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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 第六章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你必須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麼你愛我我愛你的游戲,勾陳說,被愛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愛,其余的,我不想懂,懶得為此困擾,你要就點頭,不然就走開。

一開始,他就說得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愛我我愛你的游戲。

他只想被愛,懶得為此困擾,所以他不會去費神愛人。

他不想愛人,他不會愛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這項交易,現在,她無權感到悲哀。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前提下,沒有誰吃虧誰佔便宜的怨言。

雲遙很努力想說服自己,要自己別因金貔的誠實而沮喪難過,幾顆眼淚仍是很沒志氣地無聲墜下,她快快抹掉它們,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西邊山壁確實出現一條小徑,徑寬僅容一人通過,它是由白色浮煙凝聚成形,看似虛無縹緲,然而雙腳踩上去,並不會踏空地滾落深淵,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雲遙沒有要沿著小徑離開這里,她很窩囊,需要金貔給予荒城幫助,同時亦舍不得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她無法帥氣地撇頭就走,但她趁金貔離開洞袕去咬財報的時候,跑去西邊山壁,瞧他說的是否屬實。

看見那條小徑時,不該有的失落,浮上心頭。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價值。

雲遙按捺下擾亂心緒的雜思在小徑這端頻頻探頭往下放看,小徑似乎無比漫長,無法見到盡頭。她徘徊良久,靈光乍現,轉身折回林里,尋找好些枯枝及尖銳石塊,席地而坐,低頭忙碌起來。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擺盛托它們,緩慢而笨拙地走到西邊小徑,小心翼翼地踩著煙階,盡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仿佛步行于雲端的寒冷懼意,耳邊呼呼叫囂的風聲,她都假裝不害怕,每走一步,就會回頭注意方才走過的階梯是否還在。煙階沒有看上去來得長,應是金貔的術法,讓千余尺距離濃縮至此,她默數了約莫五十,便隱約見山下綠亮的林蔭。

她沒再前進,反而坐在末兩階前的煙階上,拿起彈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聲,打進林蔭,再取一塊,再打,一會兒往東邊彈兩塊,一會兒又往西邊彈兩塊,直到裙間枯枝全數打完,她又朝那處林蔭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幾聲,沒听見任何回應,她本還奢望北海能听見她的嚷喚,出現在面前,那麼她就能當面告訴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擔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見面,看是要在小村里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報聲好,我一定會帶貔貅回去」,奈何事事無法盡如人意,只能冀望寫滿「平安,勿擾,先回荒城,雲遙」短短幾字的枯枝,能被尋覓她的北海看見。

雲遙擔心煙階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盡力量喊出最後一遍「北海」之後,才奔回煙階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測,煙階並沒有不見,金貔說過,只要她由煙階下山,煙階便會消失無蹤,那意味的應當是她雙腳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間,煙階亦會化作裊裊白霧,不容她再回頭,所以她沒有步下最後一階,所幸,情況很樂觀。

她回到洞里,金貔已經回來了,見她進來,他面露驚訝。

方才她明明就走下煙階,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絕望地想著,她要走了,他告訴她走了就無法再回來見他,她仍是決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實現她的麻煩請求!

走了他就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曬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別當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時用力甩動身軀,害她也跟著一身狼狽……

就在他憤憤踢掉一堆金銀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價值連城的珍寶四散, 啷滾入水池之際,她竟——

「金貔,你回來了?今天好早。」雲遙發現原本周身光芒有些暗嘆的金貔,一瞬之間,金光威力恢復,像是金磚被徹底洗得干淨發亮,連他臉部表情也變化多端,從郁悶到啞然,再從啞然到喜色,她才開口,他已經朝她靠近,沒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時間,她落入他的懷里,被他緊緊嵌向寬闊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悶在他心窩處,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熱著那兒。

我在干什麼?他迷惑自問。

哪來的驚喜?哪來的激動?又是哪來的失而復得?

他被陌生的反應所困擾,雙手好似有自我意識,將懷里人兒拽得更緊密,雙唇猶若不再屬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發渦……

雲遙仰頭想詢問他,卻變相迎接了他抵來的索吻。

唇,無比溫暖,幾乎又要教她誤解這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里清楚,這不過是金貔所想要的「愛」,能讓他高興的「愛」。

對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兩人悶悶不說話不算冷戰,這只神獸太自我,不顧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說出的話有沒有傷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擊,他不會安慰她,也沒有求和的輕聲細語,或是將他昨天說出口的狠話做些修改,仿佛兩人之間毫無嫌隙,還能擁抱,還能親吻——雲遙悲哀地想著。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歡,如他所願的溫馴承受,若這是他所要的愛情,她給他。

她會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順從他為己任。

因為,這是他幫助荒城的唯一條件。

雲遙躺在軟棉厚被上,任他褪盡衣裳,與她融為一體。

她止不住哆嗦聲吟,當他開始狂野馳騁,唇與雙手在她身上作弄,迸發而出的火熱和歡愉,她無法抵抗,哭了出來,他以為那是狂喜的眼淚,殊不知小小晶瑩如珍珠的玩意兒,蘊藏多少她的悲傷,以及不為他所愛的淒涼覺悟。

四唇相濡,兩軀相擁,靠得如此之近,心卻相距千萬里遠。

她的嬌喘中隱藏喟嘆,她的戰栗中夾雜無助,即便在他懷里得到絢爛至極的歡快,那股由山頂墜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舊如影隨形。

厚被上的男歡女愛終于饜足止歇,糾纏交疊的肢體並未分開,金貔喜歡抱著她,喜歡看兩人金發黑發不分你我,混繞在一塊,喜歡她在歡好之後的粉女敕慵懶,也喜歡她在他懷中,顯得越發嬌小可愛的模樣。

只是她沒有發出被他累壞後沉沉睡去的鼾呼聲,而是好淺好淺的嘆息。

「金貔,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听來有些倦意,興許是方才遭他不懂節制的孟浪給逼出太多吟喘,導致嗓子微微沙啞。

「嗯?」他的嗓,比平時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關于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長?」

她說話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語,透過洞里回蕩,變得巨大。

「我與你不同,我沒有太長的壽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時間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會很困擾的。或者……你願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應我的獎賞,我再回來陪你……繼續給你你想要的「愛」?」用她接下來所有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只要他不嫌棄,她願意留在他身邊,用人類短暫數十年的生命,去點綴他神獸漫長歲壽間的一抹微光。

在雲雨之後提出要求,她變得好似一個貪婪心機女,以身體達成目標,若他是這般輕視她,她亦無妨……

從最開始她便帶著目的前來尋他,這事兒,彼此心知肚明,要說她從來沒有想從他身上獲取寫什麼,那太虛偽太造作了。

獎賞,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詞兒,提醒他與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為了求他這只神獸為荒城招財氣納福報,她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再逾越。

期限?金貔沒想過這兩個字,他甚至沒想過何謂交易完成。她給了愛,他收了愛,滿意了嗎?這樣的「被愛」經驗便可以堵勾陳的嘴,要他少來吵他煩他,然後他繼續回歸以前獨居獨處獨來獨往的神獸貔貅,也能毫無眷戀?

可他……

「金貔?」遲遲沒等到他吭聲表態,雲遙在他懷里轉身,看見他一臉苦惱思索,頰上幾縷金絲沾著,她忍不住伸手為他撩開。無論見過多少回金光螢光點點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贊嘆不已。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他拒絕去想。

「那麼你現在想。」

金貔不悅地看她,金眉攏聚。「你如此猴急嗎?」巴不得快快離開?

「不是猴急,你給我一個時間,讓我心里有個底,能思考它是長是短。如果你說十天半個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說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麼久。也許數十年對你而言不過短短時日,卻已經是我的一輩子。請你諒解,我們人類……不太長壽,而荒城的情況亦不樂觀,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氣中的恭敬,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仿佛她怕得罪他,不希望兩人爭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沒回答,雲遙只好又道︰「而我也說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里,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羅里嗦,死賴不走……」她想象一個老態龍鐘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帥金貔身邊,不由覺得突兀好笑。

對,她會老會死,跟神獸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給的,就只有這幾十年,對他或許好短,對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後會記得她嗎?記得一個待在身邊的雌人類,努力愛他,明知道他不愛她,依舊傻氣眷戀著他的她……

也許,他沒有放入愛情是正確的,若愛了,分離時就會痛苦,他不愛她的話,無論最後她是以死去或離去的方式從他身邊走開,他都不會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愛她。

那麼她走後,便不用擔心他是否難過。

幸好……

「金貔,請你先去荒城,好嗎?這是我最懸念掛心的事……求你了。」雲遙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從他懷中起身下跪磕頭,可是她不著片縷,跪起來涼颼颼的,她會很窘,也沒有這麼豪放的勇氣,及對自己身材的過度自信……

「好。」他終于開口,只給了她一個字。

雲遙感激不已,「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沒有提及期限,沒有表明要她續留,雲遙猜測不出他的心意,也無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她安心了,歡愛過後的倦意襲來,教她抵抗不了沉重眼皮合上,才對他道完謝,頭越來越重,越來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兒,慢慢睡去。

金貔將兩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後來才知道,對他而言很舒適的氣溫,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現在也迷戀上被窩里兩人一塊的溫度。

人類,出乎他想象的脆弱。

他們的壽命多長?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來,她只能在他身邊待上那麼短的時日。

她為何要是人類?她若是一只母貔多好,與他同壽,喜好相同的財寶食物,能為他生幾只煩人的小家伙……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于她發際間,低嘆,縱容淡淡馨香竄入鼻腔,填滿肺葉。

**

神獸不食言,說到做到,他答應她要先為她除去最懸念掛心之事,當然便要付諸行動。

金貔以巨獸形態負載雲遙,馳過天際,往荒城而去。

她騎馬趕了月余的路程,在金貔飛騁之下竟只耗費不到半個時辰。

上回是深夜經過,沒有城民見到神獸貔貅,這一回,他們挑了正午去,那時,荒域正飄飄緩降鵝毛細雪,地面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際,開始熟練地鏟雪。

當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面上,引來不少人抬頭觀望,以為是啥大鳥低空飛過,結果一看竟是亮黃黃的巨獸咻地閃過,還沒來得及驚呼,巨獸騰翔于半空,它背上承載的眼熟女娃比誰都嚷嚷得更大聲——

「我回來了!大家,我回來了——」雲遙喜滋滋從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來,朝眾人撲奔過去,與當中幾名同齡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兒去了?城主好生氣好生氣,直吼著等你回來要打斷你的狗腿。」

「額……」一回來就听見壞消息,雲遙笑容收斂,只能干笑。

「是呀,听說你留書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書給爹娘和姐姐們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頭,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終于,有人注意起雲遙身後那頭巨大的家伙,不過先前被她騙過一回,這次誰也不輕易上當,王老伯湊近去看,「不錯不錯,這次有精心打扮過,色澤下了工夫,不是拿黃泥隨便抹抹,可是……你是怎麼把耗呆包得這麼大只?里頭硬塞了多少雪綿毛?」他動手模模金貔的澄亮細毛,看到螢光金粉從細毛末端飄散出來時,不由嘖嘖稱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貨真價實的神獸貔貅——」雲遙才說完,就見王老伯拿根羊骨頭到金貔鼻前嘴邊逗弄,要它快快現出原形。

「耗呆,別玩了,給你吃骨頭,叫三聲汪汪汪。」耗呆最耐不住美食誘惑,呵呵呵。

「吼——」金貔扯開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這股威風咆哮嚇到王老伯,他踉蹌好幾步之後,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頭險些摔斷大半。

「金貔,你不要這樣,你嚇到老人家了啦!」雲遙趕忙介入兩人之間,阻止金貔揮舞爪子,將往老伯一掌給拍出城門外。

這一吼,誰還當他是無害可愛的小耗呆?!

幾乎是立即,眾人連退二十大步,在金貔與雲遙周遭僵著不敢妄動。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剛說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發言的那位小伙子聲音抖得不像話。

「這回沒騙你們,我把貔貅求回來了!他是來幫我們荒城的!」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變回人形,讓眾人眼見為憑。

金貔除了照辦還能做什麼呢?

又是一陣怞吸驚呼,緊接著變動咚咚咚咚幾十人膝軟跪下,此起彼落,搶著磕頭——在眼見巨獸與金光融為一體,點點輝煌中,欣長人形身軀取代獸形,光芒迸散,原地站著金發飄飄,姿態高傲又似出塵仙人的極俊男人之際。

這股城里蚤動,引來雲漢雨夫妻及雲霓、雲霞兩姐妹出城查看。

雲漢雨看見雲遙,喝地大吼,家法藤條在手上揮舞得咻咻作響,大步殺來。

「你這個丫頭——太久沒挨我揍,皮癢了是吧?!一個女孩子離家出走這麼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擔心你?你慘了你!這回說啥我都不會輕饒你,誰求情也全都沒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來,這回絕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幾次,被她淚光閃閃的眸子給閃得心軟。

金貔擋在雲遙身前,輕易把嬌小的她完全藏于身後,他眯著一雙蘊怒金眸,若是眼前這名殺氣騰騰的中年壯漢膽敢再靠過來,他就打算出手反擊——

「他是我爹!」雲遙完全明了金貔的打算,趕在憾事發生之前開口阻止。

「他身上有殺氣。」金貔咬牙低言,擺出抗敵防御。

「那種殺氣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應付得很習慣,你相信我。」雲遙安撫這只完畢,從他身後閃出來,安撫另一只,她先跪再說︰「爹!我帶神獸貔貅回來了,他答應為荒城招來財氣,我們荒城有救了!」

「神獸貔貅?」雲漢雨這才想起,剛剛城里衛兵匆匆來報,好像就是提到這回事,只不過他一見雲遙就忘了東南西北。「在哪里呀?」

雲遙身邊只站著一個人,一個發色怪異的男人。

「不會就是他吧?」雲漢雨皺眉,對于出現在愛女周遭的男性都抱持一絲敵意。

「爹你好聰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來幫助我們,我們荒城終于也能和西京一樣,有神獸庇護!」雲遙獻寶似地將金貔介紹給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說道︰「金貔,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雲霓,我二姐雲霞。」

她一頭熱呼呼,另外兩方人馬的回應則是一片沉默,金貔是不屑開口,她的家人則是把金貔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回頭,每一寸都仔仔細細打量。

雲漢雨沒看見金貔從獸形變化成人形的神景,所以不像此時五體投地的城民一樣恭敬,他睨著金貔暗忖,那頭金發是染了啥墨料的吧?長得是挺俊美,不過皮相好看又算啥?拿來偏偏女孩子家可以,想騙他這個大男人不可能。

「是真貔貅還是假貔貅?你是不是被騙了?外頭很多壞人的,小寶貝,江湖術士也要耍幾招戲法誆稱自個兒是仙人。」雲漢雨一把將女兒撈回身邊,不讓「外頭的壞人」騙走,同時間,金貔出手,捉住雲遙的右手腕,不許雲漢雨從他身側把她拉走。

雙方對持,眼波間啪啪激蕩著雷電交加。

「你抓我女兒做什麼?!」雲漢雨吼聲轟隆隆。

「她是我的。」金貔冷冷淡淡,月兌口而出的話,同樣轟隆隆,比雲漢雨更能震撼眾人。

偏偏那句話是全天下所有親爹的禁語,听在耳朵里形同千刀萬剮!

「你說啥?!」雲漢雨虎眸圓瞪,露牙咆哮。

「你們兩個冷靜下來!別吵起來!」受限的雲遙一會兒左轉勸爹爹,一會兒右轉拜托金貔別與她爹起沖突,左右為難,左邊右邊兩只都是固執的獸!

「夫君,別忘了待客之道,他是遙兒帶回來的客人。」雲夫人總算出聲,以溫婉似清泉的柔嗓,制伏左邊那只魯獸雲漢雨,他不清不願放開雲遙的手,恨得牙癢癢,死瞪金貔大獲全勝,把雲遙拉回他身邊的傲笑。

娘,謝謝你。雲遙投以最最最感激的目光給雲夫人。

「金貔公子,請先入城,喝杯暖茶吧。」雲霓有其娘親的容貌及圓融個性,未免爹親在城民面前失態,便客氣地邀請金貔進城,到時爹要吼要打要罵,也不至于變為城民眼中一個溺愛女兒的笨爹爹。

她與雲霞同樣好奇極了妹妹帶回來的男人真是神獸嗎?當時雲遙信誓旦旦要帶神獸貔貅歸來,他們沒全力阻止的理由是要讓那個雲遙自己去闖,然後醒悟那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天大難事,她才會死心……而今天,她帶回一個氣質出塵不俗的爾雅男子,指他是神獸貔貅,可他與眾人想象中的神獸並不相同,至少,他與「獸」,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群聊」http://bbs.qunliao.com

金貔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城主府邸,安坐軟墊椅間,小幾上奉有熱茶一杯,干侞片一碟。

「叫他證明他是貔貅呀,不然先把那張桌子變成純金的好了。」變得成功他雲漢雨就信他是神獸。

雲漢雨小鼻子小眼楮,方才和他爭搶女兒的老鼠冤仍記掛于心。

金貔瞧也不瞧他,環視雲遙生長之地的興趣,比和雲漢雨斗氣來得更大。

「爹,你剛沒看見金貔的原形嗎?好大一只耶。」雲遙知道金貔不吃干侞片,徑自取來,大快朵頤往嘴里塞。唔唔唔,又濃又香,這幾天全以酸果子果月復,現在薄薄幾塊雪白干侞片,猶如炮鳳烹龍的稀世珍寶。

「說不定是戲法。」雲漢雨有听見城民們交頭接耳,說得煞有其事,只是眼不見不為憑……他才哼完,教他咬牙切齒的俊秀美男哪里還在?被壓垮的軟墊椅上,坐臥著無比龐大的金毛獸,似虎似豹,身形卻大上太多。

這下子,雲漢雨別說是話吐不出來,連手里那杯茶都沒能握牢, 啷墜地,碎得亂七八糟。

雲家其他女眷同樣花容失色,往雲漢雨身後躲,只有雲遙,依然悠悠哉哉吃她的干侞片,順便端起那杯奉給客人的熱茶喝。

金貔朝雲漢雨臉上噴氣,兩管強風刮得比暴風雪更激烈,露出唇的白牙,媲美象牙,不同之處在于象牙兩根彎彎多可愛,他的牙,上下各一排,每顆又直又尖,要咬掉城里的梁柱恐怕跟咬斷一條瓜一樣容易!

「爹,你別怕,金貔不吃金銀財寶以外的東西,他不會吃你的。」雲遙趁間隙還跑進廚房端回一大盤烤羊肉啃。

「他他他他他……」雲漢雨結巴,完全沒被雲遙那席話給安撫放松,貔貅不吃人,不代表貔貅不咬人,咬斷腦袋再呸掉也不算「吃」呀!

「金貔——」雲遙用她油膩膩的手,搖搖金貔。

金貔看她一眼,讀出她眼里那抹「請別嚇破我爹爹的膽,好嗎?」的水燦央求,啐地撇頭,同時恢復人形,長指一揮,碎裂四散的軟墊椅騰空重組,啪啪幾聲便回復它解體前的原樣,他優雅地坐下,仿佛方才任何事都沒發生過。

雲夫人驚魂未定,輕撫胸口順氣,她應該是家中除了老僧坐定的雲遙之外,第二個從啞然中回神的人。

「真無法相信遙兒竟將神獸大人給請回荒城……我們太失禮了,請神獸大人見諒。」她福身,朝金貔行禮,雲霓、雲霞也隨之屈膝。

金貔瞄其一眼,眸光轉回雲遙身上,道︰「你要我做些什麼?快說。」他絲毫沒有多留的,這座城沒有財味,對貔貅而言,便是荒地。

「我想,集合所有城民來看你,讓大家知道神獸貔貅來了,貔貅願意來,對大家就是一大鼓舞。」雲遙偏頭想想,問他︰「我們荒城真的沒有半絲寶氣嗎?」

「沒有。」金貔一點都不懂婉轉。

「……你的法術不能幫忙嗎?」

「不能。」貔貅咬財,而非生財,她找錯神獸了。

「我們不要發大財,只希望辛勤工作的收獲能讓大家衣食無缺,這樣……也沒法子嗎?」雲遙無辜再問。

「離開這里,往南遷一百里。」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便是遷城。那兒土沃草豐,四季分明,不像荒城終年下雪,更蘊藏大量銀礦,吻合她的要求。

「一百里……」雲霓取出羊皮地形圖,里頭粗繪荒城周遭數個鄰城鄉鎮,金貔所指之處,以紅墨標記。「那里有個陳家村。」

好山好地好風水,自有人煙聚集,他們荒城再遷去,免不了遭人驅趕而引發爭斗。

「你們人類不是只在意自身利益,別人住得好,便想去奪來,幾千年來,戰爭、侵略,不全是如此?那處有人,以武力爭搶過來就好。」金貔並不好戰,僅是陳述他所知道的「人類」。

「金貔,我們不會做這種事,荒城內戰過,刀棍互傷的混戰,我們見多了,也怕了,我們不想侵略別人,更不想從別人身上搶奪東西,那是土匪的行徑。」雲遙朝金貔正色道,她臉上的堅決,同時出現在雲家其余人身上。

「也就是說,你不希望離開這座沒有一絲寶氣的城,又想要得到財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質疑︰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的蠢心願。

「嗯。」雲遙頷首。

他突然覺得,他小看了當時與她訂下的交易。

她要的東西,對貔貅而言,並非唾手可得。

一個沒有財脈的荒地,要讓它致富……

**

金貔此生頭一回睡在人類的炕上,炕由泥磚砌成,鋪有被子,燒柴煮飯的熱煙導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呼呼,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慣自個兒的貔貅窩,抑或臂膀里空蕩蕩少掉某人的體溫和呼吸相伴,一雙金眸瞪大大,很難合上入眠。

他輾轉反側,反側輾轉,這樣睡不對,那樣睡也不對,終于忍無可忍,從炕上起身,拉開房門,踏著夜色而去,靈鼻嗅著已然熟悉的芬芳氣味,毫不費力地找到雲遙的閨房。

門上木閂,不敵金貔長指在門外一挑,滑動松開,兩扇紙糊門扉恭迎神獸大人入內。

伏臥炕邊的耗呆立刻醒來,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氣勢完全壓制住它,它一邊由喉間滾出悶悶沉吼,一邊又不自覺地搖動狗尾討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嗚嗚兩聲窩囊細嗚,躲到桌下去顫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于不顧。

雲遙真能睡,閨房都任人大舉入侵,還沒清醒,一副就算沒他賠睡,她照常能擁抱好夢酣眠……這一點,金貔相當不滿,原來為此失眠的人,只有他,他不悅地硬擠上炕,將她連人帶被緊箍在懷里。

雲遙總算是察覺不對勁,惺忪睜眼,對上金貔逼近面前的不滿俊顏,她險些尖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對門的大姐與二姐。

她小聲問︰「你、你怎麼在我房里?」她娘明明命人為貴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讓金貔住得舒適,他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擠?

「我要睡這里。」金貔不答,卻道出另一個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發現不好啦……」孤男寡女的……雖然這對孤男寡女已經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統統做光光,可讓雙親撞見,她的狗腿被打斷是小事,他這只神獸八成半夜就給轟出荒城去。

「有什麼不好?我要這樣睡。」金貔不懂她的顧忌,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喜歡抱她睡,誰都阻礙不了他。

雲遙只能笑嘆,坐直身,要跨過他下炕,他一把抓著她不放,她給他一抹無辜的微笑。「我去閂門。」才不會突然闖進了誰,驚爆兩人不可告人的關系。

「我來。」金貔沒讓她果足沾地,動動小術法,門扉掩上,木閂穩穩固定,但下一刻,木閂又扯動,門打開,桌下耗呆被騰空拎出去,關門,落閂。

「外頭很冷,耗呆在這兒睡又不礙著你。」雲遙失笑,看他一臉孩子氣,與一直雪犬爭寵的模樣。

「我討厭身邊出現閑雜玩意兒。」

「我也是閑雜玩意兒。」雲遙笑著提醒。她不想承認,有他躺在身邊,比自己抱著被子還要更暖更舒服。

可愛的閑雜玩意兒,他想。

他窩在她肩上,尋找習慣的姿勢躺,找到了,滿足長嘆。

那聲輕嘆,換來雲遙的誤解,以為他仍是煩惱著那時在大廳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惱了。」他懷里的她,幽幽語調中帶著笑意,突地如此對他說︰「我沒有要你幫荒城帶來源源不絕的財富,你不用擔心,你只需要這幾天留在荒城,就當逛逛人間市集,瞧瞧好玩,讓城民看見神獸來到這塊土地上,那就夠了。我們人類很堅強,看見希望便能振作起來,你願意在荒城走動停留,比你賞我們大筆金銀珠寶更加受用。」

雲遙看出他那時一閃而過的苦思,他眸里那抹「這種破城,要招富貴多困難吶」的暗忖,或許其他人沒有察覺,她卻瞧得清清楚楚。

那時一個很離譜的無理要求,等于是要他無中生有,硬擠出財氣給他們。他要他們遷城,他們不肯,只想守著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這兒延續血脈,好比守著一池死水,又希望水里有滿滿魚兒一樣。

「我可以替你們咬來一筆不小的財富,填滿你的房間,這樣足夠嗎?」他這只貔貅未受人類香煙供養,不曾為誰勞碌奔波,但他願意為她咬財。

「不要這樣做。」雲遙立即拒絕,小臉肅然。「來得太容易的財富,會讓人們產生依賴,只想等著你賜財,這對城民不是好事,我寧願大家自食其力,努力與收獲能成正比,這樣就夠了。」

若財富來得付費吹灰之力,誰還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誰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財富揮霍殆盡,勤奮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習慣憑借自身勞力、智慧賺取錢財,面對由富而貧的巨變,人們的意志很容易盡數崩解。

「頭一次听到有人將財寶往外推,你們人類真難以捉模。」金貔又用她覺得可愛的迷惑眼神在覷她。

「誰不愛錢?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話,我也會樂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財,代表你得替我們做好多好多本來不該由你去做的事兒,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勞的貔貅,你寧可在窩里睡上幾天幾夜,既然深諳你這性子,我又怎舍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雲遙喃喃說著,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圍她,他暖呼呼的,叫她忍不住閉上眸,放任自己浸瀅在他氣息之間。他身上的光輝,為微暗房內帶來了光,像極空中高懸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機會看見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別是迄今仍緩緩飄著雪……

她偎近金貔溫暖胸膛,小手疊在他腰際,貼合他。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話沒說完,她已經睡去。

房里那扇圓形小窗,可以看見外頭綿綿不絕落下的雪花,綴滿夜幕。

金貔看著,雪,一片一片飛灑。

他做了他能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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