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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鬼夜叉(上) 第三章

滴答冰冷的水,從潮濕的岩壁上掉落地板,再飛濺到它身上。滴答它沒有閃避那冰冷的水滴,只是瑟縮地蹲縮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引起前方正在爭執的主人們注意。

高大的岩窟里,燈火通明。

在最中央之處,一方黑岩圓桌旁,圍坐了一群凶神惡煞。

衣著整齊的小妖們,端著各式菜肴上桌;在前方的大石上,幾位婀娜多姿的妖女,穿著鮮艷的舞衣,吹著笛、奏著樂、跳著舞。

妖魔們貪婪的吃著桌上的食物,啃食著不知名的肉塊,吃完的骨頭、果核就往後扔。

它不時會被食物的殘骸丟到,卻連閃都不敢閃。

偶爾,果核或骨頭還會帶著殘余的肉塊。一些等級較低,蹲在牆邊的小妖們,紛紛爭食著魔人丟過來的殘食,它們就像餓了好幾天的狗,爭食狗骨頭一般,不時還會因此打得頭破血流。剛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它還會試圖和大家一起爭搶,但它總是搶不過其它妖怪,還會被毆打踐踏。

搶贏的妖怪會打它,搶輸的妖怪一樣會打它。

兩次、三次……幾百次之後,它變得再也不敢伸手爭食。

久而久之,就算食物直接砸中了它,即使已經餓得半死,它卻連伸手拿起來咬一口,都不敢。

每次吃飯時,它總是只能看著大家搶食,自己則留到最後恬恬被吃到一乾二淨的骨頭,只要偶爾能嘗到一點點肉渣,它就已經很高興了。

就在小妖們搶成一團時,突然前方大桌上,傳來一聲巨響!

所有的小妖們都嚇得不敢亂動,奏樂的和跳舞的,全都停了下來,躲到一旁。

一位頭上長著雙角的魔人,憤怒的拍著巨大厚實的圓桌,咆哮出聲。

「你這混帳!說什麼人類很好說話?瞧你出的鬼主意,什麼只要和那人類的王說,我們能幫他贏了這場仗,他一定會願意獻出白塔的巫女,結果呢?現在我們這邊已經死了兩個,傷了一個,你竟然還要再派人去試?」

「不過死了兩個,受了點小傷,有什麼大不了的?」被他吼罵的魔人,老神在在的坐在位子上,用長長的尾巴搔了搔耳朵,一邊舉杯喝著酒,一邊道︰「白塔的巫女,是那一族的後代,她的血與肉可比仙丹妙藥!」

「阿塔薩古都是那一族的後代,吃了他不就成了,何必費事去搞那巫女!」

「唆,都吃了不就成了!」另一位開口叫囂。

「都吃了?你是想和那一族再開戰不成?」

「為什麼不行?打就打啊!誰怕誰!你這膽小鬼!」

「你說什麼」」

一時間,魔人們互相齜牙咧嘴。

最先吵起來的兩個,還跳上圓桌,打了起來。

「我宰了你這王八蚤!」

「來啊!你以為我怕你嗎?」

頭上有角的綠皮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就往前沖,紅皮妖怪卻用長尾巴橫掃過來,重重的打在綠妖的腰月復上。

「殺了他!殺了他」

妖魔們在旁大聲鼓噪,桌上那兩位則互相撕咬斗毆著。

剎那間,血肉橫飛。

可沒有多久,勝負就見分曉。長尾巴的紅皮妖怪,折斷了綠皮妖頭上的一根角,咬掉了對方肩上的一塊肉,一腳踩在他身上,張開嘴就要將其整個吞食掉,前方卻傳來冷冷的聲音。「赤尾。」那冷到叫人發顫的語音,讓整座岩窟都安靜了下來。

紅皮妖怪一僵,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坐在主位上的大人。

「放開他。」皮膚白哲的大人,張開艷紅的嘴,淡淡的說。

看著大人,赤尾雖然不爽,但仍停下了動作,不過卻沒退開,只是踩著青角,陰沉的說︰「大人,龔齊雖然承繼了那一族之血,但極為淡薄,吃了也沒用,可白塔的巫女不同,她承繼了極為濃郁的血。我見過她,說算離了三里遠,也能聞到她身上那芬芳的香味…」

想到那美妙的味道,他口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伸出腥紅的舌頭,他恬著嘴,貪婪的看著大人道︰「她的血肉,必能讓我族擺月兌那一族和人類在我們身上下的禁制,大開魔境之門,讓我們重回人間。」

打輸的青角,雖然被踩在赤尾腳下,卻依然忿忿不平的低吼著︰「白塔的巫女只有一個,也只夠我們之中一個回到陽光之下!」

赤尾斜睨著他,獰笑著指出︰「不,她夠的,只要將其下咒,讓之不死就行了,到時候,你想吃多少次都行。」青角怒目以對,「但現在,你說的那個龔齊根本不肯獻出巫女」赤尾涮地甩著長尾巴,打掉了青角的話。青角火大的咆哮出聲,在他腳下掙扎著,卻無法動彈。赤尾瞇著眼,收緊腳上的爪子,讓利爪陷入青角堅硬的胸膛中。

青角痛得臉孔扭曲,赤尾低下頭來,將靈活的尾巴移到嘴邊,一邊恬食著尾巴上青角的血,一邊瞇著眼,垂首看著青角,邪惡的道︰「他一定會肯的,我聞得到那個人類強大的,他想贏,很想很想,只要再輸幾場仗,他就會肯了。」

「你確定?」

大人再次開了口,那讓赤尾抬起了頭。

他用那細小的眼,瞧著皮膚光滑潔白的大人,回道︰「確定。」

「那就去吧。」大人冷睨著他,「但這一次,你得自己去。」

赤尾一僵。

他們要穿過封印到人間,只能使用魂體,很耗力氣,而且有多重的限制,他的本體無法離開魔境。但魂體太過脆弱,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類傷害殺死,若留得太久,照到陽光,他的身體一樣會受傷,甚至死亡。

雖然如此,但他憋得太久,也悶得太久了。

他抬起了頭,看著大人,開口。「好,我自己去。」

「若事成,我必有賞。」大人起身,轉身就離開了。「謝大人。」

赤尾跳下了桌,也掉頭走了。

被踩在他腳下的青角,直到這時才有辦法爬起來。

他羞惱不已,卻不敢再亂來,只得帶著一干手下們,掉頭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圓桌旁的魔人,各自帶著自己人離開。

原本忙著吃殘渣的小妖們,迅速的收拾著桌上的杯碗瓢盆,不一會兒,整座岩窟的妖怪就走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在牆角邊的它。

直到大魔小妖們都不見了,它才敢緩緩站起身,開始打掃這座巨大的天然廳堂。

黑漆漆的洞里,青藍色的燈火顯得特別明亮,把一切都照得陰森森的。

它把剩余的骨頭、果核,和其它殘渣碎屑聚集在一起。

以前它總會乘機恬一下骨頭,但最近,它卻老想著甜甜香香的白米飯。

咕嚕

可惡,肚子好餓。

它聊勝于無的拎起地上一顆被壓爛的果子,扔到嘴里。「你這個垃圾!還鬼混!」果子才入嘴,還沒嚼呢,驀地,一只大腳就踹了過來。轉瞬間,它就被踢得老遠,若非廳里空曠,它早撞牆了。但主人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大踏步走了過來,一腳又一腳的踹它。

「泥帳東西!這些果子是你能吃的嗎?你這垃圾,他媽的以為你是老幾?我告訴你,就算這里的食物斕了,變成泥了,你都不準放進你那張臭嘴里!」

雖然痛得要命,它卻不敢躲,只能抱著頭蜷成一團,顫抖的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還有下次?」

主人的怒咆,隆隆的迥蕩在岩窟之中,一腳踩斷了它的腿。

它痛得流出淚來,卻仍嚇得趕忙改口︰「對不起,沒有下次,我不敢了、不敢了!」

「媽的!踹你都浪費我的力氣!」頭上有黑色獨角的妖怪,不爽的停了下來,口沫橫飛的對它吼道︰「快把這里掃干淨!」

不敢多加遲疑,即使全身痛得要命,它依然立刻跳了起來,忍著痛,一拐一拐的拖著斷掉的腳,快速的整理著髒亂的地板。

「快一點!」他將地上一根粗大的骨頭朝它踢去,正中它的後腦。它被那根骨頭打中,往前撲跌在地,摔進了身前那堆成小山的垃圾堆。「哈哈哈哈!」旁邊端著油桶要進來替燈火加油的小妖們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來。「瞧,那只垃圾真的變成垃圾了呢!」

「哎呀,它平常臭得要命,垃圾還比它香呢,你這樣說可污辱了垃圾。」

「沒錯,那家伙渾身人臭味,垃圾都比它香啦!」

幾名小妖怪嘻嘻哈哈的嘲笑著它。

當它一頭栽進那黏糊糊,充滿了口水、殘渣、骨頭、泥巴的垃圾中,听到那些嘲弄譏諷時,一股模糊的、熟悉的憤怒涌上心頭。

但是,當它听到主人的腳步聲靠近時,害怕再次被毆打,它立刻嚇得再爬了起來,抖著手將所有被撞散的垃圾收拾好。

它是所有的妖怪之中,最沒用的一個,就連端盤子、倒燈油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負責收拾地板上的垃圾。

這個認知,在很久以前,曾讓它沮喪難過憤恨不已;但如今,它早已失去了那些情緒了,就算有,也不敢表現出來。

它認分的在主人的監督之下,清掃著骯髒的地板。

就在它終于清干淨時,一位身穿白衣的魔人,從中間那個通道走了出來。「烏鬣。」主人一見那人,立刻跑了過去,卑躬屈膝的微笑開口。「白鱗大人,您叫我?」白鱗大人,並不是大人,他是負責服侍那位真正的大人的魔人。

雖然隔著大老遠的距離,它依然不敢正眼看他,白鱗大人不是它能看的人物,所以它低著頭,繼續清掃著身前的垃圾。

「東西來了,叫那垃圾去門口拿回來。」

「是,我馬上叫他去。」

主人回過頭來,吼道︰「喂!你聾啦!快給我滾過來!」

不敢怠慢,它手腳並用,快速的奔跑過去,眼角卻瞄到白鱗大人捂著口鼻,一臉嫌惡的看了它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冷、教它心頭打顫。

然後他轉過身去,快速的從通道離開。

它知道,白鱗大人認為光是看到它,都是髒了他的眼。

主人趾高氣揚的仰起下巴,高高在上的看著它道︰「快去門口,把東西拿回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主人才會擺出得意洋洋的嘴臉,也才不會毆打它。因為,只有它能在白天時接近門口,其它小妖怪都不行,就連主人也不行。他們比它還要害怕陽光。雖然沒有妖怪敢承認,但它知道,他們也怕那些低等的人類,那些將他們趕到這里來,關上大門的人類。

它點點頭,快速的轉身朝那個通往供奉地的通道而去。

沒人願意做的事,他們都推給它,因為它還有這麼一丁點用處,所以妖魔們才忍受它。

那是它為什麼還能在這里活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洞外,有著溫柔的樂音。它愣了一愣,風帶來樂音,還帶來了那姑娘的味道,還有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嚕咕嚕的直響,有若雷鳴。

它遲疑著,卻仍慢慢的靠近洞口,但不忘小心隱身在黑暗中。

在草皮上的人,果然是那奇怪的姑娘。

她摘了一片葉,湊在嘴邊吹奏著。

忽然間,她停了下來。彷佛知道它就在這里,她垂著眼,開了口。「我警告過你,不要再靠近這座森林。」它一怔,但她依然垂著眼,沒有看它,只是嘆了口氣,把竹籃掀開。「我三天沒來了,你被困在這里,一定餓了吧。」她把蓋子放在一旁,背過身去。「先吃點東西,我等一下再帶你出去。」

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

她又開始吹起手上那片葉子,彷佛什麼都沒說過。

那聲音十分清透,飄蕩在風中。

她身處陽光之中,但竹籃就放在她身後的樹蔭下。

這女人,很清楚它的弱點。

它不應該出去,但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特質,一種好人的特質,那感覺像根針,戳刺著它,教它隱隱不安,它不喜歡這感覺。

但,同時也是那種特質,讓它知道她不會傷害它。

第一次也許有點難,第二次會好一點,況且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她要是想害它,不早就害了,何必等現在?

時間,早已過了正午。

她早該離開了,卻還在這里,待在另一半照得到陽光的草皮上。那瞬間,它知道,她是特別在這里等它的。這個女人,擔心它。心口浮現莫名的蚤動,它甩開那感覺,盯著那籃食物,又瞧瞧那個女人,然後再一次的,爬出了洞口,抓起竹籃里的食物,啃食著。

她沒有轉過身,也沒有回過頭,只是靜靜的吹奏著手中的那片葉。

它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好似知道上回它吃不夠似的,她這次多帶了好幾個,而且除了湯之外,還多了兩顆鮮紅的果子。

她在金色的陽光下,它在陰暗的樹蔭里。

陽光在天外閃爍。

風,輕輕吹過。

她用葉子吹出來的樂音,圍繞著它。

它狼吞虎咽的吞著那些食物,吃著吃著,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听著那溫柔的樂音,瞧著眼前的藍天白雲,和隨著微風搖擺的蒼翠林葉,不知怎地,有種莫名的心安。

恍惚中,它彷佛回到了那久遠久遠之前。

當時,它還能在陽光下奔跑,在山林里狩獵。

是何時呢?它想不起來了。綠葉輕飄飄的,在風中翻飛,一片又一片。想不起來了……它抓著飯團,呆呆的看著那片片落下的綠葉,有些茫然。

供奉地的法陣,並沒有遭到破壞。沒有妖魔突圍的狀況,每一顆石頭,每一株神木,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紫荊松了口氣,是她多慮了。不過,上山來時,她其實並不認為自己會看見一個空掉的竹籃。

但竹籃確實空了,而且還被擺放的整整齊齊。

那讓她知道,那小妖怪還在這里。

所以,她檢查完供奉地的封印,確定門口並無任何問題之後,便在草地上坐了,吹奏葉笛,等著他出現。

她知道,他是個好奇的妖怪,他若听見了,一定會聞聲而來。

忽然間,身後的聲響停了。

沒听到他咀嚼吞咽的聲音,紫荊以為他吃完了,她不再吹奏那片葉,轉過身來,只看見那瘦巴巴的妖怪,佝樓著身子,蹲坐在草地上,傻傻的、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他沒有注意到她已轉身,空洞的視線沒有焦距,干瘦的手里還握著吃到一半的飯團。

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這只妖怪,比她記憶中還要大。

只是他很瘦很瘦,瘦到幾乎像皮包骨一樣,他的臉頰內凹,胸上的肋骨一根根的突顯在皮膚底下,清楚可見。

加上他習慣性會彎腰駝背,蹲縮著,所以才讓她以為他還小。

他的頭發又多又黑又長,雖然糾結在一起,仍掩蓋了他大半干瘦的身軀。

這妖怪骯髒的情況,比上回還嚇人。

然後,她看見了他斷裂的右腳,那從皮膚中插出來的骨頭,讓她嚇了一跳。

他的腳斷了,骨頭穿破了黝黑的皮,那沾了許多泥巴的骯髒傷口處,不只殘留著干掉的血跡,有些地方還濕濕的,正汨汨的流出鮮紅的血。

她驚慌的抬頭看他。

但那妖怪卻對自己的傷口恍然不覺,只是依舊神色茫然的看著遠方,表情帶著莫名的困惑。

他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或許因為他出了森林,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又回到這里來。他腳上的傷口,不處理是不行的。紫荊掏出手絹,擔心嚇到他,她不敢直接踫他,只是輕聲開口。「嘿……」

雖然她已經放輕了聲音,他還是驚得跳了起來,一邊對她齜牙咧嘴的低咆著,一邊往後飛退好大一段距離。

這一動,讓他的腳傷流出更多的血,鮮血灑落在草地上,看來十分觸目驚心。

他的動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但草地上的血跡,告訴了她,他在哪里。

「你別怕。」她待在原地,動也不動的跪坐著,看著那在眨眼間,躲到了大樹後的妖怪,柔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沒有移動,但也沒有出來,但仍從喉嚨中發出了像野獸一樣,防衛性的狺狺低吼。

「我只是想替你擦藥。」她再說。

他探出了一半的頭來,警戒的瞪著她。

紫荊瞧著他,詢問︰「你的腳受傷了,我替你清一清,包扎起來,好不好?」

他縮回了腦袋。

她耐心的等著。風,緩緩徐來,林葉與青草,如浪,嘩嘩沙沙。然後,他慢慢的,又探出了腦袋,戒慎恐懼、上心志不安的看著她的裙襬。他不敢看她,紫荊猜,他害怕。紫荊把手放低,朝他伸出手,溫柔的開口︰「來。」

他盯著她攤開的掌心,飛快的瞄她一眼,又垂下視線,繼續看著她的手。

這小妖怪,就像個野生動物一般。

他對她很好奇,又害怕信任她。

紫荊沒有心急的靠過去,只是等著,輕輕再說了一句。

「來。」

他有些躊躇著,但最後還是爬了出來,骯髒的手中還抓著吃到一半,有些散掉的飯團。

先是一小步,然後是另外一小步。

她一動不動的,維持著攤開手的姿勢,等他過來。

雖然他的腿斷了,他依然手腳並用的,拖著那只無法使力的傷腳,爬了過來。

說他是小妖怪,等他真的到了面前,近在眼前,紫荊才發現,他只是太瘦,若是站起來,一定比她還高大。

來到面前的他,並沒有直視著她的眼,他垂著骯髒的腦袋,瞪著她白哲的小手。紫荊松了口氣。他很緊張,而且有點畏縮,但他來到了她身前。紫荊輕輕的握住他的手,這一回,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將手怞回去。他的皮膚粗糙干硬,模起來硬得像皮革。

她抬起頭,微笑看著他。

「你好。」

他一臉受寵若驚,原本烏濁空洞的眼,染上了些許神情。

但他迅速的又再把頭低下,瞧著地上的草皮,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會被責備一般。

紫荊也不勉強他,只是低下頭來,用儲水竹筒里的清水沾濕手絹,小心的以手絹替他擦拭腳上傷口上的髒污和血跡。

妖怪的復原力比人類還要好很多,她不擔心他會因腳傷而死,卻知道斷掉的骨頭若不推回去,會比較難好。妖力強大的妖怪,能快速復原,但像他這種小妖,則會拖得很久、很痛,有些甚至就不會好了。

等清干淨了髒污和大部分的血跡後,她抬起頭,看著他道︰「我要把你的骨頭推回原位,你忍耐一下。」

他抬眼,偷偷的瞧著她,沒有答話。她猜他應該是有听懂,他沒有閃避她握住他腳骨的手。深吸一口氣,紫荊抓住他瘦長的腳,將他的傷口稍微扳開,然後拉直他的腳骨,將斷掉的骨頭用力推回去。這個動作,讓傷口裂開流出更多的血。

「嘎啊」

他痛叫出聲,突地伸手將她推開。

但她人在陽光下,他的手一出了陰影,立刻就被日光灼傷,她身上護身的項鏈也閃出金光,燙傷了他。

「嘎啊啊啊嘎啊」

他閃電般縮回手,痛得抱著斷腳和手,滿地打滾。

紫荊被他一推,往後摔跌在地,他的爪子劃破了她的衣,傷了她的肩頭。

她嚇了一跳,迅速的爬起身來,只見他右手和胸前都像是被燒傷一樣的冒著煙,還浮起水泡,她吃了一驚。

不顧自己的肩傷,紫荊忙抓起竹筒,將剩下的清水全倒在他手上和胸前。

他蜷在草地上,憤怒的嗚咽著。

但她看得出來,清涼的水減緩了他灼傷的狀況。

「你等我一下,我去裝水!」她跳了起來,抓著竹筒就匆匆跑進森林,找到最近一處泉水,把竹筒裝滿了水,再快速的跑回來。她把手絹浸濕,又怞出藏在腰間的匕首,割下一小塊裙角,浸濕後,分別覆蓋在他被燙傷的手背和胸上。可紫荊才伸手靠近,他忽地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右手。

金光再閃。

這一次她早有了準備,迅速的以左手遮住了頸上發光的闢邪項鏈,不讓它傷害他。

他的牙,陷入了她的手臂里。

紫荊悶哼一聲。

她很痛,但她知道他一定更痛。

他眼神凶狠的瞪著她,臉孔痛苦的扭曲著,全身不斷顫抖。

「對不起,沒事的,你別怕。」她把項鏈塞進衣服里,對著他微笑說︰「你看,我把它收起來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仍咬著她,不肯松口,嘴里再次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紫荊忍著痛,溫柔的解釋著︰「我不是故意弄痛你的,但你的骨頭要推回去,才會好得比較快。」

他眼里蓄滿了淚水,她感覺得到他的遲疑和顫抖。「你灼傷了,很痛吧?」紫荊讓他繼續咬著手,誠懇的直視著他的眼,開口請求。「讓我幫你,好嗎?」

它應該要咬斷她的手!她的血很熱,充滿了它的嘴。它瞪著她,想著,如此一來,這個人類就會知道它並不是好欺負的,她就知道不能瞧不起它!

她只是個人類!只是個低等的人類!

它憤怒又恐慌的瞪著她。

再怎麼說,它也是個妖怪,它才不怕她!

但……她沒有毆打它,她只是讓它咬著,還把闢邪的項鏈收起來了。

「讓我幫你。」她柔聲開口重復。

看著這個女人,它遲疑著,然後她不顧它發出的警告低咆,伸出了手,撫模它骯髒的臉。

「拜托。」它心頭一顫。她的觸踫,很溫柔。她抹去了它眼角的淚,輕聲道︰「沒事的,你別怕…」那一句又一句的語言,莫名安撫了它的驚恐。

「沒事了,沒有人會傷害你的…來,乖,把嘴張開……」

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听著她如春風一般柔軟的字句,不覺中,它听話的張開了嘴,不再咬著她。

「謝謝。」她說著,臉上又浮現那溫柔的微笑。

瞧著那個女人,它蜷在地上,因疼痛而顫抖著。

它原以為,她會先處理自己被它咬傷的傷口,但她沒有那麼做,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把變熱的手絹和濕布浸到水里,再覆上它的灼傷處,直到它的手背和胸前不再冒煙,也不再浮出一顆顆的水泡。

那浸了水的布,的確減緩了它的疼痛,慢慢的,它放松下來。

她輕輕的撫著它的額頭。

那手心的溫度,莫名撫慰了它。

好舒服。

呆呆的,它看著她,只覺得她模著自己腦袋的手,好溫暖、好溫暖……就連妖怪們都嫌它髒,但她卻替它療傷,還安慰它。恍惚中,它只覺得自己像是窩在一處最溫暖安全的地方,疼痛不知何時悄悄消失了,它的眼皮子漸漸沉重了起來,幾乎就要閉上眼,在她的撫模下進入夢鄉。但下一瞬,她收回了手。

當她把手收回去時,它有些失望,好希望她繼續模模它。

它張開眼,只見那女人站起身,柔聲交代道︰「你別亂動喔,我去找些東西來支撐你的腳。」

她起身,怞出插在腰帶上的匕首,到一旁撿來大小適中的堅硬枯木,削去枝葉,又從巨岩上扯下一段藤蔓,然後回到它身邊。

看著那個跑來跑去的女人,它慢慢坐了起來,一邊蜷彎著身子,恬著自己斷腳上有些發癢的傷口。

然後,她回到了它身邊,跪坐了下來。

它懷疑她是否知道,陽光在這段時間里,又悄悄移動了位置,她已經月兌離了光照的地方。

「我幫你的腿綁上這木棍,這樣你比較好走路,好不好?」她開口問。

它吸吸鼻子,警戒的看著她脖子上的闢邪項鏈。雖然她把項鏈收進衣服里,但還是能看到一小部分。「只要你不攻擊我,項鏈上的法陣就不會發動。」似乎是注意到它的視線,她開口解釋。它仍是盯著她頸上的項鏈看,然後再看著她受傷的手臂。它的利牙,在她手臂上鑿了兩個血洞,她還是沒有處理它們。

從來沒有人優先照顧它,不知怎地,這讓它胸口有些熱熱的。

看著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它把受傷的腳伸了出來。

見狀,她松了口氣,忙小心翼翼的,以藤蔓把木棍綁在它斷掉的腿上。

它歪著腦袋,兩只手都縮癟在胸前,戒慎地看著她的動作。

「綁上這個之後,你走路時就有支撐,比較不會痛。」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拿出隨身攜帶著的藥草,搗碎抹在它傷員處,交代道︰「這藥草會幫助你復原的。」

它看著自己被敷上藥草的傷口,忍不住湊上前,聞了聞。

那東西,有著青草的味道。

它喜歡這個味道。

「別恬掉喔。」她微笑提醒。「那可不是食物。」

抬起眼,它瞧著這個有著好心腸的女人,不禁有些愧疚。

它咬傷了她,她卻一點也不在意。看著她手臂上的傷口,它想也沒想就低下頭來,有些抱歉的恬了恬她手臂上被它咬到流血的傷。她嚇了一跳。它只是想替她止血,跟著才慢半拍的想到,人類都不喜歡妖怪觸踫他們。它原以為她會打它,不禁害怕的瑟縮了一下,甚至準備逃走。

可她卻只是笑了出來,還伸出了手,模模它的頭。

「謝謝你。」

傻傻的,它看著這個女人,喉頭和胸口莫名一陣子緊縮。

她和它道謝呢,第二次了。

眼眶幾乎又要涌出淚水,誰知它的肚子卻在這時,再次的發出了饑餓的聲響。

咕嚕咕嚕!

她一愣,笑聲如銀鈴般迥蕩在森林之中。

「抱歉,你還沒吃飽吧?」她縮回手,把竹籃提過來,再拿了一個飯團給它,「來,快些吃點。」

剎那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浮上心頭。

它過了一下子,才想起來,那種感覺叫「尷尬」

不過,它真的好餓,原先那個被它吃了一半的,已經掉到了地上,被它自己壓爛了。它接過那顆大飯團,大口大口的吃著。她微笑看著它吃飯,然後才開始處理自己手上的咬傷。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陽光又悄悄移動了些許。

「我叫紫荊。」她說。

當它吞下最後一口飯團時,她微笑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看著那個女人,它恬著手里的飯粒。

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確曾經有個名字。

它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但當她詢問它時,那個曾經被用來呼喚它的名號,從記憶的最深處浮現。

「影……」

怯怯的,它張開口,沙啞的用那久違的人類語言,說出那遙遠之前,曾經被人用來稱呼它的名。

「夜影。」

夜色朦朧。回到家的紫荊,點上了一盞燈,自己一個人吃著晚餐。一碗飯,幾盤小菜,一鍋熱湯。坐在門廊邊,她喝著熱湯,一邊瞧著那在月下的高山。

雲,飄來,又去。

出森林,她要花上將近半天;下山,又要再走上一個時辰。

每當她上山到供奉地,再回到家時,總已是將近午夜。

他說,他叫夜影。

他會說人話,不是每個妖怪都會說人話的,她猜曾經有人教過他;但他說得不是很好,也不怎麼愛說話。

他講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受傷。

她沒有逼問他,只是讓他留在森林里休息,並再三警告他,不要進入供奉的洞袕,她明天會再帶食物過去。

或許這樣很不應該,可是她怕他傷還沒好就出森林,會再次遇到其它野獸,或妖怪。

他的身體很靈活,她不認為他是自己從樹上或山崖上掉下來的,而且除了斷腿,他身上還有其它傷口,只是因為他太髒,所以有些傷痕不注意看就看不出來。紫荊把碗里最後一口熱湯喝完,起身回到房里。今天沒有人來找她,有的話,通常都會在她回到家後,立刻過來。街上雖有燈火,但不見人影。

巫覡們,都睡了。

她坐在外室,就著燈火,檢查自己手臂上的傷。

他在她手上留下了兩個牙洞,在山上時,她就已經做了處理,情況並不嚴重,他沒有咬斷她的手筋,出血的狀況也還好。

她把傷口清洗干淨,上了傷藥,重新包扎起來。

睡前,她忍不住洗了比平常多好幾倍的白米,然後將其泡到水中。

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來,她多煮一些,再帶上山給他吃。

反正,也沒人規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飯。

她知道她正在鑽規矩的漏洞,她也曉得她喂養妖怪的事,若被巫覡們曉得了,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她也曉得,這世上、不是每個妖怪都是邪惡不好的,從巫覡們嘴里說出來的事跡,她總覺得有些人其實比妖還壞,但並非每一個人都像她這麼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問告訴帶大她的老覡者。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兒時,她第一次見到巫覡召喚精靈協助時,她就發現妖怪和精靈的同構型。第二天入山時,當她和老覡者獨處時,她忍不住問。

「阿瑪,妖怪和精靈有什麼差別呢?」

在森林里牽握著她小手前進的老覡者,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稱做妖怪。」

她困惑蹙著眉頭,好奇再問。

「那只要妖怪沒有做不好的事,其實就是精靈嗎?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吧?」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模著她的頭,啞聲回道。

「是的。」

他露出溫柔又苦澀的笑。

「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她至今仍記得阿瑪臉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閉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後一瞬,腦海里仍回蕩著阿瑪沙啞的聲音。

其實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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