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画船 第七章
“怎么只你一人,青儿和小红呢?”德贞迳自坐到她对面,四处张望却见大厅空荡荡,没其他人就算了,屋子里也没看见柳平姬新添的用品。
这柳月家财富惊人,怎么柳平姬没带半点像样的细软就住进来?
柳平姬微笑反问:“贝勒爷今天也只一人,没带着那群小厮护卫什么的?”
“柳大小姐耳力真好。”不只如此,他可没错过方才她耍短刀那精炼的手法。
柳平姬依旧淡淡笑着。“贝勒爷晌午独自来访,肯定有事与平姬商议,可惜我没办法亲自煮茶招待,这儿又没半个人,倘若贝勒爷不介意,那炉火旁边茶具茶叶一应俱全,劳烦你沏两碗茶可好?”
哼哼,这是要他充当侍女是吧,偏又合情合理,话说得好听极了,让人连拒绝都不好意思。
他从没替女人沏过茶,除了他额娘。
“茉莉香片好吗?”德贞翻出他让怀琴送来的花茶,至于茶具……他蹙眉拿了仅有的两个盖杯。耿绪文这个主人真没诚意,拿这什么粗制滥造的杯子,端在手里都嫌丢脸。
“贝勒爷在找什么,缺了哪样器具?”柳平姬听见翻动杯盘的声响。
“你这儿缺的可多了。”他调侃着,环伺空荡荡的大厅。“我那边院子里的芍药开了,等会儿让人剪朵白色的过来摆,你看来应是喜欢白色。”
她微微笑了一下。“白芍药挺雅,可惜我没办法亲眼欣赏。”
德贞拍了一下额头。“是啊,我太大意了,芍药没香气,那换成白蔷薇好了,前几天开了一朵大的,气味可香了,你看不见,用闻的也是一样。”
柳平姬客气道谢,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贵族就是贵族,净在意这些风花雪月的芝麻小事。
德贞停顿一会儿,忽然看向她:“有一事我早就想问,又怕说出口惹得柳大小姐不快。”
“既然起了头,就请说下去吧。”她淡定说着。
“柳大小姐前来耿家做客,怎么只带了两个侍女,随身行李又是精简至极,像是打算随时离开似的?”当初邀约时早说明了得住到大婚前夕,距今还有一个多月。
柳平姬愣了一下,竟然沉默了一下子才又开口:“平姬本来就不想结这门亲,出发前夕又受了伤,哪有心情准备行李,再说我又不是名门闺秀,吃穿向来简单,一切能用就行了,我不在意。”
德贞没立刻回答,迳自慢悠悠地先将香片放入两个盖杯内,又拿起煮开了的小铜水壶将盖杯注入滚水,轻轻合上杯盖后才又望向她。
“柳大小姐应该明白,身为柳月家的女子,即使不嫁给耿绪文,也很难随自己心意决定夫婿人选。”德贞缓缓说着,掀起杯盖看了一下茶色,端起来轻啜一口:“可以喝了。”
她却是没动,很轻地叹了一下。“其实,平姬本来对这门亲事还抱持着一丝微小的企盼,贝勒爷可知这期盼因何而起?”
“这我可真不明白了。”我哪里猜得到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是耿家回给我的那阙词。”她将两手扶着盖杯,状似取暖,语气竟有些飘忽:“眉宇昂如寒星,双眸傲似冬梅,冷月天生;如夜蝶初飞,如孤雁离塞,如猎鹰展翅,正翱翔。”
德贞险些呛到,整张脸胀得绯红,他首次庆幸柳平姬看不见,只因他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信手拈来的词句竟被她一字不差地朗诵出来。
“就是这几句,让平姬产生了念头,想看看写出这词的人是何模样,但来到耿家后让我大失所望,我敢赌定那绝非耿绪文所写,贝勒爷你说是吧?”
她清清冷冷的嗓音竟有种回荡的感觉。
不是吧,竟然装得像是被那几句词给误了终身,德贞幽幽瞟她一眼。
“这世上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他内心不断哀哀叹气,真没想到竟要亲口承认替人捉刀,还真是不太光彩。“我猜柳大小姐已经知道那阙词出自何人。”
柳平姬点头。“贝勒爷没否认到底,平姬十分感谢。”
“既然我如此坦诚,柳大小姐是否也该拿出点诚意?”德贞话锋一转,黑瞳微微转黯。“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为何要佯装眼睛受伤?”
“为什么你不信我真是伤了眼睛?”她笑了一下,但脸色明显一沉。
德贞叹口气。“我方才说了,这世上什么都瞒不住,有个临时被聘去替你们拉行李的工人说了,柳大小姐造访扬州城那日早上,眼睛分明就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到了傍晚就说暂时失明,这怎么说得过去?你说这让人听了还不心寒吗?”
柳平姬冷哼!“你派人查我?说到底你根本就不信任柳月家。”
“事实摆在眼前,试问我要怎么信你?先是假画再来是假瞎,一骗再骗,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信任可谈。”他语气冷硬,态度整个森寒下来,此时再无方才的一团和气。
“到底是谁受够谁了!我柳平姬从没让人这样怀疑过,你要看事实是吗?好,我让你看个清清楚楚!”柳平姬说到最后几乎咬牙,竟动手去解开眼睛上的白纱布,一圈又一圈迅速解开。
德贞讶异不已,全然没料到她竟自动去解纱布,其实他今天特地过来就是为了揭她撒谎一事,好让这女人羞愧之余再不敢在大婚前夕搞鬼,哪里知道事情发展却与他所想相反。
就在德贞注视下,柳平姬脸上白纱布全都松开,那双他笃定没事的眼睛,竟然眼白部分红得似血,眼圈周遭微微发肿,瞳孔看来迷茫失焦,一望即知受伤不轻。
他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
明明探子就说了进城当日柳平姬还好端端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行,不试探到底他绝不轻信。
电光石火之间,他刻不容缓地扬起手,指间夹着一柄小巧锐利的柳叶刀,先是在柳平姬鼻前近距离闪晃一下,忽然眼神一凛,高举利刀就要往她脸上狠刺。
一刀下去几乎划到她鼻尖却又半点也没碰到,然后又稳稳地快速收回势子。
这一下子兔起鹘落,身手敏捷得不可思议,柳平姬心头大惊也立刻做出反应,单手握拳狠狠地往桌子用力一拍。
碰!
“德贞!”她扬声怒斥,霍然站起身来。“你简直欺人太甚!我自幼练武,纵使如今两眼伤了,难道就感觉不出有人偷袭吗?”
柳平姬最后一句话毅然飙高,口气极其严厉愤怒,衬着她冷硬的脸庞,兴师问罪的架势十足。
一瞬间德贞整个人僵硬如石头。
是啊,他该想到的,方才柳平姬转动银刀的手势分明就是习过武艺,若是这样,不要说眼睛伤了,就算是瞎了,也还是能感受到那试探性的一刺,他自认聪明的伎俩成了可笑行径,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望向柳平姬血似的两个红眼,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下不了台。
生平没这么丢脸过,被一个年轻女子搥桌怒骂,而且还是毫不客气地直呼他名讳,记忆中从没有女人以如此凶狠的口气吼他名字。
德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大地叹出一口气,两手作了个揖朝柳平姬一拜:“让柳大小姐看笑话了,在下职责所在,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真真是奇耻大辱!
他声音语气恢复如常,但其实心底仍觉大失面子,本来是想拿着装瞎这回事下马威,现在反倒弄巧成拙了。
“倘若我眼睛没伤,方才必定能打掉你这一刀!”柳平姬冷冷说着,却已经坐回椅子上,她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眼睛紧闭起来叹了一口气。“这样吧,贝勒爷直接告诉平姬,你还要试探几次才满意?”
“我哪里还有脸再来。”德贞半真半假地说着,尴尬地扯扯嘴角,“柳大小姐眼睛伤势不轻,这段期间就好生休养,在下直到大婚那日都不会再来叨扰。”
反正他人不来,也能掌握她在耿家一切动静,说完他转身便走。
“等等。”出乎意料的,柳平姬再度开口,而且语气温和许多:“贝勒爷暂且留步,平姬其实有几句真心话想说。”
“说吧。”又怎么了?德贞发现自己额角发胀。
柳平姬依旧闭着眼。“平姬这几日反覆思索贝勒爷的话,我明白贝勒爷不想与柳月家交恶,亦深知自己往后必须肩负的责任,那就是调解双方误会,尽量去做到贝勒爷所说的不失控。”
德贞坐了下来,静静听着。
他承认自己遇到对手了,这女人比他还会谈判,也比他更懂得玩弄软硬兼施的手法。
为什么他的探子们对柳平姬几乎是一无所知?
“其实我早该亲自解开纱布,让贝勒爷去除这层疑虑,今天这样一闹也好,彼此都说开了。”柳平姬淡然一笑,紧蹙的眉头微微松懈。
“柳大小姐说得有道理。”他万般无奈地接着话。
“就请贝勒爷以后直接喊我名字吧,何必一直喊什么大小姐。”她扬起嘴角浅笑。“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让柳月家跟朝廷作对,只要柳月家遵守规矩,贝勒爷也不会让朝廷与我们为难,对吧?”
“本来就是这样,官怎会逼民反?你能明白这道理就太好了。”最好她是真明白真投诚,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这话还真是动听多了。
“既是这样,我们两人应该化解敌对,说到底咱们也没深仇大恨。”柳平姬这回露出贝齿,笑意加深。“贝勒爷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多平姬这个朋友?”
什么?德贞凤目微合,转瞬间心思万变,却又很快地舒眉微笑。“好像不答应也不行,但想想也没这么为难。”
柳平姬听他没反对,开心地又笑了一下。“其实贝勒爷比耿绪文有诚意多了。”
“这话怎么说?”他看着她的笑脸,思忖着这女子若没伤了眼,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旁的先不说,就只说茶叶好了,耿绪文拿来的绿扬春比柳月家管家喝的还要差,他约莫是认为柳平姬不过是江湖家族出身,随便敷衍就行。”说起耿绪文,柳平姬面露不屑。“但是贝勒爷拿来的茶叶却截然不同,方才泡的这茉莉香片,滚水一冲下去那股清香就扑鼻而来,喝入口又觉温润甘醇齿颊留香,竟是难得的好茶,不只如此,其它像是白毫乌龙、六安茶、各式香片什么的,也都看出待客诚心,单单这点,耿家望尘莫及。”
德贞笑了起来,这些茶是他惯喝的,要不就是王府采买的上好货色,要不就是圣上赐的贡茶,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当然是够诚意啦。
也幸好柳平姬还算识货,没蹧蹋了他的茶。
“听起来你也颇喜欢品茶,这挺好挺雅,我那里还有许多好茶叶,更有几罐我收集的露水,改日你到隔壁来喝,那初春瑞雪融化后的露水,拿来泡茶才是好滋味。”他边说边看她,两眼缓缓眨了一下,黑亮的瞳孔盈动,语气放缓放轻:“平姬,你愿意赏脸过来品茗吗?”
柳平姬愕住,没料到德贞忽然低低喊她的名,而且还是用这么清磊好听的语调。
“只要别放箭,平姬本来就想过去拜访的。”她打趣一笑。
德贞也逸出一阵笑声,旋即起身告辞。
直到大厅再无任何声响,柳平姬才睁开紧闭的双眼,却见两个眼睛仍是闪烁不定,血红的眸子竟能看出透着仓皇。
她真是吓出一身冷汗,这家伙竟然亮刀子试探,那一刀划过来,真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跳脚。
她是看惯凶恶场面的了,但能把她吓出汗的人不多,德贞也算有点本事。
柳平姬咬牙捏起拳头,要不是她养的探子发觉德贞这几日密集查她,她也不会在昨夜忍痛拿石灰粉弄伤眼睛,也幸亏如此牺牲,否则方才肯定要大大出糗,影响所及,她也无法顺利进行后续行动。
她大大呼出一口气,今日这仗赢得惊险万分,那家伙肯定气得头顶冒烟吧。
不过,这只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