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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是個坑 第一章 假面夫妻

晉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勢雄偉、興起于唐。當時泉州被闢建為土城,城的周圍種植許多的刺桐樹,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發展極早,早在唐代便與廣州及揚州並列對外商貿的三大港口,與亞、非等數十個國家及地區有商業往來,于此輸出瓷器、絲綢、茶葉、黃金等物,再輸入香料、藥物、鉛錫、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時也是海上絲路的起點,貿易繁盛、商業發達。在極盛時期,僑居于泉州的異邦人士多達萬余人,身分多為商人、旅行家及傳教士,因此城南還設有蕃坊以供外國人士居住。

這兒,就是梅意嗣成長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長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歲開始隨父親從商開始,出航次數已難計數。

海上貿易繁榮,衍生的便是海盜猖獗的問題。他在二十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出航南洋呂宋,遇上十數艘海盜小船夾擊圍攻,海盜們搶了貨還要人命,為了保護父親,他在那次受了極重的傷,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時,等著他的是更令他痛徹心扉的噩耗—— 妻子難產,母子均歿。

他的妻子蘇氏靜唯,崇安人士,蘇家在崇安經營的是茶葉的買賣,兩家便是因為茶業買賣而相識。蘇靜唯十六歲嫁進梅家,那年他十八。

蘇靜唯性情嫻靜溫順,兩人感情和美,等她懷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無不歡騰。妻子臨產在即,他原也盼著能留在泉州伴著她將孩子生下,無奈此行海路凶險,他實在不放心,于是在蘇靜唯的體貼下,他還是出了遠門……

那些年,梅意嗣將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長興商行多處拓點,還做了其他行當。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爺梅英世主導及分配資源。

這些年,二房三房因著他分得了不少利頭,他雖未當家做主,卻已經舉足輕重,在家族中說得上話。

兩年前,在父親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歲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獨生女安智熙為續弦。安家當家安岷生是游走于官盜兩方的人物,因黑市買賣而發家。

安家一開始干的是跑江湖、街邊撂地的行當,後來發了財,慢慢洗白,如今雖說是正當生意人,但還是彌漫著濃濃的江湖氣息,就連女兒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喪母,跟著父親兄長在街頭長大,養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節的脾氣跟性情。她是個跟蘇靜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兩家的因緣始于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廈門遇到當地官僚刁難,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圍,兩人因此相識。當時海禁松,一個小小把總便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任意刁難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貨急著送往呂宋,卻遭勒索而拿不到發船令,安岷生倚著他的人脈讓官府給派了發船令,梅家的船這才能及時出發。一年後,安岷生說自己的女兒已是待嫁年紀,願意嫁喪妻的梅意嗣為續弦。

梅英世心想長子喪妻已六年,小兒子承嗣又才十三、四歲,二房三房那邊的孫子女都出幾個了,只有他大房這頭子息空虛,雖然知道安岷生是因為那一年來海禁嚴,必須仰賴梅家這種素來合法規矩的商行辦貨買賣才會提出這樁親事,但說來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嚴,海盜越發猖狂,安家熟識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貿易的幾路人馬,有安家照應著,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條,前些年發生的那事是斷不能再來一回。

兩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親主導及勸服下,同意了這門親事,將安智熙給娶進門來。

安智熙是街頭野大的,性情豪邁不輸男子,雖然嫁進梅家這樣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氣。她經常獨自外出,不喜攜婢帶僕,偶爾也會出入酒肆,雖說都是跟著她居于安海的兄長安智秀,卻也引來一些非議。

梅家這邊雖有微詞,但礙著她娘家勢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氣,但終究是嫁了人,總得有個折衷的法子。後來,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邊成天到梅英世這邊碎念,她索性著男裝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懷孕以來收斂許多,偶爾幾次兄長來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踫酒。梅英世夫婦倆見她還是知曉分寸的,便也睜只眼閉只眼。

說來,她這豪爽不輸男兒的性情雖不見得容于梅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可她在這梅家大院里可是相當受歡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節,除了那些老人見不慣她如此不成體統,其他丫鬟僕役都喜歡湊在她身邊

而在這梅家大房中,還有個人是喜歡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純良,自小循規蹈矩,不受禮教約束的安智熙對他來說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這小叔當成弟弟般對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煙,可都是她偷偷給的。

至于梅意嗣,他對安智熙的感覺極為復雜。雖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還是得按規矩辦事,做對名實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里無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著她。

安家是做什麼行當出身,又是為什麼要締結這段姻緣,他心知肚明。事實上,兩家結親以來,他便時時刻刻都提防著、警覺著,擔心會因為安家那些掛名營業的偏門生意而攤上什麼違法麻煩事。

只是,盡管少有帳里恩愛,安智熙還是懷上了孩子。看著爹娘歡天喜地想迎來梅家大房的第一個孩子,他也試著改變自己的想法,試著在情感上接納她……

只可惜他與她相敬如賓已久,那熱情的火總是燒不上來。

三月春和,海上風平浪靜,正是長興商行的戎克船寧和號出發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計一個月內便能返回泉州,趕上安智熙生產。

站在碼頭邊上,望向停泊著各家接駁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緊悶,心髒狂跳,腳底板有陣說不上來的寒意直往上竄。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好似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般。

「爺,都上船了,咱們也出發吧。」左右手永昌提醒著他。

他回過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能有什麼事呢?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應了一聲。

一腳剛踏進接駁小船,不遠處傳來府里小廝實安的聲音。

「爺,不好了!」

他與永昌微頓,回頭望向實安,只見實安一臉驚慌,像是家里走水了般的緊急。

「爺……」實安來到碼頭邊,滿臉漲紅,喘得彎下了腰。

「什麼不好了?」他問。

「太太她……太太她……」實安順了一口氣,費力地說︰「出血急產!」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頭往他頭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間的腦袋空白。

「爺?」永昌的聲音讓他很快地回過了神。

他倒抽一口氣,腦海里出現的是蘇靜唯的臉。八年了,他還記得她的臉龐。他在她生死交關之際未陪在她身邊,甚至……沒見著她最後一面。

生產是女人的生死門,過得了麻油香,過不了一副棺……又讓他踫到了?

「永昌,那些絲綢茶葉都趕著要,你代我押船。」

「是,爺,你放心吧。」永昌答應一聲。

梅意嗣將踏進小船的腳收了回來,兩條長腿飛快地奔跑起來——

砰!砰!砰!

連著幾聲槍響,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氣,警覺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貨車旁。

她看向對面,同她一起執勤的小高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輛休旅車後。

街頭巡邏多年,這是第一次踫上如此危急的狀況。他們臨檢了一台可疑的白車,白車男駕駛假意配合卻開車逃跑,他倆騎著機車追趕,直到男子自撞電線桿,棄車逃逸。

他們都沒想到對方有致命槍械,當他開槍後,他們展開反擊,卻因為擔心傷及無辜路人或車輛而不敢輕易開槍。

盡管他們已將他追入無尾巷,但因兩邊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牆、入侵民宅並挾持人質,兩人仍未敢貿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持,如今只需確保擁槍的男子不會傷及無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棄械投降!」小高喊著。

「放屁!來啊!」男子狂妄回嗆,「敢出來,拎北就送你們花生!」

「你冷靜一點!不要讓事情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試著安撫他激動的情緒,「趁現在事情還沒鬧大,把槍放下吧!」

「不用說了!廢話一堆!」男子操閩南語繼續對他們嗆聲。

「姑娘啊—— 」突然,她听見那熟悉的女人聲音。

李慧娘,這只三百年的女鬼怎麼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她下意識的想回頭看她,卻突然被一個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驚呼的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一陣灼熱。

「學姊!」她听見小高的聲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閃而過般,只得咻地一聲。

她倒下,卻感覺不到痛。她眼前變得模糊,接著听見砰砰砰的槍響。

「姑娘啊!」這時,李慧娘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幾年來的憂愁哀傷。

這女鬼為什麼要害她?她好想罵她髒話,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識之前,只听見李慧娘切切地哀求著,「救我親兒……」

她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听不見任何的聲音,空氣……像是凝滯了,她感覺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彈,她死了吧?她這是一路要往地獄里墜嗎?

她也沒干過什麼壞事,引領她的不該是一道光嗎?

李慧娘剛才跟她說什麼?救她親兒?李慧娘要她去哪里救她親兒?又為何要害死她?

正當傅培雅糾結著的時候,隱隱約約听見聲音——

「有脈息了,有脈息了……」

「不成,這……活不了……」

在听見說話聲的同時,她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媽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艱難的發出聲音,卻感到陌生。

這不是她的聲音,可卻是從她喉嚨里出來的,怎麼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醫院被急救嗎?她听見床邊有人走動、有人說話,可是他們的對話內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頭候著,趕緊出去跟她說吧!」

「穩婆,要說什麼?」

「能說什麼?就說孩子……沒了。」

「太太剛緩過來,還迷迷糊糊的,趁現在把孩子帶出去,別給她瞧見。」

什麼夫人、太太跟孩子?這些……婆婆媽媽在說什麼?慢著,醫院開刀房里哪來這麼多的婆婆媽媽?

「不知道實安能不能追上意爺?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個孩兒,沒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麼詛咒。」

「呸呸呸,妳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滾出去。」

她們的對話越來越離奇了。她得努力的睜開眼楮,她得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人。

「唔……」她用盡全身僅余的力氣,只為了將那兩片眼皮子抬起。

終于,她成功了。當她的眼前出現一線微光,也看見幾條晃動的人影。

「太太?太太?听得見我說話嗎?」

有人捱在床邊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歲是算不上年輕了,但也還沒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睜開眼楮,渙散的視線慢慢聚焦,然後看見眼前的婦人。

鬼!是鬼!是裝束發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傅培雅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卻見那婦人眼里噙著淚水,眼底竟含不舍及憐惜。

「妳總算是活過來了,太太。」婦人說。

房嬤嬤?為什麼她一眼就知道婦人是誰?而且還知道她是自己的女乃娘……喔不,這不是她的記憶,是別人的!

「太太,妳沒事吧?可嚇死寶兒了……」這時,又一個丫頭捱上來,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她也認得這名叫寶兒的丫鬟,她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是在安家出生,跟著她一塊兒長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腦海瞬間灌入許多不屬于她的記憶,她腦子的容量都快不夠用了。

「夫人進來了……」這時有人說著。

房嬤嬤跟寶兒听見,立刻往兩旁撤開。

不一會兒,一名端莊嫻雅的婦人來到床邊,蛾眉微微顰蹙。

「智熙,妳……什麼都別想,好好休養。」

傅培雅明白了。現在正大量灌進她腦海里的記憶是屬于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婦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 羅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瘋了。

再度醒過來時,吵嚷雜沓,活像戰場般的房間已安靜下來。

躺在床上,她動也不動。她用盡所有的想象力、理解力跟邏輯分析,總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好個李慧娘,在她三歲時救了她,然後在她三十歲時滅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麼?

「救我親兒。」她想起李慧娘對她說的話。

所以,李慧娘將她推出去吃子彈,就是為了將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謂的親兒?真是見鬼!誰知道她兒子在哪里?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淵源,那得回溯到她三歲那年。那年夏天,媽媽帶她回嘉義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幾天。外婆家務農,有幾塊田,表哥表姊們就帶著她到田里到處跑。

孩子沒有危機意識,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溝渠邊上玩耍,她一個不小心跌進了水流湍急的溝渠里,一下子便被水沖走。

表哥表姊們沿著溝渠邊上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水帶走,然後淹沒。就在她快失去意識之前,眼前出現一個穿著很像外婆愛看的歌仔戲里頭那種衣服的女子,女子將她從水里托起,讓她的衣服勾住水閘門旁的一根鐵條—— 就這樣,她得救了。

之後她向大人們陳述這段經歷,他們神情慌張,趕緊將她帶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師的宮廟收驚安神。未想,祖師爺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陽壽本只三年,可一個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發慈悲,舍了自己投胎的機會救回她。

事實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舍棄自己投胎的機會去營救那些壽終之人了。

這個女鬼,便是後來偶爾會出現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麼,但每次見她都是充滿憂傷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著一段悲傷不欲人知的過去。

她本來很氣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細想,她合該在三歲那年壽終,要不是因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歲?再說,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將她推出去捱子彈的。

救我親兒。原來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兒子在哪里?幾歲了?又長得什麼模樣呢?一點線索也沒有,要她上哪兒去找人?

「搞什麼……」她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才說話,她听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聲音,然後有人朝著床邊走了過來。

她微微地偏過頭,只見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她兩眼發直地望著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嚴格說來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經扯上邊了。

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很……一般,此時他看著她的眼神里有著疑惑,有著不知為何的不諒解,還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偉岸,樣子精明睿智。他有一雙深邃幽遠的黑眸,內斂沉靜,顧盼神飛,真是個好看的人。她的記憶里有他,但對她來說……他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沒了。」他說︰「我已經讓人妥善處理,妳不必掛心。」

她微頓,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產之事。安智熙難產,母子雙亡,也就是這樣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來救他兒子,也就是說……她兒子應該是安智熙認識,或者是生活中接觸得到的人吧?絕計不是眼前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羅玉梅頭生的親兒,那麼……李慧娘的兒子在這梅府之中嗎?

此刻,見她若有所思,眼底、臉上都不見絲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創,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傷痛的母親?她不惋惜、不傷心嗎?難道是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這個孩子?他們夫妻兩人是不特別親密和美,但也不至于互憎相厭,她一點都不因為失去他們的孩子而難過?

雖說是因著利益相授而結親,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還是有點情分的。莫非對她來說,他的存在及價值不過就是一張發船令?

但較真說來,他對她又何至于如此苛求?他對她不也沒全然的真心實意……

「妳歇著吧,我先出去了。」他說著,轉身便要走。

「對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這充滿著歉疚的心情是屬于原主的。

他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她。望進他眸底深處,她看見了他的傷心。

「對不住什麼?」他問。

是呀,對不住什麼?為了把他梅家的子孫生下來,安智熙可是賠上了自己的命,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她皺皺眉頭,忍不住月復誹著。

听見她嘴里不知碎念咕噥著什麼,他兩道濃眉緊鎖。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點懊惱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里一定很難受,所以……」

「妳不難受?」他打斷了她,「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妳的?」

「這……」她听出他話里的質疑及不諒解。

懷孕的是安智熙,跟肚里孩子培養八個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來乍到,跟孩子確實沒什麼聯結。再說,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親兒這兩件事,就已經快消耗盡她所有心思了,哪還有余心余力去想跟她沒緣分的孩子?

「我並不是不難過,只是……」她試著想解釋,以免他對安智熙有什麼誤解。

「爺,太太……」這時,寶兒來到門邊,「夫人來了。」

梅意嗣听見,扭頭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門口,羅玉梅也到了。見他臉上沒半點表情,她微怔。

「母親。」梅意嗣恭謹地道。

「去哪?」她問。

「商行里還有點事,得親自去操辦。」他說。

羅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沒上船,就多點時間待在院里,智熙她剛沒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時,你……」

「母親過慮了。」他打斷了她的話,唇角隱隱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兒,那脾氣跟心性都不一般,沒什麼放不下的。」

「這……」羅玉梅蹙起眉頭,「你說的是什麼話呢?」

「母親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勞煩您勸慰她吧。」他說︰「兒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語罷,他恭敬作揖,旋身離去。

她看著他疾如旋風地離去,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羅玉梅領著石嬤嬤跟丫鬟春心走進內室,但將她們留在簾屏之外,獨自走向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過多,雖是保住性命,卻已元氣大傷。

見婆母走了過來,她開口喚了聲「母親」,然後想坐起。見狀,羅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妳躺好。」羅玉梅神情凝重地看著面無血色的安智熙,「妳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身子虛乏得很,千萬要臥床靜養。」

「是……」她虛弱地對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記憶里,婆母對她是寬待和善的。安智熙從小失去母親,跟著父兄在街邊打滾,不曾有母親指導管教,自然沒有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

嫁進梅家後,盡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嬸母隔三岔五地就來中院說她的不是,可婆母卻不曾嚴厲訓斥她或是要求她。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門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順,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來。

官家出身,本應治家嚴謹,可婆母對她倒是相當寬宏,只提醒她出入避著其他兩院的耳目,小心謹慎。

「承兒急跳跳地說想來探望妳,被我給攔住了。」羅玉梅笑嘆一記,「他可也是惦記著妳這個大嫂子的。」

承兒便是與梅意嗣相差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進梅家時,梅承嗣還小,她拿他當親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必定給他備上一份,兩人雖是叔嫂卻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為安智熙與人為善,婆母才會對她的事睜只眼閉只眼。

「讓小叔擔心了,請母親回頭轉告小叔,說我心領了。」她說。

羅玉梅頷首微笑,續道︰「二房三房的嬸母妯娌們也說要來探妳,不過都讓我暫且給攔下了,我想……等過個十天半個月,再讓她們來探望妳吧,免得妳靜養期間還得應酬這麼多人……」

「母親心思細膩,對媳婦諸多憐惜呵護,媳婦感激不盡。」她衷心地道。

「說這話就見外了。」羅玉梅輕輕的握起她的手,「那與妳無緣的孩子,為娘的已經讓人給葬了,妳切莫傷心……」

說著,羅玉梅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著她這一胎吧。孩子沒了,熱騰騰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個人都是傷心失望的。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麼,眼角突然泛起淚光。她用手絹摁了摁眼角,「妳還年輕,只要先把身子養好,往後還能懷上孩子的。」

這話,當然是發自內心,真心實意想安慰安智熙,但听在此刻的她耳里,卻讓她忍不住的頭皮發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給他們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負起延香續火的擔子,也就是說……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爺啊,光是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又疼了起來。

見她皺起秀眉,一臉痛苦,羅玉梅警覺地問︰「哪里疼嗎?」

「都、都疼……」她是連頭都疼了。

「忍著,待會兒我著人去請郎中,給妳抓幾帖安神止痛的藥。」說著,羅玉梅輕拍她的手背,「妳先歇一下,為娘的先出去了。」

「謝謝母親。」她兩只眼楮切切地望著婆母,滿是感激。

連著幾日,羅玉梅一日至少到院里探望安智熙三趟,還著人悉心張羅著她的湯藥及產後照護。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來瞧她幾眼,惜字如金,也沒說幾句體己安慰的話。

話說回來,她也不稀罕他的關心,他越是冷淡,對如今的她來說越是輕松。最好之後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還得傷神要如何應付這個陌生的丈夫。

再說,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里可透澈得很。原主雖是個性情不羈的女子,但畢竟生在封建時代,行事作風還是難免有所節制,處處小心且忍受著。丈夫對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換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對假面夫妻呢!

寶兒剛伺候她喝完苦澀難以飲咽的湯藥,便听見房外傳來說話的聲音。

「承爺,夫人說了,太太暫時不適合見客……」房嬤嬤說著。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親人。」憋了好幾日都見不著猶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頭說著,「嫂嫂差點沒了命,我就是想見她一面,不然能說上話也是可以。」

「承爺,你就別為難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經說……」

「我母親現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聲地說︰「房嬤嬤就通融一下,讓我跟嫂嫂說兩句話吧?」

听見梅承嗣在外頭說的那些話,安智熙跟寶兒互看一眼。記憶里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極好呢。听他口氣里滿滿的關心及憂急,看來是真的把嫂嫂擱在心上了。

「寶兒,妳去跟房嬤嬤說……」她稍微挪動一體,不讓身體的重量偏向獨邊,「讓承爺在繡屏外說話吧。」

寶兒點頭,臉上帶著安智熙有點不太理解的喜悅。

「是。」起身,她便轉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听見寶兒跟梅承嗣對話的聲音。

「承爺,太太喚你在繡屏後說話。」

「就知道嫂嫂會見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內,安分地站在繡屏之外,「嫂嫂,妳還好嗎?」

那聲音還有點稚氣,也是,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紀,才只是個國三或是高一的學生呢。

「小叔,我還好,只是身子虛乏,臉色差,不好見你。」她說。

梅承嗣頓了頓,有點欲言又止,「嫂嫂,妳、妳可別太傷心……」

真是個貼心的好孩子,原來是擔心她失去孩子而傷心呀。

「謝謝你,我沒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松了一口氣。

「小叔,勞你憂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聲,語氣中充滿不解,「嫂嫂今天怎麼如此客套?妳過往同我說話從不是這樣的……」

「……」原主與他情同姊弟,自然不會如此客氣。好吧,看來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處的那一套搬來,才不會顯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條,哪有氣力跟你笑鬧?」她說︰「待我養足了精神,恢復體力,你走著瞧。」

听見她這些話,梅承嗣安心地笑出聲音來。「這才是我認識的嫂嫂。」

「對了,你方才說母親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話鋒一轉,「你沒跟去?」

「不了。」他說︰「母親除了替兄長跟嫂嫂求子嗣,還去給我求姻緣呢!母親約了那個專替人點鴛鴦譜的鄭大娘,想必是順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沒那麼容易上當呢。」說著,他不耐煩又懊惱的嘖了一聲。

十五、六歲正是個叛逆的年紀。听著他說話的口氣,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他,「你也到議親的年紀了。」

「就算是當婚之齡,我也希望對方是個與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點氣憤地說︰「盲婚啞嫁算什麼呢?」

哇,沒想到這位梅家大房二爺崇尚的是自由戀愛呢,真是太可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識到自己月兌口而出的盲婚啞嫁四字,冒犯了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氣憤而有點高亢的聲線頓時壓低,「妳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謀面,妳是如此見多識廣、爽朗開闊的人,怎會願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給大哥呢?更何況還是繼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過往兩年來關于原主的種種。

是的,原主確實是在父兄安排下嫁進梅家的。雖說她心里老大不願,可為了安家的生意買賣,不得不做此安排。

說她心里沒半點憤怒不甘,那是騙人的。可當她見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憤怒不甘一掃而空。

多麼好看的一個男人啊!雖然是年長她九歲,可一點兒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輕男子沒有的沉穩跟高深。

她盡管是個愛面子的人,還是得承認在第一眼便對他有了好感。

婚後,他給她足夠的自由,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疼她。後來,她才漸漸地發現他不管束她,不是因為想給她快樂,而只是因為他真的不想花費心思氣力管她。

他與她行禮如儀,待她如客,雖是同床共枕,一個月里也踫不了她兩次,甚至常常是兩三個月才有一次。

對他來說,他們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換、互取所需吧?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戀上他了。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他的孩子時,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對胎兒不好的,她不吃不踫也不做。

可沒想最終還是……想著,她忍不住流下眼淚。

安智熙抹去眼淚,心里明白……這是原主的眼淚啊!這早逝的年輕女子,心里是苦的。

其實,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只要遇對了人。

說來,她在二十一世紀的爸媽就是家中長輩安排,相親認識的呢。他們在相親後的一個月就決定結婚,第三個月就把婚事辦妥了,結婚三十幾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羨煞多少人。

反觀她有個同學,婚前愛得死去活來,一個非君莫嫁,另個非卿不娶,結果結婚不到一年就離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時代,也不好鼓勵小叔勇敢追愛,鬧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許還會出人命。

「小叔,縱使一開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兩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愛,終究也是能開花結果的。」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著他。

「嫂嫂,我還以為妳會站在我這邊呢。」梅承嗣語氣有點失望。

她展眉一笑,「這哪是誰站誰那邊的問題呢?我只是覺得你也不必過于排斥母親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機會,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妳服氣?」

「不服氣也得服氣呀。」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騷跟火氣,她語氣輕松,「縱有再多的不服氣,看見你大哥那臉的時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長得那麼好看,我有什麼好抱怨的,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呢。」

「所以嫂嫂妳……是喜歡大哥的?」

她頓了一下,訥訥地說︰「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

「可我覺得大哥對嫂嫂有點冷淡,不說別的,就說這次嫂嫂難產險些沒了命,大哥看著也好像沒半點心驚憂急,我都……欸?」

梅承嗣話沒說完,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欺近——

「你個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聲音在梅承嗣耳邊突然燒了起來,嚇得他忍不住一跳。

轉過頭,他瞪大了眼楮,「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里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來了,可他卻讓房嬤嬤等人不要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听著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倆的感情極好,簡直跟尋常姊弟無異。因此當他知道梅承嗣來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聲。

可當他听到安智熙說的那些話,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緊縮起來。她……喜歡他?對她來說,他不就等同于一張可以將她安家私貨運往海外的發船令嗎?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氣。

他想厘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歡他的,那麼失去這個孩子,她理當是傷心欲絕的呀,可為何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梅承嗣尷尬地道。

「我一到就听見你在道我是非。」他沒說他來了好一會兒,這麼一來,他們就會知道他什麼都听見了。

「我只是……」梅承嗣撓撓臉,有點難為情,「我是擔心嫂嫂,想著來跟她說兩句話也好。」

「你說話就說話,做什麼在背後說我?」他故作慍惱。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與他相差近十三歲,自小敬他,甚至是有點畏他的。不因別的,只因這個大哥樣樣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頂尖優秀的。「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對嫂嫂的事不太憂心著急,替嫂嫂抱不平罷了。」

梅意嗣兩道濃眉微微皺起,兩只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你哪里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

「……」迎上他的視線,梅承嗣頓時語塞。

而此時,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听見他這句話—— 「你哪里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她的心髒毫無預警地一縮,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憂心她的?怪哉,她還真感覺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沒事就到碼頭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學習嗎?怎麼老不見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潑天的家業,你總得學習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還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臉耍賴。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兒子,父親將來還得靠你。」

「大哥這話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親的兒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氣的笑容,「總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們命好,我有個能干的兄長。」

「你這皮猴……」梅意嗣望著他,眼底有著復雜的情緒。

「大哥是來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擔心兄長叨念他,趕緊岔開話題,「你趕緊進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說完,他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他跑開後,梅意嗣繞過繡屏進到內室。剛才隔著繡屏跟梅承嗣說話的安智熙,此時正坐在床上,眼中隱含著一絲困惑地看著他。

「今天有好些嗎?」他問。

他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聲線帶了多一點的溫度,他想,應是因為剛才听見她說的那些話。

他心里有點歉疚。她剛歷經劫難,失去孩子,而他卻只顧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覺到他今天的語氣比較「溫暖」,安智熙也感覺到自己的心口熱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趕緊習慣這個身分,她已經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體是還疼著,不過已經好多了。」她說︰「母親請蕭郎中來為我診治,還抓了幾帖厲害的藥給我服用,這兩天夜里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模著再十來日,我就可以活蹦亂跳了。」她一臉信心十足、極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擰起眉心,語氣嚴正,「妳還是好好待在屋里休養,出月子了再說吧。」

看著他嚴肅的表情,迎著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為何竟無法跟他討價還價。「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頓,疑惑地睇著她,「妳今天還真乖順……」

她這野馬的性子,要把她關在房里個把月簡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現在卻連吭都沒吭一聲。

「妳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說著,轉頭望向站在繡屏邊的寶兒囑咐著,「看好太太。」

寶兒恭謹地點頭答應一聲,「是。」

他再別過視線看了安智熙一眼,這才撩開衣襬,邁出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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