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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犹红 第十一章

梁光宇的旧居终于全部装修完成了,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明天来看房子。

工人们依次离开了,我仍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这几乎已成为这些日子来的习惯。

我住的地方太小,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连工作台都没有,那对我的生活是种考验,但据小林说,这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几坪大的房间里。

所以梁光宇这个宅子就成为我活动的地方,我也在这儿思考,想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的伤痕渐渐平复,这得归功于我有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

我沿着墙慢慢走,一间间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起来。

过了今夜,这段日子又将成为过去,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屋子产生了感情。

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着我,扶持着我,也许,这感觉太荒诞了些。

毕竟,曾在这屋子度过一生黄金岁月的梁太太已经去世了。是了!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给我的这种感觉。

但她毕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给我庇荫呢?

我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可是我依旧往上走,打开了阁楼的门。

那些洋女圭女圭已经不在了,全都交给了清洁公司送给孤儿院;房间也改装成储物室,但不知为何,洋女圭女圭却又浮上了眼帘,久久不消失。

我的眼睛整个湿润了起来。

久久,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关上了门。

我想,我是很羡慕,羡慕曾有个跟我同名的少女,被这样地爱着。

我走下楼,熄了所有的灯。

明天——

所有的工作结束了,我在东京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园。

可是,我终究也没去成上野公园。

半夜里,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房东太太起身去接听,然后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小林的话。

梁光宇在一个钟头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医急救无效,已经在15分钟前过世了。

话筒在我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他不该过世的。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我呢!

我跪倒在地板上,匍匐着,完全爬不起来,我也不想再起来。

小林赶到时,把我拖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软弱,”她严肃地责备我,“令尊既已去世,你该节哀顺变。”

梁光宇不是我父亲,他们全弄错了,可是除我之外,他们似乎又懒惰到不想另寻继承人。

“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样告诉我,异口同声。

我无从争辩,因为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遗愿,不准我讲话。

梁光宇的丧礼很隆重,除了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请人诵经外,他生前笃信佛教,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庙宇开吊,我像木偶般,被簇拥到这儿,簇拥到那儿,向一大群人不断地致意。

幸运的是我用不着扮演任何表情,我的哀伤是出自真心。

如果给我和梁光宇一点时间,我会和他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们很谈得来。

但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们做父女呢!

也许,这是他的“阴谋”,我可以想像到当他去世时,必然是在微笑,因为他知道我心地善良,不会让他的灵前没有亲人答礼。

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姓江,不姓梁。

出殡前,来了个十分意外的客人。

沙慕尘。

我以为已经忘掉了他,但是他来了。

小林一早匆匆来敲我房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有一位台湾来的沙慕尘先生来看你。”

我看着她的脸,又茫然又疑惑,这种时候,为什么她也来骗我。

“如果不见他,我替你回了。”

她的确一点也不知情,对不对?不知道那些有风有雨有琴声有玫瑰的日子,不知道我对这个音乐家有过多么深的爱恋。

但,那一切有那么重要吗?毕竟,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林——”我叫住她。

“还有事?”她回过头。

“不!没有了。”我转过脸,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奇怪的是,我仍有泪。

告别式开始后,场中一片肃穆,到处都镶着、挂着白菊花,一式青灰的色调,在这多雨的初秋,冷得教人从心底打颤。

人们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去。

梁光宇说得不错,在这块土地上,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再重要也没有用,他连叶落归根的心愿都办不到。

他活着时,在日本的土地扎根,去时,也得留在这儿。

“老先生不能离开。”公司的董事向我解释,“我们是日本公司,老先生是我们的第一代传统,他要留下,否则别人会说闲话。”

所谓说闲话便是歧视。

日本人排外心强,他们好不容易认定了梁光宇是日本人,若让他的遗骨回去,对这些人将是严重的打击,毕竟,领导者是台湾人抑或是日本人,有极大的差别。

如果照他们的意思,我也该是日本人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这样要求我。

我这才明白梁光宇当时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却不敢太逼迫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你必须好好考虑,否则依照本公司的章程,你不归化国籍,就无法获得继承权,这不论是对公司还是你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小林一字不漏地把话传给我。

原来梁光宇这样重要的人物也会像草木般腐朽!原来堂堂的东地机构也有这么大的烦恼。

我应该做一个凡人。

凡人的烦恼也是平凡的。

我明白地拒绝了,但他们仍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这叫做强人所难。

告别式中,慕尘也来参加了,场内警卫森严,但他能混进来,得归功于他的名气。

他向接待人员自称是梁光宇生前的知音,他们当然相信,东地机构人人知道梁夫人去世前,梁光宇带着她到各地听沙慕尘的巡回演奏。

“你要节哀。”沙慕尘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我平静地注视着地面,若是看他眼睛,便会不平静。

“我今晚要见你。”

“没空。”我希望他离开,巳经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

“你不见我,我便留在日本不走。”他的口气毫无转圜的余地。

“沙先生,我很忙,请不要打扰我。”我把头别过去,挣月兑他的掌握。

“别想把我赶走,我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

他说完就走,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胡思乱想。

梁光宇被葬在青山寺庙的墓园里,这儿不是普通的公墓,里面全是日本的历代名人。小林告诉我,一个原籍中国的外国人,能被日本人承认,并且葬在这儿,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我知道梁光宇宁可不要这些荣耀。

但他无法达成愿望。

我和他只有短短数月的相处,而我对他的了解,超过那些自称跟了他一辈子,并且愿意为东地机构鞠躬尽瘁的人们。

和尚整日整夜的在梁光宇的宅中诵经,这又是中国的习俗,我不知道梁光宇是不是能得到这些福泽。

但若他活着,他一定受不了,他爱清静。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为这句话震惊良久。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那是谁。

“地上太凉,你会感冒。”慕尘轻轻地说。

“让我静一静。”

“你后悔了?其实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亲,只是不愿承认。”

“走开!”我痛苦地摇着头,“不要烦我。”

“你就是这样的人吗——做错一次,一生都错!”他不放过我,那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凛。

“好吧!也许我该走开,你不需要任何人!”那双手移开了,冰冷的空气仍旧笼罩在那儿。

一生一世地笼罩在那儿。

我紧紧咬住唇,不!我不能叫他回来。

他属于别的女人。

不再属于我。

永不!

虽然我若出声叫他,他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要残缺的爱。我不应该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残缺的爱……

我要对抗我的命运……不幸的命运。

我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我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离开了我。

这回,是永远。

热的泪重新盈出,滴在石板上,麻痹的心有一丝悔意,但那悔意很快地被伤痛所代替。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

我很沮丧地发现,我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说这个“不”,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这勇气,在小林与其他人的心目中,必是非常之愚蠢。

“你知不知道你“不”掉的是什么吗?”小林生气地说,“你辜负了梁老先生对你的期望与托付。”

“我没办法对我做不到的事负责。”想起梁光宇,我真的好难过。

“好吧!人各有志,谁也没法子勉强你——即使老先生的一生心血因此而白费。”

我不愿意接触到她愤怒的眼光,在她心目中,我是个愚蠢的白痴,竟放弃只要点头就可到手的财富,甘心做一个除了几年工作经验便一无所有的穷人。

“也许董事会得另做决定,但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她仍然不肯完全罢休。

“谢谢你,小林,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任何人做朋友。”她笑了。

“为什么?”

“我想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你既不肯接受梁先生的遗产,又不肯让你所爱的人带你回去,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想我在找寻什么?”我佩服她的勇气,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触的日本人不一样,她居然敢把心里所想的当面说出口;我们应该是朋友,至少,她不虚伪。

“也许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是我怀疑你知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有差别吗?”

“你总不会茫无头绪的去找你不知道的东西吧?有人会那样做吗?”

“也许每个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并不清楚自己在找。”

“我不明白,你说得像个哲学家。”小林疑惑地喃喃自语,“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东西?”

“你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吗?”我叹了口气,“当你找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要继续寻找下去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也许是生命,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爱……

也许只是一些残缺……

但等我找到了,我便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找到了,不管是在何处,都请你告诉我。”

“我会,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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