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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韶光 第十章

第四章

當暈眩的腦袋終于呈現靜止狀態時,她勉強抬起手臂端詳腕表,相當慶幸,表面每個數字都端正在表框里,不再飄浮倒旋。她捉住那只不停按壓在臉上的手掌,想開口說話,嘴角的小裂傷一扯動便發出刺痛,她「撕——」一聲痛喊,一直傍著她觀察她傷勢的佟寬連忙制止她,「小心一點,不要說話。」

表上的時間告訴她,她躺在沙發上有一小時了。看佟寬如此慎重其事,她反倒惴惴不安。

她小幅度啟唇道︰「沒事了,我想坐起來。」

見她口齒清晰,反應正常,他摟住她的肩,緩慢扶直她的腰,手還不忘壓在她臉頰的冰袋上,她接手道︰「沒關系,我來。」

得空的手抬起她下巴,他湊前一寸寸審視她的臉,越瞧眉頭越緊,耐著慍火問︰「頭還暈嗎?會不會反胃?」

「現在好多了。」她盡量眯眼笑,不敢再咧嘴,「沒事的,不信你伸出手指頭我數給你看,問四則運算好了,我心算還不錯。」

能開玩笑了就好。他長舒一口氣,扳住她的臉道,「你別動。」

他仔細用剪刀剪下一小塊醫療貼布,輕輕貼在她唇角傷口,「忍耐幾天,別為了美觀就不貼它。」

「放心,我才不介意好不好看。」她發現開口的程度只能接近嘟噥。

「為什麼這麼做?」他低嘆。

「呃?」她轉轉眼珠,「直覺吧,我以為他看到女生會收手,誰知道他來真的,是我判斷錯誤。」

「他這個人是不會收手的,他中學時私底下拜師學過拳擊,沖動起來誰都拉不住。」他小心翼翼將她黏附在冰袋上的發絲掖在耳後,視線與她相對,柔聲抱歉︰「對不起,害你受累。」

「這是意外啊。」她略後縮,避開他過于親膩的手,「不過他拳頭很有力就是了,跟顆鉛球一樣,你下次千萬要小心,被這種人揍了很劃不來。」

他不禁失笑,「你怎麼知道不是我的錯?揮拳的人不見得就是加害者。」

她垂睫認真思忖,抬頭時眼眸出奇的晶亮,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相信一定不會是你的錯,就算是,也是別人先傷害了你。」

他瞬也不瞬地凝視她,一股無以名之的異樣暖潮滲進胸口,感到輕微發疼。

他緊盯著她不言語,足有一分鐘之久。

這無聲的間隔對她而言太長了,再者,狼狽的模樣被一個男人直著眼瞧也不是太自然,只好先打破沉默︰「對了,我的行李袋呢?」

他回了神,拿起置放在沙發椅旁的行李袋遞給她,她對他笑了笑︰「晚了,我得走了。」她拿開冰袋,試著放慢起身動作,感覺頭部仍有微恙,暈眩未全然消除,想起那個公子哥兒出手的狠勁,溫和的佟寬也不知是怎麼和對方起了嫌隙的。

「今晚就留在這里吧。」他拉住她,「意外是因為我造成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後遺癥出現,今晚讓我照看著你並不為過。」

「不會有事的,我會注意。」她想做個鬼臉讓他放心,瞥見他怏怏不樂,她收斂了玩笑,呵口氣說︰「沒別的意思,是我不習慣麻煩別人。」

「我算是「別人」嗎?」

她一副說溜嘴的尷尬,「對不起,我失言了,是朋友。」

他面色稍緩,「別多心,如果你相信我,就別走,我進去替你準備一下。」

獨自待在客廳,她的眉眼終于爬上了疲憊和憂傷。她的確是想一個人,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問題會較容易,偏偏發生了這個意外,她已經極力簡單化自己的生活,卻往往事與願違。

重新打量這個客廳,倒是有些意想不到。和佟寬俊美的外型有相當差距,他的住處極為簡易。清水模工功打造的水泥牆,完全沒有上漆,隨意擺放幾件強調原始自然線條的粗木家具,幾盆大型植栽穿插其中,柔化了剛性的牆面。佟寬將環境收拾得一塵不染,和一般男性在居家的隨性無為不同,這是個盡量減少附屬物的家,看不出主人有何特殊嗜好,但只站了一會,她便感覺到某些東西在無形中被隱藏得嚴嚴密密,像佟寬。

「喝杯茶吧。」佟寬走了出來,遞給她一杯溫茶,怕杯緣觸及她的傷口,杯里體貼地放了枝吸管,「房間收拾好了,如果你累了我帶你進去休息。」

「不是太累,不過也沒辦法陪你說話了。」她頑皮地嘟起嘴,「你看,我現在說話只能很秀氣地說話,不能張大嘴,像撒嬌似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還是早點休息別傷你的眼吧。」

他笑了幾聲,用趣致的眼光瞧著她,瞧了許久不說話,她連喝了半杯茶,終于尷尬了,忍不住問︰「喂,你常這樣看女人嗎?唔,這樣不太好,會惹禍的。」

「惹禍?」

「是啊,讓別人喜歡上你了,又不能照單全收,能不惹禍嗎?」

他听了昂首大笑。

第一次見識他縱聲敞懷,她禁不住被那副朗日般的容顏所牽引,呆看了他好一會。他笑完一度沈吟,冷不防逼近她,「那你喜歡上了嗎?」

她斷電般僵住,沒想到他這麼直言不忌,想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圓場,卻見他目光錚亮,沒有半點輕佻的成分,甚至有種不容冒犯的認真,她不得不把到口的玩笑默默咽回肚里。

兩人僵了幾秒,他主動表示︰「不管你怎麼想,我倒是喜歡上你了。」

兩句話不但未替她解圍,反而使她落入更大的空白里。

他輕笑了一下,在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他已俯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點水,未留下溫度。

不等她反應,他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將她帶進客房,替她關上門,只說了聲晚安,就此消失在她眼前。

她佇立在房中央,眼里突然裝載不邊的景物,腦袋持續處于當機狀態。

抵著床鋪坐下,她兩臂撐著床緣,瞅著地板好半晌,迸出兩個字︰「糟了!」

這是當晚她被示愛後的第一個感覺。

他看著手里的一張小紙條,幾經折起張開,紙條出現了皺紋。里面的文字不過寥寥數語,其實不需反復誦讀揣摩,表面全然缺乏深意,認真說起來就只是張告知函——「我回家了,昨晚很謝謝你,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詠南」,但是細心的佟寬總能找出一點弦外之音。

紙條是用他放在床頭的記事便條紙和黑筆寫成的,壓在鬧鐘底下,他一睜眼便看得見。他七點三十分醒來,詠南必須更早起床梳洗,她輕手輕腳來到他未掩門的臥房,沒有喚醒他,站在他的床畔,在微曦的晨光下注視他,動手寫了幾行字,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麼?

——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

有機會?就是隨機的意思,不必刻意,她難道不認為他們之間是有機會的?

她以為昨天那個吻算是什麼?

「佟先生,老董請您過去一趟。」秘書走進閱覽室,附耳對他道。

他將紙條塞進口袋,再把半小時看不了兩頁的專刊放回書報架,回身對秘書道︰「你把資料都送過去了?有沒有封匣?」

「有,他把人都支開了才打開看,讓我站在一旁,看了大約十多分鐘,就吩咐我請您過去,看不出臉色好壞。」琳娜詳盡報告。

他點點頭,敞步走了出去。

他搭乘內部電梯直達頂樓,走在幽靜的回字型廊道上,轉了兩個彎,在有助理守候的一扇門外站定。助理朝他欠身,為他開了門。他靜默走進規格氣派大上一倍不止的辦公室,和里面正在等待他的男人相對望。

老董是尊稱,雖上了年紀,其實並不顯老,他僅有鬢角部份微呈灰白,其余發色黑亮,修剪有型,身形保養比同輩良好,站立時仍挺拔有勁。他倚在小吧台邊,斟了半杯威士忌,擎起酒杯啜,一面指示佟寬在沙發椅坐下。

佟寬婉拒,語氣冷淡︰「幾句話而已,站著就好,董事長有何吩咐?」

沒有多少人能和老董這樣說話,但他看似不以為忤,揚眉的神情和佟寬有幾分神似。淡淡一笑後,他面目和藹問道︰「這些數據為何不提供給陸晉?」

「他信心滿滿,就等資金到位,听不下去的。」

「證據如果充足,他沒有理由蠻干下去讓公司損失,讓自己添一筆敗績,也許還會感激你也不一定,起碼免除了股東們的質詢,你又何必拐個彎讓我親自制止他?」

佟寬笑而不答,抬眼迎視對方炯利目光,兩個男人無語良久,老董終于放下酒杯,慨嘆道︰「佟寬,我知道陸晉可能不是最好的選項,我手下人才輩出,要找出佼佼者不難,包括你在內,但他是陸家人,你希望我怎麼做?」老董走近他,語調轉沉,面色愀然,「他欠缺磨練,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有所擔當,你就不能提點他一下,非要我教訓他不可?」

佟寬仰頭縱笑一番,然後意味深長地注視對方,反唇道︰「想必董事長沒有把資料看完。他預備投入的資金和上呈公司的計劃里的報價相差了五仟萬,倘使投資案根本是子虛烏有,被國際掮客蒙騙是一回事,趁機中飽私囊又是一回事,前者就當是花錢買經驗,陸家本錢雄厚,自掏腰包填補虧損就可以杜絕悠悠眾口,後者可不同了,那是原則問題——說操守太沉重了。不過有一就有二,陸家不必對股東交代嗎?」

老董眼神一凜,沉思片刻,躊躇問︰「這事經過證實了嗎?或許對方給的也是假消息?」

「數據都提供給您了,您可以求證,也可以不當回事,我人微言輕,不敢保證什麼,就算是小道消息好了,參考參考吧。」他以下屬姿態躬身告退,「我和廠商三點鐘有約,不多陪了。」

「佟寬——」老董手一抬,表情嚴肅,卻充滿猶豫,「陸優的事,請你適可而止,別鬧得太難看。」

他微眯著眼,故作困惑,「適可而止?這說法很有趣,听起來像是陸家人被佔了便宜似的,陸優是這麼告訴您的麼?」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剛才說的沒錯,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第二次就不是意外了吧?艾伶也就罷了,她做出這樣的事,對你或陸優而言,她絕非良伴,重點是你,你在想什麼?」

他肩一聳,「這點我就真的不懂了,男歡女愛,心甘情願,何謂適可而止?董事長向來不乏經驗,如果想到了什麼妙策,改天再請您指點一下吧。」

別過臉,他扭開門把,匆匆離去。

他對那間豪華辦公室毫不戀棧,甚至有點厭惡。每每踏進,總迫不及待離開,但他非常樂意掌有自由進出的那把專屬鑰匙。這並不難,只要他願意,願意和陸晉一樣,充分投入所有的角力游戲,參與各項言不由衷的應酬,喝相同等級的紅酒,說些自以為高明的笑話,加入只為圈內人服務的俱樂部,靠攏關鍵性人物……只要擁有足夠耐心,他相信一切唾手可得,在他曾經和其它部門的人聯手扳倒高他兩級的主管,並獲得晉升之後。

前景可期,只要他願意。

他跨進電梯,兩扇門闔攏,光可鑒人的金屬板面反射出他那張俊美的臉孔,他快速掃了一眼,便掉開視線,不再回顧。

他願意。但不知何故,近來他總是禁不住回避自己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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