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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阎罗 第5章

在尹势这样拼命的一个月里,冬季的天气也起起伏伏;一会儿冷得下雪,一会儿温度高了,夜里便融雪潮湿。

但不管天气如何变化,对一个身体孱弱的人而言,都不是有利的状况。

宿子就这样独自挨过每个变化多端的夜晚,身体时好,也时坏。

有时坏到发着高烧,得自己下床打湿巾子、敷着额头退烧,但到了早上,尹势回来,她却什么也没跟他说。

“身体怎么样?还好吗?“尹势在早晨回来,脸上还有疲倦之色,可他却闲不下来,一边帮她准备早粥,一边很担心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没办法在晚上陪着她、看顾她,宿子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也很愧疚。

所以她更不能让尹势挂心,他已经忧心她到自己都快累垮了。

她总是说:“我睡得很好呢,没有醒来。”

“天变冷了,你没冷醒?”尹势又问。

宿子笑笑,努力提着气说:“你替我烧的炭盆很足、很温暖,所以没感觉!”

其实不管炭盆多旺,她还是觉得冷,因为她发了一整晚的烧。

尹势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认真的盯着她。

宿子被盯得有些心虚。“怎、怎么了?““睡得饱,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累?嗯?”他问。

宿子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回嘴。“你自己看起来也很累啊!”

尹势走了过来,伸手模上她的脖颈、额头,脸色凝重。

“要说实话喔,宿子。”他严肃地说。

“哎唷。”宿子挣开他的手。“你很讨厌耶!阿势,我不喜欢你那么严肃,这样的你,好老喔。”

“我本来就比你老,傻孩子。”尹势笑了笑,端了一把食案放在她床上,让她待在床上用饭。

这时,宿子瞥见尹势的手背上有一抹红。她一愣,叫了一声。“阿势!”

“怎么了?”尹势吓了一跳。

她抓住他的手问:“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尹势的脸色倏地刷白,抽出手,转身到盆架那儿,用洗脸盆的水将手洗干净。

“呃?阿势……”宿子愣住,以为尹势生气了。

尹势站在盆架前,一洗再洗,洗了好久。

宿子觉得那根本不是伤口,而是很肮脏、很污秽的污垢。

“没事,宿子。”尹势拿了巾子擦干手,又堆起笑,踱回床边。

他执起宿子方才模到那抹血痕的手,仔细的擦了起来。“其实今天四更时,米仓杀了三畜祭天,我帮了忙,就染了这猪血,很脏的,你不该碰到……”

宿子看着他,迟疑的应了声。“喔……”

又来了,尹势在对她解释的时候,又不正眼看她了。

每次尹势不看她的眼对她说话时,那些话她都得疑信参半。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能说这是她与他之间的默契;如果尹势说的是真心话,他就一定会坦然无畏的直视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避她的目光。

尹势当然不会对她说实话,说那不是猪血,而是人血……虽然他自己不愿对宿子说实话,却希望宿子可以老实坦白。

他抬起眼,说:“来,说实话,你昨晚有没有发烧?刚刚我模你的额头,都是冷汗。”

这次,换宿子低下头。

“发烧了,对不对?“尹势的眼神满是担忧。“那个药还是没效?”

“我很好的,阿势。”宿子赶险说:“你不要担心啦!”

尹势不听她的。“待会儿吃完早饭,我们再去大夫那里一趟。”

“不需要,那个药有用,等天气变好了,我就不会。”

“着天气永远好不了,你是不是要水远这样病下去?“尹势的口气忽然硬了起来。

宿子被堵得哑口无言,也被尹势那凶猛的口气给吓到。

尹势咬着牙,啧了一声,心里自责无比。他发现自己的脾性真的很不好,只要一累,就会对宿子凶。他不应该这样的。

“你不要跟我争,宿子。”尹势软了口气,眼神里已有着歉意。“听我的话,好不好?”

“嗯,我知道……”宿子低着头,不敢再多说什么,就怕尹势生气。

看到她有点怕他,他更是心痛;他不是故意的,但他无法多说什么。

“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气。”他模模她的头,起身。

“你呢?“宿子问。

尹势笑着摇摇头。“我在米仓吃过,饱了,午餐再跟你一起吃。”

“喔,好……”宿子落寞的说。

“我想去泡个澡,满身都是腥味,实在不好闻。”

“嗯,你去吧。”

“有事要叫我喔。”

“好。”

尹势出去了,宿子看着关上的门,赶紧抹掉蓄在眼里的泪水。

每次看到他这么累,她都好气自己的无用,怨恨自己这破烂的身子,把他弄得这样心神憔悴。

她讨厌自己……尹势出了房门,走到柴房正要拿柴,手却抖个不停,脸色还发青。

每次杀完人,他便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要看到食物,就会让他闻到血味。

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把全身上下都给洗干净。

因为他怕,怕宿子会从他身上闻到恶心肮脏的血腥味。

他现在终于知道杀人的代价是什么了。

不是杀害无辜者的愧疚与罪恶。

而是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害怕自己最在乎的人,发现自己是杀手的事实。

夜晚,刮起了大风,细雪像白毛一样,把天地都给罩得白茫茫一片。

宿子敏感脆弱的身体,只消一点寒风灌了进来,就会不堪一击。

这夜,她再度被冷醒,冷到牙齿打颤,不管将棉被盖得多严实都没有用。

而且她嘴巴干渴,好想喝水。

她努力地撑起身子,头却像干斤石一样沉重;视线昏茫,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下床,走到温了水汤的陶炉旁倒水。

炭盆中的火只剩零星的火点,她又费力地弯,俭了几块木炭丢下去,好让热气旺起来。

看到这炭盆,她总会想到尹势。

以前尹势会在三更半夜里进来替她看炭盆永远不让这炭火熄灭;就连现在,他晚上要出门前,也一定会把炭盆烧得特旺,再替她拿木炭进来预备,免得她出了房门又要受风寒。

他总是这么贴心……不知道他现在在米仓,是不是也有这么旺的炭盆?他在那儿暖不暖和?白毛雪没让他冷着吧?

想着想着,宿子撑着椅子站起身;头重脚轻,让她走起路来步步为营,生怕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她想,如果明天早上尹势看到她的头磕出了一个淤青,一定又会大惊小怪。

为了他,她可得保重自己才行。

正要回床上,忽然,她听到外头传来一个重物摔落的声音;那声音很响,可见是个很大的东西。

是白毛雪把什么东西刮落了吗?还是把门给吹开了?

宿子有点不安,总觉得要出去看看才好,于是披了两件棉袄,步履蹒跚的走出去。

下着白毛雪的夜晚,让视线一片灰茫黯淡。

在这样的视线下,她只隐约看到一个比夜幕还要更黑、更深一点东西,躺在天井之中。

宿子有些害怕,不知那是什么,于是她进房点了灯,才又出来。

她看到那身影在蠕动,正往她隔壁尹势的房间爬去。

“呀……”这真的是把宿子给吓着了,那不是东西,是个人?她颤抖着退了几步,想要退回房里。

那黑影听到宿子的声音,抬起头来;他的脸被散乱的头发给遮住了,根本看不清五官。

可在那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却有一道宿子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人呼唤她。“宿、宿子……”

“咦?“宿子结实的愣住了。

这声音是……“你……你怎么……可以跑出来呢?”那声音虚弱的责怪她。

这声音给宿子吃了定心丸,她握紧提灯,扶佚着墙走过去。

灯往前一探……“阿势!”她沙哑地大叫,赶紧蹲佚着他;可尹势的身子无力、钝重,她根本动不了他半分,更别说将他给扶起来。

“阿势……你怎么了?能起来吗?“她气喘吁吁地说,忽然一愣,感觉手里好像模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她伸手看了一下,一片糊黑。她也看不清是什么,可尹势爬过的路途,都是这斑斑的黑色痕迹。

她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不安让她发抖、让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知道,若再不扶起尹势,他一定会死、一定会离开她……“宿子……”尹势的手探了过来,长满茧的手掌抚模着她的脸颊、脖颈。

他的手就像冰雪一样寒,相较她正发着高烧的身体,简直更让人不敢碰触。

“你……你又发烧了……”尹势完全不管自己会怎样,到了这种时候,仍只顾着她。“发烧了……怎么不好好躺在床上呢?快,快回去房里,外头多冷啊……”

尹势的话点醒了宿子。

这个傻瓜,自己的身体被挖个大洞、都快没命了,竟然还只顾着她!如果此时她不坚强点,尹势靠谁?她不能让尹势死掉啊!

“笨蛋!”她骂了一声,咬紧牙关,把尹势的手扛在背上,施力想拉他起来。

“不要管我,你看看你自己吧!不要躺在这里,快、快进房啦!”宿子试着站起来,可是脚却一直站不直。

尹势实在太壮、太重了,她自己也头晕目眩的。难道真救不了他吗?

最后,还是尹势为了不让她遭到这白毛雪的侵袭,靠着剩余的意志力,站了起来,拼命走了几步,把宿子给带回了她的房里。

一进到温暖的房中,他的脚就突然软了,整个人没有支撑,重重跌在地上。

“阿势!”看到这样虚弱的尹势,宿子快哭出来了。

但她一直叫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难道她只会哭,不能帮上尹势的忙吗?

于是她咬牙忍耐,把尹势连拖带拉的给扛起,让他待在温暖的床上。

但把扛上去之后,她自己的力气也全没了,头壳更是剧烈的痛与重。

她撑在尹势身旁急喘着气,还猛咳了几声。

尹势的发髻散了,披散的发盖在他虚弱的脸上,使他必须仰起头让头发散开,才能看到身旁的宿子。

尹势颤颤地伸手,想帮她抚背。“宿子……去喝水,乖,去喝水……”

听尹势这么安抚她,宿子猛吸口气,止住咳;她握住尹势的手说:“没事……我没事……”

这时,她才漫漫看清尹势的脸。

他的额头破了个洞,血流了半边颊;她再看看床铺,才那么一刹那,便满满的都是乌血……宿子再深吸一口气,忍住儒弱与颤抖,下了床,把更多灯烛点亮,然后将尹势烧给她喝的热水倒进盆子里,拿了巾子与几件里衣的布,想替尹势清理伤口。

灯光下的尹势,穿着一身漆黑的衣服,连血流在上面的痕迹都看不到。

但这样,只是让人不知他伤了多重。

宿子将尹势的衣服剥开,首先露出的,是他那古铜色贲起如小丘的结实胸膛,她一悸,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与尹势的身体那么亲近。

“宿子,你不要再忙了……”尹势抓住她的手说:“快,你快躺下来休息,我躺一下,就没事了……你听我的话好吗?“宿子抽开手,骂道:“笨蛋!你的命都快去掉半条了,我能见死不救吗?什么叫没事,你是我看过最有事的尹势了!”

尹势注视她许久,虚弱的微笑。“你在脸红啊?““啊?”宿子有些难为情,继续低头掀他的衣服。

“我在发烧,脸怎么能不红?“真是的,这种时候了,他还这样逗她?

可不管尹势再怎么逗弄她,也无法使她忽略他伤得很严重的事实。

尹势的月复部不但淤青遍布,还裂了一个大口子,血便是从那里流出的。

看到这些伤口,宿子再也无法争气了,所有的无助、恐惧、旁徨,和不舍、心疼,都倾巢而出,日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听到哭声,尹势伤心的看着她。

他本来就不希望让她看到这些,他以为自己可以独自撑着、撑到伤好为止,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她。

因为他知道,她也和他一样,心里一直有他,怕他累了、饿了、冷了,她也会为他感到心疼。

看到她为他而哭,他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让自己在乎心爱的人哭成这样。

他没有料到,那个目标,竟然延请了另一个道上的高手来保护自己。

当他在黑暗中被击中时,便凉觉不妙,他由这招出击认出那人一一杀手门的掌门盛爷,亦是杀手寒芬的师父。

这家伙在道上是出了名的奸险恶毒,被他这一掌打到,尹势便知道今夜大难临头了;只怪他沉不住气,只想赶快杀了这案子的目标,再赶去杀下一个。

他知道外头的人怎么传他,说他爱钱爱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是个庸俗的草包。

但他真的没办法像怀沙那样,为了一个大案子,可以潜伏好几个月做准备,只因为他深信杀人也是一门优雅的艺术。

在尹势自己看来,杀人就像杀猪的屠户一样,是逼不得已而为之的低贱工作。

他只能不停的杀、杀、杀,不让自己停下来,才能赚足更多的钱,并且麻木心里的那股罪恶感。

杀多了,人命在他手下也不过是几斤肉而己,他不再为此自责,也才能勇敢的正眼面对宿子。

然而,他却让她看到这样的伤口、让她哭成这样……累积在他心底的罪恶感与恐惧,全涌了出来。

“不要哭,宿子……不要哭……”她知道自己哭成这样,他有多心疼吗?

宿子强忍住泪,她明白现在哭泣无济于事。

她先用干净的巾子捆住尹势的腰,替他那道伤口止血,然后再打湿巾子,擦拭他身上的血渍。

“宿子……”尹势趁这时候伸出手,模了模她的额、她的脖颈,却发现好像更烫了。“你好像烧得更厉害了……不要勉强自己……”

“够了!你不要管我!”宿子硬咽的骂:“你才不要勉强自己!你在外头到底干了什么事?”

尹势哑口。

“到底干了什么,让你伤得这么重?“宿子再问。

尹势撇过头。“没有……没什么……”

又是这个答案。

宿子气不过,忍不住打了尹势一下。

尹势一愕,牵动伤口,痈得低吟。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这么痛死算了!”说着,宿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就这么弱小、儒弱,不值得尹势信任、不值得他托付重任吗?

平常他那样瞒她,她可以接受,但现在人命关头,她却连他怎么伤成这样的都不知道,还可能在下一刻就失去他……这教人情何以堪?

“对不起……宿子……”尹势什么也不能说,只能一直道歉,用尽他所有的力气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子的我……”

“我不是要你道歉!”宿子深吸口气,再度俭起巾子,替他止血。“你哪有什么错?”

“那你哭什么?“尹势痛苦的问,好像宿子的眼泪才是他疼痛的来源。“让你哭成这样,就是我的错……”

宿子狠狠咬牙,终于忍不住了,将真心话说了出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阿势!”

尹势瞠大眼,脸上不是愧疚与痛苦,而是惊愕。

“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从我们小时候在一起,就一直很喜欢你!”宿子紧紧捏着手发抖。“可我现在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宿、宿子……”尹势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她怕什么呢?

“我很怕……很怕我喜欢的人,还没知道我的心意、我对他有多担心,然后,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了……他死掉了,我怎么办?我……我怎么办?“那“死”字,好像是不可承受的剧痛。

宿子放声嚎陶大哭,不再像之前那样为了镇定,而隐忍自己快要爆开的情绪。

尹势压住伤口,吃力的坐起来;即使浑身乏力,但他还是拥住了宿子,用尽所有的力气,拥住他也爱得好深好深的人。

他要让她知道,拥有这样拥饱力量的人,是不会轻易死的。

被这样一拥,宿子的心更是脆弱,埋在尹势温热起伏的胸膛里痛哭失声。

“笨蛋,你竟然咒我死啊?嗯?“尹势含着眼泪笑道。

他也哭了,因为他没想到他可以听到这个小家伙亲口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这么美妙的一句话。

“我不会死的,宿子,尤其在听到你的话之后,我更不会死……”尹势喘了口气,将宿子的脸托了起来,好轻、好温柔的亲吻她面颊的泪珠,吻得她一阵颤栗酥麻。

“因为,我也一直很爱、很爱……刚刚那个说喜欢我的家伙。”

他说:“只是那家伙,不知道是不是病得发昏了,很迟钝,都不知道我那么爱她。我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她却还一天到晚自卑着、怕麻烦我……天知道,就算她要我挖出心来,我都乐意……”

“少来!我没教你挖出心……”宿子看到尹势的脸颊上也有泪痕,便伸出手去擦。“你、你哭什么?大男人哭什么?伤很痛吗?“尹势笑得很宠溺。“是感动,傻孩子……你那句话,真好听,我能再听吗?“这下宿子的脸真的红了,不是发烧,而是害羞。

“不、不要说了。”宿子低头,躲避他炽热的眼光。

“我……我去拿药来,血好像止住了……”她想下床去。

可尹势伸手,就像大鸟的羽翅,马上把她包拢住、捞了回来。

“不需要,宿子。”尹势躺下来,将小小的她圈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的小身子。

他低哑的在她耳边低吟:“血止住了,你,就是我的药。”

那轻稳的气息呼在她的耳旁,让她忍不住舒服得颤抖。

“你还可以帮我止痛喔。”尹势说。

“咦?怎么做?“宿子好奇的抬起头看他。

“就是这样……”趁着她抬头的刹那,尹势箍住她的身子,热烫的唇罩住了她可爱的小嘴。

宿子本有些紧张,可随着尹势温柔又霸道的深入、挑逗,她整个人也沉沦了。

不过她烧得昏沉,尹势也有伤在身,最后他们只能压抑情的相拥而眠。

但对宿子来说,有尹势这健壮的怀抱就够了。

而尹势,只要触模得到宿子温暖的肌肤、稳定的呼吸,知道她健康,这样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晚的伤口与血泊,虽然让人怵目惊心,却让两颗若即若离的心打破了隔阂、紧紧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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