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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生花 第二章 坚强面对新生活

嘶,楚槿猛挥着灼热的手指,又烫着了,她舀来清水,把手指伸进去泡着,静静等待疼痛过去。

搬进百花村半个多月,她安静地等着卫珩把弟弟们送过来,心里虽然仍旧惶恐不安,但脸上半分不露,只是耐心适应新生活。

过去身为楚家壬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别说阳春水了,再脏、再苦的活儿都得做,但没人在身边指导,她只能独自模索,刚来的那几天,日子过得是既狼狈又精彩。

抹个地让屋子淹大水,做个饭差点儿烧掉厨房,倒个恭桶,结果屋子整整三天泡在屎尿味里,至于炒出来的菜……在暗中盯着的卫孝几度怀疑有人对她下毒。

楚槿从不晓得,过个日子可以让人这般挫折,但她没哭,咬牙强忍,如果连区区家事都惨输,以后怎能赢得人生?不是人人能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既然得到了,便要翻转命运、重启生机。

她向隔壁邻居孙婆婆取经,从错误中学习,慢慢地越做越好,现在的她,拧过的抹布不再滴水,做出来的饭菜勉强能入口,细细的臂膀变得结实有力,水桶抛井口,拉上来的不再仅仅是两杯清水,她不喊苦,也不心存怨怼,满肚子乐意着,想着等弟弟们到来,他们能少吃几分苦头。

这百花村村如其名,村子里人人种花,靠养花卖花过日子,每个月京城里的花圃会派人到这里收购花卉,生意好的时候往往供不应求。

这幢房子里也有个大暖房,但里面的植栽早被搬空,偌大的院子里只余几丛鸡冠花,楚槿刚到的时候,因为没人打理,这鸡冠花蔫蔫的,但现在长势可好啦。

说起来楚槿懂诗词、会下棋,女红也还算擅长,但莳花弄草可就是门处汉了,过去府里的花花草草有家丁整理,她只要负责赏花就好。

只是在当鬼的漫漫长日里,她学会闻风辨意、听懂花珸,而这项能力并没有随着她的重生而失去,她依然能和花花草草对话,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因此她开始盘算,要不要试着和村里人做相同的营生?

未来的岁月长得很,她要养大两个弟弟,要平反楚家冤屈、重振楚家门庭……不管哪件事,都需要银子在背后支持。

想到这里,她将手从清水中抽出来,细细审视,还有些刺痛,但不管了,她继续添柴做饭。

没有多久,一盘品相不怎样,却能入口的青菜上桌,再加上孙婆婆给的酱菜,添一碗略糊的米饭,楚槿坐在桌前慢慢吃着。

人世间游荡千百年,阅历多,事情想得也深,她很清楚没有谁需要一辈子供养谁,卫珩救下自己和弟弟,已是他们应当涌泉相报的恩人,岂还能事事依赖?就算他钱多乐意供养,她也不允许自己当寄人篱下的米虫。

在她一人吃、全家饱,弟弟们过来之后,日子不能这般得过且过,所以她必须抛弃过往身分,彻头彻尾改变。在心态上,改变并没有她想象中困难,面实际上的困难,她正一一克服中。

只是她能变,小棠、小枫却不行,她很清楚家中长辈对小棠和小枫有多么看重,父亲更是常说:“得此佳儿,人生无憾。”

小棠的睿智,小枫的聪颖让祖父破例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这样的孩子,她不舍更不愿因为环境变迁,使得他们或为碌碌无为的庸人,更何况从今往后,楚家的门庭只能靠他们支撑。

她不介意当村妇,弟弟却不能成为农夫,但凡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们都必须继承家业,让楚家重新在朝堂上立起。

正思索间,大门传来叩叩声。

这时候会是谁?楚槿放下碗筷,跑到前院打开门,等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她鼻子忍不住直发酸。

卫珩依诺带楚棠、楚枫来了。

她强抑激动,但泪水不受控的淌下,她伸出双手,一路上乖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楚枫再也忍不住,冲上前用力抱住姊姊,紧紧圈住她的腰。

“姊姊,我好怕。”

“姊姊知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办法早点找到你们;对不起,前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生命流逝;对不起,让你们在黑暗中独自恐惧;对不起,救不了爹娘……楚槿对他们有满肚子的对不起与罪恶感。

楚棠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低声道:“没事,都过去了,以后这个家有我。”他伸长脖子,挺起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

楚枫揉揉发红的鼻头,接下话,“也有我,我可以保护姊姊。”

卫珩看着两个急着想当大人的小男孩,不禁莞尔。楚家确实是好家教,才能教养出这样有骨气的子孙。

“好,以后姊姊靠你们了。”楚槿模模小枫的头、拍拍小棠的肩膀,抬眼对卫珩说:“卫大人请里面说话。”

卫珩点点,跟在楚槿身后进屋。

厅里,还来不及收拾的饭菜看得卫珩皱眉,难怪才短短几天,她便瘦得不成人形。

楚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脸瞬间涨红,有些无地自容,她做的菜确实不忍睹。

但不过转眼功夫,她收拾起羞愧,恢复镇定,不疾不徐地收拾好碗筷,再不疾不徐地从壶里倒出茶水,往他面前摆去。

她自以为表现得很好,可卫珩有一副火眼金晴,唬得过旁人的掩饰却唬不过他的观察力,轻嗤后暗骂一声骄傲,他真搞不懂,一个小丫头干么把面子看得这么重?

“卫仁。”卫珩唤。

卫仁点头明白主子的意思,转身对楚棠、楚枫说:“小公子,咱们倒到外头逛逛。”

楚棠却不肯离开,“我是男人,楚家的事自该由我来承担,卫大人有事可以同我说。”

这话听得楚槿满月复心酸,却也激起卫珩对楚棠的欣赏。对,身为男子就该有这般气概,只不过……还待磨练。

他扬唇道:“行,等你有本事证明白己是男人后,再来与我讨论『承担』这个问题,现在先退下吧。”

楚棠站在楚槿跟前,一动不动。

楚槿拍拍他的肩膀,楚棠转身,看见她眼底的红丝,心中微涩,垂眉。

“听姊姊一回,先出去逛逛,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她朝他轻轻点头。

楚棠皱眉,犹豫片刻后,他拉起楚枫的手,跟着卫仁出门。

楚槿走回桌边,在卫珩面前坐下。

看着他,她忍不住想起现代那个很寂寞的卫珩,那个她好清楚、好了解的男人,可眼前这个人毕竟不是他。

“卫大人支开小棠、小枫,是楚家惨案有眉目了?”明知道没这么容易,她还是迫不及待地问。

他没回答,从怀里掏出户帖放在桌上,推到她跟前。

楚槿接过、打开——

父卫忠,三十岁,京城人士,闻香楼大掌柜。

母章玉芬,二十八岁,擅女红,泉州人士。

两人膝下有卫楚槿、卫楚棠、卫楚枫,二子一女。

很简单的三行字,楚槿却一读再读,半晌,她轻轻将户帖折起,沉默。

“有意见?”卫珩本是寡言之人,但碰到比自己更不想说话的小姑娘,只好先开金口。

楚槿慢慢吐气,把胸月复间的气全吐尽了,方才开口,“凶手已经找到了?是招惹不起的人物?”用的是疑问句,但口气笃定无比。

卫珩弯弯眉头,只不过一张户帖就能看出这么多,她当真只有十二岁?眼底闪过一抹兴味,问:“谁告诉你的?”

轻摇头,她斟酌着字句,慢条斯理地道:“若非如此,卫大人不会让我们隐姓埋名,若非如此,卫大人不会绝口不提楚家灭门惨案。”

不得不说,她还真是猜对了,这丫头不简单。卫横在心中暗暗赞赏。

卫珩没回应,她却从他的表情到答案,心头忍不住抽痛,两百多条性命就这样消逝,活着的人不能声讨,不能喊[冤,只能隐姓埋名,求得一世平安吗?

手在桌子底下握紧,压到烫伤处,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但楚槿骄傲的不让泪水淌下、不原让委屈现形。

她恨恨咬牙,哑声道:“楚槿只问大人一句,楚家惨案是永无破案之日,或尚有昭雪之时?”

这话问得……卫珩对她更感兴趣了,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竟然句句都直指中心。

垂眉睫,掩去心思,他缓言慢语道:“只要有心人想追出答案,真相早晚会大于世人。”

“大人是想追出答案的有心人吗?”楚槿灼灼目光紧盯着他不放。

她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卫珩不欠他们的,甚至还是他们姊弟的救命恩人,她这般咄咄逼人太不厚道,但她别无他法,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一线希望,不紧紧攀着他,她就会溺亡。

呵呵,从来只有他逼迫人,哪有被人逼迫的分,大概是从没碰过这么好玩的小女娃,他竟然点头,稳稳地回答,“我是。”

只有两个字,却比圣旨更动人心魄,没有道理的,楚槿心头狂喜,她就是知道、就是信任、就是晓得,他只要点头应下,楚家之冤必有大自时刻。

松了口气,她微笑回答,“我等着。”

“耐心点。”

“我会。”楚槿旁的东西没有,独独不缺耐心,她深深看卫珩一眼,片刻做出决定。

“大人请稍坐。”没等他回应,起身进屋。

卫珩并没有等太久,楚槿很快回到厅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她坐下,当着他的面打开。

比起那封信,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她那双如玉般的小手,白晳的手上满布大大小小的伤口,这让卫珩想起卫孝的回禀,心头微紧。

她过得很辛苦吗?

如今,她也将和自己一样,一点一点尝透人世间苦吗?

想到这,从没疼惜过人的他莫名地有点心疼起她,接过信封,抽出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

楚槿解释道:“这是当今皇上、靖王和沐王的脾气品行、厌恶喜好,大人在朝为官,多少需要揣摩圣意,才不至于为自己招祸。而靖王虽然瘫痪、沐王尚且年幼,但两人都有治国大才,亲近他们对大人有益无害,毕竟朝堂局势诡谲多变,谁晓得会迎来怎样的局面。”

她不是只晓得索取之人,也懂得知恩图报,只是现在的自己身无分文,能给予的不过是从父亲与伯父们、祖父对话间撷取来的讯息。

楚槿不清楚自己的话透露出什么,卫珩却是一凊二楚,他心中震惊,诧异地望向她,莫非楚玉曾经向她透漏什么?

卫珩的目光让楚槿觉得有解释的必要。“父亲从未将我当成女子对待,议论朝堂事时并未避着我。”

忖度片刻,他问:“你父亲看好靖王和沐王?”

那道遗诏原本是锁在匣子里,卫珩找到时也并未开封,家人未必晓得里面写些什么,既然如此,上官谦已经继位,楚瑾的父亲楚观又如何会把“朝堂局势诡谲多变,谁晓得会迎来怎样的局面”的想法告诉女儿?

“祖父曾说,先帝走得太快,倘若晚个三、五年,当今皇上没有机会坐上宝座。”

“在那之前,楚家已经决定好要站队了?”

楚槿摇头。“楚家只会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

看来这只是楚玉与子孙辈间的谈论,楚家从未参与争储,想来先帝便是看凊楚玉的忠心耿耿,才会将这么重大的事托给楚家。

想起那份名册,卫珩面容肃然,楚玉果然不负先帝所托,在上官谦继位的短短一年内,竟能做这么多事。

只是如此隐密之事怎会外传?卫珩想不通,但他暗暗发誓,必会为楚家讨回公道!卫珩收敛神色,拿起楚槿交给自己的信,说道:“我知道了,章氏过两天会住进来,在这之前,你们尽量别外出。”

“是。”

“若有需要就去找孙婆婆,她会帮你们。”

“我明白。”

“有事也可以写信托给孙婆婆,她会想办法转交。”

“多谢卫大人。”

卫珩不是唠叨的人,却对楚槿再三叮咛,听着他的叨叨絮絮,她也不认为麻烦,反倒觉得长辈不在,还有个人愿意叨念自己是莫大的幸运,因此她听得相当认真,一直点头应承。

她不确定这是否代表他不打算把自己丢给别人照顾,但她确定他的反复叮嘱让她很是安心。

送卫珩离开,她关上门,转过身,笑着抚模墙边那丛竹子,问:“他是个很好的人,对吧?”

“嗯,是很温柔的人。”竹子回答。

温柔?倘若卫珩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评语,大概会笑喷,分明是再冷硬、再严肃不过的男人,竹子意会觉得他温柔。

中间的老树接话,“还是个再周到不过的男人。”

“周到?怎么说?”禁槿问。

“他暗中派人保护姑娘呢。”

“什么?你怎不早点对我说?”

“干么说?他又没恶意,何况你知道了岂不是不自在。”老树道。

“现在就不怕我不自在了?”

“方才进门前,他吩咐那个人回京了。”

“哦。”

楚槿点点头,想起周到、细心、温柔这几个形容词,忍不住轻笑出声。

现代那个寂寞的卫珩也是这样呢,人人都说他严肃冷漠、不好相处,唯有靠近他的人才晓得他有多么体贴温柔。

糟糕,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她却越来越觉得是同一个人,这样不好,会影响她的判断力,只是一想起他的唠叨,她嘴角的笑意不禁抵达眼底。

一条煎糊的鱼,一锅稀得过分的米饭,和一道看起来尚可的青菜,这是楚家的团圆餐。

说不上好吃或不好吃,饿极了,再糟糕的东西都能吞下肚,更何况这三道菜是三姊弟们合力弄出来的,当然吃得津津有味。

卫珩离开后,他们做了很多事,原本仆婢环绕的楚棠兄弟第一次为自己打扫房间,第一次晒被、烧水,而从未自己洗过澡的楚枫第一次拧了帕子,那生涩的动作让楚槿笑开,她在他们身上,看到初来乍到时的自己。

餐桌上,寡言的楚棠破天荒地寻来话题,让气氛热络起来。

“卫忠叔带我们去见孙婆婆,她暖房里的花开得很好,她的孙女说,孙婆婆靠这门手艺养大了他们兄妹。”

孙婆婆命不好,二十岁守开瓶,辛苦养大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谁知当泥水匠的儿子出门盖房子,莫名其妙被砖块砸了,一命呜呼。

儿子去世后,媳妇竟连说都不说一声,夜半丢下一双儿女偷偷跑掉,生计担子重新落在孙婆婆身上,幸好孙婆婆天性乐观,稳稳地把兄妹俩带大,如今孙子十八岁,孙女十五岁,两个都孝顺乖巧、上进懂事。

几年前,哥哥孙晓进得了个机运,跟对人、考上武举,如今已是正九品的外委把总,官很小,但好歹是个官儿,在百花村里算得上头一份,人人都羡慕着呢。

妹妹孙晓蓝留在孙婆婆身妾,帮着打理暖房,有孙婆婆那手技艺,再加上孙晓进的人脉,如今孙家非但不缺吃穿,还盖起新宅院,买了两个小厮。

孙家人口简单,生活殷实,百花村里有不少小姑娘盼着能嫁给孙晓进,每回说到这个,孙婆婆就忍不住满心骄傲。

既然提到孙婆婆,楚槿停下筷子,对小棠、小枫说:“有件事,我想同你们商量。”

“什么事?”楚枫咽下嘴里的青菜。

过去半根青菜都要人哄半天才肯入口,现在不到六岁的他明白人事已非,自己再没有骄纵的本钱。

目光落在弟弟们身上,她问得认真,“你们还想继续念书吗?”

楚棠、楚枫互望彼此一眼,眼底都有着渴望,但转头看楚槿时,动作整齐地摇了摇头。

他们心知肚明,连米粮教要靠人救济,压根无权谈论学问。

楚棠细细问过卫忠了,他们知道这宅子是卫大人的,孙婆婆也是看在卫大人的脸面上才接济他们菜蔬米粮,所谓救急不救穷,这样接济十天半个月可以,怎能长年累月?

救下他们姊弟三人已是大恩,断无继续要卫珩养活他们的理儿。

而姊姊不过十二岁,比起他们,姊姊更少出门,要靠她养活一家子,再供他们念书,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他们的“有志一同”并未让楚槿失望,只教她心疼,家逢巨变让他们变得敏感、早熟且小心翼翼。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让你们继续念书确娈是很大的负担,但昰祖父、伯父、爹爹和堂哥堂弟们都不在了,楚家门楣只能靠你们撑起来,若你们放弃仕途,楚家长辈在天之灵如何能安?”

长辈们的生死是楚棠兄弟俩一直想却不敢碰触的话题,现在却被姊姊戳破,倏地,楚枫眼眶泛红。

他抬起脸,两颗泪水顺着颊边坠落,哽咽问:“姊姊,爹娘是不是已经死了?”爹娘把他和哥哥塞进密室时那绝的表情,他看得凊凊楚楚。

娘亲吻着他的头,低声嘱咐,“答应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年纪虽小却不傻,临风院外的尖叫声、哭喊声、刀剑铿锵声那么大,他怎么会不晓得楚家正在上演着什么事,他硬抱住娘亲的腰,想她和爹爹一起进密室。

娘不断跟他说抱歉,哭着说:“对不起,娘不能陪你长大。”

爹目光微凛,逼着哥哥硬把他抱进密室,紧接着密室门关起,一阵黑暗,他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外头的情景。

他问哥哥一百次,“爹娘会不会死掉?”

哥哥梗着脖子回答,“等坏人离开,爹娘就会把我们接出去。”

哥哥不晓得自己有多气虚,可他听出来了,他知道哥哥说的是安慰人心的谎话。

果然,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爹娘打开密室,他们累又渴,恐惧像张网子,密密实实地将他们笼罩住,他不只一次为自己死了。

终于,密室打开,他很虚弱,却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喊爹、娘,可惜救下他们的不是爹娘,而是卫大人。

之后,他再也不敢问,怕问了,爹娘就真的回不来了。

楚槿拭去小枫的泪水,坐到他身边,将他搂进怀里。小枫的眼神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一切,只是不愿意承认、不肯相信,那种感觉她懂。

就算亲眼看见爹娘被杀,她依旧口口声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境,企图否认到底,相信只要否认得够用力,等明天清醒,她又会回到自己的闺房里,而窗口那株桂花依旧飘着淡淡的甜香。

搂紧小枫,她放任泪水狂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楚棠仰着头,坚持不哭,他用力揉鼻子,把鼻头揉得红通通的,并且一再告诉自己,他是男人、是这个家的梁柱,他必须比谁都更坚强。

只是,他心底存着一丝丝的希望,如果他和小枫、姊姊能够活下来,其他家人是不是也能幸免于难。

楚棠吸掉鼻水,清清微哑的喉咙,问:“除了我们,楚家都没人了吗?”

一句话把楚槿推回那个晩上——她躺在停尸棚里,闻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沉重的京恸敲击着她的心。

但最让她疼痛的不是这些,而是耳边清楚的对话。

野花重复着官兵们的话,“楚家主子三十七人,奴仆二百一十三人,无一幸免。”

小草说:“他们都死不瞑目。”

风轻轻吹拂而过,在她耳边低语,“既然活着,就好好撑下去,他们没有你的幸运。”

天晓得,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幸运,若不是因为弟弟,若不是因为心疼与责任,她宁愿自己走过奈何桥,饮尽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也不想承担这样的悲恸。

“姊姊……”楚枫在她怀里轻唤。

用力抹去泪水,楚槿坚定地握住楚枫的肩膀,郑重地回答楚棠,“谁说楚家没有人?楚家有你、有我、有小枫,如此便有希望。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活得光彩、活得抬头挺胸,必须让爹娘长辈为我们感到光荣。”

楚棠黯然神伤,所以真的只剩他们三人了,爹娘、所有长辈、堂兄弟、堂姊妹通通不在了……虽然早就猜到了,可亲耳听见,依旧难以忍受。

他坐到楚枫另一边,伸长手臂环住姊姊的肩膀,把楚枫圈在两人中间,目光微黯,问道:“姊姊,是谁干的?”

楚枫仰头插话,“卫忠叔说过,是龙安寨的土匪,皇帝已经派人将他们剿灭。”

这种话能骗骗年幼无知的楚枫,欺不过楚棠和楚槿。

“楚家和龙安寨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灭我楚氏一门?”楚槿没有一口气否决楚枫的认知,而是提出问题,让他自想清楚。

“他们穷疯了,想要咱们家的钱。”

“祖父为官清廉,在世家权贵中,楚家算得上清贫,若龙安寨为钱杀人,京城大户那么多,一个个都富得流油,为什么盯上楚家?就算盯上,也没必要非得灭尽两百多口人,烧房毁舍。”楚棠回答。

“……所以凶手不是龙安寨的土匪吗?”楚枫一脸似懂非懂。

楚棠拧眉道:“龙家寨不过是代罪羔羊,是为着杜绝天下姓悠悠众口的牺牲品。”

“皇上知道吗?大理寺不管吗?”楚枫急问。

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枫,楚槿冷静回答,“三种可能:一是管不了;二是不能管;三是不知道对象是谁,无法管。”

“姊姊,卫大人知不知道凶手是谁?”楚棠问。

“连皇上都管不了、不能管、无法管的凶手,就算我们知道是谁又如何,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吗?”楚槿反冋。

楚棠思索片刻,颓然道:“我懂了。”现在他们能做的是存实力、寻找时机,而不是傻傻地跳出来喊打喊杀喊报仇。

看看姊姊,再看看哥哥,楚枫也懂了,他挺起胸口,扬声道:“姊姊,再辛苦我都要念书,我要出仕,要当大官、当宰相,我要站在很高的地方,拥有很大的能力,好把凶手绳之以法。”

楚棠点点头,道:“姊姊,我也要念书。”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姊姊,那是块成色很好的羊脂白玉,三姊弟身上都有,上头刻着他们的名字。他想,拿玉佩换银子,再省吃俭用些,他们便可以念几年书。

“姊,我想进国子监。”楚棠说道,进国子监是当官最快的途径。

轻抚玉佩上头的“棠”字,犹豫片刻后摇摇头。“不能进国子监,你们把需要的书目列出来,我托孙婆婆帮忙带回来,这段时日,你们先在家中自己念书,等家里境况好一点,姊姊再托人寻先生回来指导你们。”

楚枫不知原由,追问:“为什么不能进国子监?堂哥们都进了,去年祖父也说哥哥天资聪颖,先帝有意让哥哥进宫当伴读,是不是我年纪太小,姊想让哥哥在家里陪我?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念。”

楚槿想了想,试着解释。“小枫,进国子监的条件之是家世,过去你们是相府少爷,年纪一到,进国子监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小棠这般出色,连先帝都特别点名他,小棠进国子监谁能置喙,但如今……”

“祖父死了、楚家倒了,我们不再是相府少爷了?”楚枫问。

楚槿索性一次把话说清楚,“谁都改变不了你们是相府少爷的事实,但眼下,这个身分对我们有害无益,灭门真凶至今尚未归案,没人知道凶手与楚家有多大的仇恨,非得让楚家一人不留。

“为避免意外,卫大人帮我们安排了新的身分,往后我们不姓楚,姓卫,爹是卫忠,在京城当掌柜,到此地置产,安顿从乡下老家来的妻小,娘是章氏,因为长路迢迢生了病,正在京城延医治病,爹担心过了病气,先把我们送来,过几天等娘痊愈,就会搬到村里。”

听到这里,楚棠心知肚明,楚家惨案非但不能立刻平反,他们还得夹着尾巴、隐姓埋名,寻求生活顺利平安,对此他心中当然不悦。

握住小枫的手,楚棠道:“现在咱们是平头百姓的子女,无法进国子监,所以我们必须比过去更努力,因为科考是唯一的路。”

楚枫吞下哽咽,这些天下来,他早已晓得自己再不是人人捧在掌心的相府小少爷,但此时此刻,他更深刻认知到未来即将要面对什么,“我会努力。”

楚槿很感激弟弟们的懂事,隐去眉间郁色,她扬起笑鼓励弟弟们,也鼓励自己。

“我打算和孙婆婆学种花,希望能够撑起家计,我不敢保证能够让你们衣食无缺,但一定会竭尽全力,你们也要好好读书,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日子绝对会越过越好。”

“好。”楚枫道。

“对,日子会越过越好。”楚棠用力点头。

拍拍楚棠的肩、模模楚枫的脸,楚槿很抱歉,让他们小小年纪就必须面对这些,然而路已经摆在那里,就算艰难,他们都必须挺直腰杆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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