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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明珠 第二章

明夏艷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因此涌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安。雖然馬車里昏暗不明,但男子饒富興味的眼光始終在幽闇中打量著她。

「多謝恩公……」

男子嗤笑,「就這麼隨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喊恩公也太早了。」何況他可沒老到要被稱為「公」哩。

他說得沒錯,但明夏艷的態度依舊冷靜,只是身子因為余悸猶存過度勞累而不斷顫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勉強支撐著她的,是身為太守千金的傲骨教養。「最差的也就是給他們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這一點,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好怕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上車嗎?」男人忽然問。

「為什麼?」她也很好奇。

明夏艷直到這時才看清楚,男子臉上戴著一張精致的銀面具,面具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藝非比尋常,邊緣綴有紋飾繁復的騰蛇浮雕;那讓他整張臉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車廂內只有他一人,明夏艷只能從他的身形聲音判斷,男人可能二十出頭。他姿態閑適但端正地坐著,看起來不屬于高壯得讓人心生畏懼的那一類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尤其當他盯著她看時,她連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執輩也多是身分顯赫之流。阿爹雖然對她們姊妹在德行上要求嚴謹,卻不太在意婦德規範那一套,不只給她請了夫子,有時議論國家大事羌城政務時,甚至不介意解說給她听,並且讓她發表意見。

所以,明夏艷不同于一般官家千金,說她受的是貴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擁有身為氏族接班人的見識視野,也不為過。她相信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貴族子弟,這股近乎逼迫的氣勢又有些太過了。

他身著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紺紫色腰封,身上沒有任何象征身分地位的裝飾,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掛蹀躞帶,可衣袍的質料卻是王侯才能有的極品,更不用說那張銀面具,做工之精細實屬罕見。

實在有些詭異,彷佛他刻意不讓人識出他身分那般。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啞低沉,語氣和面具下的眼滿是笑意,「稍早我在城里,坐在湖邊欣賞風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個丫頭,把湖邊市集鬧得人仰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惡徒追著一個小姑娘,原本想充當一回英雄,誰知道……」無視明夏艷愣住的神情,他繼續道「想做好事又不干不脆,活該我倒霉吧?那姑娘也許是為了躲避惡徒,我卻跟著遭殃,被潑得一身湯水,好不狼狽……」

明夏艷不動聲色,卻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時,她確實曾經過湖邊的市集,不過當時一團混亂,她什麼都沒印象,只是想盡辦法逃跑。

「說來也巧,我當時原本要出城了,後來卻只好回到客棧梳洗,才會拖到現在,想不到又在路上踫到你。看來我們挺有緣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說不定到時又要倒霉呢。」

明夏艷听不出他語氣里有無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他真的稍早時在湖邊,現在又遇見她,那他們確實挺有緣的。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地想,原來她覺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樣久,其實也不過就是足夠讓人梳洗完畢,重新駕車出發的短暫光陰而已。

「為了躲開那些惡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請莫見怪。」

「那些人為何追你?」

明夏艷遲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們的打手……」話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多數人不會想插手牙人的買賣,畢竟對外人來說,他們這些「貨品」再怎麼樣也是牙郎牙婆買下的。

「你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

明夏艷一愣。她是在賣身契上畫了押,但賣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過她總歸是畫了押,上頭有她的手印。「我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沒錯。」

「誰這麼狠心把你賣了?」男子將身軀往後靠,看著她的眼神彷佛在看一樣有趣的東西,那讓她渾身不自在,但她已累得無暇計較。

「我的父親……去世了,女乃娘把我和妹妹托付給親戚,但是他們卻因為沒有錢照顧我和妹妹,所以把我賣了。」

「有這樣的事?」男子雖然表現得很訝異,心里想的卻是這姑娘出身可不簡單,看她說話時再三斟酌的模樣,她會吐露多少實情呢?

踫巧,他目前正閑著無聊,某些事情已經拍板定案,而某些計劃又還未成氣候。他不是多愛做好事,不過正好喜歡管管有趣的閑事──身為有錢有勢、不求上進的紈子弟,有這種嗜好似乎也不為過。

所謂不求上進,自然是指他對讀聖賢書求取功名沒什麼興趣,而且也沒有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的偉大志向。確實挺沒長進的。

「你想去找你妹妹嗎?」

明夏艷一陣愴然。她知道這簡直是妄想,回羌城必定有極大風險,更何況找到青兒又如何?她連自己要怎麼生存都有問題了。

但正因為如此,她更不能丟下妹妹不管。她養不活自己,青兒難道能嗎?她不會再相信那對老夫婦了!

她也想上帝都,去尋找也許已身首異處的阿爹,但這一連串的苦難狠狠地磨練了她的意志,她明白當前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回妹妹。其他的,也許有力氣再做打算了。

「雖然知道太唐突,但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恩公願意借奴婢一點盤纏,讓奴婢回鄉找到妹妹,大恩大德,願來生做牛做馬相報。」說著,她甚至在車內跪了下來,然而馬車顛簸,她又飽經折騰,差一點就渾身虛軟地跌下車,還是男子飛快地傾身扶住她,這一使勁,她就跌撲在他懷里。

明夏艷從未和男子有過這麼親密的接觸,加上她此刻的模樣蓬頭垢面,不復往日端莊高貴,當下只覺得羞恥困窘不已。男人卻不以為意,他扶住明夏艷,卻沒放開她,讓她只能跪坐在他兩腿間。

「奴婢?」是她講得拗口,還是他多心覺得刺耳?然後他想起是了,這女人就連感謝他出手相救時,都是一副不亢不卑的神色,只有在開口跟他借錢時,兩頰浮上羞愧難當的緋紅色,讓他一陣好笑。

「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我借錢給你?」他總算放開她,卻故意刁難道。

明夏艷臉似火燒,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小女子閨名……」她頓了頓,雖然早就明白這個在她出生落地之時,父親為她取的名字,從今往後是再也不能示人了,但這個覺悟到了今天竟分外淒愴。牙人的賣身契上寫的是石大姊,那對老夫婦替她亂取的化名,當時她不甚在意,甚至也沒想過若從此隱姓埋名,她該以什麼身分活下去?

「明珠。我叫明珠。」她沒打算解釋,是姓明名珠,或者其他?原來她還是有著官家千金的傲氣,過去她不亢不卑地對別人訴說自己的出身家世,其實骨子里是自傲的,如今這一切再也不能見容于世,對她來說就和自此蒙塵的明珠一般,也是明珠暗投之意。

男子當然不會相信那是她的本名。不過無妨,太快得到答案就沒意思了。

「明珠姑娘。」他嘆息般地低語著她的名字,算是接受了她的說詞,以及致意,然後似笑非笑地道「借錢是小事,不過我不認為現在的你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他抬起手,制止她準備反駁的話,「有耐心的人才能完成最艱難的事,急躁的人只會在同樣的錯誤中一再重蹈覆轍──我一向這麼相信。你應該很清楚,就算我讓你帶著足夠的盤纏上路,你也幾乎不可能自己回到家鄉……還是說你家就在附近某個村子?」她的口音明顯來自北方。

「不,我的家鄉……」她的喉嚨緊澀得幾乎無法把話說全,「很遠。」不只是距離上的遠……

「那就對了。」男子又向後一躺,一副拍板定案的模樣,「正巧,我離家游山玩水,缺個人作伴。既然我救下你,跟你討一段時日的陪伴作為報酬也不為過吧?這段時間你就好好休養,等我倦了想回家的時候,我會借你盤纏。」

明夏艷有些遲疑,她日益擔心妹妹的安危,可是這男人說的沒錯,此刻就算她再著急,也不可能生出翅膀飛回羌城找明冬青。但……要是他遲遲不打算回家,她豈不是永遠也無法回去找妹妹?

然而,她的多心未免也太可笑。眼前是她有求于人,難道還由得了她拿架子不成?

在牙人手下時,她只知道再差的處境都差不過坐以待斃。但逃出來之後又該如何?她原本只想走一步算一步,如今仔細思量,如果不是這個男人踫巧出現,她哪里還能有下一步?恐怕她除了抓緊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機遇之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明珠先謝過恩公。」

「不要叫我恩公。」男人對這「公」字,似乎真的難以適應。「我單名一個「陽」字,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不知是否刻意,男人也「禮尚往來」地不提起自己的姓氏。明夏艷不好問他,便順從地道「陽公子。」

陽微微一笑,「明珠姑娘,但願有你作伴,我的旅途會有趣些。為了讓「我們」的行程不節外生枝,到達下個落腳處時,我會為你請個大夫,你也可以打理一下你自己。」

明夏艷……或者,如今該認命地暫且遺忘這個名字。明珠又是一陣尷尬,但這時也不免對自己的好運氣感到忐忑不安。這一路上看了太多人性的丑惡,她還是難以相信有人會這麼善良而且體諒地幫助她。

她只希望最終,她能來得及找到安然無恙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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