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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 第三章 魔将

带着两个拖油瓶,行行走走,走走停停,数不清几天过去,风尘仆仆的三只,终于抵达一个小小村落,在猋风带来的地图中,没有标注的地方。

魔境中,居然也有这般安宁祥和的群聚简居,倒教开喜惊讶。

这村落,建在半座土黄山壁里,家家户户的房子,全凿于壁洞中。

洞外虽不见油绿菜田,可也种满不少可食果菜,人间豢圉养牛羊,这儿以锈蚀兵器围了个圈,豢养魔境中最弱小的魔兽当肉吃。

本没有打算与魔境之人太多接触一一至少,在猋风伤势未好全,少遇一只,少些麻烦。

可是猋风状况才稍稍好些,换破财病了,毕竟是小神崽,魔境对他而言,并非久留之地,浊息长时间侵袭下,使他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加上不耐饿,醒的时候总是嚷着要吃。

开喜思忖过后,决定在村中寻找落脚处,看看能否给破财找张床,让他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派出同属魔类的猋风,前去向村民斡旋。

她则与破财包得浑身密不透风,尤其是破财,一头醒目金发,层层裹进脏布条下,在村外静观其变。

片刻后,只见猋风一跛一破跑向她,嘴咧朗笑,拇指一竖,代表他大爷出马,没有办不妥之事。

那时,她觉得猋风看起来闪闪发亮,太值得人信赖……若他接下来没摔个狗吃屎,闪闪发亮还能维持久一些-

名狐狸模样的村人婆婆,答应出借一间房,暂供三人栖身,说是出外远行的儿子房间,许久无人入住,望他们别嫌弃,更搬来两床兽毛毯,给他们御寒,转身离开前笑道:“锅里正煮着热汤,等等端进来给你们喝。”

“魔族之人……挺和善的嘛。”开喜鲜少与魔族接触,对魔族的印象,大多来自口耳相传,及各类英雄屠魔的话本子,里头的魔,那叫一整个丧心病狂,泯灭天良呀!

“不然你以为,魔族人应该怎样?”猋风自行找位置坐,就在床边一角,伸直伤脚,略做舒展。

“……她锅里煮着热汤,等咱们下锅?”开喜认真想了之后,回道。

刚被抱上床的破财还没睡着,闻言,瞪大眼嘤咛。

开喜给他盖上兽毛毯,拍拍他胸口,摇头安抚他。

“就你们神族心眼小,除了你们以外的族种,全是坏东西!”猋风对她龇牙,控诉道。

“你自己还不是对神族充满偏见?”开喜挤眉弄眼,学他的表情,他做来狰狞,她做来却可爱。

“你们本来就眼小,还怕人家说!我瞧那婆婆极好,心地善良、热心助人,浑身散发一股慈祥味儿。”

慈祥味儿是什么玩意?她本想追问,又觉得猋风自个儿定也说不上来,懒得浪费唇舌。

她低头,同破财说:“你头还晕吗?”探探额温,似乎有些烫。

“嗯,也饿,想吃肉……”破财可怜兮兮说,他好想念女乃女乃炖的鸡汤,呜。

“叫你别来你硬要,不听老人言的下场,知道难受了吧。”话说得有些重,不过教训孩子嘛,好声好气只会被他们当成马耳东风。

看在他病恹恹的惨况,教训到此为止,她声音放软,轻触崽子软女敕脸腮:“肉可能没法子给你弄来,你要知道,在这儿,我们才是人家眼中的肉。”立场很艰辛呐。

破财抿抿嘴,小模样忒委屈:“……要是我有个像爹那么厉害的徒儿就好……叫他给我弄些肉,再煮得咸香软女敕,―口一口喂我吃……”像爹喂娘,又哄又宠。

“不好了,连幻觉都有啦?烧坏了吗?”开喜又是对着他一阵贴额模脸,生怕穷神第四代就要断送在此。

“等猋风哥能跑能跳,再去给你找肉吃,”猋风回头向破财保证。

破财点点头,勉强挤了些笑容,揉揉眼,忍不住呵欠连连,满脸倦态,似昏似睡。

猋风见破财病样可怜,压低声同开喜说:“看这小崽子憔悴成这样……要不,我先割一块大腿肉给他补补?”

开喜一惊。

要不要这么有情有义呀?!

话本子里,残暴无情冷血自私的魔族,到底在哪里?!

即便是她,这个破财喊了二百五十年的“喜姨”,都未曾动过“割肉喂惠”的高尚念想,他这位相识没几天的“猋风哥”,犯得着如此捐躯吗?!

若魔族半数皆似猋风仗义单蠢……兴许当年,由魔族一统天地,也不是多糟的事嘛。

“你割了腿肉,岂不是又延后痊愈时间吗?晚一日养好,晚一日大显雄风,去给阿财打野味,因一块腿肉,痛失一整只兽肉,望猋风兄三思。”拜托你醒醒好吗?大哥,别干傻事呀,照顾病患很累的,你好不容易能月兑手自理了,别添乱!

猋风开始认真三思,这一思,思了良久,直到村民婆婆端汤入内,他还没能想出朵花来。

“不是什么丰盛好汤,夜鸤蛋花汤,快趁热喝。”村民婆婆还取来一碟硬禾饼,督见床上破财面色不好,她关怀问:“孩子病了吗?我这有些草药丸,我去拿来。”

现在连开喜都能嗅到,婆婆身上那股慈祥味儿是什么了。

待村民婆婆匆忙去取药,她问猋风:“魔族的草药丸,我们能吃吗?”

“这我也不知……你先吃一小口试试?你吃了没事,再给阿财吃。”猋风自觉这是好主意。

开喜:“……”原来你大爷的仗义和热血,只针对破财嘛,哼哼。

然而她喜神也是条好汉,猋风割肉都肯了,吃颗草药丸子试毐的区区小事,她有何好怕?

输人不输阵,她和猋风拼了!

婆婆送来的药,她豪气说吃就吃,没第二句啰嗦,确定草药丸对仙躯无损,才喂破财喝完夜鸤蛋花汤后再吃药。

不知是草药丸生效,抑或夜鸤蛋花汤暖了胃,破财看上去倒舒坦不少。

安顿好两名伤患,开喜没留在房里,因为猋风打呼声太大,想说村民婆婆好心收留,该去向她好好道谢。

婆婆正坐在家门口拣菜叶,膝上蜷着一只似鼠似猫的毛茸生物,―幅夕日余晖照慈母的美景。

家门口即洞口,婆婆两条腿悬挂洞外,偶尔轻轻摇晃,身后彷似狐尾的尾巴蓬松挥摆。

“婆婆。”开喜在她身旁坐下,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比她年长许多,仍入境随俗,喊老人家一声婆婆,反正只当是个姓名称呼,毋须纠结于吃亏或占便宜,她笑靥可爱:“谢谢您收留我们。”

“只喝汤不够饱吧,晚上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婆婆轻笑,双眼眯成了缝,眼尾笑纹明显,声嗓慈爱道:“你大哥带着两个孩子,万里寻亲,应该很辛苦吧。”

猋风满口胡说八道,婆婆却深信不疑,开喜都有些罪恶感了。

“婆婆,魔境里怎会有日月更替?日与月,不是都留在上界了吗?”开喜指向眼前天际,那方比拟夕照的落晖。

她一直对此颇感困惑,偏偏猋风非本地魔,-问三不知,难得有婆婆能请教,自是月兑口求解惑。

“那不是日,它名唤招阳,你看见的月也不是月,而是幻阴,它们全是魔主大人为我们造出来之物,若无照阳幻阴,魔境怕是连根魔草都长不出来。”

忽而一阵风势呼啸,开喜的羽裙被吹得翻腾,见她伸手压裙摆,婆婆又说:“这样的风,偶尔降下的雨,魔境里的这一切,皆是魔主大人赐予。”

法力挺高强的嘛,能维系一境的日月交换、自然变化。开喜心想。

“常听老一辈长者说,魔境这儿呀,千万年前更不易生存,弱肉强食,想活,得凭运气……”婆婆所言的往昔,太过遥远,就连婆婆自身,也未曾亲眼目睹,现下说的,亦属口耳相传那一类:“重浊之息,虽对魔族无损,却给不了食物,强的魔还有弱小的魔能吃,而弱小的魔呢,喝不了熔岩,啃不了硬晶,只能虚弱等死。”

开喜听着,爱读话本子的她,仅靠三言两语的凭空想像,便能勾勒那幅魔境惨况。

若天地裂开之前的景象,称之为战场,随全数重浊坠地的魔境,又该如何称之?

战场中的炼狱。

远比身处上界,更贫乏、更艰辛、更处处危险,遭天舍弃的炼狱。

连一丝阳光,-片白云,―瞬凉风,都吝于给他们。

“直到数世之前的二代魔主大人,倾自身之力,为我们造招阳、创幻阴、阻熔岩,现今的魔境,不知会荒芜成什么景况,教人难以想象,也更不敢想象……”每提一遍“魔主大人”,婆婆眼中全是敬爱眸光,不难瞧出她的真诚感恩,发自内心。

“婆婆,现任的魔境之主,是不是一个容貌姣好、五官精致,老穿着红裳的年轻男子?”

“年轻倒是没错,可容貌姣好、五官精致就不至于了,我曾远远见过一回,真真可惜呐……”婆婆摇头轻叹,面带惋惜。

开喜愣了愣。莫非是自己料错“本君”身分?自称本君,也有可能只是自家家里的习惯,不代表位高权重,直至婆婆又补了一句:“他身旁的?腾,还威风凛凛些。”

?腾,多熟悉的名字,不正是那日红叶池畔,大啖独角蛇的魔物坐骑吗?

果然她们所讨论的,是同一位。

他长那副俊美好看、诱人偷窥入浴的俏模样……却换来魔族眼光的一句“真真可惜了”,这里的审美观,究竟扭曲到什么地步?

那她和破财在婆婆眼中,妥妥也是两只干瘪丑娃了。

“魔主大人的尊名是?”开喜颇好奇。

“魔主之名,我们不能随意喊,那是玷污、是大大不敬。”村民婆婆一脸紧张惶恐,连她膝上蜷着的毛团,仿佛也颤了一下。

“您悄悄说,我偷偷听,就不算随意喊了呀。”开喜自有一套胡诌本领。

魔族单纯好骗,不敌她奸巧,闻言想了想,颇觉有理。

婆婆将开喜招至面前,凑上嘴,神神秘秘说了,声量小到开喜须暂闭其余四感,仅专注于听觉,才能听个明白。

“真是令人不快的名字……”开喜听毕,忍不住嘀咕。

忧歌、忧歌!她是喜,他是优,两人名字完全死对头。

亏她还想看看他笑起来,倾国倾城倾天地的妖孽模样哩。

村民婆婆忙阻止:“傻孩子,不可以说这种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开喜险些同婆婆说着“童言无忌”这四字,距离她太遥远,不过理智挂帅,她没有反驳,学着说错话的孩子,吐吐舌,装装无辜。

“魔主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不甚强壮,但依旧与数代魔主一样,为魔境司掌日夜,并整肃乱源,替我们铲除不少凶暴魔物,我们才有平和生活能过呀。”婆婆再度露出感恩神色,若魔主在现场,她八成会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开喜感觉到一阵很微弱、很渺小的力量,隐约回到她身体……村民婆婆真诚的谢意,发自内心的悦乐,以及对现况的知足,化为春风一般的喜泽,弥漫开来。

开喜的力量身本就来自于世间万物之喜,喜源越多、越丰沛,她便越强大。

先前踏入魔境身世间万物之喜,被阻绝结界外,她当然会虚弱得比人类还不如,现在婆婆这小小的喜悦欢欣,像一杯沁凉泉水,舒缓她的饥渴,但还是不够。

婆婆仍诉说着“魔主”的丰功伟业,如数家珍:“半年前,村里闯入大群巨鵟作乱,吃掉好多村民,吓得我们闭门不出,是魔主派来狩夜大人,为我们除害,在狩夜大人面前,那些巨鵟像小虫子一般,一掐就死,领头的二王被折断四翼,带回无喜城。”下场大概是炖汤了吧。

“带回无喜城?”这五字,让开喜眼睛为之一亮。

“是呀,肆虐祸乱的魔物之首,皆是亲自带回无喜城惩治。”村民婆婆颔首道。

“只要是闹事的,一律这般处理?”开喜再一次确认。见婆婆点头,她心中萌满得意小花儿。

不用再凭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夜里不用挤在绝世戒中绻睡,更不担心行程中遇上魔物攻击,轻轻松松被带回无喜城?

这未免也太……合她意了哇哈哈哈哈!

这几日,她简直累得像狗,不,狗还没她累……除了闪避魔物,更须分神照顾两只病患,半点法术也无法使,

全凭一身劳力,当神当这么久,不曾如此疲意虚月兑。

初来此境的高昂斗志,消磨得太快,恨不能直接飞抵无喜城,问出离开魔境的办法,头也不回就闪人,哪怕回到天界,遭天愚趾笑三百年,她也愿意认输。

开喜脑筋动得极快,灵光一闪,绝妙好计立马形成,顾不得陪婆婆多聊,简单结束闲话家常,起身咚咚跑回房身挨醒猋风。

猋风睡得正甜,被狂拍双颊唤起。

他皱眉,仍处于惺忪状态,开喜的力道对他来说,只比蚊叮重一些些。

然开喜凑到他耳边嚷嚷的匆匆几句,说得他逐渐瞪大眼,百万只瞌睡虫也无法将他拉回好梦中。

“什么?!你叫我在魔境里闹事,等着无喜城派人出来剿捕我——”

猋风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了她了呢?

他明明觉得,那是一个破计谋。

破到丧尽天良、破到天怒人怨、破到他应该要探探她额温,问问她是不是也烧坏了脑?

可是开喜能言快语、滔滔不绝,好几次,他试图打断她说话,反被她一句接一句堵回来。

“不然,你也提个好主意,让我们仨早点抵达无喜城,结束魔境流浪记呀。”

尤其这一句,令他哑口无言,他这脑袋瓜,哪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加之开喜小手搭他肩上,轻轻拍拍,声嗓转为甜润可爱:“这招,费不了猋风兄多大工夫,也不是真要你闹事,更不会伤及无辜,我们试一试嘛。”

食人之妖,向来都是用这种声调坑人,越是甜,越歹毒一一显然地,单纯如猋风兄,不太知道这回事。

此刻,猋风变回黑獙原形,挂在半空中,背上黑翅啪啪拍动,听从下方的开喜指示。

开喜靠着微弱的仙术余丝〔从村民婆婆那得来的〕,尽数耗在猋风身上。

她使的法术并不艰深,仅是将猋风放大百倍,足足占据大半片紫穹,看上去凶残程度十成十,颇为吓人。

村民以为是魔兽袭击,户户关门闭窗,躲得不见半条身影。

开喜心里默默向村民道歉,并再三交代猋风,做做样子行,千万不能损及村中半株草木。

整个上午过去,猋风吼到喉咙沙哑、拍到双翅酸软,仍不见远方有何动静。

胆大些的村民,见魔兽只敢在半空中咆哮,瞧瞧也没啥可怕之处,偷偷顶着草笠,跑出来喂喂魔鸡魔鸭再回去。

“开喜,你有想过……万一无喜城派来的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杀来,我们该怎么办?”他很迟钝,过了好半个时辰才想到要问。

这挺重要的,攸关性命安危耶。

“……哦,我想过了。”她答,刚刚。

骗人,你沉默了太久!

猋风忍住戳破她谎言的冲动,续问:“你想过之后,有何主意?”

她又是一小阵默然,缓缓双掌合十,朝远方一拜:“只盼他们派来的人别太强,你顶得住。”

猋风:“……”

然,老天向来不从人愿,就算你是神,也不会有特权。

尤其魔境中,无神,无佛,无仙。

避难的村民,透过窗口看见援兵,纷纷惊喜喊出欢响:“是狩夜大人!狩夜大人来了!”

狩夜,村民婆婆口中,如捏虫子一样,灭掉了巨鵟群的魔将。

巨鵟是多凶暴之物,开喜不甚了解,但能让村民婆婆记挂嘴边,再三感恩戴德,代表巨鵟绝对不会只是区区几只飞虫……

“猋风,你要小心!”

话,才刚说完,-身凛冽寒气的暗黑魔将,骑乘巨大魔龙,手中巨枪掷射而来,猋风呆呆来不及反应,还是开喜机灵,迅速撤回法术,猋风瞬间缩小。

枪尖只差半寸,就要贯穿他脑门。

“快跑!”她向猋风大喊。

猋风脑袋尚未恢复运转,所幸身体很诚实,听见命令,本能遵守,还没由獙形变成人身,四肢已展开行动,掉头便跑。

开喜掏出怀里法宝一一还好,此趟家当带不少,先前赌嬴入手的仙器,出门前全往怀中塞一一定身灯,前任拥有者天愚表示,一见此灯火,无论仙魔,皆难逃定身命运。

她试过,效果绝佳,拿到天愚眼前晃两下,天愚动也不动,任凭她研墨蘸笔、在脸上画王八,他都没挣没扎。

唯一缺点在于,定身灯的灯火,须用法术点燃,颇为费时。

若在上界,燃灯是小事,没料到一进魔境,变成了难事。

灯火未燃,她手腕已遭擒获,微冷的声,由面具后传出。

“原来是你。”魔主口中,养在外头等长大的“神族”。

开喜倒不见慌乱,尤其听到他突如其来这四字,个中涵义立即在她脑中转了一轮。

原来是你,四字之意,他是识得她的,对她久仰大名(并不是),今日终能见她一见,他感到欣慰——开喜迳白解读得很欢快。

既是认识的,一切好谈,动刀动枪完全没必要。

她清清喉,正准备同黑魔将“好好谈”,蓦地,一道半大不小的童嗓闯入,喝声道:“放开我喜姨姊姊!”

破财不知何时跑出屋子,一脸拼命的决绝,更不知哪儿挤出的勇气和法力,唤来细瘦金雷一道,往黑魔将脑门劈。

无法确定细雷是否劈昏黑魔将,他高大身躯一动不动,脸上戴着面具,瞧不清是昏是醒。

若连破财崽子那等营养不良的金雷,都抵挡不住,或许,巨鵟真的只是群虫子……

不对!

开喜正惊觉一股魔息迸散开来,黑魔将便有了动作。

她明明只看见他缓缓转头,下一瞬,暗黑色身影,已抵达破财面前,大掌箝住细白颈子。

“是汉子就别动孩子!”她慌张大喊,第一次觉得破财小命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一一当日池畔遇魔君,都没这般强烈的惊恐感。

她什么招也没有,只能赌魔将微乎其微的强者高傲,不屑伤及妇孺。

黑魔将果真停下,看来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她赌中了。

“你仔细看看左右,我们什么乱也没添!没波及半位村民、没损半株草木,你若动手伤我们,便是滥杀!”她-口气道毕,生怕稍微迟了些,就没机会能说完。

不过……在魔境中滥杀神族,好像不是啥错事。她虽说得铿锻有力,实则破绽百出,只能暗自祈祷,黑魔将和猋风是同一类的单纯家伙。

她这一边试图讲道理,不兴动武,可破财那一边,竟还在坏她好事,张开小嘴,露出雪白牙齿,朝黑魔将的虎口吧塔一咬。

她真想跟黑魔将喊声暂停,一拳敲昏破财,料理完碍事自家人,再来细谈。

“……好吧,唯一伤及的对象,只有你,但破财的攻击对你而言,如蚊子咬一口尔尔,你大人大量,应该不会同他计较吧?嗯……你要是真的很计较,可以把他按在膝盖上,打他屁屁一顿,孩子是该好好教的嘛。”她释出善意。提议用破财的白女敕小臀,一打泯恩仇。

“喜姨!”仍紧咬人家虎口的破财,口齿不清抗议。

“臭小子,你还不快松口!”开喜当然是在骂破财。

破财委屈瘪嘴,一颗小心肝略为受伤,一时有些赌气,不肯听话。

好像只要松开口,便等同于承认自己有锗,可他明明没有,他为了保护喜姨,硬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才能召唤金雷……

小崽子仍是含着魔将虎口,只是牙关没再施劲,但也不想乖乖松嘴,倔强坚持。

开喜暂不管孩子闹脾气,处理眼前这尊魔将优先。

她先是整整衣装,恢复仪容端正,,己深深揖身:“狩夜大人是吗?我听村民说,你们会替他们铲除祸乱,我是想……你们既然来了,回程也是要去无喜城,不麻烦的话,带上我们两个……还有一只宠物,一块回去无喜城啰。”她指指方才跑得很急,带动旧伤复发,以獙形瘫在百尺之外的猋风,宠物之名,由他担纲。

“你故意使这招,诱我前来参带你们去无喜城?”冷然的声嗓,听不出被利用的喜怒。

她本以为黑魔将是哑巴哩,原来还是会说话的,嗓音听来……是个极严肃之魔。

“说利用太沉重,不妨说……是你巡视魔境,顺便?”开喜挤出讨好笑脸。

“若你并无使上小聪明,这一趟,我终究还是会来。”沉嗓说道,左掌一收握,方才掷射而出的巨枪,重新回到他手中。

“咦?”她眉梢微挑,-脸求解。

“你与他,是我魔主的补品。”养在外头,总还是要抓回去吃。

“你家魔主已经答应不吃我们,而且吃神族补身体,他也不屑。”

面具下的面容,似乎抽了抽动,不知是笑是狞:“由不得他。”

好个威猛的下属,胆敢对魔主用上“由不得他”这四字,没大没小。

狩夜头顶上方的魔龙盘旋几回,在他身畔降落,他将破财抛上龙背,破财像包小小米袋,挂在龙鞍边缘,险些要滑摔下去,嘴里仍倔强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不是要随我回无喜城?抱起你的宠物。”狩夜下颏微抬,姿态冰冷,示意她上龙。

开喜相信,面具之下的脸孔,定在嘲弄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送上门求吃。

不过此时此刻,去无喜城是唯一选项,被抓回去也好、自己爬过去也好,都是必须抵达的终点,前者又比后者轻松,她性子懒,当然宁愿挑前者。

再者,都是被吃,在魔境外等魔物吃,不如安安稳稳回城里,等魔主吃。

况且那位魔主,不见得会比魔物难应付,她交手过一回,对他评价目前尚属正面。

开喜不啰唆,哒哒跑去抱猋风。

獙形的猋风很沉,而她太娇小,半拖半扛才喘吁吁回到狩夜身边,也给人当成麻布袋一般提起,往龙背上丢。

狩夜随后跨上魔龙,将他们仨困在结实长臂之间,铁缰一扯,魔龙仰天吼哮,巨翅舒展,卷起嚣狂剧风后,驰上紫宵。

喜神曾被月读天尊如此评价道一一

无论将她摆往哪一处,她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

月读天尊所评不错,堪称命中知己,她身确实如此。

自生神识以来,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担优、什么叫烦恼。

―笑天下无难事,心宽自当迎喜来,这两句话,她贯彻得相当彻底。

想不到,今时今日,她竟生起“后继有人”的感叹及感动。

看着破财满面生花,泛有健康光洚,双腮不仅粉女敕女敕,更圆润了一圏,她忍下摇头叹息的冲动,以及抵达唇边的话——

孩子,少吃点,人家意图忒明显,等着养胖你,再吃你呀……

被带回无喜城,算算已有七八日。

住的,并非简陋囚牢,而是一处幽静厢房;吃的,并非残羹冷饭,而是顿顿丰盛佳肴,不仅一日三餐,桌上更是随时备有魔境小零嘴身伸手可取。

月读对她的品评,套用在努力扒饭长肉肉的破财身上,毫无违和。

无论将他摆往哪一处,他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肚子填得没有空位饿。

话说,被带回城的那一日,甫飞抵巨城上空,破财就从魔龙背上摔下去,不是双手没抓稳,而是小崽子唤出那道金雷,已耗尽仙力,全靠一股脾气硬撑。

毕竟是女敕仙崽,没能支撑太久就晕了。

当时她顾着抱獙形猋风,―时没来得及捞住破财,所幸狩夜手长脚长,大掌一探身将人给捉紧。

她正要说孩子病了,狩夜却先开口:“他遭浊息侵体,神力不足以相抗。”

言毕,另一只手复上破财额心,缓缓抽出满溢的浓黑色烟云,将之纳入掌心。

狩夜此举,让破财接下来恢复活蹦乱跳,精神大好、胃口奇佳,魔婢送来多少餐点就吃多少,哪里还见半点病态?

可是这般吃法,不知养胖了几斤,完全误中魔族奸计。

待宰的肥羊,生前总吃得特别丰盛,据说这样才有油脂香。

“喜姨姊姊,猋风哥被带到哪里去了?”破财边啃兽腿,边吮指,边问。

“比起猋风,我更担心你。”开喜懒得纠正破财错误的喊法,替他擦擦脸颊。

是怎么吃的,油腻酱汁全吃到脸上去?

你现在这副小模样,看上去秀色可餐,十足美味可口,如何是好呀……

从来不优郁的喜神,不禁小小忧郁了一下。

破财叼着兽腿肉,金眸眨呀眨,一脸困惑又可爱地觑她,她叹口气,揉揉他脑袋瓜,末了,只剩下一句无奈:“快吃吧。”

破财就属此刻最听话,认真消灭一大只烤兽腿。

幸好,她没真打算把破财留在这儿,等别人将他养得肥滋滋,宰了炖补,眼下让他多吃点,也不是坏事。

吃饱些,才有力气逃嘛。

对,逃,当然要逃,傻子才呆呆留在这,任人宰割。

这些天,她可不是凉凉等被吃。

每回魔婢送来餐食,她便会认真去瞧,虚掩的门扉外,有多少守卫站岗,细听每一道脚步声的来路与去向,才好规划逃命路线。

破财吃饱睡,睡饱吃,重复过着肥羊人生,解决完烤兽腿,当然是又钻进被窝里补眠。

哎,无忧无虑又无知的孩子,最是幸福。

可惜她空有孩子外貌,内心妥妥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不能仿效破财这样舒心度日。

屋里有些闷热,开喜起身去开窗,推开以沉钢铸造的窗扇,毫不意外看见,窗扇正对面,铁刺棘缠绕形成的牢墙上,伫立的那道火红身影。

尊贵的魔主本君,忧歌。

每日都来察看豢养的食材,养肥了多少,何时能杀?

她与他对上视线,感觉他眸弯了弯,似笑非笑,当然有可能她的错觉。

前几天她都故意不与他攀谈,今日,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同他道:“明明说好不吃我们,把我们逮回来关押,岂不是自打了魔君的嘴。”

“本君才意外,你怎又被抓回来,没本事从狩夜手中逃开?不拿对付本君的那招赌石把戏,去对付狩夜?”

“他不是那么亲切好商量的人。”正确来说,是魔。

若非早将天愚的赌约抛诸脑后,按她向来的贪玩习惯,第二只打算逗笑的魔,绝对是狩夜了。

越难,越有挑战的成就感嘛。

忧歌挑了挑眉,眼尾红泽妖异,衬得眸色越发赤艳。

他慵懒盘坐着虚浮于半空中,红裳下摆,轻轻飘荡,如一泓倒映夕晖的池水,微微侧首,指掌托着脸腮,一绺墨色发丝垂落点缀,些些懒散、些些无谓,反问道:“本君就亲切好商量?”

“他身上有杀气,你没有。”不过那日,他是真有打算杀掉猋风,她能感觉到,但对她与破财,则没有那股子杀气,果然外貌像孩子,仍是吃香,换来对手的心慈手软,当然也有可能……猋风就长得一副让人很想痛下杀手的脸。

有个满伤人的疑问,鲠于开喜心里颇久,她那位神界知己又曾评过她:有口无心,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懂,人是否中箭、是否疼痛、是否介怀。

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她,维持此一本性,继续有口无心:“你是不是……有点怕狩夜?你虽贵为魔主,但他好像比你强悍。”

话本子里,弱势的主子,对上强势的臣下,主子只剩下盖国印的功能〔有时暖暖床呀陪陪睡〕,其余国家大事身全是臣子说了算,一个朝政的腐烂,皆是由此开始。

“他是我叔父,多活了我不知几万年,比我强,有何奇怪?”他不否认。

原来是叔侄关系呀,难怪狩夜胆敢说出“由不得他”的狂语,毕竟辈分高出一截嘛。

“既然如此,魔主位置为何是你,不是他?”她真心好奇。

魔境向来强者为王,不兴父传子那套,老爹强,不代表儿子也强,谁都可以挑战新主宝座,若狩夜本领高大,直接夺位,岂不爽快。

“你猜?”他没有给答案。

她略为沉思,乌眸骨碌碌转,如他所愿地猜测道:“他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掐住,不得不屈居人下。

忧歌没点头身没摇头,她只好继续再揣测瞎猜:“……他爱你?”宁爱美人,不爱江山;宁要侄儿,不要宝座,禁忌之恋,总是苦甜参半。

这三字,换来他托腮的手一拐,脸上表情变化倒不大,但隐约能捕捉一抹哭笑不得,一闪乍逝。

“狩夜叔,你对我,存的是这心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旁侧问。

狩夜身影刹那而至,犹胜鬼魅,来之无影,去之无踪,冷回:“胡说八道。”

“是你们要我猜的。”她咕哝。既然是猜,自然随她胡拉混扯呀,有意见干么不直接给她答案?!

灵思突地澎湃汹涌,又一个猜测成形,她掩嘴惊讶:“……你们是亲生父子?”

话本子里的情节,多的是伪叔侄、真父子,嫂子偷人只偷窝边草。

狩夜面具下,神情难辨,倒是一身想捏死她的杀气,比她的灵思更澎湃汹涌。

忧歌以手捂额,唇角上扬,难掩轻笑逸出。

她曾经幻想过,这男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总是拿捏不准。

而此时,他这样浅浅一笑,薄美的唇,弯如钩月,面庞因笑意而柔软,脖光因微眯而温暖,使他更显耀眼炫目,无比诱人。

“狩夜叔,你听,她是不是挺有趣的。在我婚宴上吃掉她,多可惜,还是再留一阵子吧。”微笑着的他,却说着残酷的现实。

残酷之处在于,她最终还是要被吃,在……他的婚宴上?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毋须意外,况且他堂堂魔主,娶几个魔后魔妃魔小妾,更是理所当然,开喜也没弄懂,自己吃惊什么、震骇什么。

只是吃惊震骇之余,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即持嫁他为妻的魔境女子,生得如何?长得怎般?与他般配否?

不对,身为婚宴上一盘主菜,命运只可能是魔主魔后两人夹她一块腿肉、挖她一颗眼珠,相互亲昵喂食,再软声询问“好不好吃?我再给你多夹一些”,他们般不般配这等小事,她实在不该管——

“不如先吃金发小神崽吧,我看他最近养得不错,肥女敕肥女敕的,烤后,撒些盐味草,应该就很美味。”忧歌又道,摆明要看她脸上神情变化。

为扞卫破财小命,开喜欲开口阻止,却听狩夜先了一步说:“还太小,再养一阵。”略为一顿,沉嗓再道:“金发长度不够,编不成一条金巾。”

这对魔性叔侄,当着食材的面,讨论这种事,真真失礼!

更失礼的是,吃肉便罢了,连毛……不,是头发,都打算好如何处置!

破财金灿灿的发丝,在上界都珍稀罕有,到了魔境,更是前所未见,那般浓亮夺目的金色,魔境无任何东西足以比拟一一所以想把它编成一条巾子挂颈上,也不难理解。

“本君知道,狩夜叔中意那头稀罕金发,一定留给你。”忧歌一笑,而后笑意渐渐敛起,恢复成向来那副面无表情,仿佛先前笑靥,仅只昙花一现,短暂乍见的惊艳。

身为食材,开喜选择抿唇不回嘴,直接砰然关窗。

哼,食材也是有食材的尊严,不一定能选择被不被吃,起码选择爽不爽听,她还是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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