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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 第五章

丝。

他记得这上好衣料柔滑的感觉,记得她穿著它们时,她的发、她的袖、她的裙随风扬起飘逸如仙。

也记得她穿著这衣料时,看来有多么欣喜,多么不像他的族人,又是多么的适合,多么的像那高高在上的轩辕族人。

丝,是轩辕族的不传之秘,他们用那衣料交换武器、食粮,然後攻打其他部族。

当他进营帐时,看见她重新穿上丝裙,一瞬间,他重新震慑於她的静谧甜美,随之而来的认知,却让他有种想毁了那件衣裙的冲动,只因它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他的,她……不属於他!

不属於他!

一阵火光闪过,画面一变,战火冲天。

杂沓的人声纷扰,远处传来沙场街战声。

别去!

她拉住了他的手,挡在他身前,急切地用那新学的语言阻止劝说著。

为什么要战争呢?

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

这样交战真的能得到你们想要的吗?

她语气中隐含的责备教他涌起一股无明火,他没有答话,只是瞪著她。

再这样下去,你会後悔的!

这一句让他的火气更旺,一怒之下甩开了她的手,翻身上马离去。

***

猛然睁眼,眼睛刹那间无法适应昏暗的光线,但他却清楚知觉到怀中的人冷得像冰块。

心一惊,他抱著她坐起身来,吼道:「魍魉!」

「啥——啊——呃——哇——」在屋顶上睡得正熟的魍魉吓了一跳,整个人一路从屋顶滚到柴堆又跌到地上,之後才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跑进屋内。

「生火煮水!快!」他伸手探向她的颈脉,却几乎感觉不出她的脉搏。

她像布女圭女圭的模样,教他莫名惊慌。

他将手掌贴在她冰凉的心口,运功行气试图提升她的体温及脉动。

魍魉见状,知道情况紧急,忙冲出门去,没一会儿,暗夜里突然窜出数位样貌奇形怪状看似猴儿的动物,魍魉对著它们叽哩咕噜说了一串,那些怪猴儿随即一哄而散,没多久就从森林里抬了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进门。

「老大,水来了,是热的、热的。」魍魉指挥著怪猴儿,边道:「我要它们去取来温泉。」

大木桶被怪猴儿们放进了屋中央,那些怪猴儿一放下了木桶,便吱吱喳喳的围著魍魉。

他一听,没理会那大木桶,只开口问:「泉水在哪?」

「啊,对喔,我都忘了,直接去就好了嘛!」魍魉一拍脑袋,骂了自己一声蠢,忙道:「跟我来!」说完他便带头街出门。

男人将她用披风裹住,闪电般跟了上去。

黑夜中的森林陰暗无比,他跟著魍魉在林子里飞奔,没多久便看见前方黑林里缭绕著一片白烟,白烟是温泉造成的。

泉水从岩壁中涌出,形成一道小瀑布,然後在底下聚集成池。

他连衣服都没月兑就直接抱著她走进温泉里。

但即使如此,她身子温度仍低,一股汹涌狂暴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他不会让她再陷入无止境的昏睡!他不会让她再进入那不生不死的状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

「老大!炎儿不见了!」才刚策马回营,远远就见魍魉跑了过来。

他整个人一震,尚在马背上就街动的俯身揪住魍魉的衣领,「你说什麽?」

被揪得吊在半空的魍魉吓得脸色发白,慌张的道:「蘑蘑说她方才要叫炎儿吃饭,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闻言松开手,翻身下了马,冲进营帐里。

帐子里,一切如常。

矮桌上仍摆放著她的骨梳、铜镜,虎皮上仍散落著她的玉簪。

但,人不在。

他瞪视著空无一人的营帐,黑色的瞳眸收缩著。

一阵刀光迸裂,冷酷的语音在耳际响起。

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

金色的眼瞳,闪著冰冷的光芒。

刀剑再度交击,那男人砍伤了他的手臂,他随即还以颜色。

她不属於你,我会讨回我的女人!

当时他只觉得愤怒,他不相信她是对方派来的,不相信她所说的是假的,不相信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但,人不在。

她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知会任何人,就这样走了!

左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水。

她不属於你!

他瞪视著她留下的东西,愤怒的咆哮出声。

***

水气蒸腾。

热烫的泉,烫红了肌肤,她的脉搏依旧微弱。

她不属於你!

应龙的声音像诅咒般的再度在脑海里响起。

「不——」他愤怒低吼,在热烫的泉水里紧拥著她。

「你欠我的!」他在她耳畔咆哮威胁,「听到没有?这是你欠我的,不准再离开我!

你该死的不准再离开我!」

然後,不知是他的威胁奏效,抑或是温泉总算起了效用,总之,她的体温和脉动终於逐渐恢复了正常。

激动的心跳,随著她的状况稳定而和缓,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却依然无法放松下来。

泉水哗啦哗啦的从山壁中涌出,白茫茫的水气笼罩著四周,像雾。

只是雾是冷的,这水气却是温热的。

他就这样静静拥著她,在温泉里,在水气中。

一瞬间,世界像是被隔绝在外,那些记忆像是从未存在过,那些纷争像是从没发生过……

她不是轩辕魃,不是炎儿,不是她。

他也不是蚩尤,不是霍去病,不是他。

在这儿的,只是一个男人拥著他的女人。

如果一切就这样简单……

痛苦的闭上了眼,他更加收紧了双臂。

***好冷。

为什么这么冷?她在黑暗中瑟缩抖著,如风中落叶。

依稀,彷佛在久远前,她也曾有相同感受。

好冷……好寂寞……

何时呢?轻蹙眉头,她咬著下唇。

黑暗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小盆的火。

她渴盼地朝著光源走去,周遭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营帐中。

帐中央是那盆火,火盆旁的虎皮上半跪著一名女子;女子背对著她,手持骨梳在梳头。

谁?

她好奇的想接近那女子,却无法靠近。

突然间,营帐外起了些许蚤动,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并停在帐外。

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期盼与激动。

她和那名女子同时转头,帐帘被人掀开时,她看见那女子奔跑过她身边,冲入来人怀中。

骨梳从手中掉落,衣裙飞扬空中。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人在来人怀中,刹那间,她晓得女子就是自己。

她知晓她的孤独、知晓她的寂寞、知晓她对他的担忧,也晓得……她爱这个将她一个人抛下十数天的男人……

她爱著这个男人!

这乍现的认知震慑著她。

他是她的敌人啊!她怎能爱他?

她颤抖著,无法置信脑中的念头,但十数天来的分离,教她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虽然他是如此的骄傲、蛮横,但是在那刻意表现出来的恶行下,他却也有著故意不让人察觉的细腻和温柔。

这十数天,她好怕他会受伤,好怕他会阵亡,好怕好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这恐怖的想法教她更加抱紧了他,怕是一松手,他又会失踪。

似乎是没料到这么热情的欢迎,他愣了好久,半晌後,才温柔的环抱住她。

可他的温柔,却教她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是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打这场战争?

胸口好痛好痛,堆叠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流泪。

一瞬间,她恨起自己和他的不同。

像是了解她的沮丧和担忧,他突然哼起奇怪的小调。

她愣了一下,心跳飞快。

她晓得这首小调,那是南方人的情歌。

她在他怀中迟疑的抬首,他嘴角噙著笑,一双黑眸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蓦然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他,他却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眼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看得她心慌意乱的,只能红著脸垂下头。

夜里,帐中的那盆火熄了,在他怀中的她却不觉得冷。

那一夜,心中的孤寂莫名消逝无踪……

***

朝阳升起,窗檐下的蛛网上,有著点点晶莹剔透反射著晨光的露珠。

他因刺眼的朝阳而睁眼,才发现怀中的人醒了。

她偎在他怀中,如同昨晚他抱著她从温泉回来时;因为衣湿了,所以他褪去两人的衣物,只在身上盖了厚厚的床被。

她似乎未察觉床被下的赤果,只是看著远方从山巅升起的金阳,神色怔忡。

他没有动,维持著拥她入怀倚在床头的姿势,怕惊扰了她,也怕打碎这不堪轻触的平和。

晨光斜洒进屋内,从地上,渐渐移至床榻上;桌上茶具的陰影随著光陰的流逝逐渐缩短。

窗檐下的蛛网,渐渐干透,随风轻晃。

天,很蓝。

风,很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轻声开了口:「我作了一个梦。」

他一僵,保持沉默。

「我们是情人吗?」她问。

他不语,但放在她腰上的手却不自觉紧握。

「我们是敌人吗?」她又问。

他依然无声,只是铁青著脸。

她抬首,笔直的看著他,脸色死白,「那不是梦,对不对?」

这一回,她不需要他回答也晓得答案是什么,所以她问完,就垂下了眼睫。

心口……隐隐作痛……

***

起风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

风扬起了她的发,衣裙在她脚踝处飘荡。

她又站在湖边发呆了。

远远的看著她,他胸口一阵紧缩。

那天起,她没再开口发问,可他知道她想起了更多,她的脸色一天白过一天,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越来越像个幽魂。

有时候,他几乎以为她会突然消失不见,就像那段在京城里的日子,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一回头,她却不在那里。

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教他惊恐。

所以他常常搜寻她的存在,确定她是存在的,但是看著她越形消瘦苍白的身形,他却忍不住开始暗暗咒骂起来。

天杀的,她实在太瘦了!

看著那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影,他紧抿著唇,不自觉握紧了拳。

她的情况很不对劲,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身体时冷时热的,她动不动就昏迷过去,而且从两天前,她几乎没再吃过任何东西——

该死,她必须吃东西,她一定得吃些东西,就算用逼的,他也会叫她吞下去!

***

「我不饿。」看著一桌满满的山珍野禽,她脸色苍白的说。

「我没问你饿不饿。」他一脸冷的道:「我不想看到有人饿死在这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吃不下。」

「吃下去!」他眼角怞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命令。

她一颤,垂首跪坐著,搁在裙上的小手紧握成拳。

屋子里,一片沉寂。

半晌,像是知道抗议无用,她终於拿起筷子,逼自己夹莱入口。

可是她才试著咀嚼两口,一股汹涌澎湃的恶心感就涌了上来,她忍不住伸手捂嘴,但那感觉还是无法消去,她终於受不了的跳了起来,跑到外面吐。

他脸色难看的咒骂了两句,火大的追了出去。

「该死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以手背掩著嘴,泪眼盈眶的瞪著他,气愤的道:「我忘记了,记得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吐,我只晓得我只要一看到食物,就会看见一片焦黑的黄土,闻到一股恶心的烧焦味,它们散不去!就像那些梦一样,散不去——」

他闻言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僵在当场。

「喔,对了,我错了,那不是梦,对不对?」泪水滑下双颊,她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那不是梦,是我的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是敌人,而且我愚蠢的爱上了你……」

「够了!」他爆出一声低吼。

「我为什么爱你,因为你爱我?不……」她像是没听到他愤怒的喝止,只是眼神狂乱地抚著额摇摇头,尝试抓住那混乱的画面,声吟出声,「你恨我?对,你恨我。为什么?」

「我说够了!」他突地抓住她双臂。

双臂上的疼痛,终於唤回了她的神智,却没让她闭上嘴。

「够了?」她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她知道她应该闭上嘴,但她却停不下来。「够了?这不是你要的吗?你要我记得,不是吗?」

「现在我记得了,我记得你恨我。」她痛苦的看著他,颤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我!

他想吼出这句,想伤害她就像她当年伤害他一样,可最终却只能怒瞪著泪流满面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们是敌人吗?」她忽然说。

他一僵,倏地放开了她,转身就走。

天际打下一记响雷!

「站住!」他的沉默教她气愤地追了上去,但他走得飞快,她追著跑没几步就跌倒在地。

大雨倾盆而下。

「你回答我啊!为什么恨我?」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她挫败的槌打著泥地,哭倒在雨中,「为什么啊……回答我……为什么……」

***

倾盆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天上的云彩流转,不一会儿阳光便又露脸,洒落湖面。

泪流干了,情绪发泄完了,她木然地看著一切,只觉得筋疲力尽。

一双小小的脚,出现眼前,她抬首,看见魍魉。

「你淋湿了。」他皱眉。

她不想理他,迳自爬站了起来,蹒跚地朝屋里走去。

「你为什么淋湿了?」魍魉跟在她身後,满脸疑惑的追问。

「如果你没注意到,容我提醒你,刚刚正在下雨。」她停下脚步,著恼地回身看著他冷声说。

「可是你是——」

「我不是!」魃神情激动的打断他,「我是人,不是她,我没有奇怪的异能!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她,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女人,不是、不是、不是——」

魍魉被她的火气吓了一跳,不由得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我没有爱上他,我不爱他,不爱他!那些只是梦,不是我的记忆,不是、不是、不是!」她吼著气哭出来,愤慨地转身进了小屋。

木屋的门被她甩得砰然作响,魍魉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不知道这女人晓不晓得,她刚刚最後说的语言,早就已经失传了。

没好气的耸了耸肩,魍魉皱了皱鼻头,红红的大眼又瞄到她方才走过的泥泞湿地。

太奇怪了。

魍魉红红的大眼盯著泥地,长长的耳朵转呀转的。

真的,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虽然说炎儿姑娘在发作的时候,对周遭的环境影响才会显现,但他明明记得就算是平常,她要是不小心弄湿了,也会干得很快啊。

可是雨停了有好一阵子了耶,她却还是湿漉漉的,长长的发都还在滴水。

不对,这真是太不对了。

他双手抱胸,一脚在地上啪-啪-的拍打著,一下子看看泥地,一下子瞧瞧木屋。

嗯,也许得找玄明问问才是。

哽咽啜泣声从屋子里隐隐约约的传来,他闻声脸一垮,大耳朵瞬间垂了下来,眼睛鼻子眉毛全厌恶地挤在一块。

天啊,不是也许,他一定要找玄明想想办法,要不然三天两头被这噪音干扰,他早晚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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