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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識綺羅香 第九章

廚房的一扇窗正對著車庫,一瞧見唐礎的朋馳停妥了,她手腳俐落的解下圍裙,奔到前廳的大門邊,等著迎接他進門。雖然不差那一兩分鐘的時間,但不知怎的,她就是等不及。

她倚著門邊傻傻的笑著。

唐礎遠遠的就看見她滿臉如春花初放般的笑容,卻沒有回她一個笑,郁結的眉心,像是鋼刀雕成,舒展不開。

「怎麼啦?」楊——小心翼翼的低聲問道,一手接過他的公事包。

「沒有啊。」他敷衍似的回道。「飯煮好了?先吃飯吧。唐硯他們回來了嗎?」

「他和孟萱晚上有事,不回來吃。」她把公事包放在玄關桌上,幫他月兌下西裝外套,再一起送進臥室。

當她回到餐廳,唐礎已經坐在他平常慣坐的位子上,滿懷心事,薄唇緊抿著。楊——有些驚慌,出了什麼事了?她走到他身邊,親昵的環著他的肩,「踫上什麼麻煩了?告訴我好嗎?」

「沒事。」他依舊堅定的回答,努力的維持面無表情。「不是要吃飯了嗎?」

楊——連忙把飯菜都端到餐桌上擺好,等吃過飯再說好了,說不定那時候他心情會好一點……

她有點食不知味的吃著晚餐,但她發現唐礎的胃口比她更不好,只扒了幾口白飯,便推開飯碗說他吃飽了,接著又說︰「我晚上還要看公文,別來打擾。」話一說完,就往書房走去。

楊——楞在椅子上,一時不知所措,以前唐礎從來不愛把公事帶回家的,而且他的公事包還放在臥室里,他的樣子根本就是一副不想看到她的神情。

他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不由得手腳發軟,幾乎連椅子都坐不穩了,別提他們還沒結婚,就算結婚了,他要有外遇,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把沒怎麼動過的晚餐收進冰箱,然後洗好碗筷,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臥室。洗完澡,躺在床上,睜眼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床的另一邊都是空的……

他一日比一日更沉默。楊——只是奇怪,他當真不要她了,直接開口就好,有什麼不好說的?她又不能拿他怎麼辦!還是他顧慮她會效法柯-姍綁架他的新歡?那就真是太瞧得起她了,她既沒有柯-姍的勇氣,更沒有她雄厚的背景,而且她絕對做不出損人害己、兩敗俱傷的事……

她像是一個等候宣判的囚犯,等待的心情由恐懼變得麻木。她不敢直接向唐礎問個清楚,生怕一開口就無法挽回,所以只好找上唐硯,看他知不知道任何蛛絲馬跡。

「外遇?!」唐硯驚訝的反問,然後是堅定的否認,「絕對不可能!」

「可是你不覺得他最近變了很多?」楊——可不像他那麼有信心。

「或許是有別的事……」唐硯變得吞吞吐吐,回想起幾天前唐礎在電話中告訴他的事。

「……美國一件專利權的官司被判敗訴,恐怕得付一筆天價的賠償金。還有兩年前轉投資的幾家子公司都發生巨額虧損,最糟糕的是銀行已經听到風聲,開始抽銀根……這些事你千萬不可以告訴——……」

不可以告訴——……唐硯強忍住說實話的沖動,他們兄妹相認只不過是一兩年的事,他實在無法判斷她會做什麼樣的事或是不會做什麼樣的事。萬一他說了實話,害唐礎失去她,那該怎麼辦?說不定公司還可以挽救,還不到最後關頭……

「我說——,-就別瞎操心了,這是男人的通病,叫作婚前癥候群-想想,唐礎當了三十幾年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忽然就要有一個人來管他了,他心情好得了才怪!等過一陣子他適應了、也認命了,自然就會回復正常了。」

楊——懷疑的看了他一眼。「真的是這樣嗎?」可他們明明早就像普通夫妻一樣的過日子了啊!她幫他張羅一些瑣事、照顧他的起居,他不是早該習慣了?

可是她畢竟不是男人,也從來沒真正交過別的男朋友。唐硯應該不會騙她,怎麼說她都是他的妹妹啊。

「唉,-相信我就是了,我是-哥哥,還會害-嗎?」

「我哥哥?」楊——取笑道,「你根本把我當廚娘,只要我能喂飽你的胃,你什麼話也講得出口。」

「——,-的護照還沒過期吧?我們下星期去歐洲玩幾天好不好?-最想去哪里?」唐礎雙手環住她的縴腰,滿臉溫柔的笑意。

楊——有點受寵若驚,他那久違的笑容,太過耀眼而突兀。

「真的可以嗎?我好想去瑞士和奧地利喔!你知道的,就是電影真善美里頭的那座湖和玻璃涼亭。可是,真的可以嗎?」她開玩笑的說︰「那麼多天把公司丟著不管,不怕它倒了嗎?」

「管它的!」唐礎瀟灑的回答,「帶-去玩比較重要。」

唐硯在一旁也故作羨慕的跟著起哄,「喔……好幸福,可以提前去蜜月旅行……」還是畢業旅行?唐礎昨天才在電話中告訴他,事情已經壞得不能再壞,做什麼都沒有用了。消息恐怕拖不過兩個星期就要爆發了--帶著——出國,說不定暫時能瞞得住她。可是,又能瞞得了多久?

「哥,謝謝你。」楊——意有所指的對唐硯說道。

唐硯知道她的意思,她到這時才肯相信唐礎的確沒有外遇。「——,-沒發燒吧?居然肯喊我哥哥了,我應該去買串鞭炮來慶祝一下。」

「晚上全煮你愛吃的菜,今天你最重要。」

「唉!」唐硯故意嘆著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就只有一天比較重要,其它日子呢,人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看著你干嘛?孟萱肯看著你就好了。」

「唉呀,說到孟萱,我答應過要去接她回家的,她最討厭人家遲到了,去得遲了,只怕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她都不會再看我一眼了……」

從沒有拉上窗簾的窗口,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不遠處深藍色山脈優美的輪廓,峰頂上的積雪在月光中閃著銀輝。

她睜開眼楮,欣賞了片刻才把視線收了回來,一抬頭發現唐礎也醒了--或者他根本就還沒睡著?他以一種奇特的眼神凝視著她,彷佛是憐憫,看得她心慌……不,一定是她看錯了,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才對。或者唐硯還是錯了?唐礎真的有了別的女人,而且連新娘都想換人了,但是決定繼續把她留下來當情婦?當初他和柯-姍定下婚期時,她可以很瀟灑的告訴他,她會離開;但現在,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做得到?

放在他胸前的手貼得更緊,她在心里說著,不要問,不要現在就問我@@

男人在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之後,會對她反常的好……

就像這次旅行--

一路上他展現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在日內瓦機場通關時排了許久的隊,他也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到哪里都緊緊摟著她的腰,親熱得讓其他旅客側目。

「好冷……」她喃喃說道。暖氣壞了嗎?瑞士的夜晚真的很冷……

他把羽絨被拉高了些,覆住她半顆頭。她的鼻端觸及他的下巴,那兒有青青的胡渣,她輕輕貼著他的唇,一手伸上去緊緊攬住他的頸項。再近些,再近些……她無聲的說著,她需要他熾熱的體溫,就好像她需要空氣一樣……

唐遠周轉不靈的消息,並沒有在兩周之內爆發。接著三天又過去了,仍是毫無動靜。

唐硯覺得奇怪,忍不住打電話去公司找財務經理。

「……在美國打的那件專利權官司,最後我們得要賠多少錢?」

「賠多少錢?」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听不太懂他的意思。「你指的和ARITSON的官司嗎?我們打贏了,一毛錢都不用賠啊!而且我們反控他們毀謗的官司也打贏了,ARITSON必須賠償我們五千萬美金,並且負擔所有的訴訟費用。」

「美國那邊還有別的官司在打嗎?」

「沒有啊,就這一件。」

「唐遠轉投資的子公司,營業狀況都還好嗎?」

「除了亞新科技剛剛達成損益兩平,其它的盈余都在百分之十以上,比預期的更好……」

唐硯放下電話,比之前更加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忽然,他想到了之前他和唐礎的談話,才恍然大悟,他老哥不會真的玩這種把戲吧?接下來他到底還要怎樣玩呢?

「媽,我幫-帶了巧克力來,在奧利地買的,純手工制的。還在日內瓦幫-買了支鑽表,-看看喜不喜歡?」

楊——懶懶的把手提袋往桌上一擺,月兌掉鞋子便縮進寬大的沙發里頭。

楊韻如小心的打開盒子,瓖鑽的女表在美術燈下閃閃發光,欣賞夠了,她一抬頭,有些訝異的問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是不是搭飛機累著了?」

「累什麼?一路上搭的都是頭等艙。」

「-該不會是懷孕了吧?」

「沒有。」楊——沮喪的回答。一個孩子可能是她的籌碼,也可能是她的累贅,她無法確定……

「-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楊——遲疑了半晌才猶豫的回道︰「我很害怕……」

「怕什麼?天塌下來都有唐礎幫-頂著。」

「我害怕唐礎正是要塌下來的那片天……」

「又不是元宵節,-打什麼啞謎?」

「我也說不清楚。」楊——苦笑道。

「你們去歐洲有發生什麼事嗎?吵架了?」

「沒有。他對我從來沒這麼好過。」

「那不就得了!-該不會得了婚前恐懼癥吧?」

「我才懷疑唐礎得了婚前恐懼癥呢!」

「我看你們干脆結伴一起去看精神科醫生好了,免得在這猜疑東猜疑西的!」楊韻如沒好氣的說道。

「媽,-當初是怎麼知道爸爸並不愛-?在他拒絕娶-的時候嗎?」

「我怎麼會知道!我很笨的,從來都不知道,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可是難道都沒有什麼跡象嗎?比如說什麼反常的行為?」

「他對我一直都是玩玩而已,是我自己昏了頭,一下子就栽進去……」

飯店訂好了,喜宴的菜色由她親自挑選,也一樣一樣試吃過了。喜帖印好也一封一封寄出去了,在付郵資的那一刻,楊——總算是安心了,喜帖上的確是印了她的名字。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消失了,唐硯說得沒錯,媽媽說得也沒錯,一切都會好好的。她甚至也習慣了唐礎的溫柔體貼,這是很容易上癮的,雖然他還是塊木頭。其實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表面是瑩潤如玉,底不是一方頑石。

「回來了!」她雀躍的奔到他身邊,迎接他落下來的吻,跟在他後頭的唐硯和孟萱正滿臉笑容的望著他們倆,讓她有些臉紅。

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吃過晚餐後,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楊——幫唐礎放好洗澡水、幫他準備好換洗衣物,雖然樣樣都是她已經做慣了的日常瑣事,卻仍是樣樣都那麼新鮮……

唐礎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的夜色,沒有月亮的天空陰沉沉的,風刮得有點急,並且愈吹愈冷。他扭頭瞥了一眼放在五斗櫃上的公事包,一時竟可笑的聯想到電影中的情節--大戰一觸即發,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跟在美國總統身邊,提著一個名貴的手提箱,只要按下了按鈕,核戰立即爆發……

他的公事包里也放了顆炸彈,只有——能夠決定,到底那是一顆啞彈,或者是威力強大的核彈,會讓他被炸得粉身碎骨……

「還不去洗澡嗎?我可告訴你喔,就算是冬天,你不洗澡,我照樣是不許你上床的……」她嘴里這樣說,但仍親昵的從身後環住他的腰身,雖然他的身上也免不了有些微的汗臭--他似乎連汗臭都與眾不同,以前她念書時擠公車,最受不了的就是那股五花八門的味道,但不知怎的,她居然又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這是唐礎的味道……

唐礎回過身來,將她擁在身前,一手揉著她的頭發,微鬈的發絲又軟又細,還有淡淡的水蜜桃香。他迷戀的吻著她的秀發,擱在她腰上的大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不,不會是最後一次,就算她給的答案不是他要的,他也不可能放她走的!就像唐硯說的,他們照樣能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那麼他又何必非要知道不可?

放棄這個主意吧!或者現在就問她那句話,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的,雖未必十全十美,可是總比他事後得到一個相反的答案強……

他又看了一眼公事包,幾乎有些憎惡它的存在,

但它仍是必要的存在,因為他一點也不想以後天天把花園里的花扯得亂七八糟,然後直到他一頭白發了,都還滿心老年維特的煩惱……

他現在就要知道!

堅決的收回雙手,他猝然轉身,「我去洗澡了。」到了浴室門口,他又回過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或許等他出來看到的已經是一張不一樣的臉孔……憐憫、為難,然後是冰冷。

楊——看不懂他古怪的神情,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然後像往常一樣,從他公事包中把他習慣在睡前看的雜志拿出來--其實他每天看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因為他的注意力總會轉到別的地方--她微帶羞意卻毫不愧疚的笑著。

這次是一本新的周刊,今天才出版的。她漫不經心的掃過標題,封面是一名她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她記得唐礎也上過這家雜志的封面,那時他還故意戴上一副黑框眼鏡,露出十分嚴肅的表情,讓幫他拍照的攝影師非常不滿--雖然是商業性的雜志,讀者們還是喜歡美美的照片啊!那時楊——還是唐礎的女秘書,听到這樣的抱怨,偷偷笑了好久,幾乎忍不住想要告訴攝影師,唐大老板肯讓他拍,已經是他上輩子燒了好香,就算唐礎決定要戴上假面超人的面具,他也只能忍受了……

終結兩百億赤字,一年內轉虧為盈--專訪APC總裁……

第二則標題︰唐氏帝國淪亡錄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細說唐遠企業,從堀起到衰亡……

一開始楊——仍是不甚在意,還有哪家公司也叫唐遠,她怎麼沒听過?翻開內文,里頭附了一張唐礎的照片,雖然拍得不甚清晰,但她仍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她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看著內容……ARITSON的官司她是知道的,可怎麼可能會輸了?公司的法律顧問一直都說有九成的勝算;唐耀、唐隆這幾家公司去年也都還是賺錢的,怎麼會忽然虧這麼多?可是它的每一樣數據都列得清清楚楚……

怎麼可能公司要破產了,她卻從來沒听唐礎說起?而且他還有心情帶她去歐洲旅行?雜志上所說的官司敗訴的日期,也就是唐礎特別沉默寡言,常常徹夜待在書房里頭的那個時候。

他是存心要瞞著她的。可是如果他存心要瞞著她,又為什麼要把這本雜志帶回家?怕她在外面看到仍是瞞不住?現在她終于知道為什麼他進浴室之前會投給她那麼古怪的一眼了,可為什麼他不想辦法瞞到婚禮過後?此刻她對唐礎竟有一絲怨恨,他竟然輕輕松松的把選擇權給了她!

她的幸福只是一個假面,一座用沙築成的堡壘,潮水一來就會被沖得干干淨淨,什麼也不會留下。

她當然要走,她絕對不要嫁給一個窮光蛋!不要!不要!不要……

她畢生的志願就是嫁給一個有錢人,即使唐礎也不能讓她破例,她絕對不可以再去過貧窮的日子了。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雙手顫抖著把那本可惡的雜志扔到遠遠的角落,真恨不得將它碎尸萬段、挫骨揚灰,彷佛它才是罪魁禍首。她多麼希望自己還是不知道,這樣她就仍然是幸福的,至少會再多一天、兩天……

再也不會有幸福了……淚水從她的頰邊滑了下來,她或許可以成為別的有錢男人的妻子,可是她再也不會成為一個有錢男人的幸福妻子了。她曾經離天堂多麼多麼的近,現在卻摔個粉碎了……

水聲停了。她很快的擦干眼淚。唐礎會對她說什麼?她好害怕不論他說什麼,她都會因此留下來……絕對不能讓他有開口的機會!她迅速無聲的把雜志撿回來,原封不動的放回公事包,現在她要假裝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

「喂,我們還沒討論要到哪兒去度蜜月耶,你可別說上次去歐洲就算數嘍!」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扮家家酒的小女孩,用著一種太過甜蜜的語調討論著紙女圭女圭的新衣。

唐礎把拿來擦干頭發的毛巾扔回浴室,迅速的瞥了公事包一眼,她還沒有把雜志拿出來嗎?

「別看你的公事包了!」楊——假裝生氣的抗議道,「今晚不許你看雜志了。」

唐礎像是被宣告緩刑的犯人,偷偷的松了一口氣。她真的沒看,那就等明天再說吧,也不是非要今天不可啊!他像是鴕鳥似的,再度把頭埋進沙里。他輕快的鑽進被窩里,拉起棉被把兩人舒舒服服的蓋好,然後親了她馨香的頸問一口,才好整以暇的開口,「-最想去哪里?」他十分認真的問道。事實上,他早就擬妥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直飛紐約,去逛曼哈頓每一家精品店,讓她滿載而歸;另外一個則是去紐西蘭曬太陽,欣賞她一直十分向往的壯麗風景。她會選擇哪一個?多半和另一個問題的答案息息相關。

「去我們上次去歐洲錯過的地方。」她像編織著美夢似的說著,「去佛羅倫斯看亞諾河、到劍橋撐篙、坐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還有去琉森的冰河花園探險……」

「-前世一定是河上的女神,來來去去不是這條河就是那條河。」唐礎好笑的說道。

「不是有某人說過我是水性楊花?當然只好這條河飄過那條河了,看能不能把五湖四海全逛遍。」她似真似假的說道。唐礎當初的確沒說錯,她是水性楊花,逐鈔票而居……

唐礎發現她的神情有點自嘲的意味,彷佛連她都自認離「堅貞」這兩個字有點遙遠。可是他拉得住她的,不論是用愛情,或是金錢……

「-真的這些地方都想去?」他轉回心思,既然已經愛上了,也只好認命,這時才來抱怨她不是聖女貞德,又有什麼意義?「那恐怕我們的假期都會在飛機上度過……」

楊——忽然覺得自己太殘忍了,明明知道這是一次不可能的旅行,卻煞有其事的和他計畫去這里、去那里,以後他會不會更怨恨她?一想到將會為他所怨恨,她的心好像要裂開似的,但常識告訴她,心髒是不可能裂開的,頂多會停止跳動。況且他也只是喜歡她而已,受創的自尊心很容易就會復原的……

像是要預先做補償似的,她熱烈的吻上他的唇,一手急切的解去他睡衣的扣子,系著松緊帶的睡褲也輕易的被拉了下來,誰都沒有心思繼續討論那趟夢幻之旅了……

她該感謝這滿月的月光,房間里沒有開燈仍是朦朦朧朧的微微亮著。

足以讓她看清楚屋中的景象。唐礎仍沉睡著,睡得像個無憂的孩子。她小心翼翼的下床,生怕一點動靜就會驚醒他--他如果在這時醒過來,對她而言會是一場大災難,他只消看她一眼,她絕不會有意志力離開他的,即使他什麼都不說。

輕手輕腳的拉開衣櫥,她甚至不敢換上外出服,只抓了一件長大衣披上,再拿了裝著證件的小皮包,最後一件事是從他的公事包里把那本雜志拿出來,拔下訂婚戒指放在上面,不必留下一個字,他也會明白她的意思的。

怨恨的瞪了窗簾縫中透進的光線一眼,月光真是亮得礙眼,害她都不會撞到任何家具。為什麼今晚不是農歷二十九或是三十?那就不會有這麼明亮的月兒出來擾人清夢了。

她不敢回頭,輕輕的轉動門把,像小偷似的躡手躡足地走下樓梯。出了大門,她拔足奔跑,直奔得氣喘吁吁,幾乎沒辦法呼吸,才停下來打電話叫計程車。她知道她要去什麼地方,現在只有一個人救得了她,雖然他未必肯救……

她頭發凌亂、身心俱疲的出現在他家門口,他肯讓管理員放她上樓,想必今夜他屋子里並沒有別的女人。

最後一次見面是不歡而散,楊——其實已經有會被他拒絕的心理準備了。

大門半敞,一張有著三分不悅、七分不解的臉孔在門內等著。

「嗨,好久不見……」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和他打招呼。

「-怎麼搞的?」傅哲安沒好氣的問道,仍是把大門拉開,讓她走進客廳。看她一身狼狽,他有些心疼,可是他也沒忘記,她已經名花有主,早早就找到一棵大樹當她的保護人,哪里還用得著他這棵不成氣候的小樹苗?

楊——累得說不出別的話來,也不等他招呼,徑自在客廳中舒適的沙發上坐下。她自知是不速之客,讓他很困擾,就算她一向臉皮夠厚,沒什麼話不敢說的,但這一趟來的目的,她還是難以開口。

在明亮的燈光下,傅哲安這才看清楚她的衣著,長大衣底下,露出半截睡褲和一雙無跟涼鞋,像是臨時上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衛生紙的打扮。「出了什麼事了?」諸般猜測都不合情理,她穿著睡衣,不可能是上街遇見壞人,就近求救;唐礎打女人?雖然她一頭亂發,卻不見任何傷痕。

「唐礎他……破產了!」

傅哲安著著實實大吃一驚,唐遠是資本數百億的財團,就算真垮了,他怎麼可能沒听到一點風聲?「不可能!」他直覺的否認道。

她也希望不可能啊!「今天才出版的周刊已經登出來了。」

「好吧,就算他破產了,和-在半夜來找我又有什麼關系?-不會認為我那一點點不被-看在眼里的積蓄幫得了他的忙吧?」

「你幫不了他的忙,可是你幫得了我的忙……」

「什麼意思?」

「你……你娶我好不好?」她期期艾艾的終于說出口。

「-傷心得發瘋了嗎?」假如唐礎真的破產,那對她必定是個十分巨大的打擊,所以她才會說出這種話。

「沒有,現在還沒有!可是如果我不趕快找到一個男人娶我,我一定會瘋得回到他身邊。我不可以嫁給一個窮光蛋!」

「這種話-都說得出口,還敢說-沒瘋?為了不嫁給唐礎,所以-就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了?」

「我不是隨便找個男人嫁,我是找你!你說你愛我,我也喜歡你,而且你有五百萬的年薪……」

「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名單上的第一順位,我該覺得很榮幸嗎?那第二順位是誰?可不可以順便告訴我,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呃,暫時沒有……」

「我真要得意死了,是不是?」他滿臉的嘲諷。

楊——當然知道他不會高興,可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她現在是一株無根的浮萍,若不趕緊找個主兒拉住她,早晚要飄回唐礎身邊去的。

「其實,你真的是一個很理想的對象,你自己也曉得,如果沒有唐礎,我一定會對你動心的!而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友情很容易就可以變成愛情的……」她努力的要說服他,也說服自己。

「假如我告訴-,我現在年薪已經加到六百萬,那我的魅力是不是也跟著加了……嗯,兩成?」他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計算出一個精準的百分比。

「好像是。」她不太有把握的答道。假如依這種算法,那唐礎的魅力不是也應該隨著他的破產跌落谷底?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難以抗拒?

「但是只有唐礎不適合任何數學方程式?」

「他適合的是化學方程式。」任何改變都是永久性,無法還原。

傅哲安忽然覺得這種討論沒什麼意義,愈說只是愈證明她對唐礎有多麼死心塌地,她的半夜出奔只是出于一時理智的慣性,愛情的慣性終究會讓她回到唐礎身邊的。

或許他該趁虛而入,立刻和她把婚事搞定,讓她回不了頭……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刻又被打消,因為到頭來,除了一頂綠頭巾,他恐怕什麼也得不到。

「我看我也跟-一樣瘋,居然三更半夜和-在這邊談論什麼無聊的方程式!-現在是閑人,我明天可是還要上班呢。我先去收拾房間讓-休息吧,什麼事都等天亮了再說。」

「再說結婚的事?公證結婚比較簡單,我們明天就去辦?」她仍是滿心的期盼,不希望拖延下去夜長夢多。

「天底下還有第二個像-這樣的女人嗎?逼婚逼到這種程度,像是三百輩子沒嫁過似的!」

楊——總算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了。可是……可是萬一天一亮,唐礎發現她跑了,找上門來,那該怎麼辦?到時候沒有一張結婚證書當護身符,她一定會像中了邪似的跟他走的!

不過她也沒辦法押著傅哲安上法院啊!遺憾的嘆了口氣,她只好跟著他走進客房,人家今晚肯收留她,她就該謝天謝地了,其它的也只好等天亮再說了……

「對于這樣的答案,你很意外嗎?」

餐廳里冷冷清清,桌上空空蕩蕩,沒有往日一大早的熱鬧氣氛,冷寂得像是一座死城。

唐硯無話可說,只能搖搖頭,兩種答案他都不意外。

「我很意外。我以為她至少會有一些掙扎、一點留戀,而不是像這樣連一刻都不願多待,半夜就跑了。」

「她回我媽家里了嗎?」

「沒有。剛發現她走掉,我就打電話問過如姨了,她說——沒有回去,只是打過電話說婚事取消了,她要出去散散心,讓如姨別擔心。」

「她會去哪兒?」

「她身邊有信用卡、有提款卡,哪里都去得了。」唐礎冷漠的回答。他後悔了,後悔竟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他應該去數花瓣的……他情願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們的婚事……」

唐礎很想果斷的說取消算了,可是依照之前的例子,——多半很快就會找到別的對象,就算她不愛他,他也絕不眼睜睜的看她嫁給別人。

「照原定計畫。」

「那還是要先找到她的人啊!」

「她總會回家的,會回如姨那邊,那棟房子是她的戰利品,你忘了嗎?」

「哥,你覺得走到這個地步,你們結婚還會有幸福嗎?」這一個疙瘩會不會像腫瘤一樣,蔓延成不治之癥?

「我不知道。」他無奈的道,「我只知道,不和她結婚,我絕對不會幸福。」

唐硯第一次真正後悔自己成為哥哥和妹妹認識的媒介,彷佛是他親手導演了一場即將開演的不幸婚姻……

「哥,對不起。」

「這又不是你的錯。」他沒辦法讓——愛上他,除了歸罪他自己,還怪得了誰嗎?

「我也沒想到她會做得這麼不留余地。」她一向自調演技很好的,為什麼這一回卻連做一做戲都不肯?

「這樣也好。」唐礎自我安慰道,「這樣以後,我才知道要用什麼方式來愛她。」他已經決定了,他們的蜜月旅行該去紐約。

唐硯對他的強顏歡笑十分不忍。「哥,我看不如你也出去散散心吧,到南部走一定,看看南台灣的太陽,說不定心情會好一點。只要——一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

唐礎點點頭,他實在也沒心情去上班,且在這種情形下做任何決策,說不定公司的破產就會弄假成真了,到那時,他真的連一個軀殼都得不到

「喂,-還要在我這里賴到幾時?」

「給你當免費的管家不好嗎?」

「免費的管家?-是全世界最貴的管家了,要的是長期飯票!」

「喂,也別說得這麼難听嘛,至少我很誠實。」

「-以為唐礎會欣賞-的誠實嗎?-這樣一走了之,擺明了心里只有他的錢,他不恨-才怪!」

「你也用不著一直提醒我呀!」楊——哭喪著臉,放下飯碗,什麼也咽不下去了。

「就算我不提醒-,-自己就不會想到嗎?」

「都怪他!他怎麼可以把自己弄破產!」

「哪有這回事!」傅哲安一上班就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唐氏好得很,哪來破產這回事?真不知一向精明的她,怎麼會上什麼八卦雜志的當?!

「你是說有人陷害他?」楊——訝異的問道。

「我是說景氣不好,也不是他的錯。」他收回說實話的沖動,——是該受一點教訓,何況他也很想看看,她是不是會甘心為了唐礎去作乞丐。呃,這樣說又太夸張了,他們絕不可能落到行乞的地步,就算唐礎真的破產了,又找不到工作,以——的收入也足夠兩個人溫飽了。唉,——一想到這一點,肯定馬上就會回到唐礎身邊,不過,他可不忙著提醒她。

「喂,你真的不想娶我嗎?你現在知道了,我也很會做菜的,只要你一直維持五百萬以上的年薪,我也當得成賢妻良母的。」

「只要-別一直提起我那該死的五百萬年薪,我會更容易心動的。」

楊——無辜的反問,「當初不是你先拿它來說服我嫁給你的嗎?還很慎重的讓我看了合約書……怎麼現在我就不許提了?」

「-跟唐礎在一起時,也會一天到晚計算他的年收入嗎?」

「當然不會,那是因為他以前的年收入多得算不清楚。」啊,多麼美好的日子,唐礎曾經是一百分的愛人,現在被扣掉一分了。

嘿,-現在還是算不清楚的。傅哲安有趣的想著,真想早一點看到她發現真相的表情。

「喂,你笑什麼?」楊——不高興的問道,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在幸災樂禍。

「我當然耍笑了,情敵的不幸就是我的快樂。」他心情很好的開著玩笑。對于——,他算是死心了,她還真是對的,他們當不成情侶,還是當得成好朋友的,只是怕日後唐礎不同意--假如他知道——曾經照著一日三餐向他求婚的話。

「什麼情敵?你又沒答應要娶我!」

「相信我,一結婚,-馬上就會後悔的。」

楊——比較相信,不論她怎麼做,她都會後悔的。跟著唐礎,她會後悔一起挨窮;離開他,她做什麼都後悔。

等等!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唐礎變窮了,她可不窮!她的銀行帳戶有好幾百萬存款,名下還有一棟高級公寓,而且她和唐礎還沒結婚,就算法院將來要查封唐礎的財產,也查不到她頭上……

只是她可憐的荷包會愈來愈瘦就是了……唉,瘦了就瘦了吧,她現在沒時間擔心這個問題了,她現在要擔心的是回去遲了,唐礎會不會不要她了?他是自尊心那麼強、那麼要面子的一個大男人,會不會不肯原諒她?唐硯會幫她講話吧?如果把她所有的財產都登記到唐礎名下,他會不會回心轉意?這個念頭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居然是輪到她去把唐礎買回來

「我要回去了。」她立刻起身,連碗筷都顧不得幫他收拾了。

「回去找唐礎?」怎麼立刻就開竅了?

「嗯。」楊——點點頭。

「怎麼忽然想開了?不怕窮了?」

「我有錢、有房子啊!我可以養唐礎,還可以養我們的孩子,不用怕繳不起學費。」當然啦,還是要精打細算,先讓媽媽把信用卡減成一張,這里減、哪里減的,應該不成問題,幸好她一級珠、心算的能力還在。

「得了吧,就算-沒有錢,-還是會回去的!他去當乞丐,-都會跟在他身邊幫他張羅破碗、破鍋的。」

她有愛他愛到這個地步嗎?想想當乞丐好像也沒那麼可怕,收入好像還不錯,而且不用繳一毛錢的稅。

「呃,傅哲安,謝謝你。」

「干嘛忽然客氣起來?謝我什麼?」

「謝謝你沒答應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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