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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媳 第二章

云青萝回到娘家,果然家人的脸色犹如开了五彩的铺子,当真缤纷好看。

一直咳嗽不停的父亲,如今已经好转许多,脸色也颇为红润,在听说云青萝与何向南和离的事情之后,是表现最冷静的,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有点深沉,一向古

板的脸更为古板了一点。

而江氏的表演就丰富多了,她先是热情洋溢地欢迎云青萝回门,听说和离之后又掬了一把同情热泪,接著愤然谴责何家做事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等等。

如果她在做这一切表演时,眼睛里没有时刻闪烁著幸灾乐祸的偷笑,那就更完美了。

云青萝的大哥云青松,性格直爽豪迈,平时就喜爱武刀弄棍,一听之下就要带几名家仆去把何向南痛打一顿,先出出这口恶气再说。

当然,大哥马上就被父亲给拦下了。

云汉生看著表情淡然的大女儿,在心底无奈叹了口气,沉声说:“事到如今,怪谁怨谁都为时已晚,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咱们也就别徒劳抱怨了。何家如今一代不如一代,他

们的祖宗好歹称得上一门人杰,而今却养了一群狗熊子孙,和离就和离吧!与他们断个干净倒也没什么不好。青萝,你就先放宽心,在家里安心住下,为父自会再为你寻一门更好

的亲事。”

江氏附和道:“是啊,暂且宽心住下,两条腿的马儿不好找,两条腿的汉子还不满地都是?”

云青松也道:“妹妹还是可以住回你的绣楼,平常无聊就找你嫂子聊聊,她有孕在身,正整日无聊呢。”

一直闷声不吭的云家二小姐云紫萝此时忽然插嘴道:“那绣楼已经被我和妹妹们住下了。”

紫萝、绿萝、幼萝是江氏所生的三个女儿,云青萝的绣楼原是风景最好的处所,她一出嫁,紫萝姊妹三人就立即搬了进去。

云青松瞪了一眼扭开脸装没事人的二娘,又说:“反正咱家大,为妹妹再盖一座新楼都没问题!妹妹先到哥哥院子里住几天吧?”

云青萝笑道:“哪用这么麻烦?俗话说出嫁的女儿是泼出的水,我回家已然是给家里添了麻烦,就在客房住下便是。”

云青松怒然站起,大声说:“这怎么行?难道我云青松的嫡亲妹妹还住不得一间主房?你就是嫁了十年二十年,回到云家,就还是云家的女儿,还是我的妹子,还是这里的半

个主人!”

云青松这一番话,让江氏脸色铁青,却发作不得。她只恨自己没有儿子,如今老爷年迈,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一旦老爷去世,她的三个女儿迟早也要出嫁,她老了能依靠的

也只有云青松,所以尽管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对云青松客气十分。

况且云青松性子急躁,真把他惹毛了,说不准等老爷子一死,就把江氏给逐出家门。

听到兄长的肺腑之言,云青萝眼眶一红,急忙低头用白绫帕子压了压眼角,抬起头时,又恢复了恬淡自若。

“谢谢哥哥,我却也不一定会在家久住,我只是担心爹爹的病情,如今看他也好转了,我打算日后搬到母亲生前的小庄子去住,就当去看看风景,散散心。”

云青萝的外公周家也是当地出名的富户,外公只得母亲和姨母两个女儿,便把所有家产平分,给两个女儿做了嫁妆。云青萝的母亲临终前又把自己所有的嫁妆,包括良田两百

顷,商铺十几间,金银若干,古董、首饰、裘毛锦缎衣物几十箱,都平分给了自己的一儿一女。

所以,实际上云青萝是个小富婆,不必依靠任何人,单靠母亲的遗产,也足够她逍遥后半生。

听女儿提及亡妻,云汉生毕竟念旧,想了想下了决定说:“你一个孤身女子,岂可单身住在外头?家里院落多,随你挑选个喜欢的,让你哥再找工匠重新修整就行了。”

云青萝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去母亲的小庄子逍遥,但她从不愿违逆亲人,便也点头应了。

她想,先在家里凑合住些日子,等父亲、兄长、嫂子和二娘看她厌烦了,她就搬走。

最终云青萝选了一座兄长院落隔壁的清净小院子。

里头只有三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还有一个小南屋可以充做小厨房,平常烧点热水,热点熟食什么的倒也方便。

院子右边有个小小的鱼池,院子里的花草以竹为主,窗户外边则种了一些美人蕉,如今积雪未融,还看不出什么风景。

云青萝住在正房的西间,东间收拾出来做书房,中间则是客厅。

两个大丫鬟枝儿、叶儿住在东厢,二娘打发来的四个洒扫烧火的粗使小丫鬟则一起挤在西厢。

夜里,枝儿、叶儿伺候著小姐梳洗准备睡下。

叶儿说:“幸亏有大少爷撑腰,不然咱们连这样的院子也住不上。”

枝儿哼了一声,也说:“你没有看见二姨娘还有二小姐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姐落魄了,看她们张狂的,占了小姐的绣楼还好意思说出口!”

叶儿莞尔一笑,“且看以后吧!小姐娘家还有个亲兄长可以依靠,待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出嫁了,如果在夫家受了委屈,看找谁为她们撑腰?目光短浅,只看得眼前一步

路,真正没出息。”

听自家的丫鬟说起话一搭一唱,云青萝不由得一乐,夸道:“好叶儿,你才是真正有出息了,小姐我没有白教你们识字念书,这为人处事的道理倒学了不少。”

枝儿却有点发愁,“小姐啊,识字念书了,眼睛也亮了,心眼也明了,也看清了这世上好男人实在没多少,我和叶儿都商量著干脆不嫁人了,伺候小姐一辈子。”

云青萝皱了皱眉,“胡说!日后我自会帮你们寻找忠厚老实的好男人。”

叶儿道:“再说吧!反正小姐不嫁,奴婢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的。”

枝儿大睁著一双杏儿眼,好奇地问:“不知道原公子明天会不会来提亲呢?”

叶儿叹了口气,“原公子人品出众,才华卓越,在京城中很是有名,几乎所有未出嫁的千金小姐都心仪他。这样的人,一定也被众多女子宠坏了,未必是良人呢!”

枝儿反驳,“谁说的?我看他很正气呢!”

云青萝忽然插嘴道:“好枝儿,你当初也说何二公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呢!如今看他,风流是风流了,人才却没见著几分。”

枝儿顿时气馁,噘起嘴不说话了。

叶儿道:“小姐休息吧。”

云青萝其实睡不著,脑海里纷乱一团,但是她不睡,两个丫头就不敢离开,只好闭上双眼假寐。

稍顷,两个丫头悄悄吹灭了蜡烛,退了出去。

云青萝睁开眼,看著被雪光映得隐约发白的窗户,忍不住悄悄下床,轻轻支起了窗子,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冷颤,烦闷的心绪倒也因此减轻了许多。

次日清晨,云家宅子又热闹了起来。

今天的热闹和昨天云青萝落魄返家时的闹腾大大不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太阳还未升起,只有朝霞绚烂了东方的天空。

一大长队抬著礼盒的人从云家大门口,向后排了有十里远,引得附近邻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

云家大小姐与何家公子和离的事,昨天晚上就已经被传开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虽然不敢大声张扬,但也猜测云家大小姐说不定是被人休了。

那今天这明显是来提亲的仪仗队,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向云二小姐提亲的?

云家紧闭的朱漆兽环大门打了开来,云汉生一身隆重正装,带著儿子云青松,脚步快捷地迎出大门外。

在来人的最前方,站著一位年约六十的老者,头发胡须花白,脸庞清瘦,却精神奕奕;身材不甚高,却腰板儿挺直,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

云汉生上前施礼,而云青松已经双膝跪下。

云汉生道:“不知原太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来人乃是原家二老太爷,原修之祖父的弟弟,也就是原修之的二叔祖原秉程。

这位老先生原是太子太傅,太子登基以后就荣升为正宫太傅,乃正一品大员,对于已无官职在身的云家来说,他的到来,实在是太过隆重了。

原二太爷性子很好,笑咪咪地摆摆手,“老朽冒昧前来,才是真正失体,也请云贤侄原谅。”

云汉生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太傅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待原秉程随著云汉生进门,云青松也站了起来,安排下人帮忙把这长达十里的礼盒暂且都抬进庄园里,又把这些抬盒的汉子安排好,请他们喝热茶吃点心,再安排了厨房尽快

准备丰盛的宴席,这才匆匆赶往正厅。

正厅之中,只见云汉生已然有些呆住。

他没有听错吧?

原秉承原老太傅,当今的正一品大员,当今天子的老师,亲自来为他的侄孙原修之提亲?

而且提的还是他那曾经成过婚,昨日又刚刚和离的大女儿青萝?

当今世风严谨,对女子要求更是苛刻,朝廷推崇贞洁烈妇,宣扬“好女不二嫁”。

原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看上他家的青萝,怎么会甘心娶青萝这样已经“有瑕”的女子做他们的长媳?

以原家之尊贵之势盛,就算娶公主,说不定都会嫌弃公主不够美貌贤慧,配不上他们原家。

这样的原修之,怎么会娶青萝?

云汉生和他女儿青萝一样,都陷入了谨慎的长考,反覆寻思原家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困境,居然要和他的大女儿联姻?

原二太爷抚著花白的长须,继续笑咪咪地说:“云贤侄,老夫此番前来乃是真心诚意。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修之乃不成器的顽劣子,年过弱冠还迟迟不肯成婚

,却原来是对令嫒情有独钟。还请云贤侄看在他一腔赤诚的份上,允许这桩婚事吧!”

云汉生还能说什么呢?

自家女儿的境况他最了解,表面上坚强无事,实则恐怕快要郁闷内伤,终日住在娘家也不是长久之策,还要看二娘和其他姊妹的脸色,就算是嫡亲的嫂子,也未必和她一心,

说不定还怕她浪费了云家的口粮呢!

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她的老父亲和亲哥哥而已。

如果能嫁入原家,自然是再体面没有的出路了。

云汉生心下是应了这婚事,却没有立即答覆,只说还要问一问女儿的意思,他已经因为父母的指月复为婚耽误了女儿一次,不想再擅自替她定下姻缘。

谁知派过去询问的丫鬟没多久就回来了,也带来了大小姐应允的口信。

原云二家的联姻之事,就此定下。

但是最令云汉生父子吃惊的不是原家的提亲,而是他们的心急。

当今的婚姻大事,讲究“三书六礼”,三书为“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六礼很是繁琐,媒妁来回在两家之间奔波,而且每次都要提前选择黄道吉日才能登门,一来二往,从提亲开始,到最后亲迎,往往要经历半年多,甚至更久的时间。

所以一般家庭的女儿,过了十岁就开始托媒寻亲,早早做好准备,免得女儿大了嫁不出去。

可是今天原家却是干脆俐落,这次登门,不仅三书中的“聘书、礼书”都带来了,六礼中的前五礼也打算一次送完,那长达十里的礼盒,就是原家的聘礼。

云汉生和云青松父子俩面面相觑,实在是哭笑不得。

还从没见过这么急娶媳妇的。

原二太爷笑咪咪地继续模著胡子说:“原家好久没有晚辈诞生了,咱们可还盼著早日抱上重孙呢!”

事已至此,还能说啥?

既然已经允了婚事,这些后续步骤也就尽早处理吧。

于是两家议定,三日后大婚。

忽然,原二太爷一揪胡子站了起来,大声呼道:“哎哟哎哟,老朽年老忘性大,却把最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快快快,云贤侄接旨。”

云汉生和云青松这回是真的呆了。

圣旨难道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吗?

原老人家,您到底在搞啥?

难道就不怕给加上个欺君犯上之罪吗?

但云汉生根本来不及抱怨,只有急忙吩咐下人摆案几香烛,和儿子双膝跪下,听候原老人家宣旨。

老人家咳嗽了几声,方慢吞吞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尚书左仆射原修之年轻有为、博学多才、品貌非凡,乃国家栋梁之才,乃朝廷中流砥柱,惜今已弱冠,尚未婚

配。云氏长女青萝年方十七,丽质天生,名动京城,贤良淑德,才貌俱备,堪为佳偶。二人实乃天作之合,特下旨于二人赐婚,择吉日完婚,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钦此。”

这位少年皇帝不但将男女双方各夸赞了一轮,还说了吉利话,挺会做人。

云汉生恭谨地双手接过黄缎圣旨,亲自到内室供奉起来,身上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云青松则有点犯傻,昨天还为妹妹的前程百般苦恼,今日就有人来提亲,居然是皇帝赐婚?

不是他反应迟钝,实在是事态变化太快,根本无法应付啊!

送走原二太爷后,云家这回是真的忙碌起来。

虽然俗话说:“烈妇不侍二夫,好女不嫁二男。”云家的长女再嫁,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再嫁入的可是当今第一豪门原氏,又是皇帝赐婚,这二嫁倒显得比黄花闺女出阁

还要隆重了。

去年秋天刚嫁了一次,今年春天又要再嫁,光是陪送的嫁妆就让江氏黑了脸。

这回云汉生却不顺著她了,反而怒斥道:“你单看见了嫁妆清单,怎么就不瞧瞧原家的聘礼?那聘礼比咱家的嫁妆薄?那些聘礼都归了谁?将来还不是便宜你那三个未出嫁的

女儿!”

云汉生决定与何家不再往来,便将何家的聘礼悉数退回,将女儿的嫁妆也全部拿了回来。

但是旧嫁妆绝不能再用,新婚自然要用新嫁妆。

这次的嫁妆,家具什么的大件物品,已来不及重新订做,云汉生便吩咐儿子去京城的家具店里购买现成的,要挑上好金丝楠木、紫檀木、黄花梨木的珍贵木料,式样自然也要

选时下最时兴的。

而床上的铺盖,身穿的四季衣物,全部重新做,云家的所有丫鬟仆妇一齐动手,又请了左邻右舍的女子们帮忙赶工。

云青萝则把自己以前嫁妆里从未穿过的衣服都送了她们,作为报酬。

至于嫁妆中的各种首饰,一些从以前的嫁妆中挑出母亲留给她的,一些是从京城的铺子里挑选,单单首饰就有头上戴的钗子、簪子、步摇,耳上的耳环、耳坠、耳钉,脖子上

戴的各种项炼,手腕上戴的金银玉镯子、钏环儿、珍珠串儿,手指上的扳指、戒指,以及额饰和身上佩带的各种配件,林林总总,光首饰就装了几十个妆奁盒子。

其他的再加上古董字画,以及生活用的盆盆罐罐,胭脂水粉等等,一下子就装满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妆奁。

四人抬一个大妆奁,二人抬一个小妆奁,送亲队伍光抬嫁妆的汉子就要找三百多人,长队排起来,那是真正的十里锦绣红妆。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转瞬即过。

成亲的前一日,是女方往男方家中送妆奁的大日子,一大早云家就忙碌起来。

云青萝姨母家的大表哥薛珩和表妹薛珍也一大早就赶来庆贺。

薛珩道:“本来母亲想亲自来道喜,亲自送妹妹出阁的,但近日身体不适,不方便外出,还请妹妹多原谅。”

薛珍十四妙龄,很是娇俏,害羞地悄悄凑到云青萝耳边说:“我娘又怀孕啦,她都快要四十岁了,人家都说那个老蚌怀珠,她也不好意思出门呢。”

姨母嫁入薛家,一直很受宠爱,年近四十再孕,当真是意外之喜,云青萝向兄妹二人祝贺,心里却又为自己黯然早逝的母亲悄悄难过。

薛珩不打扰姊妹二人的闺房私语,便告辞去寻云青松闲话。

薛珍看著云青萝大红的嫁衣,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说:“青萝姊姊,你可真幸运,居然再嫁还能嫁给原家大公子,不知道多少小姐朝思暮想想嫁给他呢!听说连公主啊,还有

国舅家的千金,都想成为原大少女乃女乃,这次姊姊可得罪不少人了。”

云青萝只笑不语。

前程未卜,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幸运呢?

她如今看淡了情爱,只希望能够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不要让老父操心,不要让兄长烦恼,不要让九泉之下的母亲不得安息,也就足够了。

这次联姻,有皇帝的赐婚,想必原公子应该不会轻易休弃她了吧?

她对原修之提出的那约法三章,貌似苛刻,实则也只能当作说说好玩而已。

原修之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向她提亲,就被她当作了错误的发泄对象,把她的恶劣情绪都发作到了他身上,提出不许他娶侧室,不许他纳妾,不许他收通房丫头的苛刻要求

,他一个堂堂当朝的二品大官,贵族世家的嫡系子弟,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只被当作男人的附庸,所谓的游戏规则,都是遵循男人的意志而制定的。

原修之就是哄骗她无知,欺负她被人甩了,以为她有貌无脑吧?

哼。

管他是不是骗他,只要他有一条做不到,她就立刻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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