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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侠狄龙子 第 八 回  同病应相怜 对此清辉 愿言永夕  幽情谁与 诉曾经沧海 难恋落花

前文采芹、问梅二慧婢一同回到房内,见周文麟已然失踪不见,心正愁急,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厉啸,正是大黄在谷口外怒吼,情知有异,立即循声追去。二婢毕竟年幼识浅,一听大黄吼声甚急,以为敌人是由正面逃走,吃大黄在谷口阻住,也许敌人大多,独力难支,故在怒吼。正商量起去,跟着又听大黄连声怒吼,似遇劲敌,在求援助。二婢急怒交加,也未寻思,匆匆驰下,飞步往谷外赶去。她们这里刚走不久,敌人却走了出来,文麟已被擒住,点了哑穴。

原来文麟正在房中独赏春花,对月怀人,忽听身后“嗤”的一笑,当是二婢端了酒菜走进,深夜之间累人服侍,心中不安,想要谦谢几句,口称:“你姊妹太劳累了。”

说罢回顾,猛觉疾风飒然,灯光摇曳中,窗外似有人影一闪,同时目光到处,瞥见一个女子俏生生立在身前,穿着一身淡黄衣,人甚美艳,似嗔似喜望着自己,认出来人正是蔡三姑,想起前情,心中一惊,不禁着慌起来,忙赔笑道:“三姑请坐。深夜到此,可是想见主人么?”

三姑本就带着满腔怒愤而来,及与文麟见面,见他举止失常、词色慌张之状,觉着书生无用,又好气又好笑,心便软了一些,本来还想坐定之后向其质问,及听这等说法,重又勾动怒火,冷笑答道:“我和这里小狗男女素无瓜葛,寻他作什?只气愤你是我家的客,即使看我不起,不愿在我家中作客,也与他们无干,为何支使畜生逞强欺人,将你强行留下?就此罢休,情理难容。乖乖随我回去,看他们能出什么花样。我也决不会难为你,到时定必送你回去,打算在此,想要称那贱婢心意,却是做梦。”

文麟听出话锋不妙,到底书生,无什经历,昨日又蒙对方解围,请往家中,待若上宾,不好意思翻脸,又以为二婢终有一人在外,主人行时既命小心随护,当非庸手,一面赔笑分辩,力言:“主人兄妹本是至交,昨夜实是不胜酒力,又惦念沈煌,恐其孤身一人无心涉险,或是把路走迷,必须回去,此时三姑醉卧,不便惊动,只得不告而行。

准知胖妇追来,想用恶狗伤人,追过寒萼谷界限,才致激怒大黄,几乎伤人。后来还是主人兄妹出头喝止,才放胖妇等逃去。主人因我深夜无可栖身,留我下榻,对你尚无恶意。如不相信,可等主人回来面谈,自知真相。”说罢随唤二婢取茶。

三姑冷笑道:“你想凭那两个狗丫头,就能保住你么?你做梦呢!凭哪一样我不如人?这等欺我!”文麟见她越说越有气,目中已有泪珠,方觉不妙,还想劝说几句,忽听身后有人低喝:“三姊不必生气。这等不知好歹的人,和他有什理讲?且先擒回家去,再给小狗男女寄一个信,限他三日之内去寻我们。”声才入耳,猛觉腰胁间微微一麻,由此全身麻木,不能言动,心中明白,空自发急,说不出一句话来。

同时,窗外飞进一男一女,各穿着一身淡黄色衣扣短装,背插钢刀,腰挂鱼鳞皮袋,神情动作甚是矫捷。发话是个男子,说完,蔡三姑道:“小狗男女不在,如与动手,必道我们乘隙暗算,以强凌弱。最好声色不动,与贱婢留下一信,将人带走。但路太长,走出不远定被发现,仍然不免争斗,还有大黄可恶,韩家夫妇不知能否将它制住?”

同来蒙面女子接口道:“我的意思,双方原无仇怨,不过他们行事欺人,不给他开个玩笑,还当我们真个怕他。彼此多年乡邻,事闹大大,也非所宜。此时动手,一有死伤便成不解之仇。我们也不犯与丫头一般见识,最好悄悄把人接走,看事如何再作计较。

只不再干预我们的事,有人出头打一圆场,就此拉倒。我在黄昏前早查看好了地势,复将厨房的火弄灭,本意把丫头调开,不料只有一个走往厨房。方以为非动手不可,总算凑巧,另一个忽又走开。这样再好没有,就此一走,恐被发现追来惹厌,我已想好藏处,先将这个相公藏起。两丫头有什见识?回来发现人被我们盗走,必朝出山路上穷追。等她追远,我们再由亭外缺口绕路回去。她们决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近处,这等走法最妥。

只大黄可恨,跑得又快,一个绊它不住必被迫上,韩氏夫妇未必制得住它。可由我姊妹送他回家,五哥去往前面山口相助,能将大黄除去,永绝后患更好,否则也将这畜生绊住,以免追来作梗。只把人接回家,挨到明天,功便成了一半,你看可好?”

文麟见三个对头只管商计,蔡三姑一双媚目注定自己,似嗔似喜,隐含幽怨,知其心意坚决,非缠定自己不可,暗忖:“任你威逼利诱,我只不从,看你有何法想?”气得把眼闭上,不去理睬。正生闷气,忽听蒙面女子低喝,“此处不宜久留,无暇多言,快将人藏起再说,免得丫头回来撞上。”蔡三姑叹了口气答道:“这样也好。”随将文麟背上,即行绕往房左。

文麟见那地方乃是司徒良珠所居房外,地势不大,乍看并不隐秘,只有几堆山石,高低及人,室旁种着十几竿修竹,四外也无什遮蔽,只旁边有一假山,山头阴影恰将地面遮住了一半,光景介乎幽明之间,甚是幽静,二女带了文麟来往林中立定,便不再开口。隔不一会,耳听采芹、问梅走来,奔往房中转了一转,连听呼喊“周相公”,又往花林小山等处寻找,内有两次并由左近跑过,始终不曾留意竹林之中藏得有人,细一观察,那藏处看似明显,实则来人决想不到,尤其深夜之间将人盗走,怎会藏在近处?明知出声一呼立可遇救,偏被人点了哑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自愁急,无计可施,继一想今夜敌人甚多,均是能手,二婢年幼,如何抵敌?反正主意我已拿定,听其自然,免被二婢发现,反使受伤。想到这里,索性心安理泰,更不再作求援之想。约有半盏茶时,又听大黄怒吼之声,二婢匆匆赶去。蒙面女子忽说:“是时候了,三妹快走。”仍由三姑背了文麟,由小山后面缺口绕出,顺着日间所见小溪旁边松林阴暗之处往前赶去。

文麟方想,“这条路虽与谷口山路相背,二婢、大黄只一走往高处,仍能发现,听对头口气和此时鲁吼,分明大黄难于制眼,二婢现已赶去,只要稍占上风,大黄立可追来;二婢如是庸手,司徒兄妹行前决不会那等吩咐,此时苦干二婢不知自己踪迹,如被发现,也许有望,一面虽想和敌人硬拼,一面仍盼大黄和二婢追来,即便二婢不是三姑敌手,有大黄那样猛兽相助,到底要好得多。”心正寻思,三姑忽然背了自己往溪旁山崖之上走去,那么陡的山崖,身上还背着一个大人,上下纵跃如履平地,别的不说,单这一身轻功已是惊人,晃眼将崖越过。

文麟眼看地势,崖那面乃是大片森林,丝毫没有平地,地势十分隐僻,光景昏暗,人行其中,即便二婢追来也难发现,自知希望已绝,除却拼死坚拒,更无善策,正在急怒攻心,暗骂天下竟有这类不要脸的贱人,人已走到树林深处。蔡三姑忽又把文麟放下,拔后宝剑,恶狠狠走将过来。

文麟见宝剑已出鞘,仿佛气极将要翻脸神气,暗忖:“此生无趣,真要遇害,也是命该如此。”又恨对方泼悍,嘴里不能出声,只把目光看向别处,以示不屑,全无惧容,满拟对方已生恶念,剑一出鞘,不死必伤,忽听玱的一声,宝剑还鞘,紧跟着身旁人影微闪,腰间忽被人捏了一把,酸痛非常,知是三姑所为,心方暗骂不要脸的泼妇。同时又听叭的一下,后背心中了一掌,骤出不意,这一下又打得颇重,竟被打出好几尺远,眼看跌倒,点穴时久,虽然周身麻木,因在情急之际,由不得奋力往前一挣,待要就势纵出,身才离地,就在这将倒未倒之际,猛觉右膀被人拉住,往回一扯,几乎跌向来人怀内,立定回顾,正是三姑,才知点穴法已被解开,并非恶意,匆促之间无话可说,只苦笑了一声。

三姑见他立在身前一言不发,面有愤容,急切间也不知说什话好。同来蒙面女子看出三姑情热,爱极文麟,知其平素好高,不好意思出口,故意喝道:“姓周的,莫要不识抬举!我三妹恐你时久受伤,将你点穴法解开,请往她家一谈,你真还不懂么?”文麟冷笑一声答道:“既落你手,任你所为。”话未说完,三姑接口道:“五姊,他此时四肢麻木,恐难行走。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怕人笑话。反正主意我已拿定,好坏都是一样,仍由我背他同行便了。”文麟见她又要来背,忙说:“我已能走,盛意实不敢当。

只是路径不熟,请你们前面领路便了。”随听另一妇人粗声粗气的接口说道:“三姑莫听他,我已上过当了。”

文麟一看,正是胖妇,同了三个使女,由身旁树林之中悄悄掩来,手中全都持有兵器,一面孔预备厮杀的样子,好似赶来接应神情;想起事情全坏在胖妇身上,假如昨晚逃时,不是胖妇一再作梗穷追,双方不曾破脸,即便蔡三姑存有邪心,听她和司徒兄妹所说口气,至多寻到茅篷略加纠缠,何致恼羞成怒,闹得不可收拾?如今三姑因胖妇手下徒党昨夜吃了大黄的亏,于是扯破面皮,借题发挥,此去蔡家,定必当面强迫,纠缠不已,即便司徒兄妹回来得信将我救走,从此也是一个强仇大敌;自己无妨,沈煌用功正急之际,如何安居?简冰如又不知何时回来,万一沈煌年幼气盛,出手争斗,一个拦他不住,吃亏受伤,怎对得起心上人的托付?追原祸始,胖妇实是罪魁;事已至此,除却随同起身,到了蔡家相机应付而外,休说大黄和二婢不会寻来,即便被其发现,对方人多势众,也是必败无疑;恨到极处,把心一横,厉声怒喝:“你这无耻泼贱!把周老爷当作什人?我和三姑素无仇怨,至多逃席失礼,我已准备日后登门负荆,与你何干?

你这泼贱,始而百般纠缠,后又领人来追,自寻苦恼,还使人家多年近邻因你失和。看你昨夜跪在敌人面前哀声求告那等丑态,今日又来狗仗人势耀武扬威,真不要脸!老爷虽然无什本领,既落人手,任凭处置,决不皱眉,要你这母猪狗狂吠做什!”

文麟人最温和,平日不出恶言,一则恨极胖妇,又知三姑妒心奇重,有心离间,并示自己打定主意决不屈服。虽知三姑生具美色和家传武功,自小娇惯,乃父徒党又多,到处受人逢迎追逐,所遇多是卑躬屈节、先意承志、意欲人财两得的江湖败类,因此把男人看得分文不值,似文麟这样貌相美俊、温文尔雅而又具有英气的美少年,尚是初次遇到,当此爱苗怒生之际,对于文麟情爱之深,闻言丝毫不以为忤,反觉对方气概轩昂,不为威势所屈,似这样人才配做我的丈夫,嫁了他一世才有幸福和美满的生活。

蔡三姑心中一喜,又听出胖妇昨夜向文麟要挟纠缠,知其婬贱卑鄙,什事都做得出,本就迁怒,快要发作,胖妇偏不知趣,突把猪眼一瞪,厉声喝道:“姓周的少装好人!

昨夜如不是你花言巧语,我会放你逃走么?平白无故害我吃那畜生的亏,这本账须算在你的身上。你如答应三姑婚事,那我只好认命,拿你无法。如真不识抬举,你就休想活命了。”说时,三姑一双媚目注定文麟,不时斜睨胖妇冷笑。胖妇也未觉察,正说得起劲头上。文麟越听越有气,刚骂得一句“无耻泼贱”,忽听叭的一声,跟着叭咙一声大震,眼前人影连晃中,已然倒了一个大的。

原来三姑此时痴爱文麟,本就不愿有人伤他,妒心又重,先听文麟所说,有了先人之见,再听胖妇这等说法,明是胖妇昨夜想要挟制文麟,勾引未成反受愚弄,已然不打自招,话又伤着所爱的人,由不得气往上撞,无奈文麟尚无顺从之意,胖妇好歹总是自己一党,当着外人无法翻脸,正打主意如何下手出气,及听胖妇说到未几句,此事虽是自己心愿,胖妇偏说得那么明显,万一对方答话难听,岂不丢人?念头一转,立时抓错,当胸就是一掌。胖妇正在狐假虎威怪声乱吼,得意洋洋,唾沫横飞,向文麟示威,并讨三姑的好,不料马屁拍在马腿上,竟将三姑激怒,闹了个两头不讨好,文麟固把他痛恨入骨,三姑也是厌恨非常,这一掌打得又重,当时仰跌在地,震得山谷皆起回应,半晌才住,胖妇也疼得心房皆颤,因知三姑手辣心狠,一经冒犯必吃大苦,决不止这一下,不由惊急交加,杀猪也似悲嗥起来,直喊:“三姑娘莫打我!我不敢了。”

文麟见状自是快意,手指胖妇对三姑道:“这狗贱泼,昨夜朝人哀嗥求饶,便这等鬼叫。谁要用她出来对敌,真把主人的脸都丢尽了。”文麟原是气愤头上,见此快心之举,一时高兴,月兑口而出,不料三姑竟是情痴太甚,觉出意中人口风颇好,仿佛无形中露出亲切之意,心中一喜,知其痛恨胖妇,想讨文麟欢心,接口笑道:“这婆娘不是欺软怕硬就是信口狂吠,真个我们的脸被她丢尽,饶她不得!”说罢又是一脚踹去。胖妇在月光斜射的阴影中,全神贯注三姑动作,以防再下毒手,一听话风不善,心胆皆寒,慌不迭口中哀嗥:“三姑饶我!”人便连滚带爬往旁纵去,总算躲过,吓得直喊:“冯姑娘快些救我一救!”蒙面女子看不过去,笑道:“三姊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三姑闻言,才未追打,喝道:“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白叫我生气。我虽将周相公请来,贱婢的脾气我所深知,见人不在,必来寻我拼命,事尚难料。有你们一路,只是累赘,给我添烦。可顺小路回去,如与贱婢路遇,答以不知。对头自视甚高,我不在场,周相公又未同路,无故尚不会恃强欺人。如若先到,速命家中灶房备酒一席,今夜非和周相公比较一下酒量,看是谁输,井罚他不告而去之罪。倒看贱婢用什方法来对付我。”胖妇闻言,诺诺连声,随带同来诸人当先退去,走出几步,重又回身朝三姑和文麟瞟了一眼,面带妒羡之色,又叹了口气,方始扭着泥污狼藉大走去了。

三人见她先跌了一跤重的,衣服被树枝扯破了两条裂口,蓬着一头乱发,人既肥胖,脸上再染上好些泥污,偏作这等媚眼,月光下看去,神情越发丑怪。姓冯的蒙面女子首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文麟见状也觉可笑,方想:“这里离缺口出路虽隔着一片山崖,相去并不甚远,对头如何和没事人一般,只顾说笑,还不起身?”三姑见文麟面上微带笑容,越觉事非无望,笑说:“周相公,你虽不是寻常文弱书生,到底武功还很浅薄。”

紧跟着又笑了笑道:“你方才被我五哥点中哑穴,经时太久,路还有老长一段,山径崎岖,好些地方均要攀越,即便能走,到时人已疲倦,岂不扫兴?你无须胆小害怕,我只是好强心盛,气那贱婢不过,想把你请去畅饮一场,别无他意。就有什么心思,还要你愿意呢,谁还能够勉强不成?反正我打定主意不会随便嫁人,方才已背你走了一段,索性由我背你到家,免你受累,也见我请客的诚心。你看如何?”

文麟冷笑道:“本来我已落在人手,只好听你摆布。但我堂堂男子,不是三岁童婴,如何受一女子背负?自知无力与抗,虽非本心所愿,仍然随你同行。如真非背不可,请仍将我点倒,岂不省事得多?”三姑闻言,听出文麟口气并不甚妙,不由愧愤交集,偏又无话可说,刚呆得一呆,心中一冷。蒙面女子冷笑道:“周相公不要大使人难堪,须知我这位三姊不是好欺的呢。”

文麟冷笑道:“我与三姑素昧平生,承她的情为我解围,并非不知感谢,无如幼读诗书,颇知男女之别,见夜已深,三姑家无男丁,主人已先醉卧,侍婢不知何故不肯放行。虽然不辞而别,井无开罪之处。始而胖泼妇率众追赶,几以盗贼相待。司徒兄妹师门至交,本来相识,路见不平,也只好言劝说,令其归去,并未与之为难。狗乃大黄所杀,与我何干?你们深更半夜,乘主人不在将我劫走;至今不曾反抗,只是身为男子,不愿被妇女背负,此也常情,如何算我欺人呢?”三姑冷笑道:“算我欺定了你如何?

既不赏脸,就请走吧。”

说时,微闻林内有人冷笑之声。三姑怒火头上还未在意,蒙面女子先为文麟笑声所混,也未觉察,后来听出有异,怒喝:“何人冷笑,怎不出见?”随说身子一纵,便朝发笑之处扑去,到后一看,并无人影。三姑惟恐文麟被人劫回,又知同伴决无听错之理,忙即四下留神,并往四面查看,留心有无异动,以便先作戒备,刚由怀中取出暗器,忽听左侧又冷笑了一声,更不发话,扬手便打。蒙面女子跟踪赶回,正要循声追去,猛瞥见左侧草树中飞起一团黑影,吃三姑扬手一袖箭打落,乃是一双山鸡,心想林中如其有人,山鸡早被惊走,先前许是听错,又喝问了数声,终无回应,略一商量,所约接应的人至今不见到来,当地离人的家大近,决计早回,到家再说。

起身走不多远,蔡三姑因中间一段山径奇险,以为文麟必难胜任,有心负气,由蒙面女子当先,自己在后,把文麟夹在中间,也不再与问答,到了无法通行之时,再行发话奚落,一面却加小心,防备文麟倾跌。谁知文麟这数月来,已得有峨眉真传,武功虽然不济,根基却扎得好,年虽较长,仗是童体,用功又勤,就这半年光景,内家轻功已练有六七成,真正高手固不能比,专以轻功而论,却比寻常武家要强得多,只为文士无什经历,加以平日耳闻江湖上异人甚多,自己才练几天,如何能与外人比拼,有此成见在胸,由不得起了自轻之念;当夜受人劫持,先颇惊慌,后把主意打定,吉凶祸福已置度外,胆气立壮,对于三姑更是厌恶;方才说了大话,遇到险峻之处,便把真气提住,往上纵去,拼着冒险,决不向敌求救;两次纵过,渐觉体力轻健,和去年初人山时相去天渊,畏心一去,比起昨夜心慌逃窜,自强得多,于是胆更壮了起来。

三姑见他一路纵跃攀援,蹿高跳矮,捷如猿猱,分明内功已有根底,人偏那么温文儒雅,无形中又增了几分爱意,再一想到空自情痴,对方休说不加理睬,始终头也未回,心又难受起来。似这样走了一阵,到一危崖之下,必须越过,始达往蔡家的正路,地势奇险,三人鱼贯而行。蒙面女子为想二人中途说话亲近,故意当先,相隔文麟约有七八丈远。三姑本来紧随在后,走着走着,忽听身后又有冷笑之声,和前闻相似。

三姑人本机警,加以满月复幽怨,恨不得寻一敌人出气,为了方才林中穷搜,不见人影,除非误听,敌人必非寻常,更因离家路近,恐敌人跟去为难,来者不善,始而故作未闻,接连留神听了两次,断定不是听错,也未告知同伴,先把袖箭取出,握在手内,一面留神查看,见山径险恶,人行危崖腰上,羊肠一线,又险又窄,崖壁上虽有一些蔓藤野草,均非藏身之处,任他多高轻功,只一动手,定必现形;正打算骤出不意,先给敌人一套连珠弩箭,看清来人再下毒手,为防双方动手,敌人也用暗器还攻,无意之中使文麟遭了误伤,假装看路,故意落后四五丈,等到再听笑声,冷不防把连珠袖箭发了出去,打得那片藤草咔嚓乱响,敌人身影仍未出现,过去一看,哪有影迹?自思方才接连三次笑声,断无听错之理,敌人便是会飞,也不应无迹可寻,连丝毫响声都没有,心正奇怪,文麟相隔已远,快达崖顶,同党蒙面女子想已当先上崖,也不见人,恐中诱敌之计,心中一动,不顾查看敌踪,慌不迭往崖上赶去,等到追上文麟,遥望同党尚在前面崖上立定相待,未生变故,离家已近,心思又乱,由此忽略过去。

当三姑途中寻敌这一停顿的工夫,文麟怀着一肚子的闷气,并未朝后观看,因见蒙面女子相隔颇远,暗忖:“可惜无人相助,自己不是敌人对手,蔡三姑紧随身后,防备又严,否则此时逃走岂非绝妙?这不要脸的贱人将我掳去,我如不从,不知作出什样丑态?同是女子,休说淑华那等温婉娴静,便司徒良珠,何尝不是月兑略形迹,落落大方,但极自然端雅,于仪态万方之中使人自生敬意,哪似此女这样轻狂卑贱?简直像情痴一样,全无半点廉耻之心,就算真是美如天仙,也使人望而生畏,不愿与之亲近,免为所伤。”

周文麟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头上有人低语道:“这是自愿上门的货,管他作什?”

另一人道:“事还难说。等他到后,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吧。”文麟听出口音甚熟,只想不起是谁,抬头一看,当地乃是一片突崖,离头丈许,仰望不见,以为人在石上,忙由旁边绕过一看,石上空空,哪有人影?回顾蔡三姑,已由下面追来,也不知那两人所说是否是指自己,略一寻思,便即放开。三姑追上文麟,见无动静,也放了心。

当地偏居昨夜文麟所迷的山梁侧面,刚越过去,便见胖妇同了先前那伙徒党在前飞驰,三姑“噫”了一声,方要上前,又不放心文麟在后,停得一停。前行蒙面女子似已惊觉,把手朝后一挥,首先驰下。那一带地势,曲折弯环,中间隔着两条溪涧,由上望下,看去甚近,如欲追上胖妇,少说也有五六里的山路,蒙面女子步法虽快,有的地方相隔太宽,仍须绕越,隔了好一会才行追上。文麟只见蒙面女子奔驰月光之下,一路窜山过涧,宛如星丸下泻,其疾如飞,回顾三姑,似颇愁急,面带不快,又不愿开口,心想:“胖妇等起身在先,又由捷径回去,无须绕路,三姑想令早到,以便安排酒食,此时尚在途中,人并未少,不过到得慢一些,何事如此惶急,面有愁容?”有心怄气,故意慢走。三姑早已觉出有异,恨不能当时赶往,间个明白,及见文麟步履迟缓,误以为文人体弱,虽得高人传授,毕竟为日尚浅,初次跋涉这等险峻的山路,又因先前负气,不便开口说话,只得强捺心情,陪了同走。

这时行经崖顶,路较平坦,三姑本来在后,为了急于赶路,心又痴爱文麟,虽然负气,仍以全神贯注,由不得越走越近,渐渐并肩而行,因恐万一强敌跟来,同伴独力难支,正朝下面查看,偶一回顾,瞥见文麟正在看她,口角上似有笑容。女子一有了爱慕之意,最是痴心,不知文麟这番化怒为笑的原意本是对她轻鄙,见她发急,心中在那快意。三姑平日外表温和,常是一张笑脸,以为男子十九,自己人既美艳,又是这等情痴,误认心已感动,月兑口笑道:“都是你闹的!今夜定把你们那边几个凶煞惊动,再不便有强敌惹厌。来者不善,我已横心,非争这口气不可。事若无成,不和你拼命才怪!”

文麟本想讥嘲几句,因听对方说有强敌为难,心疑司徒兄妹得信追来,只不知所说凶煞是谁,心中暗喜,目光不由注向下面,先见胖妇率众飞驰,以为多是对头手下,不曾留意,这一细看,原来胖妇等身后还有一条黑影,人并不高,看去像个光头小孩,下面赤脚,穿着一双草鞋,上衣甚短,两袖却极长大,走起路来和蝴蝶一样,动作如飞,出没无常,跟在胖妇等身后,随同飞驰,乍看好似一路,只是人太矮小,先并不曾见过,却有那好脚程武功,方想三姑所说强敌,难道是指此人不成?念头才动,遥望蒙面女子已由前面抄出,由相隔半里多路的崖坡之上飞驰而下,中间还隔着一片树林,月光照处,满地清荫,树梢枝叶上面好似蒙着一层轻霜,空山夜静,只此数人奔驰,越显得夜凉如水,景色幽静。胖妇等似已看出来了救星,跑得更快,人便散开了些。胖妇更是独自当先,往前赶去。眼看离那树林不远,蒙面女子也快驰到坡下,两下将要会合,但被树林挡住,观看不真,后追小人本在沿途山石林木掩映之下时隐时现,忽然不见,紧跟着一条黑影宛如飞鸟惊起,由林前不远一片草莽杂沓的危崖之上斜射过来,落在树林前面,定睛一看,正是前见黑衣小人,不知用什方法,在大众飞驰之中,绕向前面突然飞堕,自己居高临下,竟未看清是怎么过去的。双方均在疾驰,于相隔十余丈外,用两三倍的路程绕向前面,身法之快委实惊人。正注视间,小人两条大袖已如飞乌张翼,朝前一挥。

胖妇正与对面,跑得又急,见状似知不妙,赶忙逃退,已自无及,只听一声怪叫由下面远远传来,空山回应,响振林樾,林中宿鸟纷纷惊飞,再看胖妇,已仰跌在地。同时黑衣小人已箭一般飞到树上,踏枝而行,捷如猿乌,晃眼投人树林深处,二次不见。蒙面女子相隔本近,闻声理应赶出,不知怎的未见走出。又待了一会,等后面的人赶到,胖妇狼狈爬起,聚在一处,望着树林发呆,似因黑衣小人藏向树林之中,谁也不敢冒失走进。直到蒙面女子由林中赶出,两下见面,胖妇又似胆壮起来,不等开口便手舞足蹈,一边诉苦,一边手指林内厉声咒骂。

文麟原是边走边看,虽然相隔尚远,上下已是邻近,咒骂之声,隐约可闻,方觉胖妇屡次狗仗人势,无耻可恨,黑衣小人不知是谁,照此情势,分明是为了自己而来,此时藏向林内,必因敌人厉害之故;蒙面女子曾在林内耽延了一会,不知双方动手也未?

忽听下面又是一声怪叫,原来胖妇正骂得起劲头上,忽由林中飞出大块烂泥,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当时跌倒,急切间爬不起来。

文麟也未看出胖妇是怎么倒的,蒙面女子一声娇叱,已往林中纵去;方料又是黑衣小人所为,林内大小泥团已如雨雹也似朝外打出,女子似受人暗算,忙即停步,一面手舞双刀,架隔抵御,一面令众动手,准备搜敌。无如胖妇这一伙人均在途中连吃大亏,成了惊弓之鸟,各持兵器随同呐喊,谁肯挡那泥团?谁也不敢冒失入林。按说黑衣小人只是孤身,泥团早该打完,不知怎的,竟是越来越多,往外打之不已,打法又极巧妙,时东时西,不是好些碎石作一蓬朝外乱打,便是大片污泥专打敌人头脸,连蒙面女子身上也均溅了好些泥浆,余人稍微近前便被打中,晃眼之间,多半泥污狼藉,内中一个竟和胖妇一样打跌在地,几难起立。中间胖妇连起两次,均被大片污泥打倒,一个肥头已成了泥团。

文麟越看越怪,先还当是黑衣小人生有三头六臂,后见沙石泥块有时竟分两三面打到,这才看出林中至少当有三人以上埋伏在内。蒙面少女已被阻住,急得连声怒骂,要对方出林一战,林内终无回应。三姑见状,急怒交加,惟恐文麟乘机溜走,又不舍独往应援,空自愁急,无计可施。

文麟看出敌人势孤为难,正在快意,忽听三姑一声娇叱,侧顾前山一带把手连挥,回头一看,左侧山头之上忽有两条白影,星丸跳掷一般往当地如飞驰来,另一面来路右侧山径上,也有三人手持刀剑,连声呼啸,如飞赶来,上下三四方面呼应之声已然震动山野,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三姑面上已现喜容,猛又听下面林中接连两声长啸,听出一是珊儿所发虎啸之声,另一个竟似狄龙子的啸声,与前在青渺坪龙子骑雕飞过时凌空呼啸好些相似,声音却没有这高,拿不准是否龙于在内,一面又觉林中共只两个小人,全都胆大任性,不畏凶险,敌已四面包围,来者料非庸手,众寡悬殊,如何抵敌?心正发急,随听林中高呼:“周老师不要害怕,只挨过今夜,管教贼婆娘好受!”刚听出果是龙子口音,心中惊喜,目光到处,只见三条大小差不多的小人影子,疾如飞鸟,相继由林中飞起,在树梢上面略一现形,同声大喝:“狗男女们照打!”说时小手齐扬,立有大蓬石土朝外面敌人雨点一般打下。

蒙面女子只当敌人出斗,忙各闪身后退,准备应敌。文麟也当双方将起恶斗,正在担心,谁知就这三小人身形微现之际,忽似飞鸟穿林,重又隐人树林深处,只见树梢不住颤动,直似三条人箭,随同树波起伏,分头往林后坡崖上纵去,接连隐现了两三次,便即失踪。下面敌人先还呆等,后来不见动静,虽料敌人已逃,先前吃亏,仍不敢冒失走进。待了一会,还是蒙面女子当先冲入,来路援兵也自赶到,内中一人正是前遇矮子,一到便同追进林内,三小人已不知去向。三姑虽在上面看得毕真,无奈山路绕越颇远,又有文麟绊住,人在下风,山风正大,只管连声呼喊,下面仍听不真,知道为时已晚,即便指明逃路,敌人那快身法也迫不上,只得罢了。

文麟经龙子一呼,料知救援将到,心更拿稳,见三姑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越发故作从容,不加理睬。左边来那两人,行动虽极神速,相隔却远,三姑、文麟快要下崖,方始到达。来人乃是两个中年男女,匆匆见面,未及问答,便同前行。又绕走了一二里山路,这几面敌人才行会合,蒙面女郎也率后来同党回转。胖妇满脸泥污,已非人形,正要抢前说话,蒙面女子怒喝:“滚开!到家再说不是一样?”胖妇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三姑为防林中有什埋伏,一面分人入林搜索,自带文麟绕林而过。

文麟见龙子、珊儿等似因不敌逃去,未见踪影,经此一来,敌人防备更严,再想逃走,更为艰难,方觉这一夜决不好过,龙子虽是那等说法,有无把握实不可知,听敌人口气,不特身后尚有大援,便自己这面几位能手,也多半相识,再想初到司徒家时主人怕事口气,越发心烦。三姑见他闷闷不乐,忍不住说道:“你无须愁急,没人难为你的。”话才出口,忽听前行诸人惊呼之声,遥望隔山,红光烛天,正是蔡村一面,知道有人放火,全都激怒。三姑忙令众人赶往救火,如遇敌人,不问是什来路,当时杀死,自己仍和蒙面女郎保了文麟随在后面。众人全料那火是敌人所放,不等话完,纷纷赶去。

文麟料定龙子等三人所为,正在担心,峰回路转,不觉到了蔡村人口山谷之中,昨夜曾由当地逃出,这时经过,见两崖对峙,怪石纵横,方觉形势险恶,忽又听人声呐喊由前面隐隐传来,一班敌人已同往蔡村赶去,仍是蒙面女子在前,文麟居中,三姑后随。

喊杀之声一起,蒙面女子首先前追,跑出不远,便听连声娇叱,一条黑影带着一溜红光,突由前面转角上斜射而起。

三姑本就放心不下,想要赶往指挥应敌,无如文麟装走不动留在后面,恐有失闪,又不舍离开,见状实忍不住,赶上文麟,冷笑说道:“我这两日,也许为你家败人亡,但这口恶气非争不可。你如稍有天良,容我去往前面查看一下,到底何人大胆,你却走开不得,否则照你这样脚程,晃眼便被追上,那时自讨无趣,却休怨我不给你体面。

文麟自知除非真有高人解救,或是司徒兄妹亲来,凭着龙子等三人,决难助己月兑身,乐得大方,冷笑答道:“你请放心,除非能够从此永不见你,决不独自逃走。”三姑当夜出来,原是一半负气,加以痴爱文麟,受人怂恿,及听方才呼啸和所见三小人,已然知道来历,跟着又见家中起火,料知事已闹大,不易收拾,此时心绪甚乱,听出文麟口气不佳,好生气愤,把牙一咬,说得一个“好”字,便顺山路朝前赶去。

刚一走开,文麟便听头上有人低语道:“周老师,我和龙子哥哥听袁和尚报信,趁着师父人定,偷偷来此。本早将人救转,后遇一位前辈异人将我三人唤住,说今夜之事虽由那两泼妇而起,实则内中还有文章,另外还有好些敌人盗党想要借此发难。事已闹大,今夜如其不能善罢,日内必有一场恶斗,决非我三人所能办好,为此指点我们,并告周老师,除非肯嫁那婆娘,她决无奈你何。我三人气他们不过,尤其是那胖猪十分可恶,前奉师命不许伤人,只得一路和她为难,直追到来路青松崖,正拿泥土乱打他们,那位老前辈忽然寻来,说敌党将到,都是简师伯的对头,怀仇多年,有人无意中会见泼妇,得知周老师是简太师伯好友,他们不知简太师伯来历,因在十来年前吃过他老人家大亏,等到重练武功剑术,结好从党,人忽不见,误以为是怕他们报仇,近年苦寻无迹;听到一点踪迹,展转寻来,刚在冯村会齐,便听泼妇说起此事,意欲借此将人引出。那戴鬼脸壳的婆娘,是冯家老鬼的干女儿尤玉珍,乃蔡三姑死党。同来三人,一个是她丈夫飞雷手田震,另两个一名冯佐一名冯嘉,乃老鬼冯八公之子,是她义兄,本领已是不弱。后面还有几个能手。如非有人中途戏弄,将其引开,早已赶来,此时将要到达。再闹下去,不特吃亏,还要误事。我们三人原背师父出来,知异人与师父深交,如听他话回去,即便师父知道也不妨事,否则那刑罚谁当得了?除袁和尚口是心非,似还不肯罢手,被他骂了几句,独自溜走,我和龙子哥哥不敢违背,因不放心周老师,恐你今夜被人灌醉,上当受害,特地把贱婆娘引开,来送一信,说完就回去了。”

文麟听出珊儿口音,仰望崖顶,并不见人,悄问:“珊儿你在何处?”珊儿笑答:

“我这里山径最熟,又有异人送给我的玩意在前面诱敌。请你不要停留,仍往前走。我在上面说话,他们决看不出。你如不走,那婆娘一起疑心,就说不成了。”跟着惊道:

“我那玩意已被对头识破,就要追来。恐师父日后见怪,我回去了。”

这时文麟还想询问沈煌、明霞是否与珊儿、龙子同在白云窝,以沈煌性情和近日所学本领,得知自己被人掳走,断无坐视,何况明霞年纪虽轻,已是剑侠一流,得信更无不来之理,如何未听提起?珊儿似已走远,不听回应。微一停步,三姑已自赶回。转过崖角,相隔只十余丈,忽又听头上低语道:“珊儿忘了和周老师说,煌弟己和李师妹见面,现在白云窝。事起仓促,又背师父行事,好些不便,尚未告知。那婆娘已然赶回,老师快往前走,我去了。”底下便无声息。听出龙子口音,心中一喜。三姑已由前面赶回,见文麟并未逃走,便把脚步放慢,见面笑道:“你倒有信实,怎走得这等慢法,可是走累了么?”

文麟有意怄她,心想:“此去如再不理,平白多受闲气,好在心意已定,何不变个方法应付?龙子、珊儿尚未逃远,免被生疑追赶。”故意问道:“那火救灭了么?”三姑闻言,不禁气道:“都是为了顾你,被三个小野种将我的人打伤,又往家中放火,差一点被他烧光。总算发现尚早,只烧去半间仓粮、一个草堆,如今火已救灭。小野种不知用什方法,飞起两条带红光的黑影。后来看出是诈,只当调虎离山,又中诡计,连忙赶回。你居然未生逃意,倒也难得。如今诸事已定,我约来的男女好友也相继到达。休说三小野种,便他师长到来,也不在我心上。”

这时,行经出口另一危崖转角。文麟因为惦记龙于、珊儿等三人,都是年轻胆大,恐其暗中尾随,又往涉险,不甚放心,口中说话,目光不时四下张望,一听三姑人多势盛,暗自心惊,目光不由注到两边崖上,瞥见三姑说时,崖上深草里面现出一个小人头,正是袁和尚,朝着下面正扮鬼脸,又伸出四指,先朝文麟一扬,再往前后连指,最后向三姑空抓了一下,嘻着一张嘴,摇头晃脑,得意非常,状甚丑怪。文麟察其手势与动作之原意,一时之间似乎不能彻底了解,见一班敌党俱已进入蔡村,只剩自己和三姑并肩同行,三姑正说得气愤头上虽未觉察,两下相隔大近,月光斜射对崖,看得毕真,稍一抬头便可发现,恐其警觉,只得把脚步放快,移向阴影之处,走出十几步,推说解手,令三姑前行。

三姑也是一时大意,觉着人已到家,有力同党纷纷来到,又看出文麟性情刚直,不问心意如何,暂时不会逃走,笑答:“再走不远,便到我家,既忍不住,我到前面等你便了。”文麟未答,等三姑走出渐远,找好地方假装小解,朝上偷看,袁和尚已离原处,不知去向,心中稍放,正等起身,猛觉头上打下一粒沙土,回头,一望,正是袁和尚,由对崖悄悄纵将过来,心想:“这小和尚真个大胆,本领也实惊人,竟敢在虎穴之中,不畏强敌众多,由这大月光飞越两崖,暗中尾随,连点声息全无。”方自惊奇,欲加警告,劝其退去。袁和尚二次现身之处,乃崖腰间一个缺口,离地较低,下面寸草不生,地又隐僻,不易看出,见文麟背着去路暗中摇手,低声说道:“周老师不要怕。今夜事情已然闹大,师父不在,我不似龙子哥哥他们有管头,本来也想回去,一则无事,又想周老师有好些还不知道,方才手比,也许不大明白,赶来通知一声。今夜许有一人前来寻你;只是心要拿稳,不可受贼婆娘的骗。”

文麟见三姑已然回顾,恐被发现,忙催袁和尚快走,并说:“敌党众多,想已全到,你多大本领也寡不敌众,此非善地,不可停留。”袁和尚方答:“周老师大胆小,这伙狗男女决无奈我何,不过有人不许我在此多事,没法罢了,谁还怕他不成?”忽又笑道:

“贼婆娘此时油蒙了心,还不知道厉害。新来两个贼党,同了胖母猪正由后面绕来,想是我过崖时被他们看破。你走你的,等我把他们引往远处,乘一个机会,杀一杀手痒也好。”文麟知他又要惹事,忙又悄嘱:“快些回去,此事太险,万万不可。”袁和尚突把怪眼一翻道:“你不要管,谁像你这样脓包!我是看在龙哥、煌弟分上喊你老师,怎的管我闲事?”话未说完,忽然“噫”了半声,仿佛有什警兆,跟着人便缩回去,再看无踪,知道此人胆大包身,性又强横,不听劝说,惟恐三姑待久生疑,反而有碍,只得前行。刚追上去,便见两名使女迎面赶来,朝三姑低语了两句,也未听清所说何事。

三姑闻言先未答话,开行几步,忽然低声回语,二婢立同驰去,等和文麟绕往庄前,突然回身笑问道:“你方才解手,可曾看见两个小贼么?”文麟不惯说诳,面上一红,料知袁和尚踪迹必被发现,另一个不知是否龙子,珊儿当也在内,知瞒不过,微一寻思,慨然答道:“只看见一个小和尚由我头上飞过,好似去年在青秒坪把前日和我作对的凶僧恶道所背铁木鱼、铁铲掷人泥塘的小和尚,别的却未看见。”

三姑闻言,意似失惊,立时止步,想了想又笑问道:“不问你对我是何存心,照你为人,实是至诚君子,即便斫我两刀,也不至于回手伤你。你也不会说什假话,方才崖顶所见下面三个小狗男女,我只看出一个身披虎皮的贱婢,那是木师姑所收门人,平日刁钻古怪,专喜多事,我与她师父曾有一面之缘;这次必又背师惹祸,不必说了。另两人中有一赤脚小和尚,好似青渺坪茅篷中的小贼和尚,只听传言,不曾见过,方才已然想到,还拿不定,此时听你一说,果然是他。听说这小贼乃野兽所生,仗着身轻力大和老和尚的纵容,无所不为,多大乱子他也敢惹。他过崖时被我们的人发现,追了下去。

因想试你是否说诳,忘了先问,现命使女往追,恐已无及。我和他师徒素无仇怨,今夜无故作对,实在气人!你和他们是什交情?还有另一个身材稍高、身穿短衣的幼童,身法颇似得有峨眉派传授,以前本山未见,也未听人说起,不知是何来历。只有一次,不知何处来了一只比水牛还大的猛虎,凶恶异常,时在解月兑坡、舍身崖、黑龙涧一带出现。

等我得信欲往除害,时正半夜,见一村童骑了此虎满山乱窜,虎眼似被打瞎了一只,第二日天降大雪,由此连人带虎均未再见。这厮骑虎惊窜,曾发长啸,声震山野,先前三小野种和我们的人动手时,内中一人啸声与其相同,身材也差不多。后山虽然住有几家异人奇士,多半相识,只寒萼谷不曾去过。木师姑住处在一绝壑之下,向例不许外人登门。这两处,一是隐居清修,决不再收徒弟,几个子女亲友衣服均甚华美,不会穿那么破旧;一是早已声明,连女弟子都只收珊儿一个为止,更不会再收男徒。这厮年纪虽轻,武功颇好,最奇是那等身轻力大,竟在珊儿。袁和尚两个野种小怪物之上。听胖婆娘她们说,从寒萼谷归途便与她们为难,仗着力大身轻,一路作对,却不杀人,专给胖妇他们吃苦,下手又刁又坏。这厮好似领头,又曾喊过你周老师,我虽不信你会有这样的徒弟,必有极深渊源。我只不懂都是人类,珊儿和小贼和尚已是奇怪,难道又添出了一个?

这厮也是人兽而生的异种不成?你当深知底细,望你明言如何?”

文麟一听,袁和尚踪迹果被敌人发现,已然分人追去,听三姑口气,对此三幼童颇怀疑虑,去追的人必非庸手,后来想起袁和尚的来历,又令二婢往追,不知是何用意?

心想龙子初来此山,形迹隐秘,只把住处不说,落得张大其词吓她一下,冷笑答道:

“我一向心口如一,不说假话,只知袁和尚的师父是位有道高僧,不曾见过。去冬过青桫坪遇见凶僧、恶道行凶欺人,蒙袁和尚仗义出手,方始相识,匆匆分别,便未再遇。

你说那骑虎幼童,乃是我侄儿好友狄龙子。那虎是他空手打死,但自打虎以后,只知他又拜在一位峨眉派剑仙门下:本领甚高,但未见过,也不知隐居何处。今夜和你一样,只在来路崖上望见,并未对面交谈,他三人如何会合、怎会得信追来也不知道。你不过嫌我昨夜不该逃席,劳师动众把我擒来,显得你有本事。彼此素无仇怨,至多再陪你吃上一顿酒,又无别的罪过,等到尽量一醉之后,你算把口气争回,我再恭恭敬敬向你道谢辞别,省得日后登门打扰。你看得如此注重,我却没当他一回事,只觉你这好一个人热心过度了些,看了好笑。我束发受书,平生自爱,从未做过瞒心昧己、欺人自欺的事。

天下没有常留外客久居之理,何况素昧平生的初交,根本无什相干,既无须乎胆小逃走,也无须乎隐讳。至于别人见你这等行为,疑心干我不利,有什误会,仗义拔刀和你作对;或是本有仇隙,借故发难,那是另一件事。我始终出乎意料,谅也不致迁怒见怪。有问皆答,所知已尽于此了。”

三姑听出文麟故作大方,随同到家吃完一顿,或是挨到明天道谢辞别,所以先前不想逃走,一味装呆软来,使自己无法翻脸动强,虽是书生之见,这等神情,其心可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急切间却无话可答,呆得一呆,冷笑道:“看你不出,还会说几句好听话呢。如今事已闹大,不问你多恨我,这口气我不争足,你少时想走,恐没有那方便呢。此时全以尊客之礼相待,真要把我闹翻,就不至于伤你,别人见了不平,多受闲气,却休怪我。”

文麟见她说时媚目红润,面容已带悲愤,知其行事任性,自己既想软抗,说话自应点到为止,又见就这立谈片刻,由内到外已是重门洞启,并点起好些纱灯,残月光中,越显得里外通明,气象豪富,众侍女也纷纷迎出,侍立在旁,恐当着人容易恼羞成怒,强笑答道:“我自信除却昨夜未及谢别不辞而去外,更无开罪之处。蒙你以客礼相待,只有承情。世无不散之局,至多在你府上叨扰些时。我已知你好胜脾气,如其不放我走,我一个人也强不过你们,如何谈得到闹翻呢?”

三姑闻言想了想,忽然改笑容道:“多谢你的好意。既然知我性情,再好没有。我也自问别无短处,只为从小老父怜爱,未免娇惯,以致行事任性,宁死不肯丢脸。事已至此,别无他求,只求你可怜我这伤心苦命人心比夭高,命如纸薄,到了里面,当着许多男女朋友,任说怎话,你只随口敷衍,不要使我面子下不来,或是一味假装痴呆,不理不睬,叫外人笑我,你也吃人的亏,使我两面痛心,就足感盛情了。”

文麟见她说时,两行清泪已由媚目中流了下来,语意神情也颇悽婉,不似先前一味逞强词色,明灯如雪之下,人更显得娇艳,楚楚可怜,忽想起昨日遇救时情景,如不是她,岂不死于凶僧、恶道之手?明是有恩于我,只为一念邪心,自己又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肯接受她的好意,才致成了对头冤家;自来女子痴心,脸皮又薄,再具有才貌武功,好强任性已惯,始而所适非人,打算怄气改嫁,无如眼界大高,难于遇合,好容易遇上一个对心思的,丢人丢脸,用尽心机,并还引出好些对头强敌,不知如何是了,对方偏不领情,当她婬贱无耻,以怨报德,如何不引起伤心?想到这里,心中一软,由不得生出几分怜意,觉着三姑多老脸皮终是一个女子,身世处境也实可怜,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心志一向拿定,到底受过她救命之恩,不应使其难堪,况她这等口气,分明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因听出自己不受摇动,即便痴心不死,已不再强暴相迫,只想当人敷衍,勿令难堪,心中苦痛可想而知,如再专以仇敌相待,也实对她不起;本就防到激变,她既自己吐口,正好将计就计作退一步的打算,到时好有话说,主意打定,慨然答道:“三姑不必多虑。我不特知恩感德,永世弗忘,便对你这才貌武功和身世处境,也极代为惋惜。昨夜和司徒兄妹还曾提起,并无丝毫轻视之意,更非当面恭维。不过人各有志,我正和你一样,另有难言之隐。遭遇不同,伤心却是一样,只比你所受痛苦还要加多,难于明言而已。只不强人所难,感恩尚且不暇,如何以怨报德,使三姑难堪呢?”

三姑闻言,似嗔似喜,看了文麟一眼,微叹了一声,含笑说道:“此时离明已近,好些朋友尚在里面坐候,请同进吧。”说罢,正同往门中走进,忽见前去二婢飞驰赶来。

三姑看出有事,忙请文麟暂候。二婢已自赶到,朝文麟看了一眼,稍微一呆。三姑喝道:

“有事快说!周相公不是那样小人。”

二婢争先说道:“我们去的人刚走出不远,发现小贼影迹,不知怎的,往前一追又失了踪,跟着别处又有小人影子发现。我们原知小贼至少人有三个,向家两位相公先颇自恃,分途搜寻了一阵,直追到牛角坝的溪边,小贼老是时隐时现,出没无常,双方也未交手,只绕着山梁上下,捉迷藏一般,互相追逐不已。后来又是胖妇该死,她随陈家四姑一起,见向家弟兄分途追敌,恐中诱敌之计,又怕当地离寒萼谷已近,惊动大黄那孽畜,出来给她苦吃,先颇胆小,再三劝阻,不令众人分开,及至追到牛角坝西面,去的人已有三个合在一起,只向二相公尚未赶到,胆又壮起,领头乱骂叫阵,正吵得凶,不料当头打下斗大一团泥土,人虽未死,伤已不轻。四姑她们自然大怒,随往崖上纵去,见先前那个小狗和尚在崖上树林中一闪,还回骂了两句,怒火头上,一同追去。因那土崖才只丈许高下,胖婆娘倒在下面,谁也不曾理会。等到追了一阵,人全追散,去的五人,倒有三个遇敌受伤。只陈四姑和向二相公未与小狗对敌,但在中途遇见一人,似和小狗他们也都相识,不知说了什么话,他们两位平日何等气盛,吃了这样大亏,竟会忍受下去,各自扶了受伤的人回家,一言不发。只四姑想起胖婆娘,引我前去,想把她搭了回来,谁知到后一看,人已月复破肠流,死在地上,伤处划了一条大口,却不是寻常兵器所伤。正在气愤,忽听崖上有人说道:‘此是冯大所养凶犀闻得有人在此叫骂,跑了出来,正赶这泼妇见同伴走光,心中害怕,挣扎爬起。想要追去,正好与那恶兽对面,自不小心将其触怒,致为恶兽所杀,用独角将其肚皮划破,身上必还留有兽爪抓过痕迹,与你们所追来的人无干。’我二人本想上崖查看,被四姑拦住,等对方走后,才气愤愤悄声说她和向家弟兄今夜人已丢定,无法翻本,也没有脸皮再见主人,并说当夜有一异人暗助小贼,本领极高;最好连胖婆娘死尸都不要带,先与主人报信,说目前事情越闹越大,今日在冯村预料诸人之外,敌人方面又多出了一个异人,因其行辈甚高,所说的话,便父母尊长都不敢与他违背,他们是更不行,此老性情古怪,神出鬼没,本领大得出奇,如是排难解纷而来还有法想,既是一面倒,漫说敌他不过,便师长知道,也必不许与他相抗;无法再效微劳,望你主人格外原谅,事完之后,当面谢过。随领我们寻一崖洞,把死人移藏进去,外用山石封闭,令我二人速回,途中无论遇见何人,听什言语,千万不可答理,只作不知,等向主人禀告之后,再命人来抬去掩埋。因前半与四姑同路,走到分手之处,发现向氏弟兄和陈家舅老爷一行四人互相扶持前行,小贼和尚紧跟在后面,相隔丈许,仿佛各走各的,毫不在意。四姑直如未见,反而叮嘱不许开口,催令速回。我二人气极心慌,分手之后往家飞跑,快近山口,见离家已近,沿途未遇一人,四姑偏说得那么厉害,越想越有气。玉香忍不住骂了几句,竟被绊了一跤,跌得头青脸肿,衣服皮肉扯破了好几处。后来看出绊他的是个花子,深更半夜睡在路旁,梦中伸腿把玉香绊了一跤,本想发作,后来一想我们蒙主人恩养,全都学过武功,休说一个寻常花子梦中伸腿,便是稍微细一点的树干,就算绊上一下,也必被这一脚踢松,甚而折断都不一定,再说也不会跌得那么重法,如是常人,这一下,他那腿骨非受重伤不可,花子却睡得和死人一样,反倒打起呼来。玉香当时痛极,想要打骂动武,想起四姑行时所言,料是方才骂出来的乱子,连问了数声,花子忽然醒转,爬起来骂了我们几句,便拖着鞋皮梯他梯他走去。我们无法,不敢冒失,只得忍气回转,等禀告之后就去抬埋死尸了。”

三姑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先前那些同党本在楼上等候,似因主人久不见回,内有一人出来探看,正是文麟被掳时所见矮子,刚刚走来,闻言朝三姑说了几句江湖黑话,忽领二婢匆匆往外走去。三姑似因前事惊疑,”忽然咬牙切齿,把足一顿,朝着文麟欲言又止,转告侍婢道:“咐咐灶房,天已将明,酒菜必须用心精制;另外预备一席好菜,把地底藏酒取出两坛,以便随时应用。”说罢重又满面笑容,若无其事,同了文麟往里走进。到了楼内一看,共有男女七人,在彼坐候。

三姑先向双方引见。文麟看出内一姓冯名婉如的和蒙面女子,均生得骨瘦如柴,一脸病容,缠着半大不细的拱背弯脚,方才那么凶横,行路如飞,到了楼内,走起路来偏一扭一扭的,不时朝着同座一个姓刘及一个姓朱的男子乱飞媚眼,满身丑态,看去都觉恶心。另三女子,一个中人之姿,人也比较稳重;下首一个身材微胖的丑妇,面如枣色,说起话来,涎沫横飞,和婉如互谈前事,咒骂不已;另一少女虽然愁眉苦脸,因其不多说话,还不十分讨嫌。听三姑说,下余三女,一名杨金凤,一名夏山兰,一名冯娇;二男子一名刘独,一名朱大城,与先走矮子冯浩同门世交,男女七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刘、朱二人年均五十以上,下余四女也都半老徐娘。文麟听过拉倒,稍问姓名,便随主人入座。

文麟书生积习,平素未与外间妇女接谈,见婉如和夏山兰语言无谓,面目可憎,一身丑态,词色又极骄横,看去讨厌,心又有事,始而烦恼难耐,懒得理睬,后见三姑不时媚目流注,隐含忧怨,似怪自己不守信约,想起前事,只得强打精神,随同言笑。因是举座无一可谈之人,比较朱大城人颇谦和,说话也有条理,不像绿林中人,坐得又近,先前只饮闷酒,不大说话,这一接谈,对方竞是文武皆通,渐渐谈投了机,看出朱、刘二人均似与冯婉如有染,知这伙人都是江湖豪士,听姓朱的口气,隐居本山已有多年,并还不是绿林中人,不过与三姑上辈交情太深,遇请必至,故来赴约,平日无什往还,暗忖:“此人言谈见识俱都不恶,便姓刘的,外表也似一个读书人,怎会和这样妖婬无耻的丑泼妇勾搭?男的当着人只是有问必答,还不十分显明,女的竟在众目之下昌言无忌,丑态百出,可见人之好恶,好些均出情理之外。”心正寻思。

三姑见他忽然说笑起来,但只对付朱、刘二人,不理几个女客,冯婉如、夏山兰也是实在婬贱,用人之际,加以蔡、冯两家渊源,不得不加敷衍,文麟正人君子,对此丑态自看不惯,不能怪他,心中一喜,由不得对于文麟加了殷勤。人最怕比,尤其许多女人聚在一起,才貌之外还要考量气度谈吐,文麟自来言出必践,加上感恩之心,三姑本具极好才貌,当夜又横了心,全无顾忌,以为人非草木,既感前恩,便非无法可想,事须循序渐进,主意一定便复常态,有了自尊之心,言动自然较前端雅,于是下余几个女子全被比了下去,成了鸡群之鹤。

这时外面残月未堕,曙星始明,天色反更昏暗,室内却是酒暖香温,花影在壁,宝镜明灯之下,越显得女主人容光美艳,无限丰神。文麟又是有意敷衍,无形中连三姑也谈投了机,把以前厌恶之念去了多半。后来文麟觉着酒吃大多,朱大城似借说笑灌酒,天色已明,音信毫无,虽想大白日里,三姑任怎厚脸,决无当着许多客人,强迫自己作出无耻举动,毕竟事已闹大,这面能人甚多,否则龙子等三人不会被人唤回,司徒兄妹应早得信,也无不来之理,还有方才二婢所说异人,不知是何来历,矮贼冯浩也未见回,前途十分危险,将来究竟如何,一时之间捉模不定,事尚难料,到底小心为是,方对三姑笑说:“酒已足量,不能再饮,可否借地稍眠?”忽听楼梯微响,跑上一人,正是冯浩,面有笑容、与前时紧张神情迥不相同。文麟先听二婢归报,说得异人那等厉害,满拟冯浩久去不归,必无善况,及见这等神情,分明未遇打击,心方一紧。三姑已先开口笑道:“二哥但说无妨,可是我们所料那人么?”

冯浩笑答:“我和你分手以后,一面命人抬埋死尸,乘着残月四下查看,并无那厮影迹。我回家一探,发现角犀受了重伤,先当那厮所为,否则角犀何等凶猛,怎会重伤,连那长角也断去了半截?后一细看,竟是被什猛兽所伤。本山异兽只有大黄一个,如真得胜,角犀早被抓死,不会截断一角,又放它逃走,腿上的伤,又似被什尖锐之物划破了一条裂口,那么坚韧的厚皮竟被刺破,再深一点便成残废。越看越不像是大黄所为,心正惊奇,大哥忽然赶来,说方才闻得角犀悲号怒吼,正要出寻,姜老前辈忽然驾临。

这一来,连爹爹也放了心。我知陈、向两家父母师长交游甚多,好些老辈均有深交,今夜不知所遇何人?既是老辈好友,自然不敢违抗。他们住得又远,无法询问。好在姜老前辈一到,多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虑,得信忙同赶往拜见,竟是专为我们之事而来。我自高兴,陪同吃了几杯消夜酒,想要赶回报信,又不便离开,正想主意,反是姜老前辈开口说要安睡,令各自便。我送他回房,便赶了来。时已大明,沿途又留神查看,只遇到几个相识山民,均说天不亮就起身,井未见一生人,也未见甚叫花子。近数十年假扮乞丐游戏江湖的共只三人,一位已多年不管闲事;一位与爹爹相识年久,多少有点情面;只内中一位脾气古怪,自来有他无人,心狠手黑,便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人,但我细问玉香,形貌神情,俱都不对。我想前二人决不会来,只这一个最讨人嫌,有姜老前辈相助,也可无虑,何况此人素来强横,自居老辈,不去惹他,无故不肯出手。玉香所遇花子,虽是另一敌党,如真武功高强,决不会事完走开,寻他不见,此时更无如此安静。听大哥说,爹爹知道三妹心志已决无法挽回,当时虽然劝阻,事后仍有安排,已用亲笔书信约人去了。”

三姑接口笑道:“诸位哥哥姊姊的盛情,我自感谢,如说干爹他老人家肯为此事用心出力,只恐未必吧?他老人家近些年来,为了一班后辈常受人欺,所说敌人均是一个中年穷酸,与去年由舍身崖移居后山明月峰旁危崖茅篷那姓简的形貌相同,表面推说隐居纳福,不再出去过问闲事,暗中自然气愤,在打主意,不过他老人家一向深沉,不肯显露罢了;去年三哥为助友人,和人动武,又是那穷酸在事前出现了两次,当日已占上风,忽被一戴鬼脸的黑衣矮子把三哥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由此左膀变成残废,想起门人儿孙在外每次吃亏,事前必发现穷酸踪迹,到时便非败不可,但这厮本人近十多年不知何故不肯亲自出手,料定是个和江湖绿林作对的怪人,想系以前对敌受过内伤,更把江湖上人恨入骨髓,仗着同党众多,耳目又灵,自己不敢出场,专门通风报信,支使别人代他出头作对。干爹这才大怒,表面仍未现出,反把大哥骂了一顿,正月初三我去拜年,偶因酒醉露出口风,大意是说,隐居舍身崖旁那姓简穷酸形迹可疑,以前在外连个真姓都没有,去年才考查出他的姓名,由此跟踪前来查访的仇敌不知多少,均因这厮为人机警,有人往寻,定必失踪,连面都未见过,又无一个徒弟,几经考查,虽然断定是他,只还未探明他的来历,因何专与江湖上人为仇?因其党徒大多,个个能手,干爹身家在此,不得不加慎重。到了除夕前三日,又有数人寻来,内中一个便是姜老前辈爱徒雷鹏。为了这厮前去年又和好些同党出场,先后在成都和小三峡、老龙场等处接连伤了他们不少的人,并还当众辱骂姜家师徒,姜老前辈也生了气亲自出来,因听传言,最后一次,有人发现他与关中九侠相识,为恐人少,打算把人约好,连昔年嵩山那场过节也找回来,一面查访这厮踪迹,展转寻到舍身崖,人已搬走,同时得知关中九侠已全入山隐修,不再出世;后隔年余,来向干爹打听,彼此合谋,正要往明月峰寻去,因知事非小可,本山还住有几家能手,似与穷酸有交,为恐到时作梗,不肯轻举妄动,一面劝阻来人,一面借着游春约请昔年那些好友,等人到齐再行发难。此时大家背后议论干爹年老怕事,敌人是否姓简的尚未拿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及至上月姜老前辈回信,二老所见相同,均主慎重,并还断定此二三十年中专和江湖上人作对的,均是姓简穷酸,此人以前必是剑侠一流,不知何故后来不肯出手,也许受过内伤等语,众人才无话说。

新近探明姓简的又不知去向,只剩一个小徒弟和一文士在内居住。先想把这两人擒去拷间真情,并做押头引那敌人出来,干爹又觉多年威望,乘着敌人不在,去擒人家徒弟和同居友人,这两人又是一个小孩一个文人,强弱相差大远,就此下手有损盛名,不令我们举动。谁知前日周兄闲游到此,可恨贼和尚欺软怕硬想要行凶,我看了不服,出头拦阻,才有今日之事。事情干爹早有成算,我不过适逢其会,作了火药引子而已。干爹既想为儿子门人报仇,并除将来后患,昨夜见时,对我的事再三力阻,如今又全推在我的身上,实在令人不解。我已打好主意,无论敌友,用什心机,豁出这条苦命,也必不肯改变初衷。多厉害的人到此,就把我乱刀分尸,只有三寸气在,也决不受人愚弄了。”

众人见她说时气得满脸通红,双目泪珠晶莹欲堕,又复强行忍住,知其悲苦非常,同声劝慰,力言:“三妹多疑误会,老大公实是为好。”三姑哼了一声,朝文麟连看了两眼,忽把酒壶拿起,把酒斟满,笑对文麟道:“我知你昨夜实在劳倦,酒吃多了伤神。

我这样请客,多好的心也难使你领情。看在我诚心诚意,请同干此一杯,送你去往那边房内安卧,起身时再把家藏陈酒开坛,好歹陪你多吃两顿痛快酒,你看如何?”

文麟见三姑倚着酒兴,目中无人,悲愤之概,最奇是对于冯八公大有微词,当人子女讥嘲对方尊亲,听的人均如无觉,反倒殷勤劝慰惟恐不及,也不知是何原故,恐其以酒装疯,回忆前情,也觉心境可怜,便把酒杯举起,笑道:“朱兄也请同饮一杯如何?”

三姑不等话完,先伸玉手拦道:“我不要他,只和你同饮一杯,也不许多吃。”文麟无法,只得应了。二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三姑见文麟居然听话,神态自然,越发高兴,笑对众人道:“诸位哥哥姊姊请各随意,小妹安置好了这位佳客便来奉陪。”说罢起身,向前引路。

文麟在后,刚发现婉如又瘦又干的薄皮小嘴朝三姑撇了一下,似在冷笑,心生厌恶,又看出当日情势,三姑和冯家必有一些爪葛和难言之隐,否则这伙人均非善良,决无如此好说话;料知三姑性情高亢,定必势孤,而那蒙面丑女冯婉如对她决无好意,为念前德,不由又生同情之感,心念才动,三姑已回身延客,恐其伸手来扯,索性走前一步,一同去至前夜房中。三姑早已命人备好精美卧具,请文麟月兑衣安寝。

文麟自不肯当人月兑衣,又想初被擒时曾受冯氏兄妹侮辱,意欲就此离间,悄声说道:

“我看三姑为人,除却性情稍刚而外,实是好人,如何所交朋友,除却姓朱的比较稍好,下余全是一伙狗男女?那骨瘦如柴的丑妇方才暗中冷笑,目射凶光,席问和刘、朱二人又是丑态百出,实在难看。你和他们一起,还须随时留意呢。”

三姑闻言,笑容骤敛,凄然说道,“你果好人,眼力也还不差,可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改口说道:“实对你说,我寄身虎口已非一日,冯氏全家老少都非人类。

如不是我还有一点骨气,能用心机应付,先父又还有几位老友可以照应,早就成了虎口之食。你说那丑妇生得那么枯瘦,活鬼一样,偏是婬凶无比,既贪且狠,更喜拨弄是非,表面和我亲热,实则到处拨弄长舌,无事生非,任换一人,早已落了他们圈套。话说太长,你已疲倦,我在房中,必还拘礼,请自安卧,醒来和你长谈,当知我的为人。只管放心,决不相扰,便有什心月复的话,也通情理,不会强你所难。我少陪了。”说罢回身走去。

文麟初进房时,本来不免疑虑,不料三姑这次竟与前目初见神情大不相同,人也庄重许多,再听这等说法,越发加了好感,见房中还有二婢侍立,也被三姑唤出;一夜跋涉,人早倦极,又吃了几杯酒,十分想睡,难得对方不来相扰,便把鞋月兑去,和衣而卧,睡梦中似觉有人在身上抚按了两下,困极神昏,也未理会,跟着安然睡去,隔了多时醒来,侧顾旁窗,日光斜射,料知天已下午,见室中无人,想要坐起,忽发现长衣已全被人月兑去,只留贴身小衣,安睡锦裳之中十分温暖,不禁吓了一跳,暗忖:“素来惊醒,怎会睡得这等死法?”刚把衣服匆匆穿好,忽听床后有人申吟挣扎之声,忙往一看,正是二婢,已被人绑了一个结实,口塞棉花,忙代解开,惊问二婢:“何故如此?我记得今朝睡时未月兑衣服,由此睡熟,醒来发现长衣尽月兑,怎不知道?”

内一女婢气愤愤说道:“今早客人全被八大公唤去。我家主人到床边坐了一会,见相公衣服未月兑,恐睡不实,代将长衣月兑去,把被盖好,一个人流了一阵眼泪,忽对我们说,她此时心志已定,明知相公心中有人,不会爱她,无如骑虎难下,前世冤孽,使其一见倾心,无法解月兑,反正危机四伏,不免笑话,现已无所顾忌,决计应个景儿,拼担污名,免得他人又生邪念。便在床上隔着被头躺了一会,忽又流泪坐起,说相公正人君子,心事尚未明言,不应背他同卧,虽在梦中,醒来难免轻视,还是回房的好。说罢回房安睡。隔了些时,也不知睡着没有,前面粮仓忽又起火,楼中的人纷纷往救,只我二人奉命守候,不曾离开。正向窗外看火,忽见三姑擒了一人,正是八大公的徒孙,气匆匆往外走去。方觉奇怪,便被人点倒绑起,解了穴道,再三盘问三姑与相公有无苟且之事。我们具实说出,他偏不信,直到相公快醒,才把口内塞上棉花走去。我们从小便受主人恩养,平日爱如子女,所说皆是真情,来人偏要强迫乱说,为了不肯瞒心昧己,吃了许多苦头。这小贼也不知哪里来的,和昨夜他们所见三小贼一样,身轻如燕,武功真好,去时身子一闪,便如飞鸟穿窗,身影全无……”还待往下说时,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一晃。二婢已吓得纷纷倒退,惊叫起来。

文麟见那来人身着短装,腰横虎皮,光看两条毛腿,脚穿一双草鞋,胸插短刀和另一件带链子的兵器,正是狄龙子,待朝二婢扑去,连忙横身拦阻,低喝:“龙子且慢!

难怪她们,快些保我出去。”龙子停手笑问道:“周老师,你当真一睡不醒,那婆娘睡在身旁都不知道么?”文麟力言:“刚醒不久,二婢所说并非虚言。”龙子又道:“这样就好。如今事情闹大,这婆娘本是罪魁,不知何故反不相干,令人好生难解。不过周老师在此恐还有数日耽搁,简老师日内也要回山。煌弟今日已和明霞、珊儿二位师妹同往寒萼谷,事情已全知道,先颇着急,幸经一位老前辈再三解说,知道无碍,方始放心。

现奉这位老前辈之命,有好些话不敢明言,只想和周老师见上一面,问明虚实。话已说完,那婆娘方才上当被人引走,中途想起周老师在此,必不放心。我就要回转,过两三天,我和煌弟他们同来接你,再相见吧。”文麟还想问话,龙子声随人起,已穿窗而去。

二婢忙同急叫:“楼上有贼!刚往下面逃走。你们快来!”文麟横身拦道:“你两姊妹苦头还未吃足,想作死么?”二婢同声急道:“周相公,你不知我三姑家中规矩。

索性将我们绑起不解开也罢,既然解开,对头又这样来去自如,欺人太甚,三姑知道,决不与我姊妹干休。除却招呼人来与小贼一拼,别无善法。”文麟笑道:“这个无妨,你们不会推说要守护我么?真要不行,我代你们说情,三姑想必不致驳我面子。”二婢喜道:“相公真是好人。但有一件,看那小贼来势和那一身本领,要把相公背走,易如反掌。我们早说过三姑法严,平日虽爱我们,不以平常奴辈相待,如犯她的规矩,却是休想公道。在她未回以前,相公如果可怜我们这两条小命,千万离开不得。”文麟见二婢情急之状,又听龙子说还有三日才能获救,乐得慷慨,点头笑道:“我素不惯欺软怕硬。既这等说,在你主人未回房以前,我决不走便了。”二婢大喜拜谢。

忽听楼梯微动,三姑已自回转,满脸愤激之容,匆匆进门,见了文麟,立转笑容道:

“周相公何时起来?方才被人乘隙放火,调虎离山,将我引走。来人诡计阴毒,把冯家的人弄了一个来,点了哑穴,画上花脸,放在粮仓旁边。我一时不察,误中毒计,等把来人擒住,带往冯家理论,已然走出老远。越看越觉不对,才知对方身受人制,言动不得,赶忙解开,问其因何至此?是否老贼所差?他说原奉冯家老鬼之命来此寻我,中途遇见一个身围虎皮的小贼,一言不发将其点倒,挟来粮仓之后放火,一见三姑赶到,小贼忽然把他一推,便被打倒抓起,彼时穴道未解,只干着急等语。我一听便疑上当,即忙赶回,因来人行动巧妙,作事灵警,这等作法,必是想将周相公暗中救走。此时周相公睡得甚香,共总不多一会,穿得这等整齐,你们守在楼上,可曾看见有什事么?”

二婢见主人面有怒容,积威之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一迟疑。三姑已怒道:

“你们快说实话!对面的窗如何大开?地上又有这两根带子,是何原故?”文麟见二婢吓得面容惨变,欲言不敢之状,心中老大不忍,忙接口道,“三姑,此事难怪她们。”

随将前事一说。

三姑略一寻思,转怒为喜道:“既是这样,你们本领不如人家,有什相干?下回小心些,如见来人厉害,打他不过,速放响箭或是火花信号求援,便不怕他跑上天去;勉强迎敌,反而吃亏。你们可去外屋歇息,唤你们再来。”随向文麟道:“周兄居然未有逃意。难得你厌恶的人均已走去,我意欲奉陪只饮个三数杯,决不尽量,各自随意饮上一回”如何?”

文麟先想推辞,一则早起吃了一顿空心酒,又睡了多半日,有些月复饿,又见三姑一双妙目注定自己,满脸切盼之容,想起前情,不忍坚拒,心想:“此女并非全无廉耻,何不借着对饮把话说明,告以心志,如能就此善罢,岂非快事?”随即应诺。三姑大喜,便命恃婢传命厨房备酒,菜肴须要精美,二婢奉命走后,文麟以为三姑必要纠缠,虽知三姑虽然面有笑容,并无丝毫轻狂之态,只谈了一阵闲话。文麟见状,心又松了许多。

一会二婢来报:“酒菜备好,是否送到中间屋内?”三姑微嗔道:“共总两个人,难道还寻不出好地方?这也来问!”二婢同声说道:“不久黄昏月上,今夜月色定比昨夜还好,为此把酒设在玩月亭内,只不敢十分作主。”三姑笑道:“平日你们有多任性,今日这样胆小做什?这地方果然不差。”随请文麟同往。

文麟到后一看,见那玩月亭乃是东面最末一间,三姑卧室旁边楼窗外的一座小亭,建在楼上小峰之上,离楼只一两丈,上设吊桥,可由楼上直走过去。亭在峰顶,比较略高。那峰原是一根石笋,上丰下锐,峰顶但平,宛如朵云出地,凌空直上,孤零零立在楼角片面,毫无攀附,也无途径可上。面前一片花林,再过去又是大片水田,清溪映带,近岭遥山,宛如翠屏罗列,风光如带,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本来就具形胜,再加主人多少年来经营布置,景更清丽。

峰上小亭大只方丈,高却两丈左近,当中一个大理石的小矮圆桌,摆着几样极精致的酒菜,杯盘用具样样华美,两旁放着两把藤躺椅,上蒙虎皮,坐卧其间,四围树色泉声、山光云影齐收眼底,因下面峰形锐凹,上下削立,无路可上,主人将亭建好之后又设了一座吊桥,使与卧室楼门相通。每当三五月明之夜,便把吊桥放下,走往对面峰亭徘徊望月,等到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然后再由桥下步月归卧,想见平日红楼独居,孤标自赏,徘徊月下,顾影自怜,高不可攀,不许狂蜂浪蝶私窥玉颜之概,主人容态又颇安详端好,不特不是初见之时那等急欲委身举动轻狂,连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间豪饮、放纵自恃的江湖气也去一个干净。

这时正是夕阳欲堕、明赡始升、瞑色欲收、四山红紫万状之际,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轮斜阳回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树间斜射过来,晴光明丽,正照在亭外两株盛开的海棠花树和宾主二人的脸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发艳绝,文麟先前厌恶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觉着此女实是美质,只为从小生在这等人家,所来往的不是绿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污,染了恶习,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与昨夜所遇那些人来比较,真还算是好的。难得此女好胜,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时是何心意,是否坚执成见?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听龙子口气,已有好些位异人奇士为此引起一场恶斗。我独身在此,龙子尚能随意往来,救我出困当非难事,为何要过几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样婬贱,否则岂不难于应付?先想开口明言心事,请三姑自息妄念,结为朋友之交,只不强迫成婚,便结成异姓骨肉也非不可,两次想要开口,均因对方神态大方,无所表示,素又面女敕,对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见文麟目光不时注在自己脸上,才知欲擒先纵,比日前急进露骨要强得多,心中一喜,越发矜持起来,不特没有一句题内文章,便饮食劝客之间也极自然。双方各自浅斟低酌,随意饮啖,毫不勉强。文麟虽然想好许多话,竟被窘住,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光易过,一晃暮色苍茫,月上松梢,渐渐冰轮高涌,许多峰峦均似披上一层银霜,山谷之中时有大团白云蒸腾欲起,碧空澄雾,云静风和,遥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顶,梵宫掩映,钟鱼隐隐,左顾大雪山,连峰接天,一片白色,一眼望出老远,更无丝毫遮蔽,时闻花香随着清风吹到,沁人心脾,俯视峰下,松林花影之间月光如水,清荫在地,偶然一阵微风吹过,宛如水中吝藻摇舞分披,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

当此女敕暖轻寒的花月良宵,侍儿早将华烛明灯点起,灯月交辉,坐对丽人,对方又是笑语殷勤,情深一往,便是多硬心肠的人,处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虽无半点逻思,也易生出一点娱快之感;文麟又是一个多情种子,自更易生反应。先还想等对方开口,以正言相折,及见三姑笑语从容,只谈风月,不露半点轻狂,暗忖:“似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反正不免开罪,由我先说也是一样。”谁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为了三姑不似前日轻狂,情意反更殷勤,话也越发投机,几次想好了话要说,均被三姑温情盛意所窘,始终不好意思开口。继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乐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无邪念,岂非是个月兑略形迹的患难至交?实不应使其难堪。照着近日所见所闻,她身世处境也真可怜,看她昨夜对待同党神情,可见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闷,此时正把自己认为知己良友,处处投缘,故把平日骄矜放浪之习全数去掉,人家难得有此高兴时候,何苦说她扫兴的活,勾动伤心?”想到这里,心中一软,更不忍把话出口,以为对方如能和来时所说心意一样,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听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说不迟,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碍?决计不先开口,想等再吃几杯各自归卧。不料当地景物清丽,月色空明,天气又好,文麟文人结习未忘,美景当前,不由心旷神怡,万虑皆消,主人是那么殷勤体贴,笑语温柔,酒点菜看样样精美,助人清兴,既不好意思辜负主人美意,又觉清景难逢,不舍归卧,无形中便流连下去。

渐渐斗柄西斜,四山云起,山风渐狂,花影零乱,天已不早,还是三姑恐他受凉,微笑说道:“自来知己难逢,良宵苦短。今夜月华皎洁,云静风和,实在难得。我们虽未尽量,这等对月举杯,宾主无猜,真个清兴无穷,比起寻常轰饮叫嚣,一雅一俗相去天渊,算是我这薄命人近些年来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鉴此微诚,赏我薄面,可见好人还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错。不过此时夜深,春寒犹重,周兄读书人,恐为风露所侵,可吃两碗热稀饭,再炸点春卷来,各自回房睡吧。”文麟闻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饱,只顾赏玩山月,竟忘时晏了。”三姑笑说:

“我如不把周兄当自己人看待,决无客人尚未尽兴便请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饭,就说吃了点菜,不吃点热的,夜来月复饿,丫头们不会招呼,周兄又大客气,主人心岂能安?”

文麟见她情意殷殷,并还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扰,自对心思,不忍坚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佣人甚多,准备齐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笋和鸡肉丝所制春卷,稀饭又是山中特产香稻,下饭的咸菜风腊之类无一不美,主人再一殷勤相劝,吃得颇多。三姑笑道:“我说周兄见外不是?不吃就睡,如何行呢?”文麟见她瓤犀微露,一笑嫣然,似嗔似喜之状,少妇风情更增美艳,方觉此女实是可惜,猛想起淑华此时爱子远离,深闺独守,凄凉况味,不知如何?心又悬念起来。三姑见他沉吟不语,笑问:“周兄孤身一人,无挂无牵,难道还有什事么?”

文麟见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虽还未醉,玉容微酞,两颊红晕,已带出几分酒意,尤其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注定自己,无限春情自然流露,正想淑华,不禁心中一动,当时警觉,暗忖:“我早拿定主意独栖一世,不久便要削发入山,如何在此数日之内,又与别的妇女亲近?虽然心地光明,并无邪念,自来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容易发生情愫,每于不知不觉之间坠入情网,何况此女日前对我又有委身之念,处处谨慎矜持,尚恐不免纠缠,方才怎会留连忘返?我在此还要被困数日,照此下去,万一勾动她的邪念,岂非自己有心多寻烦恼?”想到这里,心中一急,正色答道:“小弟蒙三姊不弃,许为忘形之交,又蒙前日相救之德,终身感谢。无如生性孤僻,每喜山居静坐,读书用功,闲云野鹤,随意所之,何况司徒兄妹师门至交,彼此友情颇厚。前夜不知三姊为人,又受恶妇追迫,彼时我那侄儿又无下落,正当万分愁急之际,蒙他兄妹收留,殷勤款待,忽然不告而行,虽非本意,终觉歉然。现来府上已一日夜,既然彼此成了至交,三姊当不致再有芥蒂。即以负气而论,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来,仍守前约,并未登门,可见以前乃小人拨弄是非,全不相干。小弟意欲明早告辞,往探我侄儿沈煌近况,到底人在何处?见上一面,并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谢,便回茅篷。好在我们交非恒泛,以后仍当常来常往,来日方长,不在此短时之聚,以前便有什过节,误会当已消失,无论什话皆可直言无隐,故敢奉告。实不相瞒,如照昨夜初上路时心意,小弟连生死均置度外,除非身能奋飞,破壁而出,我只守定初志,任人所为,决不敢以朋友自居,明言告辞了。

不知三姊能允许么?”

三姑见文麟自从月下对饮,始终满脸笑容,兴趣更好,对于自己,更无丝毫客套和疑虑,满拟男子心性不定,佳丽当前,这等热情相待,彼此现已投机,加上日前解围之德,易受感动,等到日久情深,自然一拍即合,本在满心欢喜,闻言由不得脊梁间冒着凉气,刚把秀眉一皱,一想不对,忙又强行忍住,叹了口气答道:“我自来说话算数,永无更改。既是周兄别有怀抱,看不起我这薄命人,我也难于相强。何况今夜彼此心情均非昔比,形势已变,休说我气已争回小半,司徒兄妹居然任凭周兄被我请来,周兄和我说好才走,情面无伤,便是周兄不告而去,我也自恨福薄命浅。自从爹爹死后,便剩我过着孤单岁月,好容易遇见一位性情相投的人,妄想结交,又因许多误会,遭人轻视,无计高攀,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我有什话可说?留否听便,决不拦阻。不过这后半夜山风甚大,照我山居经历,天明前后恐怕还要变天,不是大雨便是起雾。雨已难走,如有浓雾更难上路,春寒又重,万一生病感冒,反倒背我本意。我想周兄虽然急于回转寒萼谷,也不在此半日光阴。等到天明,看天色如何,饭后我再命人送你回去,当不至于见拒吧?”

文麟见她说时眼花乱转,知其失望心酸,怀有难言之痛,越想越觉可怜,忙赔笑道:

“三姊休要误会。小弟今夜对你只加感激,并无丝毫轻视之念。虽然相交不久,小弟为人当可看出。方才所说日后常来奉看之言,并非虚语,只不过时已深夜,小弟尚有许多心月复之言无暇奉告便了。”

三姑人极聪明,对于文麟身世来历,以及山居原因,昨在冯村又有耳闻,见文麟方才对饮时言笑从容,何等自然,对己神情也颇亲密,仿佛素来情分甚厚的朋友,不知何故忽然词色全变,当时便要告辞回去?可知心有成见牢不可破,非对自己一人而发,再不便是情有别钟看我不上。再一想到司徒良珠年轻美貌,一个未婚,一个未娶,本来相识,又有师门渊源,容易接近,照司徒兄妹留客下榻,情意那么关切,以及文麟口风,双方情份必深。自己对他虽有解围之德,无如前世孽缘不能解月兑,素来厌恶野男子的人,竟会对他一见倾心,由不得上来便急进了些,当初原因平日放纵已惯,以为对方也是男子,不过人规矩些,脸皮稍女敕,凭自己的才貌,只一示意,自会凑将上来,其实起初用意,一半还是试探对方人品,如果品貌气度虽然合心,人却是个浮浪少年,稍微引逗便即神魂颠倒,自己还须考量,未必就此委身,哪知阅人不多,此人竟与以前所见人品迥不相同,竟是一个正直而不邪视的君子,对方不特不肯承情,反加轻视,连救人的那片好心几至埋没,成了仇敌,好容易费尽心思,得罪了许多人,无形中还结了一个大对头,留下后日隐患,才把人家接到家中,又费许多苦心,才使生出好感,结果心机竟是白用。

意中人如其固执成见,志在空门,良缘固然无望,即或不然,有司徒良珠这样一个情敌在前,无论交情环境,俱是比人不上,只有容貌尚堪自信,又是一个弃妇,哪似人家文武双全,异人之女?意中人与她相交在先,如肯娶妻,实是一双两好,近水楼台,自然一拍即合。想来想去,自己都不会有份,看意中人前后神情和所说的话,全由感恩心重,并看不上自己,只想借着来时自己欲结朋友之交的一句话解却纠缠,方才同饮时那些温情,分明也由此念而发,并非有什爱好之意。心中一凉,便难受起来,素性刚强,仍然不愿显露,淡淡的答道:“我此时业已四面皆敌,原是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像我这样人生,本无趣味,只你一人,虽是初交,偏觉投缘,可惜相逢恨晚,心热无用,命中注定,除却听其自然,有何法想?以后来也在你,不来也在你。明日本想和你再作清谈、周兄既然归心似箭,另有良友急往相见,难再挽留,我也还有点事须往寻人,正好两便。

到时请各上路,决无什人拦阻。朝来点心茶饭自有丫头们为你准备,如若饭后再走,还可见面略谈片时,如是天明起身,恕不奉陪了。”

文麟见她说明,虽然强为欢笑,一双媚目已是泪光浮动,知其一见钟情,把事看易,人又任性好高,锋芒大露,以致铸错,反将许多同党得罪,自己这一面的人又全把她认作对头,于是四面楚歌。对于自己偏是情痴,先想强迫成就,改用柔功依然无望,事未如愿,平白多出仇敌,至多双方结一忘形之交,自然羞愤,难怪伤心,处境委实可怜,自己也觉有点对她不住。无如事难两全,心念再稍活动,立陷情网,不能自拔,既负本心,又为师友所笑,还当文人无行,稍见可欲便受摇动,只能狠狠心肠,故作痴呆,辜负她的痴情热爱也说不得了。心正寻思,瞥见三姑妙目凝睬,注定自己,隐有企望之意,恐又勾动前念,忙笑答道:“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来日方长,三姊终当知我为人。现离天明将近,小弟暂且告辞,要去睡了。”

文麟原意三姑处境可怜,现正伤心悲痛之际,不愿使其再受刺激,语气神情均极温和。三姑见他口气虽然固执,神情却甚亲切,并露愧对之意,比起初来固是相差天渊,便第一次见面情景也大不同,暗忖:“昨夜把人擒来,觉出把事闹僵,不特反德为怨,对我尤为轻鄙,如今只隔一日夜便成密友,如非想要嫁他,岂不是个患难至交?照这情势,明是一个至性至情的人,并非不可感动,先前见他露出宁死不屈之意,神态强硬,好说歹说,均置不理,彼时只想当着人给一点虚面子,免得难堪,尚恐不肯,方才花间对饮,月下清谈,笑语从容,全无嫌疑之象,已把我当作有德于他的良友看待,连初见时的书呆子气全去了一个干净,如照此下去,只要多用水磨功夫,并非绝对无望,如何还不知足?”想到这里,心又活了许多,深悔方才不该负气说出明日不再奉陪的话,又少一个机会;想要设词亲送,又无法改口,只得笑道:“自来知己相逢,每觉光阴易过。

天果不早,如不嫌弃,我送文哥回房如何?”

文麟辞谢了两次,三姑意甚坚诚,并说:“我只送你回房就走,决不留连,扰你清梦就是。”文麟听她这等说法,不便再拒,乘机答道:“我对三姊为人已所深知,不然,任是忘形之交,同在一起终有男女之嫌,今夜月下清谈也不会乐而忘返了。本意与三姊结为异姓骨肉,因明早急于往寻煌侄,想等下次来此再叙年庚,重定长幼称谓了。”三姑嫣然一笑,也未答话,随命二婢提灯前导,送回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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