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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攬浮月 第九章

詠賢呆呆的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身軀,他強忍著疼痛將牌簡攤在她面前的模樣似乎還在腦中停格。她彎腰拾起那塊他拚死送來的牌簡,腦海中回響的淨是他倒下前的那一句「回家去」。

她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她不能那麼自私丟下他,任何一個傻子都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生命垂危,她必須設法救他。

她用顫抖的手指掀開他的面罩,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展裴衡。

真的是他!她曾向上天祈禱千萬次,不願自己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陷入更為混亂的感情之中,沒想到上天仍不願停止對她的玩笑,他和龍蟠終究是同一個人,或許還和伊藤伸繁有關。

詠賢急忙回過神,明白現在不是思考的時候。她若不想個辦法幫他止血,很快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屆時即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但是眼前卻有個更大的難題,這里不是二十世紀,也沒有急救藥品,她該如何救他?

「走……走……」躺在血泊之中的展裴衡無力地動手指,氣若游絲的單音听在詠賢焦急的耳中彷佛是喪鐘。

「我不走,你也不準走。」她霸道地決定,發誓非將他從死神手中搶回來不可。

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展裴衡痛苦的聲吟著,他想高聲喝令她別老是和他唱反調,趁她還能走的時候趕快離開,然而他的喉嚨干渴得恍如旱地,陷入恍惚之中。

「不準睡,听見沒有?」在意識即將和肉身剝離的一瞬間,他似乎听見詠賢熟悉的咆哮聲,霸道的要他睜開眼楮。

這磨人的女妖,他都快死了還不肯饒過他。

他奮力把眼楮撐開條縫,藉由昏黃的燭光,他看見詠賢那雙哭紅的眼楮和憂慮卻充滿決心的俏臉。

她居然哭了?她不是一向最勇敢、最有活力,總是用大無畏的態度迎接任何沖擊嗎?

「不……要……哭……」他有氣無力的吐出這三個字。他寧願听她咆哮,看她跳腳,也不願看見她憂傷的面容。

「要你管!」她邊哭邊吼,但如雨滴般掉下的淚珠和過度的怞搐看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你要是敢死,我一定會在你的墳上灌水泥,教你永世不得超生。」她仍不忘威脅。

水泥?這又是啥玩意?唉,為何她老愛說那些他听不懂的話?

不行了……他的意識又開始模糊,感覺也跟著遲緩,軀體內部的靈魂一直嚷著要月兌離。他好累,好想休息,就讓自己的生命隨著血液流失吧,他已無力抵抗了。他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詠賢開始感到驚慌,她小心翼翼的月兌下他的外衣察看他的傷勢,一道長達二十公分的傷口乍現。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要鎮定,然後仔細觀察那道傷。她起身找了塊干淨的布拭干表面上的血漬。在擦拭時展裴衡的身體怞動了一下,她連忙放慢速度,發現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溫柔。

「忍耐點。」她用更溫柔的語調說話。

展裴衡幾乎因這難得的歌聲軟調而撐開眼楮,但是他做不到,他敢打賭他一定是流了滿缸的血,否則不會這麼虛弱。

這樣下去不行!

詠賢環視四周,絞盡腦汁努力回想在學校時所接受過的護理訓練。她雖對醫護沒多大興趣,但自忖自己並非鐵人也不是花木蘭,所以多多少少听進了一些。

幸好他身上的傷只是看起來可怕,實際上傷得並不深,只要稍加縫合便能夠止血。問題是,這里沒有急救箱,就算有,也不見得能找得到縫合用的肉線。

沒辦法了,她咬牙決定。雖然她的家政老是在及格邊緣徘徊,但有總比沒有好。她相信他一定不會反對,畢竟身上多了條蜈蚣看起來頂多不雅,不讓它爬行卻有喪命之虞。

她翻箱倒櫃,找出平時最痛恨的針線,用燭火消毒了一下,再將放置在角落的上好白干拿起,帶著一臉的決心走到展裴衡身邊蹲下。

「把這碗酒喝了。」她撐住他的後腦勺硬要他灌下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六十的烈酒,據說此酒乃貢品,只有皇帝老爺才喝得到。

展裴衡迷迷糊糊的將酒喝下,差點教高濃度的酒精嗆傷,他的喉嚨幾乎快燒起來。

「咳……咳……」他困難的咳嗽,不明白老天為何故意派這個沒良心的小魔女來整他,為何不能干脆給他一刀?接著她拿出比刀子還可怕的針線,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光芒。展裴衡雖然快痛昏過去,但他還是看見了。

「這……該不會是給我……給我用的吧?」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詢問,無法置信的看著那一根針,細細的小孔里正拖著一條長長的紅線,看來極為詭異。

詠賢點點頭,二話不說拿起一塊碎布往他嘴里塞,他還來不及抗議,一陣灼熱難耐,宛如烈焰的燒灼感隨即自月復胸間傳來。他彷佛被雷打到般彈起,詠賢差點抓不住他。

這女人居然往他的傷口潑酒,這算是哪門子治療法?

詠賢無暇理會他的無聲抗議。事實上她也是第一次嘗試,手能不發抖就很了不起了。她拿起針扎下她家政課以外的第一針,小心的將線拉起。記憶中,她縫的抹布從未過關過,老師對她硬是能將直線扭曲成幾何圖形的能力也曾給予高度肯定,唯獨死也不肯放水,迫使她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家政科被當的名人,從此名留青史。

此情此景讓她回想起過去那段悲傷歲月。此刻她唯一的心願便是迅速完成手邊的工作。展裴衡額頭上的汗珠正一顆顆往下掉,顯示出他正極力忍住痛楚。

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她已經很努力想把傷口縫漂亮一點,但她的手藝實在是……算了吧,能止得了血才是最重要的,她安慰自己。

當她汗流浹背完成縫合的工作時已是深夜,展裴衡也因疼痛而昏厥,她呢,則快累癱了。

詠賢拿塊干淨的布拭淨他的面容。蒼白著臉的他看起來既陌生也熟悉。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展裴衡,不再有教人迷惘的偽裝,有的只是最真實的脆弱。

她輕輕撫過他的五官。沉睡中的他看起來優雅、安靜並帶著些許稚氣,正是她逃避了泰半人生的出色面容。這張面孔曾使她坐立難安,太過于遷就她的性格每每教她嗤之以鼻。這是她討厭他的原因,因為她這個人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過于溫柔的性格。

然而,命運的巨輪有它自己的方向,看來她逃過伊藤伸繁,卻沒能逃得過和他有著相同面孔的展裴衡。

回家去。

詠賢想起他倒下前的話。在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瞳孔中寫滿了驚慌,彷佛她再不行動就會永遠也走不了。

她該走嗎,就這麼丟下他?

在這一刻,她的心猶如千軍萬馬,任由回家的渴望和陪在他身邊的依戀交戰。

終究,她還是選擇留下。

如果這就是上天安排的宿命,那麼她認了。或許她仍舊驕縱,仍舊不懂得體恤人,但至少她學會了一件事——對自己誠實。

她輕輕撫模袖中的牌簡,感覺它的冰涼。驀地,地想起另一塊牌簡,一模一樣的形狀,中間一樣瓖著浮月形玉石,澄黃的光澤襯著溫和的鹵素燈,散發出溫柔的氣息,一如它的主人般優雅。

究竟伊藤伸繁和展裴衡之間有何牽連呢?她曾听伊藤的父親說過那塊牌簡是在大陸購買的,而且地點正巧就在南京。

無巧不成書,伊藤伸繁不但長得限展裴衡一模一樣,甚至連脾性也相去不遠,只不過因時代環境背景不同,因而發展出些許差異。

這一切巧合都這麼教人難以置信,然而任憑她想破頭也想不透這其中的奧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誰能告訴她答案?她不知道,但疲累的身體告訴她必須立刻休息。

詠賢再次察看展裴衡的身體狀況,發現他呼吸穩定,脈搏也很正常,這才敢上床,跟著身體的疲倦沉沉的捶去。

***

這是哪里,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展裴衡不明所以的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在他的眼前穿梭,發現每一個人皆神情冷漠,低頭看著腕上的某樣東西,一臉不耐煩。

更奇怪的是,原本焦躁的人潮隨著一道綠色閃光開始移動,展裴衡只得也跟著動,以免被人潮淹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又是什麼地方?他記得自己受了重傷,也記得詠賢拿針幫他縫傷口,但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

突然間一道光芒射來,接著形成一條信道。展裴衡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選擇循著信道探索這個未知的世界。在經過信道的途中,他的腦中閃過一連串不屬于他的記憶片段。記憶中的人、事、物和他的影像重疊,那些原本應該和他無關的經歷強行灌入他的靈魂,連接以往和今昔,將時空的裂縫縫合。他的頭好痛,被強行灌入記憶不斷地壓迫著他,將他推往另一個有著和他相同面孔的軀體,寄宿在他身上,看他的故事,和他一起分享人生的經驗。

「伊藤先生,尊夫人生了一個男孩。」他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抱著嬰兒,同一個男人道賀。很顯然的,這個男人正是男嬰的父親。

「好,好極了。」男孩的父親喜極而泣,接過男嬰,拿出一塊牌簡塞在男嬰的小手中,喜孜孜的逗弄他。「這塊浮月形牌簡仿若是上天對你的祝福,你名字就叫伸繁,伊藤伸繁,是我伊藤家的繼承人。」

語畢,男嬰大哭,彷佛是響應父親般握緊手申的牌簡,以洪亮的哭聲揭開他人生的序幕。

漂亮的男嬰日後成長為漂亮的小男孩。伊藤伸繁照著父親的願望一路成長,不但長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帥哥,同時擁有最良好的家世、最優雅的舉止和最好的脾氣——至少在忍耐打台灣來的小蠻女時,他一直盡力拿出最好的教養。

「你干嘛那麼乖啊,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泥巴?」滿臉污泥、舉止粗魯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一臉不解的望著和她保持一段距離的小男孩。她一向不喜歡他,他很奇怪,總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而且從不玩泥巴。

「我父親說我是伊藤家的繼承人,不可以玩那麼髒的東西。這樣子不乖,不是好孩子。」他誠實的回答,因為好孩子不可以說謊。

小女孩一听之下居然嚎啕大哭,邊哭邊丟泥巴。「你罵我,你罵我不乖,罵我不是好孩子!」小女孩哭得好不傷心,被丟了一身污泥的小男孩則一臉不知所措。

「詠賢要回家,再也不跟你好了!」小女孩擺動著一雙瘦如鳥腳的細腿,像一陣風似的沖過他的眼前,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手推了他一記,害他跌了一跤。

自此以後,他的噩夢就不斷重演。每回她來訪時,他免不了傷痕累累,不是挨揍就是挨踢,甚至還跟他搶牌簡。但他都不敢多說什麼,因為她是他未來的新娘,而且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她,因為她除了凶一點、粗魯一點以外就沒別的缺點,至少比那些只會傻笑的小花痴好多了。問題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小女孩成長為一個暴躁易怒、動不動就揪著人的領子逞凶耍狠、威脅要送人進墳墓的女警,這教他擔憂,他一點也不希望他的未婚妻死于非命。

「詠賢,你辭職吧,這麼危險的工作你再繼續做下去,我遲早有一天會嚇出病來。」他真誠的勸道,一想起她的工作,他就食不下咽。

沒想到她只是斜睨他一眼,不耐煩的答道︰「你嚇死最好,省得在我跟前打轉,看了就煩。」

「可是我們已經訂婚了,你不能不顧我的感覺。」他可憐兮兮的再接再厲,對其他女人的冷漠全派不上用場。

「誰跟你訂婚了?你有沒有弄錯?」詠賢不悅的回答,對他的一相情願完全沒轍。「這是什麼時代了,老子們的指月復為婚還能算數?」真搞不懂他是活在哪一個朝代的人。

「可是我一直認定,只有你才是我今生的伴侶。」這是他永遠不變的執著。

「抱歉,除非我前輩子欠你,否則你這輩子注定只能作你的春秋大夢!」

這男人絕對有病,半個日本的女人追著他跑他偏不要,就愛跟在她這個壞脾氣的台灣女人後面。

伊藤伸繁無言以對,只能暗自下定決心,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要更加用力追,他相信憑他的耐心和毅力,必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于是他送花、送表、送鑽石,結果都被轟回來。「你再送這些垃圾看看!」被警局的同事們笑到快面壁的詠賢漲紅一張小臉,生氣地吼道,滿坑滿谷的人頭鑽動穿梭,全擠在窗邊看好戲,甚至還有人打賭他挨得了幾分鐘。

「你要送我這些東西,不如送把槍給我,我會教你如何在你身上打個洞。」

意思是他再送東西來警局就等于找死。

伊藤伸繁當然听得懂,卻愈挫愈勇,不但沒讓她響徹雲霄的威脅嚇著,反而盯得更厲害,比從史前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害蟲還來得可怕。

送便當被砸?不怕;送咖啡被潑?無妨;選花被威脅要塞進他嘴里?那有什麼關系,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就算是朝他潑硫酸也行。

看到這里,寄宿于伊藤伸繁體內的展裴衡不禁笑了起來。原來她對所有男人一視同仁,並不單單只愛整他。

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他所經歷過的事件真實得猶如伊藤伸繁就是他本人,他甚至和他一同呼吸,一起成長。作相同的事,受一樣的教育,並且愛上同一個女人。

這是另一個世界,是詠賢的世界。他若不曾親身經歷過這些,恐怕至死他都無法想象會有這麼一個奇妙的世界,充滿了超越理解範圍的文明與進步。

難怪她剛開始見到他時會將他誤認為另外一個人。他們真的很像,無論是長相或性情。他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作這種夢,但他很想再繼續看下去。

他想知道最後的結果,在夢境中的詠賢是否能抵擋得住伊藤伸繁的攻勢,或是比他想象中更為堅持?

展裴衡在伊藤伸繁體內佔好位置,透過他的眼楮觀察周遭的事物,然而他發現他的焦距再也無法對齊,原本緊緊密合的眼眶迅速剝離,將他由伊藤伸繁的體內排出。

他的靈魂飛了起來,像縷輕煙似的歸到天際,在古往今來的入口處徘徊了一會兒之後急速下降,和仰臥在地上的軀體合而為一。

猛地,展裴衡睜開眼楮,映入他眼中的是冰冷的屋瓦和橫梁,這是他熟悉的世界。那真的只是一場夢,抑或是他的真實人生?他依稀記得在母體里的感覺和誕生時的痛苦,也記得自己使盡力氣所發出的哭聲,驕傲的告知全世界他的來臨。

說來奇怪,在短短的一、兩個時辰中,他竟體驗到一個人的大半生。包括出生、成長和所學習到的知識。經由伊藤伸繁的眼楮,他看見了因文明而大幅躍進的生活,那是一個完全不同于眼下的社會,那兒的一切飛快,無論是生活步調或生活壓力皆快速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但不可否認,那是個舒適的世界。雖然有沉重的壓力,同時也富裕奢華,是所有流離失所的百姓向往的生活。在他夢中出現過的種種情景和他現在身處之地相較起來有如天和地,相差何止千里。

既然如此,詠賢為什麼不回去呢?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知道其中的差別,家境優渥如她,更沒有理由選擇留在這里。

如果他所經歷過的世界真的是詠賢的世界,那麼毫無疑問的,詠賢出自一個富裕的家庭,只不過她與常人不同,情願選擇自力更生而不願坐享其成。所以她努力向上,處處與男人比強,因而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的事實。

展裴衡垂下視線瞥了一眼,發現由月復部至胸膛問的紅色絲線蜿蜒爬行,彷若是一只慘遭五馬分尸的蜈蚣。他不禁開始懷疑剛才的經歷並非夢境,而是真的。夢中的詠賢手紅差得一塌胡涂,就連她的家政老師也高掛免戰牌,直接請她下馬。

那真的是夢嗎?還是他的靈魂飛往另一個世界探索不同的時空?如果是的話,他又該怎麼做才能將詠賢送回原來的世界?這里太危險了,魏豈詳他們絕不會饒過她,現在的安全只是片刻,或許待會兒他們便會追來,潛進孫府殺掉她。

想到這里,他習慣性的模了模腰間,發現牌簡不見後才想起他早已把它交給詠賢要她回家。

她為什麼不回去呢?他納悶。她一天到晚盯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那塊牌簡嗎?為何好不容易到手了,卻又寧願放棄回家的機會?他的口好干,方才她硬要他吞下的酒烈得像火一樣,幾乎燒穿他的喉嚨,但也同時減輕了疼痛。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她雖魯莽,但總是蒙對,這大概也算是天賦吧。

只是這天賦並不適合生存在這亂世之中,她的世界比這里更適合魯莽。在那兒,她至少有家世背景可以當靠山,在這兒卻只有不斷的危險,能保護她的只剩下他,而且恐怕不久之後將成為通緝的對象。

他有把握組織的兄弟們絕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也許再過幾刻鐘,官兵就會包圍孫府也說不定。畢竟死人無法開口說話,他若死了,官府便會以捉著龍蟠結案,不會懷疑到其它人身上,是一石二鳥的最佳方法。況且此刻他身負重傷,根本跑不了多遠,這也是他們為何不干脆殺了他的原因,唯有另尋一個替死鬼他們才可能高枕無憂。

這就是他一手培植出來的好兄弟!

在這瞬間展裴衡只想大笑,卻笑不出來。梗在他喉頭的苦澀猶如酸液般掠奪他的胃,使他干渴的喉頭更加苦澀。他極想喝水,卻連伸手的力氣也榨不出來,只能發出虛弱的聲吟聲。

從沒照顧過人的詠賢這回倒是挺有責任感的自動醒來,睜大一雙迷蒙的眼楮,生氣的看著他逞強的動作。

「要喝水為什麼不叫醒我,逞什麼強?」若是破壞她辛辛苦苦才縫好的傷口,絕對讓他好看。

展裴衡只是靜靜盯著她,半晌不說話,盯得她一陣不自在。

「為什麼還不走?」自他清醒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我不是已經將牌簡交給你了,你為什麼還不離開?」

為什麼還不離開?這個問題也同樣困擾她好久,甚至連在睡夢中也一直思索這個問題,然而答案已然揭曉,只是她不知該如何表達。誰教她只上過拒絕求和的課程,連最基本的Yes也不會說,更何況是傾訴自己的心聲。

「你……你身負重傷嘛!我不能見死不救,這有違人權。」抬出他听不懂的話就對了,反正他又查不到。「是嗎?」這小妮子又抬出「人權」來壓他,這回她可要吃驚了。「我倒不曉得你還是個人道主義者,我還以為你崇拜的是列寧式的高壓政策,專以當希特勒二世為樂。」

什麼論調嘛!列寧、希特勒?她是凶悍了點,但也不必把她比喻成希特勒呀,她又不是納粹……等等!這兩位仁兄不都是近代歷史名人錄的要角嗎?他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古人,怎麼可能知道比他晚一千多年的歷史事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你怎麼知道列寧和希特勒?」她敢打賭,近代史經銷商絕不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將書賣到西晉來。

瞧她一副撞見鬼的模樣,他真想繼續捉弄她,但一想起自個兒現在的處境,還是作罷,以他可憐的身體狀況,他可不想再被縫一次,她的手紅著實可怕。

「我作了一個奇妙的夢,這個夢與你有關。」展裴衡比了一個手勢要她幫忙支起身子,她竟異常溫馴的照做,他差點感動得掉下淚來。「我夢見自己的靈魂出殼,融入一個和我有相同長相的男子體內,那個人的名字叫伊藤伸繁。」

听到這里,詠賢不禁瞪大眼楮,做了個深呼吸。她早想過他們之間可能有關聯,但作夢也沒想到,他們會在夢中相遇,並融為一體。

「說也奇怪,我不僅融入他的身體,還跟著他一起成長。他的喜怒哀愁我都能體會,他所接受的教育、經歷過的人和事都像是我本人親自領受一般活躍在我短暫的睡夢中,包括和你的相遇。」

難怪!原來他和伊藤一起受現代教育。她就說嘛,一個古人怎麼可能知道現代事,列寧和希特勒是近代歷史多麼出名的人物,幾乎可媲美她的誕生。據說她出生那一年男嬰特別多,所以她才會如此搶手,連遠在日本的伊藤家族都先下手為強,也因此她才會如此倒霉,被那屢踩不死的蟑螂糾纏,甩都甩不掉。

那也不對呀,他說他和伊藤一起成長,那不就表示……

「你的意思是說,我和伊藤之間的所有過節你都知道?」詠賢的臉像喝掉一打威士忌般迅速漲紅,一副快斷氣的樣子。他點頭,歪頭欣賞她的窘樣。他不欣賞她文靜的模樣,就偏愛她困窘時的活潑。他可能就像她時常罵伊藤伸繁那樣「犯賤」吧,誰教他們的姻緣是天生注定的呢。

「包括我砸便當、潑咖啡還有甩花?」這太離譜了,為什麼連這種丟臉事他也能夢見?

「我不但知道,還喝過你免費送來的咖啡。你丟東西的功夫練得不錯,甩門的技術更棒。」還有罵人的字眼、踹人的腳力。難怪她的男同事們見了她就逃,還干脆封她一個「頭號女煞星」的外號。

「那……那你還喜不喜歡我?」詠賢閉上眼楮大聲的問,心想大不了一死,反正已經夠丟臉了,結果對方悶不吭聲。

沒反應,怎麼會?她偷偷睜開一只眼楮打量他的表情,結果卻看見一張正經嚴肅的臉。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不喜歡她?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悶悶的開口,表情促狹,「我記得我只問過你想不想留下來,沒說過喜歡你。」

意思就是她自作多情。

「你……」她氣得快得腦溢血,展裴衡則樂得快沖上天。

他作夢也沒想過她竟會喜歡他,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單戀呢。

「你明明說過──」他說過什麼?從頭到尾他只是逗著她玩,一會兒龍蟠一會兒展裴衡的換個不停,什麼時候說過喜歡她?

「我是說過,只要看過我真面目的人就只有兩條路可走。」展裴衡邊說邊挽起她毫無反抗意識的手,擺明了用懷柔政策。

詠賢立即像中了魔法般的乖乖屈服,迷失在他晶燦的眼眸之中。

「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他抬起她總是倔強的臉,第一次看見少女般的羞怯。他溫柔的手指滑過她的粉頰,第二次將選擇權送至她手中。他愛她,不希望以勉強的方式留下她,他寧可以抱著失去她的遺憾終身寂寞,也不願剝奪她選擇的權利。

這是他愛她的方式,不管他活在哪一個時代皆然。

「我不會硬要你選擇第二條路,因為這是一條辛苦的道路。你有權利回到你熟悉的世界,不必陪我生活在這窮困貧乏、正義不得伸張的地方。」

是啊,這的確是個貧富不均、正義蕩然無存的世界。但現代呢,難道二十世紀就比西晉強?現代社會一樣貧富不均,一樣教人無所適從,甚至要忍受比生存更大的壓力。在西晉,能吃得飽即是最大的幸福,今日的台灣卻有著源源不斷的問題,沖擊著人們的周遭。

她為什麼不留下來?她應該的,這里有她最愛的人,而且她可以盡一己之力,為可憐的流民謀更多的福利。

但是,人家又沒說他喜歡她,她就這麼一聲不吭點頭答應,那多沒面子。

「如果……如果我說我願意留下來,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詠賢索性厚著臉皮豁出去,並慶幸沒有任何一個同事瞧見她的窘況。

「我不可能喜歡你,永遠也不可能。」展裴衡再次歪著頭看她臉上倏然升起的紅暈,彷若晚霞般的色彩令人迷醉。

「我愛你,傻瓜。從你第一次揪著我的領子對我喊NO的那刻起我便愛上你了。听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卻千真萬確。」看來他還真有被虐的傾向。

他愛她,這怎麼可能?尤其在他知道伊藤的遭遇之後?但他的眼神是如此誠懇,語氣又這麼輕柔,教她的心也跟著沉淪,陷入她一向厭惡的柔情之中。

「你臉紅的樣子很美,但我寧可听你的回答。」他低緩的詢問,在等待她的同時將她的頭悄悄拉近,以溫熱的鼻息徹底癱瘓她的神經。

「是YEA,還是NO?」他用剛剛才學到的語言喚醒她。

詠賢雖十分嫉妒他的學習能力,但現在已無暇計較他的語言天賦。此刻她的心跳快得像雙頭馬車,早已超出思考範圍。

「嗯?」柔得像天鵝絨般的音調夾雜著不經意的低沉,掠過她的耳際,她覺得自己宛如一塊早已超過保存期限的夾心酥,一吹就會散掉。

「Ye……Yes。」她決定在自己化為灰前吐出答案,以免被夾心酥的主人吃掉。

展裴衡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將她的後腦勺壓得更近,伸出舌尖輕恬她的下唇,暗示她松弛她的防線。

「小心你的傷。」她非常听話地張開嘴,迎接他的叩門。

「無所謂,大不了再重縫一次。」雖然她的手藝十分恐怖,但為了伊人的香醇,流點血算得了什麼。

也對,反正她已決定留在西晉,日後要練習的機會多得是,就從他可敬的身體開始好了。

詠賢張開嘴接受他的侵入,在舌花浪卷中找到她拒絕多時的溫柔。或許這就是她一直拒絕伊藤的原因,因為暴躁如她,承受不了太多的溫柔,她習慣的是直截了當的互動方式。然而,她真的討厭這樣的溫柔嗎?在這一刻她迷惘了,隨著彼此胸膛的起伏,她對愛情的看法似乎重新找到方向,心中老是偏北的指南針彷佛也歸回到原位。

她神奇的遭遇不但改變了她的人生觀,也幫助她找到愛情。她多麼希望能夠永遠網住這魅惑的一刻,墜入永恆的寧靜中,但天總不如人願,她最討厭的嘈雜聲再次打破平靜,為他倆的決定增添更多的變量。

「你們不能亂闖呀!」遠處傳來的爭論聲打碎短暫的水侞交融。

詠賢和展裴衡不約而同的結束他們的熱吻,豎起耳朵仔細聆听門外的動靜。

「那兒是活菩薩的雅居,你們千萬不能打擾活菩薩,否則必遭天譴。」詠賢的盲從者深信不移的擋在官差的正前方,極力阻止官差侵入她的棲息處。

「少擋路。」官差狠狠的推了僕人一把,口氣陰寒,「我管她是活菩薩還是死羅-,總之我一定要進去搜。你再敢多管閑事害老子捉不著龍蟠領賞,老子非扒了你一層皮不可。」接著官差用更陰毒的口氣大聲宣布,氣氛倏地升到最高點。「給我徹底的搜!有人密報龍蟠就藏在這兒,大老爺說了,只要能逮著龍蟠和他的羽黨,不論死活一律有賞!」

遠處傳來的呼應聲清清楚楚的回響于孫府大宅,躲在宅里最深處的兩人不禁同時臉色發白。

「該死!」展裴衡怒斥,顧不得身上的傷勢硬撐著起身,憂慮的看向逐漸逼近的火把。

他們終究還是決定除掉他和詠賢,他必須做出決定。

「把牌簡給我。」他伸出手,盡量不讓自己發抖。雖然做出和自己心意相反的決定是如此痛苦,他還是強迫自己拉下臉。

「我……我才不給。」詠賢倔強的將手背在身後,明白他正準備一把搶過牌簡硬送她回家。

「給我,詠賢。」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晦暗的臉色說明了他這次絕不讓步。

這又是另一個她未曾見過的展裴衡,不再輕聲細語,不再好商量,只是一心一意要送她走。

「我答應過要留下來,我不能背信。」她拚命的後退,逃避他巨大的身影,原本應該孱弱的身體此刻卻壯得像泰山,有無可商量的強悍。

「我不介意你背信,我只希望能救你的命。」強悍的雙手握住她細柔的手腕,詠賢即使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掙月兌不了他的箝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牌簡落入他的手中。

「告訴我要如何使用這塊牌簡?」他表面上問得冷漠,內心卻在淌血。為何上天要如此捉弄他?為何在他好不容易才得以呼吸之後再奪走他生命中最珍貴的氧氣,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沒說謊,她自己也一片茫然。「詠賢!」展裴衡狂吼,對她的倔強不耐煩到了極點。

「我是真的不知道嘛!」她理直氣壯的回答,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我以為只要有這塊牌簡就能打開時空之門,誰知道它動都不動。」她也很迷惑啊,干嘛對她那麼凶。

這下可好,原來他傷了半天的心只是白搭。現在他該怎麼辦?再過一會兒官差便會搜到此處來,他倆除了逃命一途之外別無他法。

「走吧。」他拉著她的手勉強撐至門外,唯今之計只有先回家再說。

「我們要上哪兒?」地恐慌的看著他月復胸間血跡斑斑,他的傷口一定又裂開了。「回我家。」展裴衡的嘴唇漸漸失去血色,傷口痛得像被人撕裂般難受,他很懷疑自已能否活過今晚。「馬就栓在……後門的外面。」

他忍住疼痛在詠賢的攙扶下走出後門登上馬匹,在攀爬的同時亦用盡全身的力氣。

「我希望……你騎馬的技術……真有那麼好。」夢中的她騎術一流,是個絕佳的騎士。「在……在我房間的右牆有……有一間密……密室。」他的意識又開始飄散,詠賢明白他又將昏過去。「推……推開它……」交代完最後一句話之後他果真昏了過去,而且胸前的血跡愈擴愈大。

你不會死的,絕對不會!

詠賢連忙取下腰帶將他們兩人綁在一塊,以防止他落馬。在心急如焚的當兒,她暗暗發誓一定和死神搶到底,如果上帝敢要他的話,地也一定要鬧到天堂去。

她拚命的策馬前進,趕在展裴衡的血流光前來到他所說的密室。她相信那兒必定有可以救他的仙丹,武俠小說都是這麼寫的,她安慰自己。

然而,在她想盡辦法救展裴衡的同時,遠在另一個時空,有著和他相同面孔的伊藤伸繁也在想辦法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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