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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阳光的人 第四章

老板从香港来了,带来一个不以演技却以大胆暴露出名的女明星同来。

三天来,我只看见老板的背影和女明星的满身肉,老板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看来顶多只有三十几岁--虽然听说已四十多了。态度很傲慢,举止也不斯文,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倒像是半路起家的暴发户。老实说,我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虽然他是老板!

雅莉跑到我身边来,悄悄对我说:

「听说老板送了女明星八箱衣服和一只五克拉的钻戒,算这次陪他来台北的代价!」她的声调显得非常羡慕。

「是吗?」我不高兴地说。

自从上次撞见雅莉和经理之后,我心里对她充满了鄙视,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她下贱,脏!对她,只是一味敷衍。

「当然!这消息绝对可靠啊!」她自鸣得意地说。

可靠!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自然可靠啦!经理是老板身边的红人,他说的话还会假?

「八箱衣服和一个钻戒就买下了她,我觉得她可耻!」我不屑地说,「没有感情的低等动物!」

「什么话?」雅莉眼睛一翻。「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不像你,能遇见百万富翁还不要,你也不能断定她和老板没感情呀?」

我心头火起,不想跟她辩,偏偏她又露出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于是,我说:「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样呢?」

雅莉呆了一下,想不到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

「我--哼!」她眉毛一挑。「我可没这份荣幸!」

一扭身,回到她座位上去。

我知道已惹恼了她,但是,我不怕她,大不了她向经理告状;经理抓不到我的错处,也不能随便开除我,我惟一的错,是与她合伙!

吕纬坐在一边,冷眼看著我们,不痛不痒地说:

「贝迪的眼睛是越长越高了啊!」

我本来已经有火,再也忍不住他的冷言;令语。

「你什么意思?」我毫不客气地说,「眼睛长得高是我的事,我不会像背后告状的人那么卑鄙!」

吕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强自镇定地说:

「你说谁,我吗?」

「我说的是谁,谁心里明白!」我冷冷地,「天下没有永远不拆穿的谎言,你也别想纸能包住火。」

「贝迪,我没有得罪过你,我不懂你说什么!」他还在辩。

「不懂吗?」我已火透了,顾不得得罪同仁。「让我告诉你,你去对经理说我对客人太亲热,又说客人送钱给我,对吗?」

「这--贝迪,不是这样的--」他的脸色变得好难看。

「那么是怎样的?」我冷笑著,「你只是跟经理聊天,无意中提起了,对吗?」

「是的,是无意的!」他一点也不知耻。

「好!算你无意,我敬领你的好意,请你以后少管我的事!」我用力关上怞屉。

有人在柜台前咳嗽,我收拾起对吕纬的怒火,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我们的老板,那自认风流小生的老板,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有一抹戏谑神色,也带著些讶异表情。他看看我胸前的名牌,用不纯正的国语说:「我的房门钥匙,」态度傲慢极了,一副命令人的口吻。「还有,拿一万块现钞给我!」

我连忙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老板虽然不是客人,但更加要巴结。我慌慌张张地拿了钥匙,又从雅莉那儿接过一万块交给他。我看见他左手小指上带著一粒好大的方钻,男人也带钻戒?未免太娘娘腔。

「贝迪,唔!贝迪!」他再看我一眼,施施然走了。

我像在巨大压力下被解月兑出来,下意识重重吁了口气。我觉得老板的眼睛非常可怕,好像要看透人似的,他嘴角那抹轻视,那抹嘲弄,那抹不可一世的微笑,令我由心底生出反感,他也是人,除了命好一些,从父亲那里继承大笔产业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如果想以金钱来夺取别人的自尊,在我这里,他永远办不到!

「哇1老板样子很潇洒呢!」雅莉对阿咪说,「怪不得那么多女人喜欢他!」

我觉得一阵恶心,这是什么世界?

我重新坐下来,无意中看见吕纬那亮闪闪的眼睛正暗暗注视著我。我心中一动,一种坏的预感涌上来,莫非他会对我不利?

我有点不安,心怦怦跳。但是,他能做什么?破坏名誉,告状?这些我都受过了,并不惊人,他要怎样,由他去吧!

没有客人,清闲得很,越清闲,越胡思乱想,越不是味道。老板来了,大家又都不敢擅离职位,不像平日那么自由。我拿出本书,看了一页,什么都没看进去,放下来,叹一口气,忽然远远看见郑荫站在那儿。

看见郑荫,我心中有种奇怪的情绪,似乎是歉疚夹著惋惜。好久没看见他了,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来怎样,很想跟他打个招呼,又怕惹来闲言闲语,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阵,就默默地走开了!

吕纬忽然站起来,匆匆走出柜台,我看见他朝郑荫那方向追过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什么都不怕!不一会儿,吕纬回来了,脸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变戏去吧!

无聊的时间终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担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无奈地说:「我今天延长一小时下班,你先走吧!」

我挥挥手,独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没有单独走这条路了,平日总有柏光一起,到火车站才分手,今晚走起来,似乎益发显得孤单。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想到辛,以前,总是我俩携手而行,走过许多艰辛的路程,度过许多甜美的时光。如今,他在海那边,可曾像我一样孤单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样遭遇到许多困难、阻挠?我又想到在东京那痴情的异国青年,心中顿然一乱--

「贝迪!」有人拦住了我,路灯下,一看是郑荫。

「郑荫?」我叫。有些高兴,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点事,打扰你了!」他低著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不,不会!」我接连地说,「你说吧!什么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车开走,我有点著急,回家迟了,全家都会为我担心,却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吗?」他说。

「不--」我拉长了声音,不知怎样回答。事实上,是我没再理他。

「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苍白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是,人世间就没有一点同情心、没有点温暖?对于不幸的人除了打击、残酷之外,连一句话也是多余的吗?」

我哑口无言,惭愧得无地自容。我是个基督徒,应该爱世上所有的人,幸与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现在的名誉,我毫不留情地抛开一个需要温暖,需要同情心,需要爱,需要帮助的人。难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变硬,变冷?变得现实,冷酷了?

我看著苍白,瘦削,落寞,失意,现在更带著愤恨神色的郑荫,他是那么可怜,那么孤独。看来,对我给他的一点点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贵重,我真那么吝啬?不,不,绝不是,我--但是,那些谣言--

「郑荫,你误会了,」我深深吸一口气,略为平静一下。「并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谣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无法不重视名誉,一个女孩子,名誉非常重要!」

「什么谣言不谣言,」他咬著牙,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片怪异的红晕,怪得出奇。「我们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说些什么?耶稣当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稣是神,我是人!」我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本来也想,问心无愧,坦坦然的,但人们的眼睛使我抬不起头,谣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难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惊,什么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又误会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摇摇头,再摇摇头,颤著声音问:「你--什么意思?郑荫。」

「我--」他呆一下,显然发觉说错了话。「我--」

「你得明白,我所给你的是朋友之间的关怀和同情。」我凛然地说,「你不能误会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远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国,我不愿谣言伤害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我没有误会,没有误会--」他喃喃地说,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认。「世界上有谁不自私呢?」

「那么--以后,你真不再理我?」他问。

我想不到他把这理与不理看得这么严重,朋友,并不在乎亲近与否,在乎相知,对吗?

「我们是朋友,理与不理根本不值得说,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对我注目呢?」我说。

「见面时像陌生人,连招呼都没有,算朋友吗?他说。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会打招呼。」我叹一口气,只想早点回家,看来,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怕有时我忙,看不见。」

他朝黑暗的远方看了一阵,回过头来,问:

「你已经订过了婚,怎么没告诉我?」

我心里开始不满,即使是朋友,也没有一定得告诉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过分了。

「还有没有话?我得回家了,我家人会等得著急!」我皱著眉,有些不高兴。郑荫,怎么今天变了个人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陈柏光来了!」

我回头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长一小时的班都已出来,我已被郑荫阻延了一小时,我叹一口气,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郑荫,眉头自然地蹙结起来。

「我先走了,还有点事!」郑荫说。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条路隐去。

「怎么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满地说,「别人看见了,又是谣言满天飞!」

「他在这里等我,说要眼我讲话,」我委屈地说,「正好今天我一个人走,真是!『

「别说了,时间已经晚了,快回家吧!」他摇摇头。

我感到一阵温暖,酒店里,至少还有个人真正关心我,而又没有任何企图。

一上班,我就发觉柜台里的气氛不对。

柏光低著头不看我,显得有点颓丧,其余的人都用一双怀疑的眸子向我注视,尤其是吕纬,那对亮闪闪的眸子,一直不怀好意地盯著我。

整个上午,我都在恶劣的气氛里工作,别扭极了,一直想找机会问问柏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偏偏是那么忙,连一点时间都怞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来,轮到我去吃中饭,我对柏光说:

「一起去,好吗?」

柏光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我发觉他今天好怪,似乎不愿意眼我在一起,刚才头点得好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我恳求著。

「如果你骗了我,我告诉你也没用!」他叹一口气。

「怎样?」我站定了,脸上凝著一层霜,连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没骗过人,尤其是你!」

他凝视我一阵,再叹一口气。

「我总觉得没看错你,但他们说得那么真,使人无法不信!」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我急坏了。

「他们说--」他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郑荫约好,你--根本没回家,你们--」

「绝没有这回事!」我叫了起来,气愤,使我连脖子都涨红了。「他们造谣,我--」

「我也绝不信,但是,他们说明地点,时间--唉!贝迪,你--」他说不下去。

「柏光,你绝对要相信我,你可以去问我父母、弟妹,问问看我昨晚几时回家的,我--绝不至于这么没有人格,如果我真爱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但是--我不爱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别哭,贝迪,有人过来了,」柏光警告说,「我也怀疑他们故意这么说是不是有目的。」

「谁,谁说的!」我冲动地叫。

「如果你这么冲动,告诉你只有害处,」他冷静地摇摇头。「你想知道是谁,你就得安静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激动时要安静下来是那么困难。

「你说柏光。」我慢慢说,「我只要知道是谁,报复是后一步的工作。」

「我记得你是基督徒,基督徒是没有报复的!」他说。

「好吧!」我咬咬牙。「你说!」

「吕纬和叶雅莉他们!」他说。

我叹一口气,其实,我早知道是他们,柏光说出来之后,我的情绪反而完全平静了下来。对于两个卑鄙的小人,实在不值得跟他们斗,何况雅莉还那样贱,那样贪!

「早就想象得到!」我耸耸肩。「让他们去说吧!他们总会有报应的一天!」

「哦!叶雅莉下个月开始加薪五百,升职做柜台出纳的领班,你不知道吧!」柏光说。

「如果我像她,我能升经理!」我不屑地说。

「真的吗?」柏光带著奇异的眼光看我。

我脸一红,催著他快去吃饭。

我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下意识里我想做经理?简直不可思议,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见郑荫连招呼都不打,当作不认识。」柏光说,「他们说得真难听,说你--不说了!」

「说下去,我不在乎!」我说。

「说你不爱钱爱小白脸!」他摇摇头。「真低级。」

「如果我爱小白脸,早就接受了七三三,对吗?」我笑了起来,「其实我和吕纬没仇没怨,想不出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还不简单,对他,我太了解!」他不屑地说。

「怎么样呢?」我问。

「得不到的东西就毁了它,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说。

「真的?」我沉思著说,吕纬并没对我表示过好感呀!

「对女孩子,吕纬需要的不是感情,是欲!像经理一样,大学时曾有个女同学被他害过!」他说。

「真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怪不得有段时间,他一直要请我上夜总会,请我消夜,想起来,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闹得几乎他被学校开除!」他点点头。

「那么,对这种人的话你也信?」我反问。

「我不信他,只是,昨晚我碰见你和郑荫,郑荫又鬼鬼祟祟先走,我--只是听了不舒服!」他笑笑。

「不舒服就一上午不理我?刚才还不愿跟我一起吃饭?」我带笑瞪他一眼。

「老实说,对你,我比对自己还关心!」他摇摇头。「走吧!好回去了!」

我温顺地点点头,心中觉得实实在在的安慰和感动。

回到柜台,吕纬和雅莉结伴去吃饭,我不和她们打招呼,也不想报复她们,我知道,坏人一定没有好结果。

老板从电梯里走出来,身边没有明星。我们都精神一振,坐得端端正正的。他把整个柜台看了一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笔直朝我走来。

「贝迪,我的钥匙交给你!」他把钥匙扔给我,那似乎带著的眼睛就停在我脸上,我难受极了。

我接过钥匙,放回架上,再回到座位。老板还是站在那儿,那种混合著轻视、嘲弄、不可一世的笑容,隐隐显露在嘴角。

「你刚毕业,是吗?」老板问。

「是的!」我低垂著眼帘,不敢看他。

「在这儿工作得满意吗?」他再问。一副权威的口吻。

「满意,谢谢你!」我不得不说。

听见老板的声音,李妮从办公室出来,带著难见的温柔笑容,老板傲慢地对她点点头,又对我说:

「有什么不满意,来告诉我!」

「是的!谢谢你!」我再说。

老板得意地哈哈大笑几声,昂然穿过大厅,走出电动门,我看见阿兴作了个九十度的鞠躬。

「贝迪,老板倒真关心你0阿!」李妮走到我旁边。

「是吗?」我不看她,我能想象出她的脸色。

「如果有老板撑腰,贝迪,是你的运气来了!」李妮笑笑,慢慢走回办公室。

李妮的话我不明白,也懒得去研究。老板总是老板,就算他撑腰,我这个小职员还真能当经理不成?再说,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度过这个时期,辛回国后,我不会再来受这些闲气,更不想成为一个冷血的酒店经理!

老板出去不到五分钟又折回来,后面跟著四五个妖艳的女人,他对阿兴不知讲了些什么话,阿兴匆匆带著那几个女人走进电梯。他耸耸肩,走到我面前。

「酒家的,推不掉。」他说。

我知道他是指那几个女人说的,却不懂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熟朋友。

吕纬和雅莉也回来了,看见老板笑嘻嘻地和我说话,露出满脸惊讶的神色。我并不认为老板对我好些是光荣,但我喜欢看雅莉脸上又妒又羡的样子。

「露露小姐呢?」我故意搭讪著,露露是女明星。

「在楼上房里。」他笑著,「让她去对付那几个酒家小姐!」

说完又是一连串放肆的笑声,那双令我害怕的色眼不住地打转,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已开始后悔刚才的搭讪,我何必自找麻烦呢?

「你几点钟下班?」他问。

「八点!」我心中一阵乱跳,他为什么问?

「很好!」他拍拍我的手,说,「很好!」

我立刻缩回放在柜台上的手,他说很好,什么意思?他--一刹那,我的思绪变得乱七八糟,有点怕,有点惊,却又有点--喜,喜从何来?我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变了吗?

「你是只胆小的兔子!」老板指指我,大模大样地离去。

我呆怔了一阵,这不是老板对下属的态度,经理骨子里虽不是好货,表面上也装得一本正经,老板他--那么放肆,那么狂,我惊异于金钱所给予人的勇气。

「就快成凤凰了!」吕纬冷冷地在旁边说。

「哼--哼!」雅莉冷冷地哼著。

我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厌恶,一种再也无法忍耐的情绪,几乎是没经过考虑的。我转过身,面对著他们,压低了坚决得绝无退路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们的合伙,到此为止!」

雅莉呆住了,吕纬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看著他们变白、变青、再变白的脸,我几乎忘了自己说了什么。我已拒绝了他们,等于拒绝了自己。他们不会放过我,以雅莉和经理的关系,除掉我并不是难事。在这「利益」的圈子里,他们绝不容许有个叛逆的毒瘤,他们会除掉我。天!我将失去工作,失去这份收入,天!我这么傻,我做了什么?

我想著父母忧郁的神色,弟妹们盼望的眼睛,以及家中无法缺少的这份薪水,我的心软了,我几乎要收回我刚才的话--

「你不后悔?」雅莉狠狠地逼视著我,那神情,好像猎人对著一头被困死的野兽,她不以为我能从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软弱的心又刚硬了起来,我从小就有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你逼死我远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扰我的忧思,毫不退缩地说:「我说话算数!」

「你以为有老板撑腰了吗?」她说,「我们走著瞧!」

老板!是呀!雅莉有经理,我也能去见老板呀!他刚才不还在说有困难找他吗?我放心一点,只要不失去这份工作,我愿意去求老板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确太幼稚,太没经验!

虽然火药味弥漫在四周,我还是平静地工作了两星期。

两星期来,所有的事都是那样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样,一点没有变动。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时时帮助我,每天仍有东京的来信,郑荫的谣言时有时无地传播著,只有一件事显得怪异,辛,两个星期来居然没有信!

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担心,平日他总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试,即使功课再忙,总没间断。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著,预感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早晨出门,我告诉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来,立刻打电话给我,或者送来酒店。现在已经中午,弟弟没有电话,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著,柏光走了过来。

「我们吃饭去,同时--我有些话同你说!」他说。

我点点头,随著他走出柜台。

「这两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满面,怎么回事?」他问。

「我--唉!」我想说,止住了。

「没什么!」

「贝迪,看见你忧愁,我也不舒服!」他皱著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谢谢你,」我苦笑著说,「有些事--我说不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你和吕纬他们是怎么回事?变得像仇人一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吕纬他们对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过他们吧!」

「对他们提防些,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他说。

我点点头,我何尝不知道?雅莉曾亲口警告过我。

「大家都在说,老板对你--」

「别提这个!」我摇摇头。「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话又不知怎么开口,好为难的样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么这样?

「有什么事,对吗?」我问。

「听说--郑荫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诉大家的!」他说。

「什么?」我头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些谣言是郑荫自己造的!」他再说。

「不,不会,绝不会!」我坚决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他不可能这么卑鄙。」

「很难说,反正谁也没证据!」他耸耸肩。

「走吧,吃饭去,晚了菜全是凉的!」我说。

「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脸上有从内心挣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对我,还有什么难开口的事吗?

「到底要说什么事?柏光!」我问。

「我--以后再说吧!」他不看我,低著头匆匆走进饭厅。

为什么要以后再说?好吧!但愿仍有机会!

我很快吃著饭,一心想早点回柜台等弟弟的电话,完全没有注意旁边柏光的神色,他几乎是一直凝视著我,面前的餐盘根本不曾动过。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地说。

「没事,」他支吾著,「会有什么事呢?」

「不管有没有事,现在我不问你,我得上楼等弟弟的电话,下班时再说!」我说,「我先走了!」

他点点头,我又匆匆沿著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小房间,一向是服务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谣言的摇篮。我走过去,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夹著一连串笑声。我好奇地停著脚步,彷佛又听见我的名字,我的眉皱紧了。

「郑荫,说说看,到底你怎么能把漂亮、骄傲又不爱钱的贝迪弄上手的!」一个声音说。

「我没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郑荫说。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话?我简直怀疑我听错了,不是真的吧?郑荫,那得到我同情与照顾,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郑荫,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觉得头昏昏的,摇摇欲坠。我急忙靠在墙上,竭力支撑著。我想立刻离开,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但我软弱的脚不听指挥,那刺耳的、低级的、伤人的话像巨浪一样涌过来。

「她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吧?」第一个声音说,「为什么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贱,她爱我爱得发狂,什么都肯给我--」郑荫的声音得意极了。

「听说她还给你钱!」第一个声音说。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干!」郑荫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吗?」

「才怪!」郑荫「呸」了一声。「在人面前装得正经,下了班就去我家,赶都赶不走!」

「还是你有办法!」第一个声音满意地笑了。

我脸色苍白,一颗颗的冷汗由额头流下来,流过面颊,流过脖子,冷冷地钻进旗袍领里。我咬著牙,强忍住眼泪,我不能哭,也不该哭,对吗?人与人之间应该有同情,互相帮助,这原没有错,错只错在我没认清对象。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学校里、教会里、家里一样。但是,我错了,除了吕纬、雅莉、经理他们之外,还有一种坏得无可救药,坏得令人恨不得杀了他的,这就是郑荫!

我真傻,是吧!我总是浪费自己的感情,浪费自己的同情心,还一再为他辩护,我只是心太软,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刚才柏光告诉我,所有的谣言都是郑荫自己编造的,我还坚决不相信,我的确太傻,傻得可怜!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绝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想象总是想象,不是真实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打开门,当场戳穿他的谎言?哦!不,我不能这么做,我怎能忍受别人投在我身上的视线?他们会相信吗?或是相信郑荫?如果他们不相信我,我打开门,骂郑荫,也没有用,对吗?

我的心被刚才的一段对话撕成了片片,看来,今后我将永远封闭住同情心。人类的肮脏、丑陋、罪恶、卑鄙哪会是我所能想象的?我觉得冷,像置身于封闭的冰窖里,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每一步带给我一阵惊悸,一阵颤抖,一阵恐惧,我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挣扎生存,我将怎样保护自己?

我再退一步,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吃惊地不敢回头。我不知道,我将看到怎样的一张脸,丑恶的?美的?善良的?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我软弱的身体立刻振作了起来,我听见温柔的、了解的、同情的并带著些愤恨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走吧!这是真正的结束,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对吗?」他说。他是比我后吃完饭的柏光,显然的,他也听见了所有的话,看来他相信我!

他说再也伤害不到我了,但是,他错了,那伤痕已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再月兑落,谁能忘记这样一个可怕的教训呢?

我们慢慢沿著楼梯走上去,他走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想帮助我,鼓励我。朋友,心灵的伤害,别人怎么能帮得了忙?

柜台里相当沉寂,最近总是这样,我也不以为意。我的座位上摆著封信,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像等待我许多时候了,是辛的信!弟弟送来的,我真傻,我为什么耽搁那么多时间才回来呢?

正预备看信,李妮的声音阻止了我。

「贝迪,经理在办公室等你!」她说。

我不得不收起信去见经理。他找我,不会有好事。好在两星期中,我已预备好接受任何事件的心理,最严重的是开除,大不了这样,而且,不会是我一个人,合伙的都应有份,对吗?

我走进经理室,他的脸色相当坏,我相信我的也不会好,刚才郑荫的事,还是没法立刻忘怀。

「我想,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找你来!」他冷冷地看著我。

他的这种眼光,我已不再害怕,自从撞见他和雅莉之后,他在我心中已一个钱都不值。

「我想我明白!」我毫无表情地说。

他对我的大胆与不在乎,像有点惊奇,他自然不明白我早巳识破他和雅莉的「好事」。

「按照公司的规则,是开除!」他强调著说。我看见他说出开除两个字时,眼中闪动的得意神色!

「四个人一起吗?」我问。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能这样镇定。

他皱皱眉,极不满意我的态度。

「他们来自首,认错,并且愿意赔偿,只记过留任,只有你是--」他拖长声音。

我的心开始乱了,只开除我?天下没有那么不公平的事,自首认错,好陰险的计谋,他们记过留任,为什么?只因为雅莉是经理的情妇?人与人的关系原来是这样的!我被开除事小,我的家人,将怎样失望,伤心,忧愁--

也许,我所想的都在脸上表露出来,经理看著我,险恶又不怀好意地笑笑。

「可是,刚才老板才关照我,要我好好照顾你,这--使我很为难!」他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抬出老板来?老板为什么要他照顾我,我只不过是个小职员,和老板非亲非故,这--我直觉的,觉得是个陰谋,是个陷阱。

我闭紧了嘴,还是不开口。

「你和老板有什么关系?」他忽然问。

「没有!」我冷冷地回答。

「那就怪了--」他故意装作沉思的样子。「或者,有人认识你又认识老板吧,你的事,我无法决定,我预备请示老板,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神情木然地说。

「那么回去吧!」他再笑笑。「老板对你不错,你自己跟他说说,再大的错也没问题的!」

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

险恶的世界,险恶的人,忽然之间,我觉得被开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充满了惨淡灯光,冷气,地板蜡味的地方,没有一丝可令我留恋的--

走过李妮的办公桌,她叫住我,堆满了一脸可怕--谄媚、笼络的笑容。

「贝迪,我知道你近来工作上很不开心。」她示意我坐下,压低声音说,「吕纬和雅莉联合起来对付你,是吗?」

我看著她,想看出她的真心,她想帮我,或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我得听她说下去。

「雅莉和经理的关系你知道吧!你斗不过她的!」她说。

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想过和雅莉斗,但是,我懒得开口,我不相信李妮会好心地站在我这边,她一定有意图。

「刚才你弟弟送信来,看见吗?」我点点头。「哦!老板也来找过你两次!」

「老板?」我皱皱眉。

「可能他要带你出去吃中饭!」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带我去吃中饭?」

「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知道老板对你很好!」她说。

我冷笑一下,我情愿他不对我好。

「贝迪,别傻!」她居然劝起我来。「你想要斗垮雅莉和吕纬,就得好好抓住老板!」

好好抓住老板?这是句什么话?如何抓?唉!我太没经验,太幼稚,完全不适合在酒店工作。

「你知道,老板的弟弟,和我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李妮又说。

原来她和老板的弟弟是「好朋友」,「好朋友」代表什么呢?恐怕她自己才知道,她说如果我愿意,愿意什么呢?她又帮助什么呢?一大串事弄得我糊里糊涂,我脑筋里乱得像堆草,什么都想不出,更别想分析任何事了。回到座位上,我看到雅莉和吕纬胜利得意的笑容,我开始考虑,李妮的建议,未尝没有价值,别人能利用我,难道我就不能利用人?

我暂时抛开了一切烦恼,露出一个得意、神秘而又玄妙的微笑,如果是做戏,我相信我会做得比别人好。

果然,雅莉、吕纬的得意神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惊异表情。我扬起嗓子问:

「柏光,老板找了我两次吗?」

柏光怀疑地看看我,自然,他不会懂我的心理。

「是的,刚才他才上楼!」他说。

「我得谢谢他,他关照经理照顾我!」我故意说。

雅莉和吕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的后台不及我硬--如果老板是我后台的话。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间,不要神气得太早!

柏光走过来,看看雅莉,看看吕纬,最后,有些担心地看著我,说:「贝迪,你休息一下,看你的信!」

我低下头,鼻子酸酸的,现在谁对我再坏些都无所谓,我害怕好心的安慰,那将触著我的伤痕。

拿出信,辛那刚劲的字在我眼前跳跃,我立刻得到莫大的鼓励。和辛出国时的困难比起来,我的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彷佛看见他神情坚毅的脸上,满布疲乏,满布汗水,但他却不屈不挠地努力下去,最后竟说动了签证的美国领事,不要他的二千四百美金保证金。这不是奇迹,是信心和勇气,辛能有,我也能有,是吗?

电梯门开处,女明星露露一摇三摆地走来,她全身都抖动著,真叫人恶心,偏偏还有人说她是肉感,我连一眼都不敢多看,怕吃不下饭。露露笔直地朝我走来,尖尖的鲜红指甲几乎刺到我脸上,她半眯著眼,厚厚的红唇里吐出一团烟雾,声音又粗又哑--所谓磁性。

「你是贝迪,对吗?」她眼光从半眯著的眼缝里射出来,带著些敌意混合著不屑打量我。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是午餐的时间,她不睡觉跑来找我难道有什么事?

「有事吗?露露小姐!」我敷衍著。

「当然。」她再喷一口烟,说,「老板找你!」

我大吃一惊,老板为什么找我,为了要开除我?经理不可能那么快就去报告他,刹那间,我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老板让我通知你!」她喷一口烟,慢慢扭回电梯。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无论如何,我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有事,他可以下来呀--或者他是老板,要我们作职员的上去。

正在犹豫,李妮出来了,她神色凛然地说:

「老板找你谈一件事,他已经告诉过我,去吧!」

看她的神色,听她的口气,似乎真是谈开不开除的那件事了。我原不该犹豫的,如果老板安什么坏心,还敢那么公开叫露露来找我?而且,露露肯吗?

我放下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走出柜台,走进电梯。李妮的话,使我不再有一点防备,真的,天下不会有那么明目张胆的人?何况,他是我的老板!

我轻轻在那特大的套房门上叩了两下,门立刻开了,老板露著一脸放肆的笑容站在门边。

「进来,进来!」他让我进去。

整个大套房里没有一丝声音,我偷偷朝里面寝室望一望,露露不在,我皱起眉,有点不安。

「露露小姐说你找我,是吗?」我拘谨地说。

「哈!她真的去了。」他大声笑,「这人气量真大,她明知道我喜欢你!」

我脸红了,他说什么?我低著头,装作没听见。

「要不要喝点酒?我替你调!」他坐在我身边。

「不,不要!」我吓了一跳,不自然地移开一点。

「真的,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那么怕羞,爱皱眉又爱瞎疑心,很好,很好!」他拍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早知道会这么难堪,我绝不来,偏偏李妮又一本正经--莫非李妮和他串通--

「李妮说你找我谈一件事,是吗?」我竭力忍耐。

「李妮那蚤女人,什么事都要插一脚,如果不是我弟弟喜欢她,我早叫她滚蛋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升你做她的工作,好不好?」

「不,不--」我用力怞出被握著的手,心跳得好厉害。「我现在的工作很好!」

「是吗?」他色迷迷地盯著我。「那么我加你薪,每个月加两千块钱,喜不喜欢?」

「我想--这不大好,别人都不加--」我用干涩的声调说。

「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你!」他移近我,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我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升职、加薪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以前郑荫说升职是梦想,说我不了解这里情形,现在我了解了,我只想赶快离开。

「老板,还--还有什么事吗?」我试图摆月兑他的手,但没有办法,他的身体越靠越近。

「有--」他的脸逼近我。「让我吻你--」

「你--」我吃惊地猛然挣月兑他,站起来。当他逼近我的一刹那,我嗅到浓重的酒味。「喝多酒了!」我说。

「别走,别躲。」他满脸邪笑,眼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欲念。「来,坐在我这儿!」

「不--不--」我全身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向以为只有电影里才有的可怕镜头,竟发生在我身上。我从没这么惊惶害怕过,我一边抖,一边后退,但是,他并没有追过来。

「贝迪,钟经理说你贪污了酒店一笔钱,是吗?」他陰险地看著我,「我不但可以开除你,还可以告你!」

「但--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我主动的,他们逼我,没有办法--」我口吃地辩著,紧张地注视他,并没放松戒备。

「你没办法,是吗?」他冷笑一下,「如果我告你,你可能坐牢,你那美国的未婚夫会怎样?」

「你--怎么知道?」我呆了一下。

「我什么都知道,还知道你倒贴小白脸,」他更得意了。「我给你钱,难道不比小白脸好?」

「你胡说,我没有!」我不平地叫!

「好,算我胡说。」他站起来,朝我走近。「我们来谈条件,你答应我,你贪污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

「答应你--什么?」我傻气地问。

「什么?」他狂笑起来,「一个男人与女人干什么?」他指著我,又再走近。「我要你陪我玩,喝酒,谈情,像你对小白脸一样,行吗?」

我咬著牙根,毫不考虑地一掌挥过去,清脆的巴掌声过后,他脸上留下五条指印。一刹那间,我被自己吓呆了,只见他的脸色变了,变得狰狞可怕,变得欲念横流,变得像野兽。我真吓傻了,在他扑过来的时候,竟忘了躲避,等我警觉,已被他搂得透不过气。

「好,你打我,从来没女人打过我,我今天要你尝尝打了我的报偿--」他邪恶地笑,冒著酒气的嘴唇已印在我的脸上。

我尽了全身的力量在挣扎,巨大恐怖的念头使我透不过气,我想起辛,天!我不能这样,我一定要逃开--

「放开我,放开我!」我喘著气叫,「求你,放开我--」

「怕什么,你现在做我的情人,你在美国的未婚夫又不知道,等他回来我让你嫁给他,怎样?」他竟在解我衣服了,我被搂得完全不能动弹。

「不,不,你这个下流,卑鄙的家伙,你不是人--」我一边哭,一边叫。「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叫--」

「你叫?叫有什么用!你以为还有谁敢来救你?」他放肆地笑,我旗袍的扣子已被解开。

「哦,不--」我高声尖叫起来。

他得意放肆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我觉得有点晕眩,有点迷糊,有点麻木。那涨红了的脸,那充满欲焰的眼睛,那令人欲呕的酒气越来越扩大,越来越扩大,几乎要淹没了我。但是,我不能忘记辛,楼下还有一封辛的信等著我去看,我和辛共同计划的美好前途,绝不能被这失却人性的家伙破坏。刹那间,我像被大雨淋过,无比的清醒,我喊出超乎人类的尖锐声音--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那卑鄙下流的人呆了一下。他以为真没有人敢来救我,他放开我,狼狈地向门口的人怒吼。

「滚开!你是谁?」

我急忙掩上被解开的旗袍,连忙向救我的人望去。

「柏光!」我哭著扑过去。

柏光愤怒庄严地,没有一丝笑容地看著那个人--我们的老板,那在女人堆里打滚的恶魔。他轻轻地拍拍我,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你的一切下流动作我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板这时一点也不神气了,显得又颓丧又恨。柏光只是他的一个小职员,竟胆敢破坏了他的好事,但名誉要紧,他对柏光无可奈何!

「你想要什么?」他镇静下来,扯下衣服,坐下来,又燃起一枝烟。「钱吗?」

「哼!钱!」柏光冷哼一声。「你以为钱能打倒所有的人?」

「那么你要什么,她吗?」老板不屑地指著我。

「收起你卑鄙的想法,你替我写个字条具结,对贝迪的事不再追究!」柏光说。

「你--原来知道!」我惊讶地叫。我已渐渐平定下来,柏光在身边,我是永远安全的。

柏光没理我,拿出纸笔让那下流人写,他没奈何只好写了。写完,柏光看了一遍,交给我。

「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你,你是个傻女孩,你以为他真敢告你?要告的话他得先检讨自己所漏的税!」柏光说。

「你对她那么好,莫非爱她?」那家伙看著柏光。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柏光不客气地说。

「记著,你是我雇的职员!」他慢吞吞地说。

「哼!」柏光不再看他,扶著我离开。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天之中,我经历了别人一生中也许都无法经历的事,我才二十三岁,对于人,可鄙的人,我已看得那么透彻。当一个人看透一切的时候,他什么兴趣都没有了,我在电梯里想,我活著,到底为什么?

柜台上所有的人,连经理、李妮都站出来,像等著看戏似的。我和柏光走出电梯,他们都显得有些失望。

我拿起辛的信和我的皮包,柏光拿著他的两本书,似乎有默契,预备离开这陰暗的地方。

「陈柏光,你没经许可擅离职守--」经理说。

柏光伸出手推开他略矮的身体,理也不理地伴著我走出去。每走一步,我的心情就轻松一些,我知道,今生再也不可能回这里来,这陰暗的地方,这一群在陰暗中鬼鬼祟祟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但是,看我们做什么呢?我们不是在演戏,演戏的是他们自己,可怜的,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太阳挂得那么高,毫不吝啬地洒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全身觉得暖和起来,已死的细胞也都恢复了生机,血液加速地循环,我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柏光。」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你救了我又--失去了职业,我--」

「别提它。」他温和地笑著,像天上的阳光。「你以为我喜欢那份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工作?」

「话不是这么讲,工作虽然不好,待遇还算不坏。再说,现在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会再做下去的!」我无比歉疚地看著他。

「你要知道一件事。」他和蔼地拍拍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干这份差事了!」

「我--不明白!」我呆呆地站著。

他不讲话,沉默地注视著远方天际,阳光照在他脸上,有一份生动的神采,好像他整个人都发起光来。

「不要问我,好吗?」他说。有一点脸红。

「如果很为难,就别说了!」我心中隐约猜到。

我们一直向前走去,漫无目的。他忽然打破沉默。

「如果我说,你别笑我,这可以说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至少,我想他会觉得难为情。

「有一个时期,我也几乎--掉进你的网内。」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我挣扎著,费了好大力才爬出来,我想,或者,我真能做你的大哥哥!」

「柏光--」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你是个使任何人都无法不动心的女孩,辛是幸运的,我祝福你们!」他开朗地笑了起来,「哦!你不看辛的信吗?」

我几乎忘了那一直没机会拆开的信,从皮包里拿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辛写得密密麻麻,他的生活,他的学业,他的同学,他的教授,只有一项,是那样强烈地吸引住我的视线--

--除了原有的奖学金,学校又给了我一份额外的工作,每天课余在实验室帮助一位教授做实验工作,每月薪水二百美金。贝,想想看,你的辛终于在海这边站稳了脚步。我会加倍努力,希望能够早日回国见你--二百美金的薪水对我是太多了(我已有够用的奖学金,对吗?),我预备一百元存银行,另一百元寄给你,贝,辞去你那份暗无天日的工作。每想到你忙碌地站在酒店柜台里,我就那么心痛,那么不忍,你是不适合那儿的,听我话,辞去工作,让我安心,一百美金够你家的开支了吧--

我的视线模糊了,辛的信变成了一片浅蓝色,泪水滴下来,又滴下来。我为什么要哭?太高兴,太意外?不,如果我早拆开这封信,所有的事,可能都不会发生,但是,我竟没有拆信。

也许,人生的事早有一定的安排,命中注定的。渺小的人类怎能改变?我不是得到了一些经验,一些教训,一些警惕吗?我不是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吗?

「为什么哭?辛写些什么?,」柏光紧张地问。

「没什么,」我抹去眼泪。「他要我辞职!」

忽然,一阵像赞美诗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我诧异地回头,发觉我们竟站在一座教堂的门口。阳光映著闪亮的十字架,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围在一起,脸上挂著无邪的微笑,用他们的歌声去赞美看顾人的神,去安慰受伤人的心。我疏远神已经很久了,一刹那间,我有回到家的感觉,温暖、自在又安宁,那一场噩梦,像烟云一样消逝无踪了。

「或者,我们早该辞职,离开那陰暗的地方,离开那失去阳光的一群。在那地方,只会使自己堕落、沉沦、发霉、腐烂。我想不到阳光下竟有那么多美好的去处!」柏光叹著气说。

「现在也并不晚啊!」我说,「阳光是永恒的,虽有短暂的黑夜,光明必定会来到,追寻阳光的人,永远不会失望,是吗?」

「是的!」他看著我,欣慰地笑了。

教堂歌声再起,我缓步走进去,加入那歌唱的一群。在东的那个异国青年说得对,我不属于那没阳光的地方,但他不知我该属于哪里,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告诉他我所属的地方,我道,我也找到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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