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没有王子 第二章 所谓的相遇
茶几上放着刚送上的伯爵茶和一叠手工饼干,夏萝青轮流看着两样东西,最后决定擎起茶杯啜了两口。
柳医师在她对面的沙发落座,打量她。“你该多吃一点,最近瘦了不少。”
夏萝青喜欢这位医师,她不像就诊过的其他精神科医师,对待病患像作业员检查工厂输送带上的产品瑕疵,每一名病患虚应两分钟就开好药换下一个。
柳医师上周开始体贴地将夏萝青的诊约排在最后一个,拨出一长段时间不被打扰地问诊,似乎把夏萝青当作棘手的案例。事实上夏萝青并非喋喋不休的病人,有时逼急了才避重就轻地说上一段烦恼。她不太习惯触及隐私,事实上她只想拿安眠药对治她的睡眠中枢障碍,若不是那困扰已久的梦境严重干扰生活,她不会坦然对外透露心事。
自从换了药,她不作梦了,但精神未见好转,医师道:“睡不着只是结果,你在担忧什么?”
夏萝青沉默了许久,茶杯快空了,才说:“我离开家了。”
“先生知道吗?”医师并不惊讶。
“知道。我传了简讯告诉他。”
“为什么想离开?”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不能把暂停当终点站。”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终点站?”
“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怎么看起来像个鬼?”
“是吗?”她一脸惊色,模着脸颊。“坦白说我真的见鬼了。”
医师抬眉,“何以见得?”
夏萝青犹豫了几秒,立刻掀开上衣,面向医师,“您看看,我身上是不是有个齿印?”
医师不明所以,靠过去查看,半果的右侧胸脯上,除了一、两颗痣,确实有一个近似咬痕的齿印,轮廓泰半已经模糊,当初咬啮时应该颇使劲,细看当中还有三个褪成浅褐色的细小血点。“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前几天发现的。您说我是不是见鬼了?”
医师露出复杂的神色,思索了一下道:“问过先生没?”
“我为什么要问他?”
“他是最可能的肇事者,不问他问谁?”
“不会的,我跟他根本没事!”她拉整好上衣,举起右手。“我发誓。”
“不用发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难道没有同房?”
她缓缓摇头,“从来没有。”
医师愣上几秒,语重心长道:“你应该到外头动一动,散散步也好,分散注意力。”
“可是我家外面整条街的行道树都开满了花——”
医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两人都沉默下来。
花树满街,风一撩动,落英缤纷,无事人眼中尽是诗意,有事人心里尽是萧索,谁都看得出来夏萝青心里有事,无心赏花,久不沾阳光的脸蛋已渐趋苍白。
“人的感觉是会骗人的,所以还是得有证据。你身上出现的咬痕的确很离奇,本来如果你还在家,我会建议你在房间装个摄影机侧录观察,但既然你离开了,我们只能聊一聊,一起找出原因来。”医师表示。
“聊什么?”
“介意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的吗?”
“家人介绍的。”
“所以谈了恋爱才结婚的?”
“不,并没有。老实说,我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就想把他从饭店顶楼推下去。”
医师被她的直言逗笑,“饭店?”
“对,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家饭店大厅,但他以为是在我家,后来他推翻这两种说法,他说其实九年前就见过我了。”
“九年前?”偏头想了想,“你不是才上高中?所以你们俩是久别重逢?”
她无所谓地耸肩。“他爱怎么说都行,他就算说小时候帮我换过尿布我也不介意,反正没什么意义,他这个人,很难真正爱一个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想嫁给他。但没有人相信我,尤其那些喜欢他的女人,以为我嫁给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有人说我假掰,说我心机婊,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娶我——全都智障!依我看,他最爱的是他自己。”越说越激动,她捧住脑门,恼恨不已。
“你看起来很在意他?”
“没有。”她断然否认。
“那何来的苦恼?”
“他不是能让人轻松的那种人。”
“和他谈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
“……”夏萝青颓垂着肩头,盯着地板一阵哑然。
“这样吧,聊聊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当是饭店那次好了,他是怎么惹毛你的?”医师调整了坐姿,准备长聊的模样。
夏萝青与殷桥初相识的正确时空,在彼此的记忆里各自表述,展现不同的风景和评价。尤其在夏萝青的人生书页里,这一页的内容实在不值得再次展读。
那一天,初夏梅雨时节,雨稍停,混合着尘嚣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中,不怎么舒适的气候,她却记忆犹新,因为那天,她终于成功驾驭了脚上那双新鞋,不偏不倚地走进和某人约定好的饭店大厅。
她往鞋面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饭店四面折射而来的柔和灯光让暖红色的漆皮透出难以掩饰的高贵质感,使得露在外未搽上指甲油的脚趾尖在美丽的鞋身映衬下显得太朴素。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脚趾,木质鞋跟至少有八公分,让中等身材的她瞬间高挑起来,但鞋形设计良好,足蹬其上不至于颤巍巍。
的确是双好鞋。夏萝青一面盘算,一面朝电梯方向走,一面取出手机,在各大精品网站搜寻同双鞋子的价位。不得了,就算打上八折,也要普通上班族一个月的工资,夏太太这次在她的行头上下的手笔可谓不小。
后方响起急匆匆的脚步,未及回头,一群西装笔挺的男士快步越过身际,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按了电梯键,电梯门一敞开,男子按住开关键恭站一侧,让同行的伙伴鱼贯而入,垫后的一名高大男子与她擦肩而过,摆动的肘臂撞上她的身侧,力道不轻,她踉跄了一下,脚跟一歪一拐,霎时吃了痛。她勉强回稳站姿,惊见鞋带一部分迸离边缘车缝线,恐有月兑落之虞。她暗喊糟糕,抬头往前一瞄,撞上她的人已跨步进入电梯,没有口头致歉,没有绅士致礼,不顾尾后是否有其他乘客要一同搭乘,一行人全数到齐后,迳自按上关门键。夏萝青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抢快一步将手臂插入门隙,门再度洞开,她闪身进了电梯间,按下十楼键,另一个发亮的楼层键是二十楼,印象中二十楼设有商务会议室,显然是这群男士的目标楼层。
她揉揉发疼的手肘,忍不住回眸搜寻祸首。三面玻璃镜的电梯厢里,那群男士即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干人等面无表情,视线一律有默契地朝前,从西服颜色辨别,距离她最近的男子便是方才垫后的那名,男子抬手望了一下腕表,突然发话:“通知他们我们会晚到十分钟了吗?”
“通知了。”人群中有个声音立即应诺。
简单的对白,两者悬殊的口吻,夏萝青立即明白发话者在一群人里位阶最高,为了印证自己长久养成的辨识力,大着胆子侧身四十五度朝男子打量。
出乎意料,男子比预想的年轻,即使仅是惊鸿一瞥,抢眼的一张脸在这群正经八百的中年男士间显得相当突兀,很自然地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拓印;除了颀长的身板让他在密闭空间里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之外,主要是表情,男子鲜明的五官透着一种极度不耐和漠然的神色,紧抿的唇角微垂,隐约浮现着莫名的恼意,彷佛置身此处情非得已。
她想起了年长自己八岁的哥哥,他们有着同一个国度里的外在标签——不凡的外表,精心打点的服仪,对非我族类的睥视,令人联想起生产线上一系列按规格打造的名车,浑身散逸着碰不得的矜贵气。
男子察觉到了陌生人的窥探,比一般人浅淡的琥珀色眼眸朝她的方向略移,两人视线一交接,男子面无波动,仅在她脸上逗留两秒,便飘移回前方的金属门板,那凉淡没有焦点的一睐,让夏萝青充分感受自己和一堵水泥墙没太大差异。
没修养的家伙!
她略动唇形,没有出声,脚踝的隐隐作痛滋生出一把愠火。
十楼抵达,电梯门敞开前几秒,她张开十指,迅捷无比地将剩余的楼层数字键全体按下,再矫捷地闪出电梯。众人目瞪口呆,未及反应,她抬起右手,飞快朝那名年轻男子比出中指,立刻接收到对方一秒惊愕的眼神,门随即合拢,她迅速转身,弯腰检视已损伤的鞋身,狠狠咒骂两声。
这就是夏萝青第一次见到殷桥的场景。
她心有芥蒂吗?不,一点也不。在她忙碌的脑袋里,时刻轮转的念头是如何让有价值的东西变成钱,以及把钱扔进黑洞般的钱坑,除此之外,一切皆如浮云,她的海马回会自动将无关紧要的事扔进暂存区垃圾桶。
通常将暂存垃圾提出来的人是她哥。
那个周末下午,她刚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身上的粉尘尚未抖落,公寓大门钥匙一取出,她哥冷不防从旁显像——没错,像神灵一样显像,夏翰青的风格始终如一,时间掐得刚刚好,不需任何出场式,电话告知一声后人就到场,从不拖泥带水。
“吓我一跳。”她抚着胸口。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么紧张?”夏翰青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遭,蹙起眉头。
她猜测他正要去应酬,穿了一袭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装,三十二岁的面容有着二十五岁的光滑肌肤和四十岁的老成表情,一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绵里藏针。
“哪里见不得人了?”她嘀咕反嘴,两手交握在背后互搓,想搓掉十指沾上的白色水泥漆。
“我说你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又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之间就没得商量了。”她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优雅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他整个人从姿态到口气都一派优雅,吐露出来的字眼却带着一股寒意。
“你答应借我钱我就不去了。”她斗胆提出条件。
“不是说过别随便向别人开口?”
“你又不是别人。”
“我也不是无脑凯子。”
两人对望了一眼,她沮丧地别过脸,“找我有事?”
“下周末回家一趟吃顿晚饭,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顺手递过一个纸袋,她接手打开一瞧,里面是崭新的衣物和一盒新鞋,翻开吊牌一看,上面的数字令她咋舌,心中暗喜,嘴里仍嘟囔着:“是夏太太介绍的就不必了,我最近没心情跟猪头相亲。”
“这次是我朋友。”
“如果跟你一样那也不必了。”她存心冒犯她哥。
夏翰青面不改色,取出手机在萤幕上滑了几下,递到她眼前。“看一下,是这个人。”
她朝萤幕投下敷衍的一瞟,本来只思一瞟,却不禁耽搁了一分钟,她一手捧起手机,浏览男子的几张合影照,再放大相片细部,仔细辨认那张漾着笑意的面孔。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殷桥,为何如此笃定?那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很难开出第二家分号,况且,他左眼眼梢下方一颗细小的黑痣令她印象深刻,多数人会嫌碍眼将之去除,他却保留下来,若非不拘小节,就是极端自恋——一颗痣影响不了他的整体完美性。
两种心得同时爬上她的心头——这座城市真小;她实事求是的哥哥眼光出了问题。
“没兴趣。”她交还手机。
“没兴趣很正常,有兴趣是运气好,但兴趣不是你该考量的准则。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记得,当晚七点准时到家,早点到更好。”
“干嘛让我认识这个家伙?我像是花痴吗?”她不禁抗议。
“不许这样说话。”夏翰青正色以对,“你不想让爸爸开心吗?爸爸开心了,什么都好谈,乖一点。”说完拍拍她的头,当她是小女孩一样,然后转身离开。
于是她第三次见到了殷桥,重叠了他所谓的第一次。
那个月她刚满二十四岁,青春而无畏的年纪,欣赏长着单眼皮的阳光肌肉欧巴,和多数女孩一样,也有向往浪漫的时刻,虽然这些时刻对她而言实在太少,她必须考量的现实太多,但每逢听到了动人的情歌,暖风带着花香撩面,看了场催泪的电影,霏霏细雨下得太长久……强大的寂寞感随即攻其不备,渗入心扉,启动了她对浪漫的渴望。
可惜,夏萝青运气不太好,她垂青的男人希望她往前走不需为其驻足,她敬谢不敏的男人却与她纠葛最深,且这个人从来就与她冀望的浪漫无关,即使多数女人以为可以从他身上获得无限浪漫,但在夏萝青眼里,殷桥根本只是个投对胎、集幸运于一身却毫无战斗力的王子。
和夏萝青的认知有相当大的出入,殷桥认为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夏家的家宴上。
一场可有可无,没太大必要参加的社交活动,以他当时身陷事业与情事的双重纠葛中的态势而言,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
最初的邀约,由夏萝青的兄长夏翰青在一次名目不详的聚会里,酒酣耳热之际突然向他提出:“有空到我家吃个饭吧,我介绍我妹妹给你认识。”
他毫不掩饰地笑了两声,“你哪个妹妹我没见过?”
和这座城市里晃走的许多都会名媛差异不大,那对姊妹花近年脸蛋的变化和日新月异的医美科技一同并进,再加上精致的妆容,相仿的时尚品味,殷桥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也记不得她们少女时的模样,他当时想,夏翰青大概醉了,不知所云。
“我还有个妹妹。”夏翰青接着说,一面指示酒保再来杯威士忌。“亲妹妹。”
他们俩年纪相近,年少时,因长辈世交之故,彼此即已往来,虽称不上频繁,但长期维持着愉快的交情,却直到这一晚,殷桥才被动地发现,夏翰青对他是有所保留的。
当时他面露狐疑,不以为然道:“很抱歉,我不是很理解,你有不亲的妹妹吗?”
“同个生母。用点想像力行吗?兄弟。”
遭了白眼的殷桥愕愣了好半晌,他当然知晓夏翰青非正室所出,这在亲友圈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夏父婚后多年无子,在某个应酬场合结识了夏翰青的生母,两情相悦后进而秘密藏娇;不久长子夏翰青诞生,夏父妥善安置外室,不敢让私情曝光。这期间不孕多年的妻子终于成功怀上孩子,五年内相继生下两姊妹。而另一边厢,夏翰青直至小学五年级生母改嫁他人才被带回夏家正式认祖归宗。在殷桥的既定印象里,三兄妹是夏家的固定子女成员,从未听闻尚有未浮上台面的手足。
“你是说——你一直有个没曝光的亲妹妹?怎么回事?连我都瞒着,难不成是异形见不得人?”他纵声又笑。
但夏翰青可没笑,他望向殷桥,一脸若有所思。“我和她差了八岁。她从小没和我一起过来夏家,一直在我外公家生活;她上高中那年我外公去世,家里才接她回来,但不到一年即去住校,大学又在南部就读,毕业后才回台北,回来在外头和朋友一道分租公寓,你没看到她很自然,我也不常看到她。”
一杯威士忌的时间足供殷桥消化新讯息,令他惊异的重点并非在夏翰青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身上,而是对方绝口不提的功夫竟如此深厚,谈及隐私的口吻如此闲淡。他想起上星期结识的一名近几年暴富的网路新贵,在自家豪宅宴客,随兴从酒窖取出数瓶市值不菲的珍贵红酒提供来客佐菜,像从冰箱取出廉价海尼根一样稀松平常。夏翰青淡定的气势可比那位新贵。
毕竟背景相似,殷桥沉吟了一会,选择了轻松的姿态回应:“有趣,你竟然还有个妹妹,现在才想到让我见见?”他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他们这样的家庭,有一两项难言之隐是可以理解的。
“没事就来我家走动走动吧,我不是无聊,是在帮你解决问题,了吗?”夏翰青轻拍他的肩一下。
“解决问题?我的问题不就是来自女人吗?”
“家里不是在催婚?照你的玩法,你到四十岁也结不了婚。”
“我没想过结婚。”
“这种时候由得了你吗?”
“你还真是内举不避亲。不是我不买帐,这件事要是称了我父亲的意,以后我还有说话的余地吗?”
这个话题新鲜度只维持了十分钟,殷桥很快便把这项提议抛下。换作以往,他还可以抽出时间凑兴,偏巧他最近麻烦缠身,已被家人警告过必须低调行事,换个约会对象不过是雪上加霜,化解不了他的闷愁。
再过一阵子吧,他寻思着,再过一阵子,烦恼烟消云散了,待他恢复了元气和动力,社交活动重新活跃时,不需任何人提醒,他自有办法为夜生活增色,而非和几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泡在酒吧里喝闷酒发牢骚。
当然最后他还是赴约了,因为他获知任职的公司董事会研拟通过一项限制条款,可能间接斩断他日后更上层楼的机会。换句话说,再怎么韬光养晦,暂时是看不到前景了,既然如此,节制无味的个人生活便失去了意义;次因是,把握机会寻开心是去除一身霉气的最好方式,夏翰青为他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谜面——一个被略而不提、不知是圆或扁的女孩让他重拾猜谜的乐趣。
依夏翰青端正儒雅的面目来判断,亲手足应不致于太走样,但若遗传到夏父的基因多一些,则很难出落成美人儿;外形差强人意也罢,若和夏家另外两姊妹一般言语乏味,他可得想个名目提早撤退。
殷桥一边开车一边任凭想像奔放,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夏萝青的出场式。
华灯初上,座落在郊区的夏家宅邸已人声鼎沸。殷桥喜欢热闹,享受欢聚,对他而言,社交绝非难事,他可以从交手过程中,轻易得知自己有多受欢迎。
和夏家成员进行了一场相见欢,美中不足之处是这场家宴多了几位夏家的生意对象。彼此寒暄难免,殷桥对传产业还不熟悉,应酬了一番,对方在知晓殷桥的名衔后,那微笑的方式和掂量的神色多了点弦外之音。
“你们董事会有这么严格?打击自己人是想借此多吸引外部资金吗?”带着同情的调侃,透过握手摇晃传达给他。
传闻真快。他暗忖,金融圈都该传遍了他可能被边缘化的消息了吧?
一股晦气直窜胸口,以致一道道相继端上桌的凉拌牛肉、葱烧鲫鱼、辣椒镶肉、砂锅白菜炖鸡……他向来钟爱的江浙菜色,全皆瞬间失去了风味。
失去胃口,味同嚼蜡,可惜了厨子的好手艺。
忙着为众人斟酒布菜的夏翰青走过他身边,殷桥闲问:“你那位亲妹妹呢?”
“还没看见,大概又迟到了。”
他只好转向另一侧,加入了正在开启的话头,在不费吹灰之力逗笑了夏家姊妹花之后,他的兴致渐消,笑容开始勉强。起身借口去趟洗手间,他取出手机,趁夜未央,准备寻个僻静角落回覆几通邀约电话。
穿过客厅,拐个弯经过右侧起居室,里面急促的交谈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里张望——白色长沙发前伫立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位他认出是夏至善的正室,另一位则是陌生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发生了争执。女子背对着出入口,只见夏太太紧绷着脸在训斥对方,一方空间里仅听得见她尖细的声嗓,年轻女子似乎一直插不上话,低首盘胸状似倾听。待夏太太停歇的几秒空隙,女子忽然靠过去,低声说了一句悄悄话,夏太太面色骤变,抬手毫不犹豫甩了女子一耳光,结实响亮得震动了远观的殷桥。
他下意识侧身在拐角处,进退两难间,起居室急促行进的脚步声朝他趋近,未及闪退,他硬生生和来者打了照面,两人当场僵立。
“嗨!”他率先招呼。
近距离面对面,女子的模样清晰地纳入殷桥眼帘。
女子剪了一头齐耳鲍伯头,略显蓬乱,短发下有张未施脂粉的素颜,素颜上有一对微上扬的猫眼,正警戒地注视他;女子不算高,目测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多一些,穿着相当随意,一件素色紧身棉T和七分裤,配上宽额、下巴削尖的心形脸,乍看似未成年少女,但少女通常眼下不会有一抹倦怠的暗影,少女也不会拥有一对丰挺的胸脯。
殷桥一眼直觉,这名女子就是夏萝青,除了一对浓眉,她的长相和夏翰青无神似之处,和夏父距离更远,基因可能靠向了生母一方。
“嗨!”匆匆打量他一遍,夏萝青也举手致意,说了句:“餐厅在那边,你走错了。”手指宴客方向,彷佛和他熟识,彷佛没发生任何事,低头自顾自前进。
殷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请等一下。”
夏萝青止步回头,静待他开口。
他指着她左颊,“——很明显,你不介意吗?”红色的指印已浮凸其上。
她一愣,诧异地眨眨眼,抬手摩挲面颊,立刻耸了肩道:“没关系。”
没关系?殷桥怀疑自己听错。
座椅不足,夏萝青随手找张圆凳挤身在长形餐桌一隅,端起饭碗举起筷子默默吃起饭来,像乱入喜宴的陌生人和一干人等同桌共餐,不虚应不微笑,比任何人都专心投入在进食上。殷桥很快理解那个巴掌印果然没关系,夏萝青甚至添了三碗白饭,每道菜都热情捧场不挑拣,胃口好得吓人,这等食量,令人不得不纳罕她细瘦的身架是怎么维持的。
殷桥忘却了早退的念头,他吃得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酌酒闲谈,不时瞥向夏萝青,观看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夏家成员全都看见了她,也全都无视她。
至于其他宾客,十分识趣地把话题避开私领域。晚宴进行无碍,直到夏萝青用餐结束,起身欲离席,她大哥夏翰青移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瞅了一眼殷桥,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殷桥同时接收到了夏翰青的眼神暗示,跟着离座,尾随夏萝青穿过半个夏宅,抵达偏厅外的大露台。两人先后站定,她背靠围栏,姿态并不矜持,表情仍带着警戒,转动着一双宛如戴了放大镜片的黑瞳扫视殷桥,但他辨识得出来那是她真正的瞳眸,闪烁着与镜片不同质感的润泽和晶亮。
他迎视她,展开友善的笑容。
“殷先生,我哥想让我认识你,我叫夏萝青,我哥应该告诉你了。”她朝他伸出手,他顺势握住,十分惊异,触及的掌心处竟粗糙坚硬,这是一双习于劳动或热衷体能训练的手。
“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手抽离之际,他明显在对方掌丘部位模到了厚痂。
“第一次?”她面露讶异,“啊,你果然忘了我了?”
“……”他感到啼笑皆非。
这女孩今晚的每一种反应都出人意表,通常这句话发生在调情场面上还说得过去,但他确定夏萝青十分认真,她甚至跨步靠近他,微缩猫眼审视他。
“你再仔细看一次,真的没见过我?”她踮起脚尖。
仰起的脸蛋与他仅咫尺之距,她面庞的细小雀斑和淡淡的微血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动作在初识的男女间算是大胆,他甚至嗅到了她发丝散发的洗发精气味,微微的草本植物气味。他拉开距离,笑着摇头,“老实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翰青提起你,见过就更不可能了。”
“噢。”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她再接再厉,“给你三个提示,饭店,电梯,还有这个——”她擎高右手,竖起中指。
这女孩胆敢对初次见面的异性比划出不雅手势?
他敛起笑意,视线移至前方那根中指,指背上有一个似戒饰般的星芒小刺青,很惹眼,也很挑衅。他暗暗思索着如何高明地予以回应,停留在视窗中的星芒图案却冷不防从脑海中召唤出一些影像,连带地相关背景也随之浮现——电梯、楼层键、女孩、中指……
他愕然看向夏萝青,她抿着嘴,得意地笑了,“还是记不起来?”
“你——”
“唔,记不起来也很正常,我样子普通,你怎会记得。”
不,他记起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算起来至少有半个月之久了。他和几名部门职员依投资方要求订于对方下榻饭店的会议室签约。当天行程紧凑,他匆匆赶往饭店,隐约记得在大厅疾行时擦撞了一名女孩。过程中他完全没有留意女孩,大惑不解的是,女孩在电梯里行使了一桩恶作剧,还朝他比出中指,他连她的脸都未看清,只记得那只中指上的星芒图案。
这个世界充满了巧合,但这个巧合令人无言,他记得几个男人围在数字面板前手忙脚乱地解除按键指令,碰上这种小屁孩式的恶作剧实在算不上美妙的经验,而事件中的女孩近在眼前,大方地勾起他不悦的回忆。
“记得了,你那天差点害我们签约迟到。”他勉强笑。
“噢,你那天害我鞋带断了,是第一次穿的新鞋。”她不甘示弱。
短短数秒间的对视,殷桥确定了一件事,她绝不是他的菜,纯粹是直觉。
“很抱歉,我向你赔罪,那双鞋多少钱?”他仍挂着适切的笑容,语调试着轻快。
“不用。不过那天我脚拐了,痛得很,大概脸色不太好,相亲时表现不佳,之后就没下文了。”
这是在明示她的损失远非一双新鞋可比?但他内心一点都不感到抱歉,而且深度怀疑夏萝青和相亲这码子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真有其事,男方恐怕也不会只因她脸色欠佳而说再见,光凭她那鲁直性格印象分数就不会太好看。
“抱歉,我真不知道对你影响这么大,那天实在太赶——”
“你是真的抱歉还是随便说说?”她眼眸大而澄澈,像初生之犊,直视他没半点别扭。
“……”他又愣住,但很快恢复神色,干笑两下,“当然是真的,我向你致十二万分歉意——”
“那就好,手机借一下。”她打断他的话,摊开右手掌。
他后来百思不解,当时为何如此轻易就把手机交给她?夏翰青又是哪根筋不对?相交多年,理应熟知他的品味,就算是至亲,也不该起心动念把妹妹介绍给他。
拿到手机后,夏萝青快速输入通讯资料,交还他后道:“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觉得抱歉就请我吃顿饭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爽落地转身离开,连个道别的手势也省了,殷桥内心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类似气闷的感觉。
接下来,他很快忘了这回事。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令他不愉悦的人事物很快就能抛诸脑后,履行诺言或是不负所托并非他的座右铭;再说,夏萝青只能算是古怪,称不上可爱。
可这顿饭的约定夏萝青却铭记在心。
在他正于一场重要会议中向几名高层说明投资动向时,他忘了交给助理保管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他不得不中断报告,掏出手机瞥了一眼——来电者是夏萝青,他果断地按下拒接键,同时设了静音。
只隔了五秒,口袋里的手机转而以震动的方式提醒他,他试着忽略那低频的干扰声响,继续进行报告。可惜,隔音良好的会议室很难隐匿任何动静,与会的一名董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开口:“先接电话吧。”
他镇定地拿起手机,短促地喂了一声,彼端传来夏萝青直接了当的开场白:“说好的请吃饭呢?”
“我在开会。”他压低嗓音,口气冷峻。
“明天吧,明天请我吃饭。”
“明天不行——”
“后天?”
“后天也不行。”
“直接点,说一个你可以的时间。”
“——就周末吧,周末晚上。”几双眼睛直盯着他,他急着结束对话。
“一言为定,我等会把地点传给你。”
两人的初次约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定下,当晚他却苦恼万分,因为无意间发现他的周末早有了邀约,对象还是他大学时期心仪已久的学姐。
取消夏萝青的约定当然是首选,她却彷佛人间蒸发,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全转入语音信箱。询问夏翰青,得到的答案是——“我们兄妹很少联络,她从不跟家人交代行踪,也许是手机掉了,再等等吧。”
这是什么样的兄妹关系?
以简讯告知取消太失礼,他必须顾及与夏翰青的多年情谊,延后另一个约会是唯一的选项。
查看一下夏萝青传来的约会地点,看起来不讲究的她竟挑选了一家米其林推荐的法式餐厅,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订到位子的?
或许是心理因素,当天他迟到了一刻钟,这是前所未有的负面纪录。
侍者领位,夏萝青早已经准时入座,左手掌根撑着下巴,右手滑着桌面上的手机,慵懒地等待着,上扬的嘴角透露着愉悦的心情,看来不介意男伴迟到。
令他惊艳的是,今晚夏萝青特意上了妆,一双猫眼更加显着,朱唇丰满,耳垂上的小钻饰衬得脸色泛泽。身上则是一袭俏丽的短洋装,裹住她年轻纤巧的身躯。朝下一探,脚上还着了一双华美的高跟鞋,整个人和上一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宛如两种画风。
殷桥不禁哂然,这女人在演哪一出?她不会以为他就爱女人这调调吧?
“小姐,请问你手机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入座即双手盘胸,面无喜色。
“摔坏了,新手机昨晚才拿到。”她不以为意地回答,举手召了侍者过来,从前菜到甜点兴致盎然地仔细询问菜色,点菜结束,抬头直视他,请便的意思。
缺乏胃口,他勉为其难单点两道菜,这次上好的生蚝料理也吸引不了他了,他倒想看看夏萝青和他吃这顿饭的用意何在。
开胃小点和前菜陆续上桌,殷桥刚举起叉子,夏萝青忙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让我拍几张照。”接着取出手机,调整摆盘,将菜色和他一道摄入镜头。再起身绕至他身畔,屈蹲身子,头倾靠着他,不管两人表情有多违和,迅速完成合照。最后再将手机递给他道:“不介意帮我拍一张吧?”
他沉住气,接过手机,焦距没调整便按下快门,递还她时轻嗤一声:“有打卡的习惯?”他最厌恶女人染上约会时打卡上传的癖好,比任何举止都要煞风景。
“不是,给个交代罢了。”她专注地在手机萤幕上快速点按。
“吃个饭有什么好交代的?”
“这样我家人就知道我有乖乖相亲了。”
“相亲?”
“唔。”她点头,上传照片完毕,举起叉子,将一根青翠的芦笋送入口中。见他瞅着她,她转了转眼珠道:“不好意思,没先跟你打声招呼,我想若是告诉你了,你肯定不会答应请我吃这顿饭。不过你不用紧张,这一餐结束,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先谢谢你了。”
不可思议。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的习性,事情的走向过于怪诞或夸张时,他总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并非他总能发掘特殊的趣味点,而是巨大的荒谬感促使他发笑,且因为总是在奇怪的节点发笑,很理所当然地,他留给了外界轻浮的印象。
活到三十岁,他遇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但拿他当陪衬的工具人配角还是头一遭,他忽然明白夏翰青不积极让这个妹妹“面市”的原因了。
“你哥知道我们今晚吃饭这件事?”
“知道。不过我上次告诉过他你不会对我有兴趣的,他就没再追问了。”
这种少见的直白令人傻眼又语塞。哑然半晌,他捉模到了一点女孩的性格,不再顾及冒犯的风险,直问:“你经常在相亲?”
“是啊,这是夏太太的嗜好,她挺认真的,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以做。”
喊名义上的母亲为夏太太,个中因由耐人寻味,这方面殷桥没兴趣探索。可说到认真,夏萝青和上次家宴时一样全神贯注,用餐时视线一迳投注在瓷盘上精心摆置的菜肴,慢条斯理品尝,当她含住薄荷叶上的紫苏梅时,脸上立刻流露出尝到珍馐的喜色。
“你不像听话的孩子。”他可没忘记她挨的那火辣一巴掌。
“我哥说,偶尔让夏太太开心,我好过他也好过,他讨厌女人罗嗦。”
“所以是为了你哥?”
“唔……”歪着头思索。“不完全是,这不好说。”她望着刚送上的汤品,两眼生辉,立刻执起汤匙,舀起浮在翠绿汤面上的一片粉色莲瓣,饶有兴致地细看一番,再放入口中,接着发出赞叹:“啊,这厨师果然厉害。”
“为什么不好说?”他追问。
她耸耸肩,口气自然,“我和你不熟啊。”
殷桥扬起眉——她倒是善于吊人胃口。继续探问:“看在我和你哥交情的份上,你就透露一点吧,说不定日后我可以帮你。”
“……”汤匙停在嘴边,她抬头看他。
这是夏萝青今晚第一次正视他,他有趣地发现,当她静默注视着一个人时,那双大眼瞬也不瞬,彷佛是夜里栖蹲在角落里的猫眼,可以透视黑暗,看清对方想尽办法埋藏的心思,直抵那最深处的灵魂。
单纯的注视,殷桥的轻慢在数秒后慢慢散逸,他端直背脊,心生迷惑。夏萝青如此年轻,且欠缺媚态,绝无这样的摄魄功力,他相信那是错觉,原因就出在她近似孩童般的、缺乏社交敏感度的举止,简直可说是粗野。
“很难说,也许是我帮你。”她不以为然。
“你能帮我什么?”他好奇起来,凑上脸,盯住她。
盯住她,以夏萝青的方式——眼眸圆睁,不闪烁,不畏怯,专注而有力。
后来,他们之间相处的许多细节殷桥不见得记得一清二楚,但就这一件,他不知不觉感染了她别具一格的注视模式。日后,他熟练地在各种对象身上运用这样的模式,轻易看到了他以前视而不见的东西,逼出了最真实的心灵色彩。
此刻,他还只当她是缺乏教、粗鲁不文的女孩,半带戏谑地模仿她。她似乎读到了他那点心思,静静回眸,两个人就这样无厘头地对视。不久,新手落败,殷桥忍不住别开目光,因为再看下去就要出现斗鸡眼了。
“你赢不了我的,我可是练习过的。”她得意地笑。
“我没要赢你。”这女孩竟能令他尴尬,他后悔陪玩起把戏,索性直言:“好吧,就不问你了,你专心吃吧。”
重新举起刀叉,殷桥切下一片樱桃鸭胸放进嘴里,默默盘算着退场时机,没想到她搭话了,指着他盘中的半截鸭胸,“不介意让我尝一点吧?”
殷桥又怔住。
在以往,女人提出分享佳肴的要求通常含带着撩拨的意味,而一般他又是怎么回应呢?他会以手上的叉子,直接将食物放进对方口中。但夏萝青不同,他相信她是单纯想知道鸭胸的滋味,她对餐点内容的兴趣明显大过于他,从刚才到现在,她享用得异常投入,胜过取悦用餐对象。
“请便。”他豪气地整盘推过去,不再顾虑所谓男士的体贴风度。“方便的话,顺便把这道也吃了吧。”左手将另一道未用完的前菜奉上。
“谢谢。”她照单全收,拿起刀具自行切割肉片。
坦白说,殷桥有一股想翻白眼的冲动,转念又想,何不换个角度和心情,像欣赏特殊动物一样观赏她的吃相不是更好?仔细瞧,她吃相并不难看,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速度保持不疾不徐,发光的脸上充满着对食物的虔诚,这顿饭他绝对会买单,光是看她一个人吃得眉开眼笑就值回票价。
终于等到享用甜点,用餐接近尾声,夏萝青蓦地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低喊:“糟了——”
“怎么了?”
“下雨了。”
他朝窗外看去,果然雨丝开始沾附在玻璃上,从一点一滴到拉划成串,降雨速度极快,显然又是一场夏日雷雨。“下雨就下雨吧。”
“噢,这可不行。”她露出忧心的模样。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以为意。“我可以送你一程。”反正今晚也来不及安排其它节目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也好,谢谢你。”
殷桥不明白这场雨有什么可烦恼的,她看起来分明是有伞也懒得撑的女人。
两人一抵达地下停车场,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休旅车,直接打开车门,迳自钻到后车座。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司机?他坐上驾驶座,耐住性子转动引擎,开启空调。
“麻烦你暂时别转过头来,一下下就好。”她忽然向前叮咛。
与外界隔绝的宁静车厢里,清晰听见后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殷桥望着挡风玻璃等待着,一个念头陡然飞窜入心——她凭什么限制他的行动?这是他的座车,他的私人空间,该遵守规范的是她不是吗?她似乎不很在意别人的感受,那么他的礼貌不就是多余的体贴?他决定今晚的工具人角色至此结束,如果她有意见,可自行下车,他不再奉陪。
毅然转过头,堂而皇之朝后座观看,无论再怎么做足心理准备,殷桥还是略吃了一惊。
夏萝青正在换装。
她侧对着他,两只手臂一上一下在背后交会,费了番功夫手指才捏住洋装细小的拉链头。她吃力地划开拉链,再小心翼翼从上身月兑除,年轻的身躯赫然只剩下单薄的胸衣和小内裤,阳光洗礼过的蜜色肌肤就这样展现在殷桥眼前。
她将洋装仔细摺叠好,放进准备好的纸袋里,再月兑下高跟鞋,以纸巾里外擦拭过一遍,置入随身携来的鞋盒里;接着又从袋子里取出牛仔短裤费劲套上,完毕,伸手在袋子里模索了一下,似乎找不着替换的上衣,转身欲往周围寻找,就在那一瞬间,他见识到了她半果的胸脯——也不知是内衣的特殊机能还是她本身的条件使然,她躯体虽瘦削,但锁骨之下胸部匀挺,隆起的弧线美好,形成中央一道深沟阴影。
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两人目光乍然对上,他等着她惊声尖叫。但没有,她的确讶异地半张嘴,却忘了遮掩胸口,她呵出一口气,泄气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还没到家,你有这么急吗?”殷桥先声夺人。他得就这么大方地看下去,不能立刻回头,否则就显得作贼心虚。
这话果然起了震慑作用,她没回嘴,迳自低头在踏垫上寻找失踪的上衣,弯腰的俯姿让浑圆的胸前春光更是呼之欲出。终于在门侧找到滑落的上衣,她从容不迫地穿好棉衫,才平静地启口:“好了,没什么好看了,可以回头开车了。”
“……”他哑然失笑,回身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在这段共乘的短暂路程里,他不止一次生疑,夏翰青会有这样大而化之的妹妹?他甚至起意借看她的身分证,但思及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便打住了念头。
转了两个街区,到达她刚才报上的地址。那是巷道内的一家女性服饰店面,暖黄的灯光从一排木质落地窗内流泄,橱窗布置不落俗套,绝非廉价的衣饰卖场。
夏萝青向他道了谢,抓起背包和纸袋,赤着脚跳下车,飞奔进敞开的店门。
他没看花眼,这女孩赤着脚,踩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消失在他视线里。
考虑了几秒,性好猎奇的他也跳下车,跨大步跟着进入那家店。
店内恰好没有客人,视线快速一扫,悬挂或整齐堆叠的服饰很有效地利用了偏窄的贩卖空间,不致于拥挤。他随意抓起身边一件衬衫的吊牌审视,果不其然,对一般上班族而言订价并不便宜,这里的产品形式清一色强调女性的柔美和线条,不像是夏萝青的偏好,她进来有何用意?
结帐柜台设置在一道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琉璃珠帘后,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他慢慢踅过去,瞥望到夏萝青已经将鞋盒放在桌面上。她打开盒盖,拎起高跟鞋,鞋身在石英灯下闪着迷人的色泽。她愉快地向柜台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说明:“只穿了三小时,我很小心的,没淋到雨。”
“真漂亮,你舍得?”
“这次七折价,可以吗?我有急用。”
“可以,明天汇给你,衣服就没这么快喽,得先干洗。”
“没关系,干洗费算我的。”
“夏太太可真大方,每次相亲都下了重本。”
“算不上重本,他们一家都这么花钱的。没办法,夏太太怕我随便把自己嫁掉,给夏家丢人。”
“说真的你把这些行头处理掉了,不怕她知道?”
“放心,他们从不去我的公寓。”
殷桥在夏萝青背后站定,柜台后的女子立即发现了他,惊异地问:“小萝,你带了朋友来?怎么不说?”
“哪来的朋友——”夏萝青一旋身,险些和他撞个满怀,看清是他,错愕不已,“你怎么还没走?”
“这就是你愿意相亲的另一个不好说的理由吗?”他盘胸看着她,好整以暇笑着。
无所谓的淡定在她脸上消失了,转为懊恼不安,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干嘛跟着我?”
殷桥忽然发现,看着她出现小女孩式的紧张挺有乐趣的,这才是年轻的她该有的样子,今天最痛快的时刻竟然就在这时候。
“你应该说,拜托请你替我保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嘴唇抿成了一直线,黑漆漆的眸子快速晃动着,显然在思量如何对付横生出来的枝节。
“真奇怪,你有这么缺钱?你家人亏待你了?我倒要好好问翰青,知不知道他妹妹在做什么。”他逼近她,静候她的反应。
她默不作声,不安的神色渐渐退去,怏然瞪着他,沉声道:“你想威胁我?”
他笑得更惬意了,“不算威胁,你又没什么好敲诈的。”
她咬了咬牙,妥协道,“好吧,你想怎样?”
“说实话,你卖了这些做什么用?”
她犹豫起来,看了看腕表,不情愿道:“下次吧,下次再告诉你,我现在没时间,我还有工作,马上得离开。”
“现在?”周末深夜?“哪家夜店等着你光临?”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周末等着喝酒把妹?”说完返身走回柜台,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小萝,是你朋友?怎不介绍一下?”柜台后的女子走出来好奇询问。
“不是我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要走了。对了,借我一双鞋子,我要搭捷运。”
对话声量正常,全不避讳让他听见。
这是殷桥的生命里首度有女人以嫌恶的姿态对待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恼怒,他想的竟是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