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第一章 一家古怪的店
回到屏东乡下老家,已经迈入第三天。
杜清晓也在床上发霉了三天。
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生理需求,她完全不想离开那张床。
恰巧寒流来袭,有厚厚棉被捂着,躲在里头,哭声传不出去,窝囊哭泣的模样,谁也瞧不见,与世隔绝,最好。
是谁说过:“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怎么也不说说,用幻灭换来的成长,居然这么痛?!
电视剧中,老套狗血到不行的桥段身活生生发生在她身上。
她的男朋友、她的闺蜜,双重背叛了她,让她目击到现场实况,床第淋漓厮混缠绵,像两人各持菜刀,分别狠砍一刀。
那种狗血剧情,她曾边嗑洋芋片,边与男朋友哈哈取笑,笑编剧脑袋有洞,想干坏事之前,不知道该先锁门呀?
原来,真的有猴急到只顾着月兑衣服,来不及去管门锁的精虫冲脑时分。
恶心!恶心!光是回想起两人的脸孔,她都想吐!
杜清晓忍住胃部翻腾作呕,强迫自己放空脑袋,不去重播当日所看见的肮脏。
全都忘了,忘了就好。
她幻灭,她成长,代价是她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量,她想就这样,腐烂在这里——这处她从小长大,度过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家乡。
当她受了伤,本能会想躲回来,寻求温暖的包容、宽大的抚慰,慢慢等待治愈。
她是隔代教养的孩子,父母离异,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前几年因事故过世,妈妈已另组家庭,鲜少联络。
记忆中,一年看见父母的次数,一根指头数数正巧足够,对她而言,阿嬷更像是她爸妈。
举凡学校家长会、运动会、她闯祸后导师请家长到校的恳谈会,阿嬷不曾缺席过。
她阿嬷是个相当传统的女性,年轻守寡,靠着一辆老摊车套在市场一隅卖大肠面线,一碗一碗脚踏实地赚,拉拔独子长大。
直到现在,小小面线摊子仍在经营,这几年,随阿嬷年纪越大,体力不如从前,卖的分量减半,营业时间缩短,只剩上午时段营业。
她想让阿嬷享享清福,提议过结束面摊生意,阿嬷却不想让长年支持的常客,失去这一道简单朴实的熟悉味道,又说自己闲不下来,拿卖面线当成日常生活娱乐,又能赚赚零用钱,一举两得。
她舍不得阿嬷辛苦,每月固定汇来孝亲费,阿嬷一块钱都没动用,帮她存下来,慈爱笑说,等以后她结婚,给她添嫁妆。
结婚……
她本以为,男朋友会是她这辈子的结婚对象,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人生光阴中的一段孽缘,回首去看,满目疮痍,如同一则讽刺笑话。
对于蠢到曾想嫁给他这件事,杜清晓视为耻辱,为过去的自己不值!
不要跟她说感情出现问题,双方都该负责任,凭什么要她为一个男人的不忠寻找开月兑之词?!
生而为人,若连最基本的道德观念都无法遵守,放任凌驾理性、背叛感情,他还能有什么自制力?!
杜清晓埋首在枕头里,正大叫着:“不要想了!不要再想那两个混蛋——”,便听见阿嬷从屋外走来的拖鞋声,啪嗒、啪嗒、啪嗒……再加上拉动老旧纱门时,极度不顺畅的卡卡声。
怕阿嬷担心的杜清晓,狠狠咬了一下枕头,制止喉间的哽咽逸出。
“晓晓,晓晓呀,阿嬷给你留了一碗面线,要不要吃?”
绝对不能让阿嬷替她操心。
杜清晓猛做几次深呼吸,用了最快的速度,强迫自己声音高扬,假装轻快。
第一声虽然哽住,她清清喉,再一遍:
“要!”很好,完全听不出沮丧,完美!
阿嬷又问:“那你快点出来,感冒好一点没?”
杜清晓爬出棉被,胡乱扒扒头发,本想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是否露馅,又害怕看见镜中人的狼狈憔悴。
为那种男人憔悴,只会更令她看不起自己,索性扭头直接出房门,下到一楼。
“怎么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好?早上药吃了没?”阿嬷正帮她把面线倒进碗公,抬头看她。
“……呃,忘了。”感冒只是她用来搪塞的借口,并非真正主因,阿嬷准备的成药,治疗不了情伤,吃或不吃,根本没差。
“把面线吃一吃,再赶快吃药。”阿嬷交代,杜清晓只能点头。
阿嬷看她恹恹模样,很不放心,起身去帮她拿药,这次要盯着她吃才行。
杜清晓捧着碗公身蜷进沙发里,吃着暖乎乎的面,阿嬷总记得她不吃香菜……
但她前男友十次有七次会忘,她开口小小埋怨时,他又有一番说词,反过来怪她偏食,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不学着吃香菜,每次刻意跟老板说一碗不加香菜多麻烦、你不吃我们大家也跟着不能吃之类,最后总要她息事宁人,主动向他道歉着才免去一场争吵……
有没有把你的喜好摆心上,从小地方便可窥见。
“阿嬷,还是你最好……”她趁阿嬷坐她旁边时,马上蹭过去。
小时候,最爱赖在阿嬷怀里讨抱抱,现在她比阿嬷高出一个头,做来这种小鸟依人当然很不伦不类,反正阿嬷只会纵容她,不会笑她。
“傻孩子,不对你好,阿嬷要对谁好?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吃面。”
杜清晓有些鼻酸。
她明明就很幸运,还拥有一个最疼她的阿嬷,这才是她该珍惜的宝物。
可是她也不懂,当初怎么会因为男朋友想上台北创业,她就一股脑热地跟着北上,把阿嬷一个人留在这里,去他的小公司中从总务兼任总机再兼仓管,领最低薪资,做四人份工作。
没赚钱的前几个月,她还白莲花地不支半毛钱,一心只想着成为他的支柱。
直到公司稳定,需要聘雇人手,她闺蜜正巧失业,她便把闺蜜引进公司,单纯想着,反正读书时三人也是旧识嘛,共事起来更有默契……
再然后,就甭提了,千篇一律的老哏。
共苦她有,同甘却是别人。
哀怨的歌声,娓娓唱来,唱的同样是世间情伤。
『讲什么山盟海誓,讲什么永远要做伙。
你我离开才短短三个月,你就来变心找别个……』
阿嬷习惯性打开收音机,让广播电台播放的歌曲流泄而出。
这机型,老到出产的公司是否还存在,都无法肯定,杜清晓从懂事以来,家里就有这么一台收音机,恐怕早在她出生前,它便是家中一员了,年资比她还老。
音质很差,沙沙声不时伴随歌曲着断断续续,一首歌也听不完整。
“阿嬷,我买一台新的给你,这台老的可以丢了。”
“还能用的东西干么要丢?浪费钱!阿嬷这台很习惯了,这种情况,拍两下就好。”
阿嬷刚这么说完,收音机里的沙沙声变成刺耳的“叽——”,尖锐到耳朵无法忍受的地步,下一秒,直接消音,报废给你看。
她与阿嬷相视一眼,又有默契地同时发笑,杜清晓嘴含汤匙,含糊说:
“你看,坏了坏了!我等一下上网帮你买台新的。”
阿嬷犹不死,把收音机左翻右转、倒过来甩两下,还检査了电线三次,做起垂死挣扎。
杜清晓正要开口劝她放弃,便听见阿嬷喃喃说:
“这是你阿爸第一次领薪水给我买的……我拿去让人家修看看。”
如果没有前头那一句“这是你阿爸第一次领薪水给我买的”,杜清晓绝对会力阻到底,这么老旧的机型,哪还有人会修理呀!
但老旧收音机对阿嬷来说,不单纯是一个物件。
更多的,是回忆。
阿嬷去厨房找塑胶袋,要把收音机装袋,才刚进去没多久,就听到阿嬷传来一阵哀号。
杜清晓急忙放下碗公,跑进厨房,看见阿嬷按着后腰,呈现一副正弯腰去橱柜底下取塑胶袋,却不慎闪到腰的标准姿势。
杜清晓把人搀回客厅套安置在沙发上,准备打119叫救护车,被阿嬷轻骂了声三八,叫她去抽屉里拿酸痛药布贴一贴就好。
比起她的腰,阿嬷更要紧收音机,一贴完药布,休息没几分钟,就说要先把收音机送修,态度很坚决,老顽固的脾气都上来了。
“我帮你拿去修啦!你躺着休息!”杜清晓拗不过她。
“……你会把它拿去丢掉。”阿嬷指控她的不良企图,斜着眼看她。
知孙莫若嬷。
就算杜清晓真的动过这种念头,阿嬷这样大剌剌点破,她哪好明目张胆做?她又不傻,等着回来被念到臭头吗?
至少她保证,她会亲自送去修理,然后等师傅宣判这台收音机的死期后,再光明正大丢!
“我不会,我发誓好不好!骗你我是小狗!”杜清晓摆出童子军立誓手势。
“……好吧,你拿去修,自从老田师退休不做,现在我们全改找『阿修丫』修理东西,他的店在大卖场右拐进去的小巷子,走到底,会看到一个大大红字的『修』,就那了。”
阿嬷口中的“阿修丫”是用闽南语说的。
“是不是美惠家那条巷?”美惠是她国小学姊,当时两人总是相约上下学一块走。
“对对,就是那条。”
流动在朴质乡下的时间,远较都市来得缓慢。
一些儿时记忆中的景物,并没有消失不见。
田埂路还在,大条马路虽然新铺了柏油,左右边的屋舍依旧独栋伫立,铁门或斑驳、或换上全新样式,其余几乎不变。
附近新开几家饮料店,等一下回来她要买杯珍珠女乃茶,大嚼珍珠,把热量抛诸脑后。
杜清晓选了傍晚时间,踏上修理收音机之路,顺便把脑海中童年的景致,再度重温。
美惠家那条巷,距离不算远,步行大约八分钟。
巷尾她记得有一大块草坪空地,是当年孩子们玩耍翻滚的地方,没留意何时盖起了房子。
倒是美惠家一点没变,阳台上的石莲花爆盆了一倍,蔓生垂到屋檐。
她看见美惠在二楼阳台摇孩子,听说美惠从事保母工作,一口气带了三个,简直神力女超人。
她向美惠招手,孩子却在同一时间号啕大哭,突声比她的招呼声响亮,盖过了她的,美惠没留意到她,一心哄孩子。
杜清晓一方面想到自己现在的惨况,脸色一定很苍白、很吓人,还是甭见面好,拉紧羽绒衣的领口,快步往巷尾走。
巷尾的草坪空地已经不在,被一栋……摇摇欲坠的木屋,取而代之。
她们这里土地便宜,房价不高,鲜有高楼大厦,一般多是一家一栋,盖到两三层楼,坪数大,零公设比,与北部人的寸土寸金很不一样。
但这栋木屋,盖得很突兀,盖得很勉强(一楼都危险了,还硬盖到二楼),盖得很……随便。
杜清晓说不上来,总觉得别说是都市了,连偏乡也不太会有这种建物——用建物这两字套简直太抬举它了。
就像在深山里迷路,越走越偏僻,突然一座荒废破木屋映入眼帘,里头随时会冒出个老巫婆,朝人嘿嘿直笑,招呼人进来坐坐,笑得人头皮发麻。
呀,阿嬷所说大大红字的“修”,她看到了,草率,呃……率性用油漆在木屋半面墙上写下,油漆未干时,还流了两三道痕迹下来,看起来真像含冤血书。
“阿修丫”修理技术如何,她不清楚,可是她觉得,比起她准备报修的老旧收音机,他自己的屋子才真该修一修,不然台风季来临时,也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屋外堆放许多电器用品、农具机械,也有桌子木柜之类……活似小型资源回收集散地。
通道两侧至少就有四台电冰箱,杜清晓小心翼翼避开杂物,往“疑似”大门的方向喊:“老板在吗?”
等了几十秒,没人应声。
她继续靠近,又喊了一遍。
黑色大冰箱后方,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瓜。
杜清晓吓了一跳,脚步本能往旁侧一挪,偏偏周遭全是杂物,羽绒衣一角被一旁物品勾住,她没留神,站稳身子后又向前跨一步。
这一步,引发杂物堆的“山崩”,什么电锅烤箱面包机,统统往她这一边倾倒,那些重量全部加起来,就算压不死她,也能砸出个脑震荡——
一只赤果长臂迅速探出,以壁咚之姿,将杜清晓与那些电锅烤箱面包机全“推”回原位,定住不动。
凭借那只手臂及五根指头的力量,维持一股微妙平衡,让电锅烤箱面包机乖乖安分。
杜清晓不确定能不能大口喘气,就怕呼吸声过大,便会破坏平衡,害自己淹没在杂物山底下。
杜清晓不敢呼吸,但双眼仍旧骨碌碌转动,顺着支撑杂物的五指向上看去,手背起伏的青碧色血管、果麦色皮肤,以及肤上沁濡的汗水,最后,再到果臂主人的面容。
果臂主人也同样在看她——以上朝下的俯睨姿态。
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男人眼睛,衬在一张还算英俊端正的脸庞间,炯炯有神,却也毫无亲切感。
大概是她差点闯祸,险些弄倒人家满院子杂物,所以他眼中窜动的……是不爽?
杜清晓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开口,打破沉默: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找『阿修丫』修东西……”想举举手中的收音机为证,又不敢动。
她声若蚊蚋,主要原因当然还是怕音量太大,导致杂物倾倒。
次要原因,他给的压迫感太大,加上他“壁咚”姿势,把她困在他及杂物堆中间,让她产生一种掉进陷阱、惊慌无助的小动物附身的错觉。
身为受困小动物,哪有胆量大声吠?
“……你就是『阿修丫』吗?”干么都不吭声,害她像在自言自语,很窘耶!
“你住哪里?”疑似“阿修丫”的男人开口,第一句话却很莫名其妙。
她是来修物品的,他不是问她待修物在哪里,反倒问她住哪里?
“什么?”她还呆呆反问。
杜清晓听见男人咂声,颇不耐烦的那种。接下来一把扯过她,任由她身后杂物锒铛落满地,比他娇小太多的她,只能被拖着走。
她傻傻看着他脑后那束长马尾晃荡,一波水亮光泽泛开,有些扎眼。
这年头,男人留长发不算稀奇,但能没有半根毛燥,滑顺到底,就不是太容易的事。
不对,她管他发质干什么,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呀!
杜清晓想起来要挣扎,可他力气好大,她活似一辆遭联结车拖行的脚踏车〔学步车才对!〕,根本任人宰割,才几步路工夫,她被带到一辆白色老汽车旁。
他打开车门,推她进去。
一副“这是绑架,你最好放弃抵抗!”的快狠准!
杜清晓脑中闪过数则新闻事件标题,人生跑马灯紧急大亮——
『歹徒心狠手辣,先奸后杀,妙龄女子魂断后车厢!
家人苦寻七日,女子未归,凶手竟是邻居修理师傅!
枉死!修理老旧收音机,踏上死路!』
她手里只剩收音机能当武器,―时间也没多想,举起来就朝他挥舞,双腿辅助,不断踢蹬,嘴里凄厉喊着:“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回应她的,是车门甩上的碰声,她一轮的攻势全数落空,男人已经坐进驾驶座,同一时间,车门上锁,阻断她退路。
发动车子,方向盘一记飞快转动,车子驶上道路。
“你住哪里?”他又问一遍,声音比前一次更沉。
“——我只是来修收音机的!你到底要干么?!”杜清晓抱紧手上收音机,寻求一丝丝安全感,颤着声音问他。
“你的问题比那台收音机更严重。”
疯子!
阿嬷!我遇上疯子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问题最严重的明明是你!
不过这疯子一直问她住哪……是想知道她家住哪边,押她回去先搜括值钱物品一番,再慢慢料理她?
家里还有阿嬷在,绝不能被他知道住址!
她索性胡乱报了国小的学校地址,一方面是搪塞他,另一方面,也是试探地观察他意图。
他听完地址,睨了她一眼。
这一眼,好像她所有的心思,全被看透透,无所遁形。
“你住哪里?”第二遍,声音完全不同于前两次。
杜清晓明明看见他嘴巴开合,却觉得声音来自另一方,极度遥远。
像回荡在密闭小房间里,幽幽浅浅的回声……
心口咯噔一响,意识一瞬间空白,她双唇自行蠕动,报出阿嬷家地址。
“不是这个,另一个地方。”他声音又传过来,哄孩子那种语调。
她乖乖说完北部的小套房地址,连同邮递区号!
杜清晓!你傻啦!你怎么——她在内心泪流满面,臭骂自己八百遍。
他踩下油门,在乡间小路上狂飙起来。
杜清晓抱着收音机,双手出劲,已握出了死白。
她在评估,若拿收音机,敲这男人的头,这样的车速下,自己能有多少活命机会,嘤嘤。
这一评估,估了几个小时,迟迟不敢付诸行动,因为车速几乎没有慢下来过。
“我没有钱……你就算去我家翻箱倒柜,也挖不出几百块……”她很想劝退他,他花的时间和油钱,说不定比她私房钱还多,太不合乎经济效益。
他没答,杜清晓想哭的心情都有了,只好坦白从宽,咬晈牙,翻出最后底牌:“我邮局里还有一万多块……你不嫌弃的话,我领给你……”只求你放我下车呀呀呀呀。
他仍是不说话,杜清晓觉得自己何止水逆,根本是天逆了。
她到底上辈子做过什么坏事,这辈子的经历会这么凄惨?!
男友闺蜜连袂背叛在先,遇上变态修理师傅在后,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刺激,她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杜清晓一时不察,把自己的委屈心声全吐露出来,喃喃说着自己怎么这么倒楣,情伤未愈,还给她遇上绑架案,说不定更会被撕票,性命难保……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底打转,抱着收音机的颤抖模样,可怜兮兮,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
他面无表情,直接路边违规停车,省略寻找停车位的时间,绕到副驾驶座拎她下车。
杜清晓本来还顾着哭,直到看见便利超商外头有人抽烟,才想起来此时不求救更待何时——
抽烟的男人恍若未闻,始终低头滑手机。
这就是都市人的冷漠无情狠吗?!
“先生!先生!救命呀!请帮我报警!先生——”杜清晓连同没喊完的尾音,被变态修理师拉往巷子。
这条巷,她熟到不能再熟,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上一遍,不算宽敞,停满机车。
正好有一对男女站在机车旁聊天,杜清晓不放弃希望,继续求援——
“等等去吃小火锅好了。”那对男女讨论起觅食计划。
都市人的冷漠无情狠again!
她的出租小公寓近在眼前,楼下大铁门永远有人忘了关,方便男人直接拖着她踩上楼梯。
她住在四楼,这层隔成六小套房,虽然邻居彼此不算太熟,可是见了面,点个头,问声好,还是有的,她一路嚷嚷抢劫呀火灾呀地震呀抢钱呀,招式出尽,也没喊来半个邻居探头。
他精准停在她家门口,一脚踢破薄薄门板。
大哥!我有带钥匙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你破门而入很帅吗?!
房东索赔时你掏钱来付才叫帅好吗?!
杜清晓觉得头昏眼花,不知到底是急是气还是绝望,竟双脚一软,瘫坐在房门口套哀悼了门板三秒钟。
男人明显没空搭理她,进到套房,开灯,大喝一声“滚出去!”,吓得杜清晓以为是在吼她。
她想滚呀,可是她站不起来呀,她腿软……
不,不只腿软,她浑身力气突然半点不剩,狼狈趴在地上,身体每一处都痛,氧气像被人抽走,张大嘴,用力呼吸,却什么也吸不到。
『匡铛,匡铛,匡铛……』
耳边听见,铁链拖行的声音,逐渐走远。
好痛苦……
她没法子呼吸了……
男人在房里翻箱倒柜,衣柜里的衣服鞋子全扫到地板上,任由他踩踏,她唯一件花了大钱买的“战斗服”——参加正式会议时必备的名牌套装,已经烙上他脏兮兮的大鞋印。
她想吠他,也想趁他不注意时逃,还想掏手机报警,更想向他求救,可她半件事都做不到。
后脑杓一阵一阵的钝痛,教她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四肢都在颤抖。
小小的单身女子套房套能找的地方有多少?很快地,他将房里翻遍一轮,最后停在她床前。
当初为了增加收纳功能,她买了一张二手可掀式床架,穿不到的冬衣或看过的书籍,全往床箱里头塞满,呀,她私房钱也在……
果然,最终的目标还是她的钱吧……
他打开床板,脸上神情一凝,弯低身,抱起一件东西。
杜清晓一方面忍耐疼痛,一方面眯眸瞧过去,想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那男人抱起来的,不是东西。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看上去,像是死了的……她。
直到现在,杜清晓还一头雾水。
木木楞楞地呆坐在手术室外,她怀里依旧抱紧老旧收音机,几乎把它当成可靠战友,在最茫然的时候,亟须它的陪伴。
谁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知道情况的那男人,正喝着超商咖啡,一副没打算帮她解惑的样子,她只好自己胡思乱想。
是了,她的记忆,有一大段的空白。
和男朋友的争吵部分,她记得。
然后中间断片,再下来的画面,是她孑然一身,半件行李也没带,站在阿嬷家门口,阿嬷见到她时的第一句话“你怎么大半夜跑回家来?”,才让她恍恍惚惚回神……
她明明回到故乡,为什么北部的小套房里,还有另一个她?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进手术房,坐在外头的她,又算什么?
灵魂出窍?
所以她在路边求救时,才没有任何一个人帮她?因为他们看不到她、听不见她?
那为何阿嬷看得到,还和她一如平常地相处了好几天?
哦,她的头又开始痛了……
弄不懂是她被错乱的现实搞到头痛,还是在手术房里的那个她,后脑杓遭打破的伤势正让医护人员处理中的疼痛……
隐隐约约,有些零碎画面浮现……
她在办公室发现男友与闺蜜的奸情,她与男友吵,也与闺蜜吵,吵架时谁不歇斯底里?她好像抡拳打了男友,闺蜜在一旁劝阻,她越听越火大,转过身想追问闺蜜为何不惜背叛友情,也要与她男友胡来,蓦然,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画面就到这里中断了。
所以她是被男友偷袭了吧?拿着重物往她头上狠砸,不管不顾她的性命安危。
又或许,他们真的以为失手打死她,忙乱中,想不到弃尸的好方法,只能先把她抱回小套房,藏尸床下,等之后再来处置她……
杜清晓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这男人强行拉她回来,及时发现她的踪迹,她就真的会死在床底下,说不定哪天被发现,早烂成一堆带蛆腐肉……
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可怕?
她虽气愤男友的背叛,可是在那当下,她完全没预料他忍心动手伤害她!
她是活生生的条命呀!
杜清晓哭不出来,内心转折由悲哀到愤怒,再从愤怒转痛苦、痛苦至心凉,最后,脸上只剩一片漠然。
原来,对一段感情的死,不过就是这几种滋味杂陈。
男人喝完咖啡,伸手过来拿她怀中的收音机。
她有些茫然,呆呆的没有反抗。
男人从口袋模出随身工具组,开始拆解收音机,动作俐落,没半丝累赘。
“……你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人?”
“嗯哼。”
“怎么看得出来?”此刻的她,必须找些话题,转移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可笑事迹的无力感。
他嘴角叼着螺丝钉:“人类和魂体的颜色不一样,生灵和死灵颜色又不一样,你现在的颜色,就是还没死透的颜色。”
杜清晓哪听得懂,一堆颜色来颜色去,根本不够具体。
他把拆解的螺丝重新锁回去,按下按键,听见收音机恢复功能,播放起歌曲,他调小音量,毕竟这里是医院,不能吵闹。
阿嬷锁定的电台,播放的歌曲很有年代记忆,耳熟能详的老歌,轻缓流泄,随便都能跟着哼上两句,但现在的她,没有哼歌的好兴致。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很迟来的道谢,杜清晓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要说。
想到自己还误会他是变态狂,内心涌上些些歉意。
“两百块。”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修收音机的钱。”他完全没在客气,办事收钱,天经地义。
哦,她伸手要去拿钱包,发现始终背在肩上的袋子不翼而飞……应该说,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灵魂,根本就没有办法背包包,一切全是她的想像。
那为什么能抱住老收音机,她不清楚,也没有心情去深究灵体的使用守则。
“先欠着。”他不急着讨,刚刚只是报价。
她没反对,点点头。
收音机里,女歌手依旧幽幽轻唱,悼念一段爱情的死去。
走廊好静,显得歌声飘缈,老收音机音质不佳,更增添几许岁月沧桑。
一首歌播完,手术房外的动向萤幕上,已进入恢复室的名单,出现了她的名字。
手术终于结束了。
他关掉收音机,起身,伸展极度修长的手脚,边淡淡睐她:“还不快回去。”
她听懂他的意思。
回去。
回她自己的身体里去。
杜清晓有些笨拙及不习惯,伸出手,去试模手术室墙壁,右掌一下子穿透过去。
那感觉,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墙面冰冰凉凉,模不出手感。
临行前,她又回头望他一眼,他脸上表情不多,一样是那副不耐烦模样,努努下巴,算是催促。
她一头钻过墙,短暂的视线黑暗之后,在极冷的恢复室里,她找到一脸惨白的自己。
看着自己那样的狼狈,差点连命都没了,她想叹气,却又知道,叹气没有任何帮助。
杜清晓慢慢爬上病房,缓缓平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