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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劫 第九章       真心

余儿半夜惊醒,林间夜风已止,身边五只豹团团围著,温暖得很,就不知是什么唤醒了她。

她一抬头,豹儿也都醒来,低呜几声。

原来不是豹儿弄醒她的,也不记得有作什么梦……

她环顾四周,一片的黑,隐约可看见豹儿黑毛的闪光,和林叶间微弱的月影。

「别怕,是我。」

轻而沉的男声,让余儿立时僵在原地。

是那样熟悉的声音,但语气却是她不惯的柔和……真是他吗?

「不要过来!」

她无助地抱紧黑豹,将脸死命埋入。

为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不知是安心,还是惊心——是否直到这一刻,她才顿悟自己下的决心,仍是不够,心里偷偷冀望著……

冀望什么?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还冀望自己终究没有能够……切断和他之间的所有……可能?

她竟是如此自私?如此无可救药?是吗?

再来一次,她受得了吗?她一点都不确定,自己还找得到同样的勇气——

幽幽轻叹,拂过她发梢,仿佛以手顺理著。

「你不看我,我也不会就此消失。你赶不走我的,你已试过了。」

「你为什么还要追来?」她哑声道。「我把你害成那样——」

她不敢抬头,是怕看见他的模样。昨日他备受折磨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没事了,幽主已济我度力。」

没事吗?怎么样才叫没事?余儿猛摇头,脸埋得更深。

是她不会再害他疼痛、害他丧命、害他修度全失?是她不会再害人?还是她不会再……辜负他一片用心?

他再叹息。

「你没有辜负我。你昨日那般……我虽疼痛,却一点也不後悔。」

什么意思?她想问,不敢问。

她昨日那般……天!即使不论他的疼痛,那样抱他吻他……都是她大大造次!她凭什么那样对他?

「我很高兴。」他低喃。

「什么?」

她忘了难堪,循声抬眼看他。

他立在离她三尺之距,看不清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双亮眼,凝注相望。

「你不怕亲近我,我很高兴。虽然……你只是为了要离开我。」

热气扑颊,她恨不得躲在豹儿身後再也不出来。

「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简直……不像他了!不像她所知的列忌觞。

他知道什么呢?

「你曾说过我傻,你可记得?」

一股气上来了,正是那天诀别之後的心情。

「你本来就傻!」

这样和他说话,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但这股气一出了,愈插愈火。

「你当然傻!傻透顶了!好好的仙不当,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气得接不下去。

「你今夜及十八,命业就尽了。」

他轻声说道,她哑口无言地愣瞪著他,心跳几止。

「今夜?」

「不错。」

「你费尽修度、受尽折腾,就为了保我……不足八月的余命?」她不敢置信。

完全没想到自己将死会如何,只想到……他不只是傻,简直疯狂!他做了什么?

「你还有一个时辰,余儿。」

他仿若未曾听到她的不舍责难,声调是无限疼惜。

瞬息之间,她暂松了一口气,想著一切终要结束,但转念又重新忧惧起来——

他会不会又想做傻事?他绝不是来收她命的,那必然又要舍身自毁了!

「不许你!我不许你!」

她跳起身来,豹儿们随之立起,感受到她的震颤,安慰地低呜著。

「你说我傻,那你自己呢?」他向前一步,她立刻退一步。「你连陌生人也不能不救,我以为你只是天生悲悯,但你不惜伤我来救我,却是违逆了你最根本的天性——在那一刻,我便明白了。」

「明、明白了什么?」

她想再退,後足抵上黑豹的身躯,它们竟是在帮列忌觞,不让她闪躲,反促她向前。

「明白了你的心。」

他低如耳语,情深意重,如无尽的夜色。

她眼发烫,别过脸去。

「你若明白,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代我受罪?你让我……让我……好难过、好难过!」

「我知道,我终於明白了。」他再向前,已是仅仅一息之隔,风将他的发梢拂上她的面颊。「我的确错了,自以为在舍身相救,却没想到你的心不比常人,感受至深,用情更甚。见人受苦,会让你比死更难过。我自以为是,伤了你了。」

她浑身颤抖,却忽然失了全力闪躲的意念,他身子的温热,如此接近,她甚且以为,听到了他的心跳……

他在道歉……对她?

心涨满又收缩,她的心深深感受他的话语,触及她心底那处……自己也不甚了解的纠结。

眼中有什么悄悄、缓缓地跟著满涨、溢出、跌落。烫热又渐冷,留下一条闪亮的痕迹。

「不要哭。」

「我没……」

她呆住。

他的手指轻抚上她苍白的面颊,沿著湿痕而上,热力拭去泪迹,不留一分。

「你别碰我,会痛的——」

「不痛了。」

他忽然微笑起来,他的面庞在夜林中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发不出声,看得痴了。

「你抵死相拥之时,破了我锥印。」他说。

她睁大了眼,惊异至极。那时……她真是不顾一切了!哪知……哪知……

「在那一刻,你又忘了自己——你可知道,我俩那时极可能就此同归於尽?」

是吗?

「你不怪我?」她想起那狰狞一幕,仍心有余悸。「其实……该怪我的地方太多了……」

「怪你?」他又微笑。「这世上最有权怨怼什么的,是你啊。你都如此宽容无怨了,谁还能再责求什么?」

他那微笑的暖意,那眼中的怜爱,使她已微热的双颊更是发烫起来。

从来没有人赞许过她的——

在佑善居,帮忙兄姐、照顾弟妹、侍奉姥姥,是她份内的工作;遇上他之後,他对於她近乎愚慈的善行,则多是嘲讽以对。

原来受人赞美,是如此美妙的感觉啊!更别提是来自於他了……简直就有飞上天的欢快。

但连那样,都比不上他那留连於她热颊上的手指,让她双膝虚软。

他不再疼痛了?那他觉得……如何呢?

为什么他仿佛爱不释手,如蝶翼般温柔轻触?

「忌觞……」

他手指一顿,两人凝眸相注,她心不禁怦然。

「嗯?」

他的亮眼半垂,那亲昵的直呼,被他施念收入,在他心中回荡。

「如果我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我想拜托你一事。」

「你说。」

「我要你答应我,不再插手,让天理——或幽主——收了我的命。」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神情仍安然。

她咬住下唇。

「你不是说……」

「是的,我是说过,不该不问你意愿就擅作主张,但这次,我要你先行考虑。」

「考虑什么?我不要再害人了!更不要害你!我不要!」

她猛烈摇头。

「如果你知道死了会让多少人难过,你仍不愿给人一分机会来尽心吗?」

尽心……

余儿想起郡主,她任意救人,是否也像列忌觞让她难过一样,她让那郡主难过了?

她记得郡主流泪不止,不知是感激还是难过?列忌觞不由分说把她带走了,郡主完全不明白事情始末,是否落得惊惶无措?

「我当然不想让人难过……」她喃道。

「余儿,你按自己的心行事,很好;但也该让别人依他们的心意行事,是不是?」

她垂下头去,无言辩驳。

已被他追上了,她又如何阻得住他?她就要被收命了,还能怎么著呢?

「不要再多想了。」他另一手也捧住她面颊。「在命定时辰到来之前,我要你只想著这个——」

她仍在他手掌的热力中愕然,小小的唇已被他吻住。

天!

他……他……

不及细想了,心整个跳得老高,不同於上次破斧沉舟的决心,这回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啊!

不敢相信他居然……居然……

他辗转吻著,细细吸吮,双唇由微凉转为烫热,一向透视人心的黑眸暂且闭上,以全心感受这份陌生的触感。

人心可以是怎样的激烈啊!

他爱极了她急跳的心脉,抖颤的女敕唇,情怯的嘤咛。

千年独修,换得这一刻的缱绻——

太过值得。

「……你可记得,我曾说过我的愿望?」他半吻半问。

「你没有说,你说要等到成真以後……」她轻喘。

「是啊。」

他微笑,将笑吻在她唇上。

突然领悟了,她整个脸蛋扑红。

当他锥印加身时,魂魄不保,许的却是这样的愿?

「我不怕痛,但我的疼痛让你苦痛。我那时便希望,有朝一日,能恣意吻你,没有伤痛,不再担忧。」

能这样……死也无悔了……

余儿将这样的心意,以吻相传。

「哎呀!我们蹄声震天,他们都没听到?!」

「嘘!你敢坏列忌觞好事,死得会很难看。」

领头赶到的马上两人,进退不得,先管不住嘴的是个大胡子;後面笑得合不拢嘴的,是个稚女敕少年。

「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鹉-根本不知列忌觞是何方神圣,只知转入深林某角後劈头就撞见一名玉树临风的男人,居然在吻著余儿小姑娘……

他们是来救她的,是吧?不是吗?

那……是救她啥啊?

如初才没有这么多疑问,心上虽然担忧著时辰将至,嘴边笑得倒开心得很。

他喜欢这样的景致啊!呃,虽然自己身为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但总是乐见人幸福嘛!

师兄敢不敢看,就很难说了……哈哈。

「他们还要多久啊?」

半转过头的鹉-,黑脸胀得紫红,顾自叨念,不知是指眼前的人,还是身後的人。

「来得及、来得及啦!」如初看得津津有味。

终於,列忌觞抬起头来,没有看向闲杂人等,仅用手指轻抚余儿湿润的红唇。

「你让他们放手一试吧,好吗?就这一次,你接受别人的帮助,让别人也有施予的快乐,嗯?」

余儿眼中,泪水又盈起,说不出话来,只有点了点头。

接受别人……她做得到吗?

这样的诚心热意,是对她曾付出的善意而回的,她又能说不吗?

「他们在说什么?」

鹉-虽不敢看,仍压不下好奇心。

「自然在说情话了,鹉兄。」

「如初师父,小的不敢以兄台自居,您叫我老鹉便行了。」

如初郑重地看鹉-一眼,那种正经又带笑的眼神,看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臂。

「你和余儿,是不是自小走失的兄妹啊?口气真像。」

「小师父在说笑了——」

「如初。」

一声沉稳的呼唤,让鹉-戛然而止。

列忌觞已看向两人,眼神落在小道人身上。

「列大人。」小道人笑著向前打揖。「时候未到,您继续没关系。」

鹉-差点跌下马去,结果马缰是抓稳了,一口气却没吞好,咳得掉泪。

列忌觞对那孩子气的取笑置之不理,像是早习惯了。

「你带来几人?」

「郡王府兵共一百有六,再加我师兄弟、郡王郡主,和您大人,共一百一十一,正是余儿姑娘原应再煞命之数。」

余儿倒抽口气,鹉-则是张了好大的口。

余儿低下头去,下颚又被沉稳的手指轻轻抬起。

「-些是你抵命救下的人数,而非你已煞之命。你应自豪,而非自责。」

「为了别人而破魂失命,这连我都做不到的啊!」如初也点头赞道。

「谁破魂失命了?」鹉-冲口而出。

小道士顽皮地微微一笑,说书似的兴致昂然:

「余儿姑娘已非人身,再半晌时分,连魂都难保。」

「什、什么?」

鹉-吓了一大跳。小不点……不是人?

呸呸呸!这什么跟什么!他才不信什么怪力乱神,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还有半死不活的道理?

他左看右看、又上看下看,小小余儿还是跟初见时一样嘛!瘦巴巴又枯黄黄的,说是女人太勉强,说是孩子又太委屈。

他很心疼的哟!他把余儿当个妹子看,那趟路同骑一驹下来,他觉得她稚气却挺真诚,很对他的味儿。加上郡主口口声声的救命恩人,他也就跟著感激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小姑娘,却快死了?不对,是已经死啦?

再怎么不信邪,连郡王都火烧眉睫地带军亲临了,他这跟班的还能说啥?

想想这样可怜的乾瘪身子,还搞得魂不剩半条……真是没天理哟!

「余儿妹子!」他大声道。「我鹉-会帮你守著挡著,管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害你,我都把它给踢回去!」

小道士微笑加大。莽夫就是这么可爱,根本没搞清楚敌人为何物,就要拼命了。

「咦?」鹉-眼角瞥见几道飞影,转眼来到跟前,任凭他沙场老将,也不禁带著受惊的马退後一步。「哪里来的豹子啊?!」

鹉-提剑上前,豹子们却不加理会,迳自将列忌觞及余儿团团围住。

余儿微笑摇头,要向鹉-开口解释,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双眼不禁大睁。

余儿。

列忌觞立即施念,唤入她心中。双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紧密却温柔。

「糟啦!」鹉-急嚷,看到余儿双眼失神,脸色全白,浑身发出骇人的寒意,再顾不得什么豹子了。「人呢?郡主呢?大夥怎么还没到啊?!」

「鹉兄别慌,会扰了他们两个,过来。」如初不由分说把他拉下马,站到近处一棵树後。

余儿,余儿,定心随我念经。

余儿虚弱地微笑了笑,但眼前已看不清四周物事。

忌觞……

不要为我分神,随我念经。

但,忌觞……

一心一意,无始无休,天道是非,人情施受,唯虚若实,互时怀空……

一心一意……忌觞……

列忌觞闭上眼睛,平静的面容一如初遇之时,只有两道清泪,无声而下。

如初蹙眉道:

「他竟然——」

「怎样?」

鹉-急得是满头大汗,再怎么一头雾水,也看得出那两人寒气森森、鬼影幢幢……

呸呸呸!

「到底怎样?!」

他再不顾礼数,一把抓起小道上前襟,差些扯破道袍。

「站好!闭上眼睛,两手握拳!」

如初将他革开,稚女敕的手竟有奇异的力道,鹉-「碰」地退靠在树背上。

鹉-是听惯令的兵家人,本能就照著行事。如初口中喃喃,在自己心口上画了一个「心」字,再画在鹉-的胸前。

「呀!」

鹉-只觉胸上灼烧,似有一根烙铁,烧破铁甲,直透肌肤。他不怕痛的,只是吃了太大一惊,不知不觉叫出声来。

後头众人赶上,遮天的灰土,百马嘶鸣,令人心惊。如初不顾乱踏的马蹄,挤到老道士的马车边,拉下大箱子打开。

「大家听好了!」法难道人老声嘶哑地宣布:「闭眼静心,排除杂念。我要你们只想一人,只念一事——」

那苍老的声音,如天雨覆落,了亮铿锵。

「——我要你们想你最亲爱之人,想著此人即将永别,想你愿为此人所做最後一事!」

林中百人众马,忽然静默下来,月色透入,风止声息,诡谲的张力似无形的网扑散开来,几要让人无法呼息。

然而众人如被迷魂,心念牵往同一方向——

亲爱的人,不要就此离去。片刻也好,我仍有一愿未了。

仅此一愿,再无所求。

我曾错失,我曾蹉跎。你无怨无悔,无冀无求。

我愿倾我所有,表白此心。

老天啊,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仿佛世界静止,天地凝结,不知是半晌或数刻,忽然轰然一声,林木齐动,地震谷摇!

在如初身边,大箱中飞出无数白纸,在空中盘旋,犹如白鸽。

余儿。

忌觞。

一道光力由上劈入两人之间,在余儿与列忌觞合握的四掌烧出灼痕,随即遁入地下,消失无踪。

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怯怯睁眼,面面相颅,头昏目眩,差些搞不清身处何方。

对啦,刚才想到的那个愿望——

回到家时,一定要立刻去做,谁知明天还会不会有那机会?

从今以後,再不敢醉生梦死啦!

众人互望著,有的还相视一笑。

「鹉兄,你别再冒冷汗了,睁眼瞧瞧他们两个,不是好端端的?」如初又挤出人群,回到树旁。

鹉-慢吞吞地睁开眼,眨了又眨,心惊胆跳地——

只见列忌觞将余儿拥在怀中,余儿正唏哩哗啦哭得像是家里刚死了人——啊,不对!是像家里刚生了宝宝——

女人家怎么有这么多水,难道肚子装的全是水?

那几只不知哪里窜来的怪豹,蹭著彼此的颈项。禽兽也会微笑?他有没有看错?

「余儿真没事啦?刚才可真怪,我还以为小不点忽然变僵尸——不不,我是说……」

如初发笑。「也差不多了!但列大人也真放得下,小初我佩服得紧。」

「列大人?那位大侠吗?」

鹉-看人的眼光不错,一眼便猜那位高人武术了得——当然啦,他不信神力,不知列忌觞内含的并非寻常功夫。

「大侠?」呜,忍笑也是一种功夫哪!

「他放下了啥?」鹉-问。

小初笑意不减,眼神却肃然许多。

「我以为他会不计代价,全心救人,但最後一刻,余儿不再在乎生死,只是想著他,他於是放下一切,贴心相念。这可说是冒险至极啊!我们共一百一十一人,少他不得,他为著回应余儿,竟不是用心救她,而是用心爱她!」

爱、爱小不点啊!鹉-抓抓头,生死关头,还爱到忘了救人?

真是……好感人哟!让他英雄眼也湿漉漉了。

「也许救了余儿的,是那同心的爱念,而不是我们这一堆闲人的多心杂念呢!」小初仍啧啧称奇。

「救成就好,救成就好!」

鹉-心里放松了,这才开始感到——胸口好疼哪!

低眼一瞧,铁甲好端端竟破了大片,似被烧熔掉了,自己的胸膛上歪歪斜斜的几条疤痕……什么跟什么?!

「对不住哟,师兄老念我书法练得差劲,鹉兄您这个疤这辈子怕是去不掉了,只要您不嫌我字写得不好——」

鹉-瞪大眼,那个疤是个……好像是个「心」宇?

不会吧?「心」有这么难看的吗?活像只长坏的虫子……

如初自己前襟,竟是完好如初。他吐了吐可爱的小舌,好险鹉大个儿没注意、也搞不懂。嘻!

天理有它自己的道理啦!

他如初大道长都搞不懂了,谁还搞得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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