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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夫花名在外 第六章

所謂的窩囊和優柔寡斷,指的估計就是他吧,可他一向很有主見,除了面對她。

「惜……」他瞄著那只緊握住他,柔若無骨的小手,開了口卻不知該喚她什麼。

「惜兒,喊我惜兒。」她眨著眼提供說辭。

段殷亭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俊臉都先是很習慣地紅上一紅,然後才接著木木訥訥地重整語調,「惜兒,請妳放手。」

「你嘴上喊著人家姑娘的閨名,卻還要硬加上一個請,很怪的你知不知道?」

「我以為惜蝶是妳的閨名。」而「惜兒」更為直接,越過重重屏障,將前頭那一大堆世俗禮節拋得老遠。

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他看見她抬頭瞪了瞪他,她以眼神暗示不要再听見那個名字。

「我沒被賣進棲鳳樓之前,我娘就喊我惜兒,『惜蝶』兩字是進了樓子嬤嬤才給取的。」只是不記得到底娘喊的是西、夕,還是溪就是了。

「妳娘?」還是頭一回听她提起家人,他的眼中閃過明顯的驚訝。

「我娘是天底下第一號大蠢蛋,不知哪一號混球欺騙玩弄完她後,留下一大堆驚天撼地、情深款款的山盟海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等她發現懷上我的時候非但沒傷心難過,還堅持生下我,拖著病弱的身軀天天織布,以綿薄之力生養我。」

「听起來妳娘是個非常好的娘親。」那聲蠢蛋听起來倒顯得她沒心沒肺。

「是啊,她好得不得了,好到自己都病重下不了床,還強撐著一臉死灰青白,跟牙婆說絕不要將我賣掉。」

「那為何……」為何還會有今日的惜蝶?他沒問,有些話問出口太傷人,只需只言詞組別人就心里有數。

「是我去求牙婆將自己給賣掉的。」她這麼說著,語氣又淡又輕,就像此刻頭頂上飄過的那片雲,不帶任何重量。

「妳?為什麼?」

「你等一等。」

走得有點累了,先前還跟那幾個女人吵了幾句,喉嚨也干,她干脆把他拉進途經的酒樓,第一樓,打算邊吃邊喝再繼續接著說。

「我娘的病其實真的不嚴重,只要有錢看大夫抓藥,就能治好。」

「所以為了妳娘,妳把自己給賣了?」這樣感天動地的母女之情,不夸她一聲孝女實在不行。

只不過接下來她的話,卻讓他被剛喝下的那口茶給嗆到。

「你太抬舉我了。」先跟他說一聲謝謝啊,「我跑去找牙婆的時候,問的是要是拿到錢讓娘治好病,以後我能不能像隔壁家的小紅一樣可以買到很多很多的糖葫蘆。

結果牙婆告訴我,要是賣得好,不只糖葫蘆,魚蝦肉蟹、綾羅綢緞、絕世珍饈,我見過的、沒見過的、渴望的、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什麼都能得到手,既然救一條人命之余,還能為我自己換來豐衣足食,何樂而不為呢?」她說著自己的事,卻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一般。

「那妳有沒有想過,如果今日妳被賣進的不是棲鳳樓,而是比棲鳳樓還要糟糕數百倍的地方,妳該怎麼辦?」溫厚的嗓音,語調卻比平日凝重,甚至還帶著幾分責備她當年的輕率。

「你沒有挨過窮,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我眼里,沒有比那時更糟的了。」

她沒有那麼好的心腸,就算有乞兒跪在她面前,求她賞兩口飯吃,她會選擇將他一腳踹開,順便轉身尋一勺餿水來給他兜頭淋下來個落井下石;可她無法假裝看不見娘時常將小雞啄米般份量的食物留給她,騙她自己已經吃飽,暗地里卻偷偷背著她啃食難以下咽的樹根。

那是她的娘,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當一個足以逆轉兩人命運的機會出現在面前,她選擇與娘背道而馳,她更現實、更理智,不去死守唱和感人肺腑的親情,而是伸手邁步去捕捉讓雙方都能得救的機會,然後她做到了,她至今還活得很好。

「妳那時幾歲?」

「八歲。」

八歲的她就已懂得生存的艱苦,八歲的他又在做些什麼?估計是在吵鬧著不要書本,不要跟大哥、二哥一塊窩在書房,听夫子沉悶說書,想要玩具,想要跟府外的孩童一般笑鬧著奔跑吧,跟她相比起來,八歲的他沒有過得不好,他從出生到現在,與她是有著雲泥之別的錦衣玉食。

「妳娘……她現在還在嗎?」

「在,當然在了,無病一身輕,前些年她還被某方富商看中,被納為妾,對方家中妻妾和睦,她沒遭到任何刁難,幾年前還幫富商添了幾個小胖丁。」有父有母、衣食無憂,一家子和樂融融,這樣的光景她看過,一眼就足夠了,然後連個招呼都沒打便轉身離開。

「妳沒想過要去找妳娘,投靠她?」

「換作你是我娘,有個當花魁的女兒跑去找你認親,想要投靠你,你會感動得邊落淚邊張開雙臂迎接她,詢問她這些年過得苦不苦,安慰著她嗎?」別說笑了,她有自知之明不會去當那種蠢人,那樣她會是累贅、是恥辱,她才不要那麼犯賤,明知道結果還等著遭人嫌棄。

「我不是妳娘,可我會站在我的角度,為妳感到心疼。」他突然發現,原來那故作堅強的沒心沒肺底下,她只是用著最笨拙的方法,寧願為難自己,也絕不要對方因她而困擾,甚至丟失該擁有的一切。

「你……」她不需要這種心疼,而且還是個男人給的,她不需要,她理應不齒全天下的男人,因為他們同樣膚淺,有些還是道地道地的衣冠禽獸,可她卻反而在笑,笑得真誠愉悅,毫無掩飾。

「你這是在告白嗎?」

「我只是覺得妳該學著對自己好一些。」

「我對自己很好呀,沒特意虐待自己,也讓自己吃好穿暖。」敢說不敢當,孬種!

「不是那種顯而易見、隨手可得的好。」全天下最不懂得對自己好的人就屬她了。

「那是哪種好?你告訴我呀。」她支著玉頤,右手忙著挾來美食,一會挾到他碗中,一會塞進自個兒嘴里,邊听邊嘗與平日相比特別鮮美的好滋味。

「那是……」真要說明白,估計他也理不出頭緒吧?

就在這時,一道故作熟稔的朗快嗓音,不偏不倚地介入兩人之間,「三公子?我就說,這不是段三公子嘛!」

「你是……」段殷亭不得不抬頭與對方對視,畢竟對方指名時聲音太過響亮,讓一些客人陸續朝這邊投以好奇的視線。

「你誰啊?」他總是太顧及別人感受,她則幫他干脆利落地說出口。

興許是對方把注意力集中在段殷亭身上,一時忽略惜蝶的存在,只順著她那句回了話,「段兄,是我啊!青羽城糧商黃富貴之子,黃念仁,段兄真是貴人多忘事,上個月我們才在我爹的壽宴上相聚過。」他用的是相聚不是相遇,想要套關系的意味很濃厚。

惜蝶以眼尾偷覷,這名名叫黃念仁的男子長相平平,頭戴玉冠,穿一身炫耀意味很重的華服,手里還故作瀟灑地搖著一把提字折扇,在這種暮秋時分給自己搧風。

你認識他?本想小聲詢問,但段殷亭基于禮數早已起身朝黃念仁作揖,她只能抓過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以指書寫。

「原來是黃公子,失敬失敬,許久不見,黃公子越發玉樹臨風、相貌堂堂,害在下險些認不出來,有子如此,真替黃老爺感到可喜可賀。」

睜眼說瞎話,看他的模樣,在黃老爺的壽宴後早就把人家兒子的長相和名字給忘得一乾二淨,這男人只有在面對家族利益時才會伶牙俐齒,不管是何方神聖都先贊再貶,貶起來的時候又拐彎抹角,听得人心里隱隱冒火,卻又對他無可奈何,偏偏面對她的事卻呆然笨拙,教她好笑又好氣。

「哪里哪里,段兄實在太客氣了,你我兩家這麼熟,你喊我一聲黃兄便是。」

「黃兄所言甚是。」

「話說回來,我正打算上萬珠坊跟大公子商討一筆買賣,沒想到在這兒遇見段兄,還真巧啊,踫巧不如撞巧,不如我先跟段兄談談?」

段殷亭一臉為難,「這……黃兄也該知道,段家的生意全是由我大哥作主,在下只是千珍閣一名小小的珠寶繪師,這買賣之事就算與在下商討,在下也幫不上什麼忙。」

「不不不,那筆買賣是跟千珍閣有關系的,段兄先听听,說不定我們一拍即合,到時就不必太勞煩大公子了,你說是不是?」

「黃兄所言甚是。」

這個黃念仁顯然認定段殷亭溫煦敦厚的外表下只是個經商能力為零的草包,才想先從他身上下手,殺他個大出血的價格,等沖到段家大公子面前時,自己就能滿載而歸。

天下奸商一般黑,惜蝶不用擔心段殷亭會吃虧,他只是不爭,並不代表他樣樣都比他大哥略遜一籌。

黃念仁不請自來,自個兒在段殷亭身邊的位子落坐,又自個兒斟了一杯好茶,正準備咕嚕嚕一飲而盡時,這才瞧見段殷亭身旁另一人的存在。

「這……段兄,敢問這位姑娘是?」彷佛瞧見一袋香大米的老鼠,黃念仁的目光閃爍得相當激烈。

「她名喚惜兒。」沒有了,段殷亭不知該如何陳述自己跟她的關系,也幸而黃念仁的注意力並沒放在那上頭。

「哪個西?」

問這麼清楚干嘛?段殷亭心里不悅地回話。

「溪水的溪。」他沒有回答,說話的人是惜蝶。

「原來是溪兒姑娘,方才與段兄所言甚歡,一時未能察覺姑娘所在,失敬失敬。」

「黃公子有禮了。」她對黃念仁先顧著發財再思美人的現實無感,只是她還真想腳邊能有條溪,能一腳踹他下去,好清洗清洗他的滿眼污穢。

「只是……」黃念仁突然瞇起眼,「可有人曾說,姑娘與棲鳳樓東樓的花魁惜蝶姑娘長得十分相像?半年前,在下曾在陳老爺開設的宴席上有幸一睹惜蝶姑娘的絕代風采,直到現在,在下仍對她的傾城艷容無法忘懷。」所以初見她時,就忍不住多瞧幾眼,最好能瞧到她對他英俊挺拔、玉樹臨風的風姿神魂顛倒。

「很多人這麼說。」惜蝶臉上笑得靦腆,內心卻沒停止過低咒狠罵。

听見這種人對她如何念念不忘,她非但沒有沾沾自喜,反而覺得內心冒起疙瘩,變得坑坑窪窪。

這時,一旁偷听了他們的談話的客人故意用會被他們听到的聲調,竊竊私語著。

「三公子?是段家那位段三公子嗎?」

「可不是他嘛,前陣子是段家大公子夜夜上棲鳳樓花天酒地,最近又輪到段家三公子,看他今日身邊還帶著個跟那花魁一樣長著狐媚嘴臉的貨色,敢情他是真的對個花娘動了情?造孽唷!段老爺居然會有這樣的兒子。」

「唉,說起這花魁惜蝶,就必須得說說三年前那一段往事。」

「往事?什麼往事?說來听听。」

「話說三年前,那個狐狸精就已經費盡心機……」

「第一樓引以為傲的菜肴味道也不過爾爾,公子,惜兒不吃了,公子不是說今日要帶惜兒去看雜耍班表演的嗎?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沒有憤怒摔碗,也沒有用木筷狠狠拍打桌面,惜蝶只是用很尖很高的嗓音數落第一樓的菜色味道平平,一邊將身子軟軟偎向段殷亭,一邊又嗲又嬌地對他撒嬌,同時成功吸引了眾人的注目,也成功阻斷了那些說三道四的長舌。

「好。」他知道她只是說著玩,雖然他有心想要探究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現下擺月兌黃念仁的糾纏才是最上策。

段殷亭幾乎是被惜蝶拉扯著離開的,她一直緊貼著他,包裹在衣裳下真材實料的酥胸還時不時磨蹭著他的臂,他不是不能推開她,只是沒能像往常一樣好好教訓她男女授受不親為何,只因他貪戀著她的體溫、她渾身散發的醉人淡香。

他們離去得好急,幾乎同時有兩人彈跳起來,呼喚遠走的兩人,恨不得追出去。

一人是黃念仁,「段兄、溪兒姑娘,溪兒姑娘妳等等啊!」

另一人則是第一樓的掌櫃,「三公子、三公子,您回來!我馬上命人把第一樓最貴、最好吃的菜全給你們端上來讓你們嘗嘗,鮑參翅肚、魚蝦蟹蚌,只要你們能喊出名字的菜肴,我統統讓廚子以最精湛的廚藝料理出來,您回來、回來呀!」把他第一樓的招牌美譽還回來呀,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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