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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花 第二十一章

杭煜沒回頭,出聲替她解了惑︰「明心……朕王妹,她對大齊樂音太過喜愛,便混進要往大齊的使節列隊之中,而後,列隊半途出了事,她從此下落不明。」她腦中一陣轟然,全身驟起寒顫,手掌緊扣桌邊,就怕自己癱軟倒下。當年為了不引起紛爭,王兄們對外宣稱使節在翻越境內山道時因天候之故失足,下落不明,而地點是在——大齊境內岩山酷嶺最險之處——重華王轄內雲間關下的安陽山道!

這就難怪杭煜矛頭對準重華王而來。他認定重華王保護使節不力,以致憾事發生。攻進安陽後不再前進,正因安陽是重華王居城,他的目標自始至終確確實實就是伏雲卿一人。

「唯音?」她突然不語,杭煜旋即回身,墨瞳中抹過冷光。「怎麼了?」

「我曾听說過……當年東丘使節列隊是因天候緣故……」柔媚嗓音異樣平靜。

「天候?」杭煜讓她的天真給逗笑。「倘若你真跟在伏雲卿身邊,怎還會輕信這種謊言?為了讓王妹有朝一日回來後,不至于受宮規懲處,朕只能明查暗訪。可這三年來,得到的答案卻非如此。那列隊是在安陽山道出事沒錯,但,卻是遭人狙殺。」

玉指幾乎捏碎木桌。她黯然垂首,不讓眼眸對上他的。她沒把握在他注視下還能不露破綻。「王上認為,是重華王指使此事,所以為了王妹要向他尋仇?」

「不光是為了王妹。大齊一向自恃大國,威壓鄰近各國;新帝登基後,屢次強逼年貢,原就太沒道理。朕即位以來,有誠意修好,但大齊不僅不領情,還殘殺來使,這筆帳,早該做個清算。」注意她呼吸愈顯急喘,杭煜不免皺眉。

「……很冷嗎?唯音?或者你……在害怕?」他來到她身前,取了新制的鳳凰大氅為她披上。「沒事的。即便尋仇,朕也只針對伏雲卿一個,畢竟是他主使。」

「……什麼?」嗅到一絲不對勁,她驚愕抬眸,與他對視。她揣測不出他那表情代表何意。有著玩味,有著忖度,還有許多她無法參透的復雜情思。

「朕手中握有鐵證,證明他絕對與此次殘殺使節有關。」

「不可能——」櫻唇橫遭長指一按,再多爭辯也被壓下。

「唯音,別惹我動怒,你將成為我的妃子,不準你再袒護別的男人。今夜我說得太多,興許是因為喜事將近,讓我樂得忘記分寸。這全是因你親口承諾我……今後咱們將成為夫妻,沒什麼好隱瞞,所以,我允你知曉這攸關王妹清譽的秘密。」

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朕,這親昵改變教她登時心上一揪。這意思是他對她……有所不同?他是認真的,還是他不惜紆尊降貴,打算再次戲耍她?

他搖首長嘆,指尖勾勒著她姣美臉蛋,柔柔撫過她額際,語中猶帶憐惜。

「今天這番話,不準外傳,只有內宮之人能听。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我原諒你一次不守信,恣意尋死;但,若有第二次違背承諾,你得要有覺悟。」

他表情恢復平日澹然,但字字句句恫嚇意味頗濃。

她屏息咬唇,最後伸手握住他在她臉上貪戀不去的火熱長指,默默移開。

「王上真以為唯音合適?您完全不清楚唯音出身為何,娶為妃不啻是個冒險。」

「假若我沒看走眼,你十之八九是大齊王室近親。以身分而言,也堪配妃位了。或者,我若猜錯,那你或許願意坦承你真實姓氏?我洗耳恭听。」

他俯身欺向她,等著她的答案。「還是,你方才所允一切,全是應急謊言?」

她才松開他的火熱大掌,卻讓他反手擒住。她從來是寧可靜默也不願說謊,尤其在杭煜面前,她就算隨口扯了太不像樣的謊,也會讓他輕易拆穿。

他最終只能嘆息著,執起她柔荑,在她柔軟掌心烙下一吻。

「唯音,你的心,現在不在這兒也無妨,假以時日,我願意等。許多事你藏在心底,我就不多問,直到你願意說。但,惟獨一事,請你別瞞著朕。既然咱們將成為夫妻,還盼你念在我思妹心切上,告訴我,明心王妹的下落。」握緊她的手勁陡然遽增。

「王上認為……王妹還活著吧。」她長睫幽幽斂下,眉眼間猶帶幾分哀切。

「所以王上帶了公主列隊,準備將人接回去?」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即便她容貌聲音遭毀,能彈出琴仙先生特地為她譜的曲子,我也會同她相認;縱使五指殘缺,只要她默得出樂譜,我便帶她回東丘。

她是我自小疼愛的王妹,吉人天相,我不會輕信她已死。」

看著他堅決的神情,伏雲卿忽然不再畏懼他。王兄們……也是如此擔心她吧?杭煜雖嚴厲,絕非不明事理,否則就不會在安陽降服之後,還花心思整頓此地。

他的一切蠻橫行徑,也只是因太愛護自家妹子的關系。

能讓他如此疼寵的夏城公主啊……若是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我會的。我會幫王上打探她的下落。不過……已經三年,假若王上始終找不著,或許……」

她感覺到他堅實大掌扣得死緊,幾乎將她捏疼了。可她仍執意問完︰「王妹若是真出了事,王上打算如何?」

「你早明白的不是?」那冷笑,令人以為墜人嚴冬冰河,凜冽寒意透骨沁心。

「朕從不寬貸錯待朕之人。王妹假使尚在人間,或許還有轉圜余地。王妹若當真枉死大齊人手,朕會以牙還牙、以血洗血,不滅大齊誓不罷休。」

她無力地合上雙眼,喉間酸澀,再也無語。

「你無須想太多。重華王之事,縱使你仍不說半字也罷,我會自己尋去。你有你的道義,我不怪你;我不想再次將你逼上絕路,惹我自己心煩。只求你允諾,最後一次,別袒護他,不干涉我與他作個了斷。」

他輕撫她縴細肩頭,讓她枕上自己腰際,意外她不再掙扎,教他不免欣慰。

「唯音,現在……你還認為我是薄情寡義之人嗎?」

她微怔,隨即輕搖螓首。他要是真的冷血無情也罷,那樣她恨他會容易得多。

今日既知前因後果,還要怨他嗎?她如何能再冠冕堂皇地指責他?

「那麼,你還要認為重華王伏雲卿無辜嗎?」

她一愣,同樣無法回答。杭煜所說的證指的是什麼?若怪她保護不周,她認了;但若怪她下令劫殺,那她……難道要連九王兄的所作所為一起承擔?

「你仔細想想你的愚忠是對是錯,你的犧牲是否值得。唉,你好好服藥,為我保重身子。中毒之事,我已延請名醫找尋解藥,你盡管安心。不過,是誰狠心想取你性命,你心里可有數?你的仇家便是我的敵人,我會讓他們再也無法使壞。」

她仍只能搖首,唇瓣閉得死緊。她即使不滿九王兄,也不能放任杭煜殺他。

大齊之事,得由大齊人自理。

「成婚之後,等重華王一事結束,你千萬別輕易殉節,別再惹我傷心。」

嗓音變得低沉,大掌托起她下顎,看著她一臉心事重重、依舊不語,他笑得更為苦澀,近乎懇求了︰

「屆時……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咱們重新開始,沒有東丘與大齊,沒有國家輿百姓——再沒別人,就你和我。咱們試試能否和睦相處。唯音,一次就好,試試喜歡上我,試試讓我寵你,可好?」

瞬間,她眼前視線變得模糊,再也看不見高傲自負的東丘王,也看不見狡詐多謀的杭煜,她看見的只是一個不知何時起對她生了情意,卑微求取她承諾的男子。

眸間涌出熱暖水意,潤濕了雙頰,無法遏止,就像心頭交織著的欣喜與痛楚一樣,無法輕易平息。她眼眸垂得更低,不想直視他,忍住哽咽︰「王上還說不逼我,明明就在逼我……這是要我如何回答?」

為何她不能點頭?明明她動了心、動了情,為何就是說不出一句應允?

「唯音?別哭……你這樣子,真是要逼我失去自制嗎?」沒料到總是倔強不肯透露半分心中情思的她,突然淚落,杭煜難得有些心慌。

他單膝落了地,大掌捧起她小臉,像捧著無比心愛的稀世珍寶,瞧進她眼底。

從來凌厲的眸光變得輕淺柔和,一字一句宛若春風拂過,撫慰她的心痛。

「沒關系,無需急在一時。直到哪一天,你願意獻出為止,我都會等。我最想要的,不是你的委曲求全,是你的心甘情願啊……只是唯音,給我一個希望。」

美眸噙淚,咬著字,幾乎含糊不清了。

「要是我、我始終不願意呢?王上能否允諾,放唯音自由離去?王上說過,言出必行;王上也說過,不想放手的東西,絕不放手,那究竟——」

「……你這可恨的家伙,就非得要抓我的話柄惹惱我嗎?」他懊惱至極,猛然一把將她扯入懷中。她才想掙月兌,卻讓他抱得更緊,教她幾乎岔了氣。

「唯音,一會兒就好,只要再一會兒就好。以後,你若並非情願,我不會再強求于你。可是……我真不知道,屆時我能不能放開你。我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如此教人難以捉模的女子,我不想放手。若你拒絕到底,我……或許寧願殺了你也不願將你讓給任何人……所以,我無法回答你。」

他大可虛假敷衍隨口哄她,但他沒有,卻坦承連他也迷惘。若非真心相對,也不用如此苦惱。

偎進他胸膛,听他懊惱地重重嘆息,在他沒能瞧見之處,她止不住淚水,唇邊卻浮出淺淺笑意,只是,幾分苦澀、幾分心酸。如果,他倆真能有將來多好。

這樣一個能呼風喚雨、統領萬軍的男子,卻如此費心呵護她,將她疼進心坎里,就算又是一場騙局,這一回,她是被騙得甘願哪……

可是,始終橫亙在他們間的鴻溝,如何才能跨越?他想血債血還,她不能允。

她悄然說了︰「要有將來,王上……可願為唯音放棄王妹,撤兵離開大齊?」

他臉色一凝,身軀一僵,突地放開她,緩緩起身連退數步,笑得譏諷。

「你的心里……終究只記掛著那些嗎?」

「記掛的人不是我,是王上。既然王上無法應允,那麼眼下我也無法相信王上心意是真,承諾王上半字……只是,還請王上答應,別追究身邊丫頭們的責任。」

他轉過身,徐徐往門外走,沒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落寞低語︰

「她們不過侍候你幾天,你就如此掛心;可朕自認待你不薄,你卻不曾將心放幾分在朕身上,未免……太不公道。」

頰上淚痕依舊,她聲音卻已恢復平靜,彷佛自始至終不曾動搖過。

「可王上也並非全心落在唯音身上,如何能與她們相比?」

杭煜沒回頭,所以他不知道,她費了多大自制才能不沖上前,克制想投人他懷抱的沖動,告訴他,她也想找出那條能與他攜手走下去的路;但是……她不能。

他有一個愛護至極的王妹,她也有三個自小敬仰的王兄,她不能讓杭煜傷了王兄們,也不想見到他敗在王兄們手里。

臨行前,杭煜停在門邊,黯然月兌口而出︰「朕確實不是因你而來,也無法為你停戰。但,若有一天,你讓人奪走,朕一樣會為你出兵。屆時,你就願意相信朕的心意了嗎?」

目送他頹然離去,伏雲卿只能趴伏在桌前,細弱雙肩不住抽動。

她緊咬牙關,任淚水奔流,涓滴淌落,浸濕大片衣衫。

腦中回蕩著六哥當年所說︰「不然你要讓東丘知道真相,對大齊開戰嗎?」

「承受的不會是王上、不會是你我,卻會是咱們的百姓。你比誰都清楚。」

六哥真知灼見,說得沒錯,百姓是讓王上連累了,這場戰事根本不該有!

「皇子的要務是守護大齊……你出生就是大齊皇子——再難受,也是你無法逃避的責任。」

她抱著頭,顫抖不停,就算蜷曲在厚實大氅里,仍只覺冷得連心也凍結。「六哥,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好?我找不到法子讓人死而復生啊……」

她阻止不了杭煜報復大齊。假若沒人出面平息他的震怒,此事無法輕易了結。

但至少,她得想法子讓這場戰事在雲間關前結束,讓大齊不會再有損傷,不能讓杭煜追究下去。她絕不願見到杭煜與王兄們相繼開戰,死傷無數。

在她找出大齊活路之前,她絕不能讓杭煜查清真相。

絕不能讓他查出……他最寵愛的王妹,再也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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