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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小娘子 第二章 父親的舊友

「姊,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蘇明章明擺著一臉厭惡,他對「不明」之物一律生有惡感。

真真是無禮,未經人同意居然擅自模他的臉,還一副「我不咬人,我很友善」的嘴臉,讓人看了超不快。

小爆竹蘇明章脾氣不是很好,一見到令他不順遂的人便會炸開,雖然有點被寵壞了,但自從家里出了變故,他收斂了很多,也學會了低調做人,不再一有不順心就發作。

以前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誰沒順著他就發火,如今他最怕的人是被休棄回家的大姊,她一個眼神看過來,他馬上正襟危坐,兩股顫顫,不敢有絲毫移動。

因為姊姊真的會動手打人,比爹凶一百倍,娘死時他哭著要找娘,誰來哄都不行,他哭得聲嘶力竭、臉色發黑,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卻仍左踢右踹地把來哄他的人全趕走,只要大姊。

大姊一過來,二話不說月兌了他褲子按在她腿上,一下一下的拍他的小屁……呃,打得整個都腫了,害他連三天只能趴著睡、不能坐、不能彎腰,拉屎也痛,連走路都痛。

從那天起,他就曉得大姊是不能惹的母老虎,看著像溫馴的貓,懶洋洋的在日頭下曬暖,但是把她惹毛的便是自找苦吃,老虎的爪子和獠牙很駭人,咬得體無完膚也不罷手。

他正是虎爪下的受害人。

「衛海天。」頭也不回的蘇明月已專注在繡布上,一針一線繡出牡丹的雍容華貴,無可比擬的花中之王。

蘇明章撓了撓頭,有幾分困惑。「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過,怎麼一時想不起來……」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她提點。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等等,他不是那個敢退妳婚的混賬嗎!」太可惡了,竟然讓他從自己眼前平安走過,應該狠狠揍他兩拳,再掰斷他的腳踝,讓他一腳長、一腳短的當個跛子。

「是混賬。」

叫他走他不走,還硬把打到的獵物留下來,憂她見血會怕,還把山雞、野兔都收拾好,連兔皮也硝制好,掛在後院曬衣服的竹竿上晾曬,讓人又氣又惱。

連她爹在內三口人而已,七、八只野物要他們吃幾天?天天吃雞、吃兔肉真的會膩,吃不完又容易壞……

她不是不知感激,而是不喜歡被拖舍的感覺,蘇家和以前比起來是比較困苦些,可也沒當真短缺了吃食,等她把自己的繡品推銷出去,建一間屬于自己的繡坊,日子會越過越好,不輸當年的蘇家。

「姊,妳怎麼可以讓他進門?他是壞蛋,是我們蘇家的大仇人!」他氣憤的大叫,雙手握拳。

「言重了,小章子,還不到仇人的地步,只能說不受歡迎的客人,他還幫我把爹背回家。」若靠她一己之力,大概只能用拖的,爹那一身衣物會磨成破布,背後鮮血淋灕。

「姊,我長大了,不準再喊小名,還有別人一點點微薄之恩不用記掛在心,想想他對妳做了什麼?千刀萬剮也難以彌補,妳該拿起斧頭砍他幾下,好討回公道。」

蘇明章還是認為衛海天對不起大姊,兩人自幼訂親,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就在快下聘前才說要退婚,這不是存心耍著人玩嗎?

蘇家是富有的一方,財產之多是山中獵戶打獵一輩子也賺不到,要退婚也該由蘇家提出才合理—— 他們嫌棄衛家太窮,連間象樣的宅子也沒有,只有磚屋五間。

可是蘇家信守承諾,十幾年的女圭女圭親都等了,連一句不是也沒說過,這還不夠誠心嗎?

反倒是衛家太無情無義,如果不要這門親事就早點說,蘇家另覓良緣很困難嗎?

偏偏等到雙方都大了,可以討論婚嫁了,這才以一句「不想耽誤她終身」為由解除女圭女圭親,這不是打臉是什麼?這也是對蘇家的羞辱,明擺著寧可去送死也不娶蘇家的女兒。

蘇明章無法原諒無緣姊夫的「始亂終棄」,認定衛海天是一個負心漢、薄情郎,要不是姓衛的,大姊的婚事怎會被蹉跎了?最後甚至嫁給一個快死的癆病鬼,明明活不長的人還來禍害人,一家子將污水往他姊姊身上潑。

蘇明章這般想著,另一邊的衛海天竟也有相同想法,他怪罪自己當年太沖動,可他當初也是真的為小未婚妻著想,不想她為戰場上的他牽腸掛肚,萬一他回不來了,她也能再覓良人,不必為他苦苦守候。

但是他做錯了,弄巧成拙,反而讓未婚妻深陷苦海,若是當初他把事情講開,問她願不願意等他,也許兩人會有好的結果,她也不至于背負克夫罵名,成為被休棄的下堂婦。

「我們家沒有斧頭,你出門左轉過三條街,那里有間老鐵鐵鋪,童叟無欺,你去買一把備用。」砍砍柴火也好,最近買來的柴火太硬,燒不開,劈小塊些才好升火。

相較蘇明月的淡定,跳豆似的蘇明章義憤填膺,一張小臉氣得漲紅。「姊,妳能不能表現出憤慨?不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讓妳在鳳陽鎮待不下去,被迫離開,我們不該找他算賬嗎?」

「誰告訴你我們蘇家是因為這件事才離開鳳陽鎮?」她這個天兵弟弟真逗,居然能張冠李戴到這種程度,不倫不類。

「我自己推敲的,娘以為我小,什麼也听不懂,常抱著我哭,罵衛家的臭小子,說他是白眼狼,沒心沒肺,她養得如花似玉的女兒才不想給他,他哪來的臉退婚!」

每次姊姊的相看一不順遂,娘就掛在嘴邊咕噥,咬牙切齒的臭罵衛家小子,說她看走眼了,將魚目看成珍珠。

這門兒戲般的女圭女圭親是蘇東承和衛獵戶定下的,衛獵戶幼時也上過幾年私塾,和蘇東承算是同窗,兩人不打不相識,打出深厚的情誼,之後一個行商,一個回山上打獵。

期間兩個人的往來斷過一陣,直到各自成親後,衛獵戶帶著野味來找蘇東承,蘇東承一見多年不見的好友來訪,一個高興便拿出珍藏數年的桃花酒與友共飲。

男人最要不得的是拚酒,喝著喝著,連兒女都拿出來比較,當時的衛獵戶帶著三歲大的兒子,眉清目秀好面容,蘇東承的妻子懷孕五個月快六個月而已,他們都喝高了,指著蘇夫人隆起的肚子說——

「生女則結為夫妻,生子為異姓兄弟。」

雖然酒醒後兩人都有點後悔,可是誰也不願意當毀約的那個人,蘇夫人見衛獵戶的兒子長得挺討喜的,便默認這樁婚事,于是那荒謬至極的女圭女圭親便這般定下了。

原來那般溫順恭良的娘也有怨言?娘還是心疼她的……

蘇明月的眼楮微微的發酸。「事過境遷,這事以後別再提了,姊也嫁過一回,不好再說人家負心無情,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也是擔心我年紀輕輕當了寡婦。」

「當棄婦有比當寡婦好?」蘇明章氣長姊的無動于衷,怒其不爭,不禁口不擇言,把心底的話說出口。

這句話一出口,滿室靜默。

許久許久之後,才听到蘇明章哽咽的聲音抽抽噎噎——

「姊,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只是生氣妳輕易放過傷害妳的人……」

他沒了娘,如今他最親最親的人是姊姊,大姊猶如他半個娘親,他要保護她,不許任何人欺負她。

蘇明章與其姊相差七歲,是個正在求學的小童生,他娘過世時他才八、九歲,一個正需要親娘呵護的孩子,再加上蘇東承經商失敗,整日失意買醉的緣故,自幼與姊姊感情深厚的他更加依賴唯一可靠的胞姊,對她的孺慕之情也特別深。

眼見沒出息的爹整日與酒為伍,蘇明章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唯有姊姊靠著一手繡技養活他,賺銀子送他上學堂,不管多苦多累也要他讀書識字,甚至把她和娘撐起的繡坊留給他,里面有十名繡娘,他是小東家。

姊姊出嫁那日他哭得稀里嘩啦,死活不讓她出門,他曉得一跨過門坎她就不再是只為他打算的姊姊,而是別人的妻子,可是不論他如何哭喊阻止,姊姊還是嫁人了。

只是當晚姊姊卻回來了,爹知道情況後哭了,拿著菜刀要去和姊姊的夫家拚命,不明所以的蘇明章卻笑了,高興不已,因為又有姊姊疼他了。

雖然後來知曉姊姊被休他心里也不好受,卻依舊暗暗竊喜,與姊姊合力拉住氣怒到兩眼發紅的父親,再找一群人上對方家里理論,好搬回原本可觀的嫁妝。

你家死人是你家的事,別以為死了人就能佔蘇家的便宜,一紙休書霸佔媳婦的嫁妝。

為此兩家鬧得很不愉快,喜事變喪事,親事不成反結仇,一度鬧到衙門,由青天大老爺判決。

所幸知府大人還算公正廉明,不相信克夫之說,既然兩邊都不樂意做親家,那就一別兩寬,各過各的日子,男方退回女方的陪嫁,女方還回聘禮,再無關連。

只不過蘇家是外來戶,男方是深扎當地十數代的本地人,為了這件事蘇家難敵地頭蛇,在對方不斷的惡意攻訐、放話羞辱中,繡坊的生意越來越差,原本的繡娘也一個個走掉,留蘇明月一人獨撐。

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蘇家搬回老家,不做受盡白眼的異鄉客,回到鳳陽鎮重新開始。

可是衛海天的出現又讓以為否極泰來的蘇明章感到不安,他不喜歡姊姊身邊有其他的男人,姊姊是他的,在他不夠強大前,他不想姊姊再受到委屈。

他要保護這個家,保護他的姊姊。

蘇明月停下快繡完的繡品,伸手輕撫弟弟的頭頂。「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自己,當初的女圭女圭親原本就訂得草率,兩個小女圭女圭說什麼親事?衛大哥之所以退婚也是因為要入伍,換成是你,狠得下心讓我有個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才能平安歸來的郎君?」

他噘著嘴,神情不快。「那也不該由他退婚,應該是我們先開口。」

蘇明章還是覺得無緣姊夫做得不對,只有蘇家人能負人,一個身分低下的獵戶憑什麼負他姊姊,佔了好處還反過來捅人一刀,簡直是大奸大惡之徒。

「誰退婚不都一樣,何況過去那麼久,姊都不在意了,你還生什麼悶氣?咱們蘇家今非昔比,你不能再端著富家少爺的派頭處處想壓人一頭,姊不求你當大官、發大財,但最少要明事理,知是非,把咱們家再撐起來。」

「姊……」他眼眶一紅,重重一點頭。

「男人心胸要寬大,不要拘泥眼前的小事,你不往前看怎知前面的風景如畫?只要我們姊弟同心,再大的難關也過得去。」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以前的種種當是人生歷練,雨過天便晴,春來百花艷。

「嗯!」他要努力讀書考上功名,不讓姊姊失望。

只是看他眼神閃爍、欲言又止的模樣,蘇明月好笑的問著,「怎麼了?有話直說,不用捂著悶在心里。」

「那個……呃,不會再來吧?」他支支吾吾的說著,語焉不詳,叫人不解他在說什麼。

「那個是指誰?」這孩子又鑽牛角尖了。

瞧她取笑自己的眉眼彎彎,蘇明章羞惱地一頓足。「那個一身臭味的獵戶!」

「是衛大哥。」她糾正他的稱謂。

「哼!反正我不喜歡他,姊別讓他來了。」看了扎眼,一肚子怒氣油然而生,壓不下去。

「別別扭扭地,孩子氣。」橫了弟弟一眼,她又繼續手邊的繡活。

「姊!」他扁嘴一喊。

「不許使性子,今兒個是例外,對方剛好踫見了幫把手,人家的好意我們要領受,不過未來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他打他的獵,我繡我的繡品,而且爹那樣子……」是人都會避開,沒人想要沾上麻煩。

一想到不思進取、醉生夢死的父親,面有愁色的蘇明月幽然輕嘆,父親再不振作,他這輩子就廢了。

「姊,妳還有我,我會幫妳!」他表情瞬間變得厭煩,顯然嫌棄只會買醉卻一無是處的父親,爹的無作為拖累姊弟倆。

「好,乖,你去看爹酒醒了沒,灶台上還放了幾只剝了皮的野物,你叫爹收拾一下,能吃多少先剁塊,一會兒我再下鍋炒盤肉,多的抹鹽腌一腌,放在檐下風干,哪天饞肉了再拿下來切片炒肉。」不用錢的肉客氣什麼,他們的確手頭不寬裕。

從外地回來,賣掉繡坊和些許嫁妝,蘇明月手上是有一些銀兩夠一家三口吃用數年,但是銀子越用越少,要用到銀子的地方越來越多。

破舊的老宅子要修一修,換上新瓦和補牆;弟弟的束修和文房四寶也是一筆開銷,書不便宜,總要為他備上幾本;再來柴、鹽、油、米也要錢……

看著花開富貴的牡丹繡花,頓感雙肩沉重的蘇明月滿腦子想著該如何掙銀子,收起來的繡坊也得再開,找幾個繡娘把繡坊做大,日後才有固定的進項,光靠她一人刺繡是孤木難支。

一般的炕屏她一天能繡兩件,但炕屏不大,也就女人巴掌大小,一件一兩半兩的,也不見得有人買,手絹、香囊倒是不愁賣,就是價值不高。

若是大一點的屏風,沒花三兩個月繡是不成的,而且還要有人識貨,否則繡了也是白繡,掙不到銀子。

當下要做的事是讓人看到她的繡功,再慢慢推出她的繡品,等她的繡品有了名氣,自然會有高價收購的人。

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繡技是蘇明月一向引以為傲的,她相信只要肯用心,她的繡品一定廣受喜愛,那時她就不用發愁家有隔夜糧,憑一己之力讓家中老父、幼弟衣食無缺。

「月兒,我口渴,有沒有茶……」干澀的老人聲音伴隨著有痰的咳嗽聲揚起。

蘇明月正要回答,一旁尚未變聲的少年已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的搶話,還帶著少許的怒意——

「喝什麼茶,你不是喝酒就飽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你算什麼父親?」

「明章……」突地一陣奚落,酒意剛退的蘇東承一臉難堪,原本微彎的背更彎了。

「小章子,姊姊的話不听了?那是咱們的爹,不是任你吆喝的下人,跟爹道歉!」讀書人講得是規矩,一旦背上「不孝」之名,他的前途一夕盡毀、萬劫不復。

「我不!我不要妳跟娘一樣操勞到死,娘不在了,難道也要把姊姊累死?」他硬著聲,不肯低頭。

這弟弟……蘇明月鼻頭一酸。

「是爹沒用,是爹不爭氣,敗光了家產沒讓你們姊弟倆過上好日子,還害得你們沒了娘,爹該死,不配苟活于世……」

蘇東承邊說邊自摑耳刮子,十分自責又不願承擔萬貫家產一朝空的事實,還當自己是左手金、右手銀的蘇老爺。

他不願承認自己這個常年在商場打滾的老狐狸居然栽了,敗在自己的貪婪和短視下,別人隨便畫個大餅他就信,不管不顧的拿出手邊所有的銀兩,听不進妻子的勸阻,一意孤行。

果然天底下沒有白撿的餡餅,被砸昏頭的他終于自食惡果,白花花的銀子丟出去沒得到半聲響就這麼沉入水里,帶走他半生的心血,也帶走他的希望,墮入深淵。

「夠了,爹,你打腫臉也挽回不了已做過的事,趁你還清醒的時候,灶房里有幾只野兔、山雞先處理處理吧。」她爹不喝酒時還是個好爹,就是少了些精神。

蘇東承一怔。「哪來的野兔、山雞,妳買的?」

「姓衛的送的。」蘇明章悶聲的說著。

「姓衛的?」哪家姓衛的,這些日子倒是來了不少人,他都記不得。

「打獵的那個。」蘇明章暗怪親爹喝醉了,招狼來。

「打獵的……」腦子暈暈的蘇東承想了老半天也沒想起姓衛且打獵的是誰,直到看見牆上掛的一對山豬獠牙,才恍然大悟,「妳衛伯伯來過了?」

「不是老的,是小的。」蘇明章的不快顯而易見。

「什麼小的……啊!你是說那兔崽仔從戰場上回來了?」他先是不解的蹙眉,繼而兩眼一睜,月兌口而出。

「是,他回來了,還把打的獵物給我們留下了些,說是讓你補補身。」爹少喝點酒就能松柏長青了,補什麼補?

「什麼,他還敢來,不怕老子打斷他的腿!」姓衛的小子害慘了他女兒,此仇不共戴天!常年泡在酒精的腦子沒有清醒可言,醉醺醺仍顯露滿腔父愛。

「對,他膽子真大,居然一點愧色也沒有,還跟大姊說了好多話,真是可惡至極!」蘇明章揮動著拳頭,一副再讓他看見,就要將人捶成肉餅的樣子,渾然不覺自個兒的小身板能不能擋住人家一拳。

「哼!這小子命真硬,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也不想想當年他妹妹生了一場重病,要不是我拿銀子出來,救得了嗎?」就是個白眼狼。

衛海天有一妹叫衛相思,今年十五歲,他還有一弟叫衛海風,十八歲,衛家二子一女。

「好了,你們兩個,少說些氣話把自個兒氣著了,有肉就吃,管他是誰送的……」

沒好氣的蘇明月數落起如出一轍、氣沖九霄的父子倆,先把肚子填飽了才有力氣喊打喊殺,蘇家已不是昔日的富戶,由不得他們張牙舞爪,擺起老爺、少爺的譜。

「蘇大娘子請留步。」

帶著繡好的繡品準備到「錦繡繡坊」交件,好換回一個月開銷的銀兩,正在路上走著的蘇明月听見有人叫喚,她蓮步輕頓,微微回過頭,側看身後追上來的布衣男子。

「喬叔,又是你?」她眉頭微顰。

被稱為「喬叔」的中年漢子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兩手互搓,干笑著,「是呀!真巧,又遇上妳了。」

「不是真巧,是你故意在這里等著我吧!」

他到底有什麼目的?老在她周遭出沒,意向不明。

雖然他自稱是父親的舊友,可她問過爹了,他似乎不認得這位「舊友」,還叫她別被人騙了。

可是這位「喬叔」像是陰魂不散一般,不去找她爹這個老友訴舊事,偏偏對她糾纏不清,問了一堆她答不上來的奇怪話語,又問起她爹生意上的事、和誰合作,讓她不堪其擾。

「呃,這……這是巧合,真的,我正要去飯館吃飯。」他語頓,隨即又露出和她很熟的笑臉。

「喬叔,你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要再遮著捂著,你三番兩次借機接近我,你不煩我都累了,老猜著你究竟想干什麼。」這種模不著頭緒的感覺叫人打心眼里發悶。

他訕笑,有些不自在。「這里不方便,要不我們到茶樓里聊聊?我好跟妳說分明……」

「不了,即使隔著輩分,我喊你一聲喬叔,可終究男女有別,還是在這兒說清楚,我趕著送繡品,沒多少空閑和你閑話家常。」蘇明月表現得十分不耐煩,對他一再說不清、道不明的遮遮掩掩感到心累。

喬叔笑得局促,揚手指向無人的角落。「我們這邊說,別被旁人听見了。」

「很重要?」她問。

「非常重要。」他苦笑的點頭。

就當忍受他最後一次的胡搞蠻纏,蘇明月蓮足輕移,走到少人走動的大樹底下。

「說吧,我洗耳恭听。」

「我先想想怎麼說……嗯,妳還記得妳爹那批貨物是如何丟失的吧?」他沉吟了許久才問出這一句。

「貨船在江心翻覆。」船、貨兩失。

「妳親眼瞧見的?」他問得急迫。

她眸光一閃,「不,是船翻覆時被救起的幸存者所言,我們還賠了一大筆銀子給翻船死去的人。」

「沒有親眼所見,妳和妳爹怎麼相信人沒了、船沉了,貨物一件不留?」他問得極其嚴厲,好似他也是其中受害者之一,為了一樁買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落得一無所有。

「這……」她心里的疑慮加劇,越發覺得他話中有話,當初他們怎麼就信了船只翻覆,沒想過找人去撈船?

難道內有蹊蹺?

「那一年,幾個商場上的朋友來找我談生意,說是一筆大買賣,他們吃不下,想和我合作拿下這筆買賣……」喬叔語氣幽幽的說。

那時他也真是鬼遮眼,一看到是翻倍的利益,竟然不加思索的點頭,不但拿出家中僅有的積蓄,還東湊西湊跟人湊足了五萬兩,打算走一次貨就賺回兩倍身家。

「我買的是藥材,整整一百車,花了五千兩顧鏢師全程護送,誰知我正喜得見牙不見眼,數著能賺多少銀子時,一名全身是血的鏢師沖進來,說藥材被山賊劫了,他們的人一個不剩……」

蘇明月「咦」了一聲,拿著繡品的手忽地一緊。

他冷笑。「听來很熟悉是不是?和妳爹的情形很相似,不過一個走陸路、一個走水路,一樣人死不見尸,貨全沒了,就留個活口回來報訊,而後妳、我兩家賠個傾家蕩產、兩袖清風,連東山再起的銀兩也沒有。」

「你也是?」她喉口發緊。

「嗯,我跟妳爹同樣的傻,被人坑了猶不知情,還為別人設想,深恐死去的人家有老小,三餐不濟,將僅剩的銀兩全賠給了人……」呵,那些人都在背後嘲笑他吧?賠了老本還差點把命也送掉。

語氣還算鎮定的蘇明月輕聲的問︰「喬叔,你是怎麼發覺此事有異,畢竟已過了好些年。」

他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想找個地方了卻殘生,當我走到河邊,找了棵樹準備投環,誰知此時蒼天開了眼,竟讓我看見據說已被土匪砍死的鏢師們,我認得他們,其中一個下巴有個痣,長了三根毛……」

震驚極了的喬叔這下不想死了,他悄悄跟在鏢師身後,看著他們走進一座門口站著護衛的大宅院,過了半個時辰出來時,手里拿著沉重的銀袋,就地分錢,十分得意又干了一票,大聲談論那些商人真好騙。

為了怕誤會了人家,他特地跑到出事的地點詢問當地人,得到的回答是——

「哪來的土匪?我們這地頭安穩得很,前有駐軍、後有藩王的地方軍,敢來打劫,兩軍立馬將人滅了。」

聞言,他兩眼一黑,差點昏厥在地。

而後為了確定他所查之事無誤,他又四下打探,想知道這種事是不是只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有其他的受害者。

「除了妳爹,還有十幾戶人家上當吃虧,有的聞訊後舉家卷款潛逃,有的變賣家產搬到鄉下,有的受不了打擊服毒自殺,還有的賴賬,寧可被關也不賠償,就少數幾家老老實實的認命賠錢……」下場皆令人唏噓。

「喬叔你呢?」蘇明月看著他洗得泛白的衣服,想必也不好過。

喬叔一臉苦澀的嘆氣。「我算是還好,當機立斷和結發妻子和離,孩子歸她,讓她帶著嫁妝和孩子離開,免得受到拖累,有事我一個人扛著,何必拖一大家子下水?」

「難為你了,喬叔。」家業得之不易,一被算計什麼也留不下,連妻子兒女都留不得。

他笑了笑,眼淚卻由眼角滑落。「幸虧幾個孩子孝順,私底下偷偷接濟我,不然早幾年我就沒了。」

「所以喬叔找上我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她認為事兒未了,還有下文,不會這麼簡單。

喬叔抱歉一笑。「原本我想找的是蘇老爺,可是我瞧他似乎不頂事,于是就想和妳接觸接觸,看妳是否有意願同我一起追下去,找出害人的元凶,討回我們的家產。」

想著父親的一蹶不振,失落不甘的眼神,神色一黯的蘇明月略微思忖,「這事我再想想,不好一下子下決定。」

敢撒這麼大的網專坑有錢人,隱身在後的人肯定非尋常人物,若無相當的地位和背景,怎使喚得了三教九流的人為其所用,手段盡出不怕東窗事發被人逮個正著。

她是想幫父親討回公道,讓他恢復往日的風光,可她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做得了什麼,不幫倒忙便是萬幸。

「蘇大娘子,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我這邊狀況有點急,恐怕那邊多少有所察覺,若不盡快查出真相,接下來會越來越難查,對方萬一轉移地點就斷了線索……」就快要找出幕後主謀了,他不想放棄。

「我能做的並不多……」思前想後,蘇明月覺得不宜涉入太深,對方若是有規模的組織,單憑幾人的力量是難以撼山。

「妳別太快拒絕,我查到其中有一人當時與人合謀騙妳父親,他竟然來到鳳陽鎮,我是跟著他才知曉令尊也是受害人之一,所以才想由妳出面舉發他。」畢竟蘇家出師有名,叫人無所辯白。

「是誰?」

「一個姓許的,不過他現在用的是『謝』姓,好像是你們鎮上謝老爺的遠親。」他听到的是這樣。

「謝連橫家,他們家最近的確有親戚來訪,謝家是本地的大地主……」田地上千畝、幾座賺錢的莊園,在方圓百里內算是富貴第一家,而且有個兒子是戶部官員。

至于姓許的……應當是力挺爹拿出銀子合作做大的許伯伯吧?他不知爹的老家在鳳陽鎮嗎?居然還敢改名換姓現身。

是他背後的靠山太硬,因此無所顧忌,還是不把被他害過的人放在眼里?船過水無痕,事隔多年,只怕也忘了有這回事,以為蘇家人還在外地流落,沒了銀子不好回鄉。

「對,謝家有錢,不比當年的蘇家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一頭肉多的肥羊。

「喬叔,謝家人口眾多,而且不乏聰明人,應該不會輕易上當,你還是打消守株待兔的念頭,先緩緩。」

謝連橫為人剛正,不會為蠅頭小利丟失了做人的根本,那些人找錯人了。

「妳不想揪出姓許的?」

看她不想插手,喬叔一急擋在她面前,聲音揚高,臉色變得凶惡。

蘇明月內心苦澀。「揪出他真能還我爹公道嗎?萬一他跪在我爹腳下磕頭求饒,說他也是被騙,我爹和他也有數年交情,又是個心軟的,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替人求情。」

要不是城府不深,豈會輕易听信熟人所言,認為別人也是好意分他一杯羹,結果出了事又覺得不好怪罪朋友,畢竟人家也損失不輕。

她爹重商譽,蘇家參予的分子佔大頭,理所當然承擔大部分的責任,其余的合作人都逃走了,他只好一肩擔起,拿累積多年的家業做為賠償,讓別人的傷害少一點。

可這是個局呀!若那五艘貨船沒有沉沒,那就不存在船上人員的傷亡,那些哭爹喊兒的孤兒寡婦又從哪里來?胃口奇大的一人要求五百兩賠償金,足足「死了」二百二十五人。

說穿了,該賠償的應是貨船主人,她爹不過是租用之人,沒他的事,偏偏船東「失蹤」,又有一說船東也葬身江底,留下老母、婆娘、一群孩子,她爹看了不忍心便代賠了。

挪東牆補西牆,蘇家的家底便掏光了,連五進大宅也保不住,被壓價以三萬兩賤賣了,虧了近萬兩。

「話不是這麼說呀!蘇大娘子,想想你們以前揮金如土的日子,再看看如今逼仄的小宅子,妳真的甘心數十萬兩銀子白白拱手讓人?」他不甘心,還想接回妻小一家團聚。

「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我哪來的本事蜉蝣撼大樹,先把自己的小家顧好再說。」弟弟的霸王性子雖是收斂了些,若讓他知曉家敗的原因為人設計,只怕那爆脾氣又會壓不住。

蘇明月的考慮甚多,主要是家中的老父和幼弟都讓她不放心,若只有她一人,也許她就干了。

「蘇大娘子……」

「喬叔,這事我們日後再談,我還要去送繡品,不多陪了。」她真的耽擱太久了,不走不行。

「等等,妳別走,我們再談談,我不會害妳,妳也需要銀子……啊!我的手……痛……斷了呀!你快放手!」

見她要走了,急性子的喬叔追上去伸手要把人拉住,誰知他尚未踫到人,一只黝黑的人手就扣住他臂膀,看似沒怎麼用力的一按,他當下痛得慘叫一聲。

「當街欺負人家蘇大娘子,你羞是不羞?」還好意思叫,沒打折了是他運氣。

「我……我沒欺負人,蘇大娘子,妳快向這哥兒解釋,我們是相識的!」這人力氣真大,真會要他命的!

「月牙兒,妳沒事吧!」身形壯實的男子一回頭,竟是扛著獵物入鎮的衛海天。

看到是他,蘇明月心里五味雜陳。「你每回見到我就問我有沒有事,你巴不得我出事是不是?」

「月牙兒,我沒那個意思,我是擔心妳……」有事。

這兩個字他關在喉間,沒敢說出口,看到她圓睜的大眼,他縱有千萬氣勢也化為柔情縷縷,男兒氣短。

「我說過別喊我月牙兒,請叫我蘇大娘子,我們不熟。」她雖是下堂婦也要謹守禮教。

「蘇大娘子,妳快叫他放手,我這身老骨頭可禁不起他的折騰!」哎呀呀!他的老胳膊老骨頭……

蘇明月挑眉一睇。「放了他吧,喬叔是長輩,對老人家動手小心折壽,下雨天記得避雷,以免遭天打雷劈。」

「我看他追著妳……」還想捉她。

「是我走得快,他腿腳慢,在鳳陽鎮有幾人不識我?堂亮的大白天里誰敢胡來,你多慮了。」

鎮上民風樸實,鎮民心思純善,除了少數心眼多的閑漢,幾乎是路不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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