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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心论 第四章

周末的湖滨宅邸,门前停满了车,热闹烘烘。

亲朋好友,三不五时,相约聚餐,或开个派对,消磨闲暇时光,顺便孝顺父母,陪着吃饭哈啦。

“嗳,来了来了!”三姑六婆眺望屋外动静。“那是戈宁的车对吧。”

两三个小孩们在屋里尖叫地奔跑玩闹着,没把大人的心机大战当回事,尽情四处乱窜。

“不要跑!给我统统到二楼去玩!”其中一名姑妈喝斥。“保母呢?叫她上楼把这些小鬼看住,不准下楼来搅局!”

“那个荡妇也来了吗?”堂弟好奇地跟着朝窗外张望。

“嘘!”婶婶狠狠扫了他健臂一掌。“不准你讲这种话。”

“是他们自己超开放的,有人在也照样——”

“你再啰唆,我就把肥皂塞你嘴巴里!”彻底洗干净。

屋后的大厨房内,邻居的胖大嬷正一边月兑下隔热手套,一边婉劝高妈妈。“去吧,既然人都来了,就去门口迎接吧。你一直躲在厨房里也不是办法。”

“我不要见那个女人。”

“你都请人家来了,哪能不见她?”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跟那种女人交往,她就心酸,情何以堪。她本来好高兴,戈宁跟她说自己找到中意的对象了,再过不久,她就会多了个漂亮媳妇。结果……

“别这样。”胖大嬷拍哄着。“你哭丧着脸,戈宁看了会作何感想呢?看开点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愈看不开,戈宁愈是为难。就算不为那女人,为你自己的儿子,出去迎接他们吧。”

高妈妈眨了眨眼,眺望挑高天花板上的原木大梁,抿嘴稳住情绪,重作心理建设。对,她不是出去迎接那女人,而是迎接她儿子。戈宁好久没回来跟大家一起度周末了,何苦为那个女人,坏了他们母子的感情?

她抚了抚头发,一整神色,欣然迈向客厅的热闹喧嚣。

“戈宁回来啦。”

“妈,你上次要我带的东西。”他递来一大包提袋。

“谢谢。”还是戈宁贴心。什么事她只要交代一句,他就会照做。“爸爸班机误点,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我的房间还空着吗?”很久没回家小住了,不知是沦为客房或仓库。

“啊,那里现在是你嫂的卧房兼工作室。”她一时忘了告诉他这变动。“你嫂觉得她一个人住主卧房太大,想换小一点的,我就让她搬到你房里。”

“那我跟赫柔就暂时住主卧房。”

“好……好啊。”笑靥微僵。“对了,你女朋友……”

“在这里。”他侧过身子,比比他臂膀后的娇小身影。

高妈妈笑得有些呆滞,挑眉眨眼。

“伯母好。谢谢你的邀请,这是一点心意。”小小双手打横递来精美的长盒:chambertin的勃艮地红酒。

看得出,来者颇具品味及诚意。但……这个来者是谁?

戈宁身旁伫立的,是个干净秀丽的小美人。平肩无袖的珠色缎衫,配着及膝的同色蓬纱裙,纤细的一双腿,装载在小巧丽致的缎带鞋里;顶着微松发髻的腼觍样,活像窦加笔下梦幻剔透的芭蕾女娃。

妈妈一手轻捂胸口,怦然心动。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孩,也一直偷偷幻想着,自己如果有女儿,就是要把她打扮成这样,实现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可是……眼前的女娃,和之前在戈宁那儿碰见的女鬼,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她误会了人家什么,把人家跟戈宁之间的变装游戏给小题大作了?

周遭满是寒暄闲扯的笑闹声,哈啦工作好不好、路上塞不塞、肚子饿不饿、口渴不渴、这次会待多久、等一下一起打个牌吧,七嘴八舌,根本无法深谈什么。只能默契良好地,拚命忙着顾左右而言他。

嘻嘻哈哈的底下,大家暗自狐疑:这位优雅公主,就是传闻中的荡妇?

赫柔一瞥他们眼底隐藏的困惑,就知道一定有人事先已四处放话,广传八卦。是妈妈呢,还是嫂嫂?

“眼睛别乱瞄。”高戈宁倾身耳语。

“可是这房子很漂亮。”瞄一下会死啊?

“贼头贼脑的,你这像是来男朋友家的模样吗?”

“我第一印象就已经成功。”

“然后成功不到几秒就破功——你想这样吗?”

“well,那就是我能力有限,演不来了。”

“你不是演不来,而是在挑恶作剧的时机。”这小丫头只跟妈打过一次照面,就模对了妈的胃口,收服了妈的心。凭她的本领,要在他家里再来一次绝地大翻盘,有什么难的?

他可负担不了这风险。而且,他自己也私心偏爱她典雅矜贵的路线,不打算让她破坏这份优美。

“我有要恶作剧吗?”超不爽的。

“你有。”看她的眼神就晓得。他一改冷睨,转头笑望母亲,一派闲适。“妈,你继续忙,我带赫柔到房里看看。”

“嗳,好……”她怔怔望着儿子故作绅士、挟持女友上楼的背影,欲言又止。

赫柔心中暗啧,怎么又被他识破她在打什么歪主意?她甚至都还没出招,就被他带离犯罪现场。

奇怪,她也搞不太懂自己,干嘛硬是一直跟他作对?不管高戈宁是否别有居心,好歹他在这件事上是站她这边、来帮助她的,为什么她却老在恶搞他?因为看他好欺负吗?为什么要拚命惹他?

她知道高戈宁不是没本领,只是不对她施展而已。否则他要对付她,易如反掌。为什么他不那么做?

软软的小手,被蜷在厚实的大掌中,有力地牵引到不知名的境界去。芳心偷偷地飘然,也不晓得自己在乐什么。反正,感觉很好就对了。

等跟他上了二楼,进到主卧房,她登时傻眼。望望房内,再回头看看房外,简直像两个世界。

高戈宁的这栋湖滨老家,全然是原木打造的欧式宅邸,充满十九世纪的殖民风情,富丽却朴实,有着浓浓人情味,散发木质的厚实温暖。这间主卧房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偌大的空间,切割成不同区块,前卫的金属建材与冷调装潢,配上鲜红色系的摆饰,仿佛科技电影中的未来住所。放眼望去,只有以玻璃为素材的大片角间墙面外,湖上闪动的粼粼波光及暖阳,带来几许温度。

“你这主卧房大到像间独立住家了。”相当于台北三房两厅月租三万的公寓。

“这是我哥的地盘。”他淡然坐入办公桌,立刻上网。“这个家是他买给我爸妈的,随他们高兴去布置。唯独他的房间,他要自己弄,不准任何人干涉。”

“喔。”她一坐上大床的床缘,双臂打直分撑在身后两侧,懒懒观赏大片湖面及对岸远方的奥林匹克山。“感觉起来……妈呀!”

她吓到弹身而起,惊惶回瞪。

“这个床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会原地打转,还是坏掉了?

“你自己小心了。”他对着屏幕目不转睛,快指输入。“我哥房里机关很多。他对科技产品高度狂热,所以这里到处都有暗桩。”

她暧昧鄙睨那张大床,以及床畔一整列的神秘触控板。他老哥对科技的狂热,好像全发挥在这张床上嘛……啧啧啧。

“你上次在吉隆坡出任务时住哪?”

“市中心的丽晶饭店。”他又在写她的恋爱手札了?“虽然没什么景观可言,但交通很方便。”

“你居然没去住那里全球评比最佳的岛屿饭店?”

“我出任务时不会想要趁机度假。”公私分明。

“嗯哼。”

他怎么都不赞佩她的敬业精神一下?“你会在工作的时候顺便休闲吗?”

“看情形。”

“看什么情形?”

“就是看情形。”

他好专心,都不瞄她一眼,连哈啦一下也懒。小脸垮下,扁着嘴,想了想,就跑去把观景窗前巨大的一团红色懒骨头拖过来。她费劲地由主卧房的对角线,一路拖到高戈宁正在忙的办公桌旁。

好大的懒骨头。她兴奋地挥汗劳动,等待辛勤过后的美好享受。这种塞满填充物的软趴趴坐垫,是她小时候的最爱,却被大人嫌毫无美感,丢的丢,送的送。

霍地一摊,她以背部入水的游泳姿态,畅快跌入懒骨头里,惬意得不得了。

好舒服喵……

高戈宁莫名蹙眉,但没空瞄她,只能从眼角大约知道她又在自己找东西玩。

“我们这两天都要住这间吗?”

“大概会住一个礼拜。”

“这么久?”她吓了一跳。

“我事前的预备需要一点时间来运作,然后我们才开始起程:钓鱼去。”

“你都花这么多心力在前置作业上啊。”她摊在他身畔的鲜红大软垫内,拿着她的黑莓机点来点去。“我总是说走就走,立刻行动。”

“那表示你被宠得很厉害。”

娇颜歪扭。这是什么逻辑?

“你之所以能够来去自如,一定是有人先帮你打点好许多环节,甚至是替你善后。你对这些却统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要负责的那小小一部分。”

嗯?她没想过这点。

“你一旦出了别人为你划好的安全范围,就跟只傻鸟没两样,要走、要飞、要去哪,统统没概念。”

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她语塞。

“你有你的天分。”挖掘到她的人,不是眼光好,就是运气好。“可是你的天分似乎只能在别人设定的小圈圈内发挥。我不否认你确实有些新奇的颠覆性,不同于其它人惯常的行为模式。不过,新奇只是一时。”过了一段日子,这份新奇给团队带来的良性刺激不再,就会沦为麻烦,烫手山芋。

“你是说,我可能因为不再新奇了,才会被上头这样利用,顺便丢掉?”

“我不知道你上司的确实想法,但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干嘛拐弯抹角,不有话直说?

“我又被用完了吗?”她有些失落,但还不到沮丧。只是……哎,随便啦。“我觉得我们这样同房不太好,好像大家都不得不默许默认些什么。”

突然跳开的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却顺畅得如行云流水。

“男女朋友同住一间,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啊。最奇怪的是,大家为什么要装作一点都不奇怪,心里却疙瘩得要命。”黑莓机里的游戏玩着玩着,愈玩愈无聊,却又放不下来。“我们还是分房住的好。”

“有必要吗?”他啼笑皆非。

“你或许不在意,却没想想你的小孩在不在意。美国再怎么开放、再怎么道德沦丧,也不会选出一位非婚生子做总统或大法官之类的。更别说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宝宝了,那些父母简直是昭告天下,这小孩是我们偷跑搞出来的。”羞不羞啊?“大人只顾着自己爽,怎么都不为小孩将来的尊严想想?”

他早已停下手边工作,饶富兴味地看她边玩游戏,边懒懒哈啦。

“你是属于哪一种呢?”非婚生子,或奉子成婚的被害人?

“我是属于不想跟男友同住一室的那种。”

“免得我们不小心擦枪走火,弄出了人命,生下将来没有资格竞选总统或就任大法官的宝宝?”

“我想尽可能保障孩子将来选择职业的自由。”

“你想得还真远。”

“就当我是入戏吧。”她挑眉不当回事,专注玩游戏。“你有你专业的部分,我也有我专业的部分。”

“OK,我去安排。”立刻撑手起身。“你会介意改住我以前的旧房间吗?”

她昂首枕在颈后的懒骨头上,傻望他的俯身垂睇。

“我的旧房间迎向北风,是全家最冷的一间。”

“我会尽量不放火烧了你房间取暖。”

“很好。”他们终于有件事达成共识。但……

她直直仰望他的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真不可思议,由这种角度瞻仰他,竟然还是俊美逼人,连微乱的短发都乱得完美无瑕。真是标准的白马王子,尤其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胸肌线条……呵。

“你觉不觉得我们要有公开化的相互匿称?”

“你该不会要我叫你宁儿吧?”堂堂男子汉……超恶的。

“叫戈宁就可以。”他黯然暝目。“那我该怎么叫你?赫柔?柔柔?还是小柔?”

她隐隐一怔,动作细微到难以察觉,他却猝然眯眼,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小柔?”

她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夜行小鹿,傻在那里,动弹不得。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被他吟咏得像神秘魔咒。吐息之中,就将灵魂轻巧攫走。

“就这么说定了,小柔。”他双手按在她肩窝上,安抚地揉拧着,同时呢哝呵护。“别人怎么叫你,是一回事,但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柔。”

他的徐缓按摩,让她紧绷的神经更加紧绷。

她已经非常小心地在提高警戒,他却仍三不五时就突然切中她的要害,让她感到自己处处都有破绽,很难招架。

“小柔。”他沉醉着,仿佛赞叹着世上竟有如此精致娇女敕的生物。

她慌了,突然不知道该响应些什么。

巨掌的修长十指顺着她粉颈两侧,向上滑行,没入她的柔细发丝里,捧住小小的脑袋瓜,以指尖不住地揉摩,令她触电似地震颤。

她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他是不是在下咒?还是在点穴?

“放轻松点。”他沙哑婉劝,行动上却引发了反效果,让她没得放松。“你不需要那么紧张,也不需要故作悠哉地来防备我。你尽管安心,当作是在度假,所有的事我会处理,我来扛。”

“我怎么、怎么知道你、你真的可以信任?”奇怪,她为什么会结结巴巴的?

“不然你还能信任谁?把烂摊子丢给你之后就失联的上司吗?你不应该受他这样的对待。既然他不出马来帮你,那么我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呢?”

他的十指指尖在她发丝深处持续兜圈子,摩挲得她心思涣散。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只是自己不想承认,不放心对他有太多的信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虚弱地喃喃,只剩口头还能逞强,芳心已然摇摇晃晃。

他凝眸在自己捧抚的娇颜上,又出现了令人捉模不定的深邃神情,沉默许久。

这份宁静,非但沉淀不了什么、冷却不了什么,反而更加紧迫、躁动,一触即发。她不自觉地缩起了双肩,似要防卫,却并没有出现任何攻击。她满心焦虑地反复祈求:不要说!不要说!她宁可一切都保持模糊状态,可是她又很想听……

“小柔,我们真是太像了。”

他深深喟叹,宛若透视到她心里的呐喊,与他心里的什么遥遥共鸣。

她不懂他的意思,灵动大眼急急追逼着下文:说啊。

“话还是别说破的好。”他轻叹。

她的心顿时失重,疾速坠落,却又忽然被轻轻抛上极高极高远的白云巅峰,一片辽阔灿烂,明朗到忍不住抽息惊叹。因为,他吻上了她。

他似乎不只吻上了小巧却丰厚的双唇,同时也吻上她灵魂里的某个关键。刹那间,无形的门开了。

绅士风度,只存在刚刚亲吻的那一瞬间,而后是彻底的沦陷。他像是愕然小尝到了意外的美味,随即大口吞噬起来,有如饿坏了的狮子,巴在猎物之上尽情摆头咬扯,畅快享用。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该拒绝还是该怎样,就已眼冒金星地深陷懒骨头里,不得喘息。这样赤果的融合感,完全在她经验之外。

这叫作吻?

她错愕的同时,被急急卷入更巨大的另一个漩涡。他他他的舌头……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唇中的敏锐度,竟会强烈到直颤心灵。他的沉重吐息,他的阳刚气味,他的体温,他的肤触,他在她唇中深入的吮噬纠缠,他的钳制,他语焉不详的呢哝,他的邀请,他的诱导,他的期待……全都近距离地,在一个吻中交锋,让她整个人轰然晕头转向。

她无法退到一个客观的位置,审慎评估。他自她身后俯伏深吻,一只大掌就钳在她整个下颚上,掌控了她的行动,只能全然迎向他的狂放侵袭,没有其它余地。

猝不及防地,她在他唇中惊叫。他咬她!

他邪气地在娇女敕的口里咬起她的下唇,吮扯着玩,弄痛了她,才百般疼惜地来回舌忝抚,仿佛不舍,却又随即咬回去,再度折磨。像上了瘾,爱不释手。

直到一声娇嗔,泄漏了她的耽溺,情势霎时翻转。

她喜欢他的吻,喜欢这样反复琢磨的游戏,就开始复制他的行动,唇舌激切地彼此吸引、纠结、挑弄,两人都没有闲情顾及呼吸,濒临窒息。

她学得快,甚至太快,沉沦得更快。小手反抓在他钳制的手臂上,不准他离开或放松。他只能顺势玩弄起她颈边的细女敕肌肤,贪婪抚揉,撩拨她易感的神经,整个人坐立难安地扭动起来。

还有呢?还有呢?

她不甘不愿地让他离了她的唇,他却很快地回来了,覆上她的饥渴没多久,小尝两口,又缓缓离开,但舌头仍舌忝揉在她唇上,惹得她烦躁不已。引颈期盼,他再次带她回到目眩神迷的奇幻世界。

他为难一笑。他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游戏;他早该收手,只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又回到她的柔女敕甜美中——

“妈,有事吗?”

妈?恍神中的娇憨双眼,豁然大亮,弹身笔直坐起,就看见敞开的房门口伫立的尴尬身影:高妈妈正端着一盘点心及饮料,不知如何是好。

她之前在高妈妈面前与戈宁大演戏,纯属恶搞,被看到也无所谓。可是这个……不一样,不可以被看到。

赫柔简直无地自容,超想钻地洞。

“大家……”咳,高妈妈勉强笑一个。“大家决定等爸爸回来后,再一起开饭,可能会到晚上七点多。你们如果饿了,我有烤一些点心。”

“太好了。”戈宁欣然上前接过餐盘,顺手塞了整片饼干入口,吟哦品味。“有加肉桂,我喜欢。喔,妈,有件事跟你谈一下。”

他嚼了嚼,神情凝重地和母亲暗暗私语,听不太清楚他是在打什么小报告,只见高妈妈有些诧异地仰望戈宁,远眺赫柔,视线来来回回,气氛诡异。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小柔要求的。”他一副没辙样,甚至有几分失落。

高妈妈喜出望外,却按着胸口,压下情绪,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好好好,我去跟你嫂说,重新做个安排。”

兴奋临去之际,她忍不住再回望呆坐在房里的赫柔一眼,堆了满脸笑意,像是心照不宣地结为同一阵线的盟友。

赫柔也还以傻笑,不明所以地目送妈妈离开。这是在干嘛?

“恭喜,你的策略奏效了。”戈宁朝她展着餐盘,优雅服务,同时不忘再塞一片热呼饼干入口。

“什么策略?”

“跟我分房住啊。”

她哪有耍什么策略?分房住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没想到我妈还真的吃这套。”他坐回计算机前,继续方才的作业。“看来你对我妈的了解,比我还透彻。”

“不然咧?”她假作俏皮,暗暗刺探。“她之前对你带女客回家住同一间房,是什么反应?”

“没反应。”他快手输入,眼不离屏幕。“所以她刚刚的开心才让我感到奇怪。”

原来妈之前对他与女客同房而住的毫无意见,只是在顺着大家的意、沉默容忍而已,不代表她心底就赞同这种事。赫柔突来的这怪招,竟又恰巧打中妈妈的心坎。是瞎猫碰见死老鼠呢,还是……

屏幕上逐行铺排成形的文章旁,悄悄开了另一个窗口,不动声色地同步作业。

“小柔?”怎么没声音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懒骨头内试图回神。“啊?喔……我想……”

戈宁带过其它女客回过这个家,而且是同房而住的关系。他对她,原本也是抱持这样的心态:她跟那些女人,同样等级。但这与她何干?她在意个什么劲?为什么这么在意?为什么?

电光石火之际,她明白了,登时头晕目眩。

她不晓得这项领悟会带给她冲击,但她不能露这个马脚!绝对不行!

“我想吃点东西……”

“饼干在这儿。”他以视线指示,同时扫掠她一眼,观测她在他秘密作业下的动静。

“可是我想吃咸的。”不想拿点心填肚子。“我下楼叫人先弄个什么给我吃。”

“好啊,反正你应付那些三姑六婆,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别捣蛋。”

“不会。”她心不在焉地起身。“我血糖一旦下降,就没那个心情了。”

“你身体有状况吗?”

“只是不耐饿而已。”

离去前,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回首遥望。计算机后的他,双瞳一片疏离的警戒,太过锐利的悠闲。她原本的小小期待,陡然落寞。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带我来你家吗?”

屏幕一旁的窗口,传来他伙伴查到的赫柔资料,他却没在看,专心注目着怯怯无防备的小人儿,远远杵着,好像隔着一段距离,她才敢问出心中的纠葛。

“三个理由。”他直言不讳。“第一,这段私人时间本来就是我的家庭日,而你的问题属于我个人的私事,不能用上班的时间来处理,就只能在家庭日处理。第二,我有时会对这项业余活动太过投入,无法自拔,所以干脆用家庭来牵制我自己。否则我现在可能会是押着你飞往墨尔本,非善意地拜访你经纪人的住处,要她招出那批货的下落。”

“你知道我经纪人在哪?”连她都不知道的事,他却了若指掌?

“你总不可能以为我闲闲没事,都在上网玩game吧。”他好笑地懒懒开展原本交搭在唇前的十指。

“那第三个理由呢?”她急问。

“我想前两个理由,就已经充分响应了你的问题。”他并不打算毫无保留。

可是她真正想知道的正是——

“小柔,你到底想问什么?”他深邃地呢喃。

他难道不是因为她满耐人寻味的才带她来?不是因为对她有意思才格外礼遇?不是想跟她展开公事之外的私人交往?

他是看中了她的本领,还是看中了她本身?

他应该……多少对她有点好感才对,因为她……

“你不太对劲。真的只是因为肚子饿?”俊眸微眯。

娇颜失落,空洞望着地毯上的织纹。他带她来,纯属公事。他对她的好奇,纯属公事。他对她的亲切及关注,纯属公事。他和她聊的每一句温柔呢哝,纯属公事。

“我对新环境都会有段肠胃不适应期。”原本调皮捣蛋的动力,全然枯竭。“所以四处游走时,常常上吐下泻,我也就尽量别在外面吃大餐,省得还得花力气把它们全呕出来。”

“我们在罗马的那顿晚餐,你却享用得很愉快。”

她淡淡抬眼,远远看着他,又仿佛看得更远,所见的不是在计算机之后的他,而是在罗马月光下、如诗人般迷离的梦幻王子。

“嗯,那时候我真的很愉快。”像作梦一般。

“同时,也成功截走了我整批货。”随即消失无踪。

她悠悠瞅着他的笑靥,再次证实,他全神贯注的确实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本领,和那批货的下落。

那一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觉得,我请你妈先帮我煮一碗清淡汤面,她会不会很麻烦?”

“她会很开心。”厨房一直都是她的天堂。“她本来就偏爱中式料理,只是我们都习惯吃西式口味,害她没得发挥。”

“那你忙吧,我下去了。”

她没有带上门,就这样沮丧走向长廊的尽头,像个演出失败的芭蕾舞者,颓丧下台。一身轻盈悠扬,也不过是天使断掉的翅膀。

他没花太多时间在这无谓的凝睇中,马上盯回屏幕展示的内容。他给伙伴的搜寻数据很零碎,毕竟他在这一路上能暗暗探测到她个人的线索并不多;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追查到她的真实身分了。

他傻眼,来来回回扫视,免得自己看错了什么。

外行人?赫柔并不是他揣测中的那位天才狙击手?她才入行没多久?

在罗马出任务时,新手上路,指的不是他,而是她?

他僵坐在计算机前,知道他应该担忧的,是他体制内显然有内贼存在,与人里应外合。但此刻他思绪中压倒性的冲击是:她只是个外行人?他全都估量错?

外行人。

她那些看似跳月兑框架的行动模式,原来不是悉心规画巧计,只是新手的好运?状况外的突然奇想?怪不得,她三不五时就一堆破绽,令他匪夷所思,以为又是什么狡诈陷阱,原来那真的就只是一堆破绽。

而他原先揣测赫柔可能是的那位天才狙击手,目前人在马来西亚,大玩军火游戏——不是新手玩得起的游戏。

他搞错了。

深深一叹,转椅向外眺望,湖光山色,静谧如幻。他是失望,还是放心?遗憾赫柔不是他想挖角的那个人,还是庆幸她不是?他前面花的心思全都白费工夫了?或者……

他豁然起身,下楼去厨房。大伙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热闹烘烘,赫柔不在其中。

“赫柔?”一家子人茫然。

“她有下楼来吗?”大伙左右互问,个个摇头耸肩。

她又消失了,无声无息,没有踪迹,宛若她不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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