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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带刀入洞房 第三章 拿妳来镇煞

太后指了婚,把穆开微的手交出去后,似乎觉得转危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两眼一闭,身子放软,很干脆地晕过去。

宫人宫女们自然就是一轮呼天抢地的焦急哭喊。

穆开微在这个时候很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简单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医,对此时可能因惊吓过度而昏过去的太后没有任何帮助。

再来,讲经堂中的危机解除了,不表示外边的事也顺利解决,她既为“六扇门”掌翼之首,一些弟兄们还在外头忙活,她自当赶去援手。

然后,她完全不觉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认真的,随手一指就把她指给随行在侧的康王爷,真这么干,那咱们这位康王爷也……也太憋屈。

毕竟身为皇家的龙子凤孙,就该配个世族大家出身的闺秀,她不是小瞧自个儿,只是觉得这样的姻缘,彼此都不适合。

所以她当机立断,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装没听清楚太后所说的,却道:“王爷,贼人尚未尽数落网,还需追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响应,她直接将场子留给康王,起身离去。

她想,有一群宫人、宫女和一大票禁军侍卫在场,他康王爷傅瑾熙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唤,用不着她。

追出讲经堂,外边一片惨况,皇家侍卫虽有损耗,但身中数刀、倒卧在血泊中的僧众亦着实不少,粗略估计至少七、八十名,这意味着宝华寺半数以上的僧人皆反着朝廷,如此状况堪称异常。

而后,穆开微追至寺中后院,与“六扇门”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毕头会合。

“头儿安排得好啊,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果然将对头堵个正着。”毕头先是挲着粗脸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声骂道:“可惜给逃了一只,那个叫观钦的家伙真不是个玩意儿,他师兄要他帮忙一块把圆德大师带走,八成是意见相左,两师兄弟半道上吵了起来,后来还拿他师兄、师父引开咱们,他自个儿趁乱溜走。”

宝华寺之乱,观钦混进无辜的僧人和信众中成功逃月兑,“六扇门”活逮了观基。分别被穆开微刺中胸部以及连肩砍断胳臂的两位观字辈和尚则因伤势过重,没能留活口。

至于整件乱事中最关键的人物—— 观止,穆开微再见到他时,他胸前没入三根“六扇门”专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鲜血,估计是难活了。

圆德大师跌坐在观止身侧,身形更显佝偻。

观止拉住师父一袖,艰难出声。“……都是为了您啊……师父是最好的译经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经阁里尚有好多经文未译,宝华寺中除师父外,无谁可做到最好……有师父在,哪儿都能聚来信众百姓,但师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师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谁?!”穆开微扳正观止染血的面庞。

“你跟谁作了交易?!”她凛眉凛声。

观止怔怔望着她,张口又大量呕血,最终说不得话了,气绝时,两眼未闭。

结果这一次“六扇门”办案,在宝华寺后院一座相当偏僻、据说早已弃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几名姑娘,却有两名并未寻获。

而“宝华寺七观”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观基,果然如穆开微所想的那样,主事的是观止,懂得动脑子的是观钦,观基则是当“打手”的分儿,“六扇门”连日来软硬兼施,从观基口中挖出的线索并不多。

穆开微很忙,见天往外查案,忙到压根就把太后那儿戏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诸脑后,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说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进家门,她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厅堂上,竟是眉峰成峦、十分苦恼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见,皇上在内廷重元阁接见我,与我谈事。”

“爹虽辞去『天下神捕』一职,把『六扇门』掌翼之职也卸下,但仍为我朝三法司参谋,皇上私下召您进宫议事,莫非是内廷出事?”她满脑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顿许久才道:“内廷无事,但咱们家有事。”轻敲膝头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将妳指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宫,谈的就是此事。”

说是“谈”,实则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爷召进宫“知会”,说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当众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圣上的意思是,妳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级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为官为将,从未有过更高的晋级,加上妳已二十有五,指个王爷的正妃之位给妳恰好可以,爹亦盼妳能有个好归宿,我想妳娘亲她……她应该比爹更希望妳能卸下『六扇门』掌翼之职,嫁人生子才是。”略顿,表情更严肃。“但在爹眼里,这位康王爷对妳而言却非好对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让她愕然不已,她尽可能动脑子,想了想问:“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觉对方非女儿良配吧?”

“此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一事,实未对妳道明,如今是该说与妳知,也好让妳心里有个底儿。妳娘亲十七年前遇险身亡,明面上说是遭三川口的恶寇围攻偷袭所致,实非这般单纯,皆因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该救的人。”

“……不该救的人?”

“是咱们这位皇帝欲除之而后快,又不能直接了当去杀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恶寇偷袭。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亲之死。

她家阿娘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条命却断送在一群河寇手中,连跑都没跑成,为何这样?如何可能?为这事,穆开微想过无数遍。

此刻被如此提点,她的思绪由点连成线,每条线索皆导向同一个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爷夫妻二人携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寻医,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爷的人几是全军覆没,小小年纪的世子爷最终却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亲的手笔,对吗?那些什么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罗织出来的身分,其实是更厉害的敌手,是吗?”对于娘亲当年之死,她有诸多疑虑,原来因由在此吗?“皇上当年要杀的人,是老康王爷,也就是他自个儿的亲手足,但……为什么……他们是嫡亲手足,且还是双生子……啊!双生子?!”

她家阿爹点点头。“双生子长在民间百姓家许是男丁兴旺的好事,但在皇家,还是皇长子与皇次子之别,一向被视作凶兆。再加上当年司天监大小司监们在观星台纷纷指出次星有凌驾主星之势,终在皇上心中种下杀意。”

杀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当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敌人,必是皇上手中所养的一票隐棋杀手。

她那年八岁,对那一日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汉说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郑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长形包袱,爹当着她的面将两物揭开,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个墨色骨灰坛,而长形包袱里的东西是一把绿柳软剑,那是她家娘亲行走江湖时贴身不离的兵器。

娘亲当年仅是出门访友,回来时却成一坛骨灰。

随骨灰坛子与软剑还附上一封信,她后来开始在“六扇门”行走时曾跟阿爹讨信来看,信中写道,围攻娘亲的敌人的刀剑皆淬剧毒,娘亲是失血过多,更是因毒发身亡,所以烧化成骨灰之后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坛子具袪毒之效,需让骨灰密封在坛中三个月,骨灰中的毒性尽除,方能揭开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听阿爹提过,是与她家祖辈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辈。

她家阿娘遇难时是女老前辈出手搭救,只可惜还是晚了,娘没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辈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坛子,隐隐散出的气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进魂魄底处,是清冽中带着极淡的辛辣味儿,也就是她后来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气味儿。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亲究竟出什么事了,渴望得知事发的过程和一切详情,但因牵涉到皇家不敢为人知的密事,爹始终瞒着她,直到如今——

“妳阿娘当年不意间插手了隐棋办事,皇上事后自然是知晓的,但他未动咱们穆家,爹想着,是有暂且观望的意味。而这一次皇上赞同太后的指婚,附议得如此明快,爹以为……多少是想试探些什么。”

顺水推舟把她指给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侧,想试探什么?

看她穆家是否为康王一派,帮着康王来凌驾帝王那颗主星吗?

这两天,穆开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绪。

那一日谈到最后,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说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议一事,身为爹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当什么康王正妃。

但……能怎么解决?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况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从,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结果又将如何?

午后,马车载着她轻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连日大雨之因,官道上尽是厚厚的泥泞,此时雨势虽缓了些,仍淅沥沥落着,溅飞水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响,搭配起来倒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味儿,挺适合用来缓缓她这阵子思虑太多的脑袋瓜。

喀啦!砰——

岂料马车突然一震,车厢倏地倾斜一边,底下车轮子完全动弹不得。

“小姐—— ”车头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车夫赶忙撩帘探看。“您无碍吧?”

“贵叔我没事。”穆开微坐正,随手把几颗乱滚的果物拾回大提篮里,边问:“是车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吗?咱们的马没受伤吧?”

贵叔挥着手。“没伤着,没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这就去带着马,让马把车子拉离开这大坑啊。”

“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已撑起身躯准备往车厢外跳。

贵叔急了,两手挥得更猛,之后干脆硬拉紧车帘阻止穆开微“跳车”。“别别别!小姐别下车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该娇养着,咱们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开微抚额笑叹。“贵叔,莫忘我是『六扇门』里当差的,水里来、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没淋过,还怎么娇养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着!您眼下是咱们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么当职的掌翼大人,让您淋了雨,那岂不是打我老脸吗?不准!”

都说“奴大欺主”,她这小姐是被家里几位老仆们看着长大的,这些仆人好些位还是祖父尚在世时亲收的家丁和随从,她被他们“欺负”、“管教”惯了,都摆不出当主子该有的气势。

穆开微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服贵叔,忽地车厢外,贵叔厉声质问——

“谁人?!”

她心中陡惊,哪里还管那么多,手劲一带立时甩开车帘子。

就见雨幕中,贵叔那把曾随他战过大江南北、润过无数鲜血的猎刀已出鞘,正与一辆乌沉沉但作工却极为精细的双辔马车对峙着。

那马车想必是贵叔在与她“起争执”时靠过来的,再加上雨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真没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儿,莫怪会惊得贵叔猎刀出鞘。

对方的车夫并未答话,却是跳下车,迅速将车厢后方的锦帘撩开一大角。

“车轮子卡住了是吗?嗯……瞧那样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弃,且让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风的低柔语调涤荡过耳,穆开微望着双辔车厢里斜倚迎枕、容肤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气息略紊。

她跃下车厢,按下贵叔握刀的手,跟着低首行礼。“不知是康王爷的车驾,多有失礼了,还请王爷恕罪。”

“什么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这么说,那是……是没把本王当朋友了。”

听得这腼腆又似带幽怨的话,穆开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间动荡得厉害了些。

眼前这位帝京中众所皆知的“药罐子王爷”,病态俊颜上有着绝对纯粹的无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纯很真的欢快。

彷佛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是一件令他无比开怀的事。

“王爷,下官并非……”

“上车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断她的话,朝她腼腆扬唇。“让本王送妳返家。”

穆开微拒绝不了。

她都让堂堂一位超品阶级、世袭罔替的王爷主动“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马车陷泥淖里,她家的老仆贵叔巴不得有谁可以在这时候照顾好她,因此当傅瑾熙用那种近乎祈盼的语气请她上车,贵叔比谁都高兴,根本没等她动作,十分当机立断地替她决定,把她直接推上对方车厢内。

还好康王府的两位随行侍卫留下来帮忙贵叔,穆开微的心这才放宽了些,乖乖坐进药香甚浓的宽敞车厢中,与此车的主人形成各据一隅的对坐状态。

康王府的马车坐起来确实舒适,走在泥泞道上也不觉有多颠簸。

既来之则安之。穆开微心想。再者,她对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诸多疑惑想要查明,藉此机会恰巧可以。

“王爷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吗?”

穆开微话未问出,便被对方问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声道:“妳今儿个休沐,所以未穿官制卫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装,适才瞥见妳车厢内备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还掉出篮子外,再看车轮子一路行来的方向,不由得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对?”

穆开微亦学他微微扬唇,颔首。“家母生前最爱柳湖一带的景致,家父于是为她在那里寻了处好所在,让她能长眠在那片风光里。”

“嗯,嗯……能那样甚好。”他喃喃低语。

“王爷说什么?”穆开微没能听清楚。

他倏地扬眉。“没,没什么,本王是说,穆大人换回这一身寻常女装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开微一时语塞。

正因身着女装,她没在他这位天朝王爷面前大方地盘腿而坐,而是选择曲膝侧坐,此时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长裙,两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谢王爷缪赞。”

深吸一口气,她重整旗鼓。“是说,王爷为何会知家母的坟茔就在柳湖?”

岂知——

“妳冷吗?”他忽而问。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摇头。

“肯定是冷的,春未临,冬雨连绵,又刚从结霜的湖边回来,这给妳搂着。”

那罩着雪白狐裘的身躯不仅坐直了,还朝她倾靠过来。

康王爷往她手里塞东西,穆开微端坐的身姿动都不动,只有她才知自个儿的背脊筋理瞬间绷得有多紧,莫名其妙紧绷着。

她掌中蓦地漫开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轻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炉,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她并非不冷,而是早把这般冻人的寒意视作寻常。

“这是王爷的手炉,下官不能用。”递回。

“没要妳用,只是请穆大人帮本王搂好,马车里颠得很,别让它掉了。”

闻言,穆开微额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双手,郑重地将手炉揣在怀中,才听到男子叹息般继而道——

“本王当然知道大人的娘亲蔺女侠葬于何处啊。妳穆家三代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门能有如今的规模和深入民心的严正之风,穆家功不可没,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门』掌翼一职,干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无数,惩凶罚恶,在本王眼里根本是传奇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潇洒人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到这儿,病态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羡慕那种能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无奈受体弱所拘,一切仅能想想罢了,而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象的,也就是妳穆家了,所以关于穆家的事,不经意间总会留心一些。”

穆开微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颊面忽而微热。

车厢内静了会儿,她方问:“据闻王爷体弱之因,是幼时得了怪病所导致……当年老王爷携妻儿在三川口遇劫,确是憾事……王爷可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获救?可还记得当时的过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愈?”

傅瑾熙拉拢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绒绒的雪狐毛一衬,更显俊雅秀气。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语气有些慢悠悠。“当时本王年幼,又病得晕乎乎的,根本记不得事,待清醒过来,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盘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独门疗法医治我,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间几度折腾,甚至几回濒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强除去,但既伤根本,要完全恢复也就难了……穆大人为何想知道此事?”

穆开微发现康王傅瑾熙颇擅长“天外飞来一问”,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却总能问得人心头一悸。

“……下官仅是好奇。”努力令嗓声持平。

她注视男人那彷佛柔若无骨的坐姿和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软狐裘的遮掩,里边的那具身骨其实单薄到令人心惊,寻不出几两血肉。

几度折腾,几回濒死,已伤根本……

她想象着他所叙述的,想象着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门关前徘徊挣扎,最终挣出一线生机,却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对双亲辞世之痛……左胸钝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着,试着去套他话,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当年命丧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当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见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亲说过话?

她阿娘在临终之时,有没有留下遗言?

娘在那时……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试探到最后,忽觉自个儿是奢求、是刁难了,当时他的处境是那样艰辛,她如何能够要求一个怪病缠身的孩子去记住那一场真实恶梦。如何能够?!

她微摇首,牵唇一笑。“还望王爷多多宽宥,下官在『六扇门』当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个水清儿,实在有愧。”

傅瑾熙朝她慵懒地眨了眨凤目,菱唇一翘。“如此说来,穆大掌翼是拿本王当犯人审,欸,本王可不乐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

穆开微脑海中突地浮上那样一句,言犹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对她说过的话。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绪太过,浮想联翩。

这“六扇门”的职务干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虑,都快在内心深处沉淀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现身的那一夜,她追踪对方气味,最后确实是在康王府的高墙外失去线索。

那座王府高墙内藏着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秘事?

还是说,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见他并非真怒,穆开微再次摇头微笑。

忽记起什么似的,她从系在腰间的素色囊袋里掏出一颗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爷请看,这颗珠子王爷是否认得?”

珠子约指甲般大小,圆润无瑕,泛出碧波潋滟的流光,是水头绝佳的碧玉经过极精巧的手艺才能打磨出来的可爱玩意儿。

彷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双目蓦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语调——

“原来这一颗珠子在妳这儿呢。”略顿。“这是太后女乃女乃长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儿,太后女乃女乃诵经礼佛时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宝华寺遇劫,事后发现佛珠手串不知何时断裂了,宫女们将珠子收拾起来,但找来找去偏找不到最后一颗。”

穆开微道:“下官是在观基脚边拾到的。那时情势紧绷,本以为阻不了观基逃跑,不料他却在那千钧一发脚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闻言,傅瑾熙挑高两道修长入鬓的眉,俊丽下颚一颔。“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时候断掉的,大人手中这一颗就如此这般奇巧地滚到观基脚边,又如此这般奇巧地让他踩中,他脚下不稳,下盘骤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见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穆开微内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么认为,难道真以为当时是有谁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为暗器,在她无法察觉之下将观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颜忽地撇开脸,以阔袖半掩容,缩着肩头低声咳了起来。

穆开微没多想,赶紧将手炉连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爷……保重。”

咳声好不容易止了,一双凤目咳得眼角微闪泪光。

当他斜睨着她、对她慢腾腾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现出一抹虚弱的笑。

穆开微真觉自己实在太不会安慰人,应该再多说些什么,而非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车出门,是因听了太医们的医嘱,说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鲜的气儿,能让本王的身子骨强健些,心绪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炉,搂进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与君同车,能聊谈一番,却是比什么都让本王身心舒畅。”

穆开微被他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发怔,一时间唇动却无语。

马车在此时停住,厚重锦帘外,随从的声音清楚传进——

“爷,咱们已到穆府大门前。”

穆开微听到这话,本能地欲掀帘下车。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车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郑重施礼道谢,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康王爷偏偏选在这时候探指来取她手上的那颗碧玉佛珠。

结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连同那颗珠子一起。

“……王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毫无预警手被这么包覆握住,心音乱了拍子却也在所难免。

略幽暗的车厢内,他凝视的目光静且深,像费力整理思绪,将它化成言语——

“本王幼时,父王、母妃为带我求医竟遭死劫,本应该死去的我最后却活下来,自本王返京,关于本王命格带阴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断绝过,之后长至十八岁,承蒙太后女乃女乃和皇上伯父宝爱,先后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选……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应该多少有耳闻才是。”

穆开微低应一声。“一位是朱阁老家的嫡孙女,另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轻易地震开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却没这么做,绝非因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爷,而是……似是……觉得直接甩月兑他,很伤他感情。

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不想见他难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很需要被保护的脸吧?欸。

傅瑾熙轻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没错。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给本王之后就怪病缠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后来朱阁老上殿哭诉,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纵横,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孙女与本王的婚约,皇上后来不得不遂了这位三朝老臣所请,而婚约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后,一样的事又发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一样是睡着了就没醒来,一样是解除婚约后,状况才好转。”

她抿抿唇。“王爷为何要跟下官提这些?”

他极轻地叹气。“妳当真不懂吗?太后女乃女乃之所以将妳指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宝华寺妳杀恶僧、逮恶人,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要妳嫁进康王府,那是拿妳来镇煞,镇我这一颗天煞凶星。”

穆开微实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得这样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间谈到婚事,寻常该感到羞涩才对,但他没有,却是苦恼中带忧思的神情,而她也没有,只觉他有些……可怜。

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她干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劲就赶紧放轻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紧。

他目光突然一变,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爷嗯……绝非什么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会说话。

脑袋瓜里忽地灵光一闪,她下巴骄扬。“那我呢?王爷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给你,我不是还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到大身强体壮,从未生过病,壮得跟牛有得拚,这会儿我倒要看看了,那个什么『昏迷不醒症』轮到我头上,该将如何耀武扬威?咦?!呃……”等等!不对啊!她本意是想藉由自己来劝他宽怀,怎么说到最后……好像……好像她真能镇住煞气,不会因为指婚给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头好痛。苦恼啊苦恼!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拨弹闻者心弦。

不过他是在笑话她口拙胡言,还是被她逗笑的,穆开微不清楚,只知一个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负这天道。

他笑音渐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肌肤,眼里的光亦寂静下来。

“本王明白自己绝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女乃女乃指婚一事,妳穆家难以拒绝,那就让本王来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给妳一个交代的,绝不令妳穆家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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