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溅红花 第一章 春临大地暖
春天代表一年的开始!
春天使大地解冻复苏!
春天使枯木再发,使秃秃的杨柳枝桠吐出了女敕芽——一点点绿的新生。
春天是一种新的希望———年之计在于春!
春阳暖烘烘的,足可使你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再次地激起青春的涟漪,春阳解新雪,使龟裂的田陌为之滋润。
春情如火——
春心荡漾——
春风广被——
春城无处不飞花——
春来,春去,春迟,春暮,爱春,惜春,叹春,咏春,怜春,踏春,忆春,探春……
春色恼人眠不得,春花秋月何时了?春雨溅花红,春江花月夜,春风得意马蹄疾,春回大地,春光明媚……
唉唉……太多了,太亲了,一时真是说个不完,这个世界对于“春”实在太厚爱了,相形之下,秋和冬也就太冷落了。在煎熬过长久的寒冬之后,人们渴望着春的来临,有如大旱之望云霓。春天还算不负众望,它悄悄地降临了——
于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当扇动着双翼的鸭群,飞扑向池塘,水花四溅的一刹那,你可以确定春天到了。你哪,大可以摘下头上的那顶老皮帽,身上的老棉袄也该换掉啦!面对旨迎面的朝阳,伸上一个懒腰,高赞着:“好一个春!”
小伙计“柱子”把窗扇子支起来,一片春阳照进来。
檐边上那一溜百十来根冰枝子,在艳阳下可都溶化了,滴滴嗒嗒地滴着水珠子——
“滴水穿石”这个比喻还真不错,没瞧见么,顺着瓦檐一溜下去,地面上全是小土坑儿,算算时间这个店坊开张总有好些年头了。不大,却有个漂亮的名字——“迎春坊”,初初一听,你这真模不准它,是个酒馆呢,还是个客栈?还是个豆坊?油坊?
其实呀,你还都没猜错,它啥都是,也卖酒也卖吃的,也供客人打尖过夜,也榨油,也磨豆腐。
春天到了,每年这个时候,“迎春坊”总得发上回利市,那些个做皮货生意的人,都从关外回来了,总有百十来口子吧,都住在这里。
这些人把新从野兽身上剥下的兽皮,在这里重新整理一下,支上架子晒的晒,吹的吹,然后捶、磨、刮、搓,使之柔软;包的包,裹的裹,制成皮统子……
别瞧着这些事简单,做起来还得个把月。
手上有货,腰囊再有钱,苦忙了一个冬天,来到了迎春坊这么一月,一暖和,这些个大爷,可就有点懒得动弹了,整天的吃喝玩乐,蘑菇够了,才另寻码头。
“迎春坊”有陈年的好酒,有上好的佳肴——风干的鸡、陈年的火腿,别处难得一回的野味,她这里全有,鹿脯、冻兔子,您哪!热上一热,撕下一条来,就着老白干,那种滋味可就不用提了。
迎春坊可也不是一般的小店所能比的,这块招牌,在这里竖了总有十七八年了。
提起“迎春坊”,可就会想起坊主左大海。外号“火眼金刚”的左大海,早年听说是关外的一个山大王,后来洗手散伙改邪归正,就在这里生了根,开了这么一个买卖。
也许是以往他的一点盛名,再加上他生财有道,反正从一开张到如今,他这里生意可就没歇过!
在这穷地方,一年有半年被冰雪封冻,能够保持住像样的一个生意,说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过去,附近另外有两家客栈,都因为无法与“迎春坊”竞争而停止了,现在“迎春坊”就成了这“冰河集”上的一枝独秀,被誉为第一块招牌,应该是不为过之。
冰河集全集不过有千百户住家,其中半数务农,半数是猎户,两边穿过那辽阔的冰河,是大片的原始林子,里面飞禽多的是,要是再想猎大熊或是值钱的穿山甲或是紫貂,那可得出长城,往关外,也近得很。
北面是高高的太华山,大部分为冰雪所封,就算是盛暑的时光,山的顶部,仍然积着层厚厚的白雪。它处于天山的一个支脉,起伏的山脉,就像是一条舒开长须的大鲤鱼,盘延在这里,足有百里之遥!
东边是通向内地的驿道,驿道上有很深很深的车轮沟痕,只适于行走驿马所拉的那种大车,外地来的小车子,常常在道上搁浅——那可就头痛了,所以说冰河集永远是保守的,人的性情,就像它的地形一样,对于外来的一切,都存着排斥的意思。
——倒是南面,算是最富庶的一块土地了。
那里长年的种植着庄稼,小麦、春麦、杂粮,什么都产,每到春夏时候,这片广大的土地永远是碧绿的!
这里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在地形上,它和冰河集是连在一块,可是却并不属于冰河集这个地方,包括那里的居民和冰河集也有显著的差别,好像不是生活在一个体系上似的!
这个地方叫“青松岭”,有居民万户,比起冰河集来,青松岭可就富庶多了。
要说“青松岭”和“冰河集”有所关连,舍弃了那条相通的松石道路,可就没有了。
松石道就像是一座长桥,连着这两个先天就不平等的兄弟乡镇,使它们维持着仅有的一点关系,否则要是依照这两个地方的人情来往,恐怕早就闹翻了。
冰河集是个穷哥哥,青松岭就像是个阔弟弟,弟弟虽然有钱了,可是哥哥却穷得有骨头有志气决不开口向弟弟借钱,弟弟要是眼里还有这个穷哥哥,就该主动地攀结照顾哥哥,否则哥哥不便高攀,那可就不大好相处了。
新春的朝阳,照射着青松岭上的第一大户“谭”家的琉璃碧瓦,却也同时照顾到了冰河集上的那第一块招牌——“迎春坊”!
“谭”家是青松岭上第一大户,“迎春坊”也算是冰河集上唯一的一个富家买卖,这两个地方偏偏相隔得那么近,一个在这头,一个就在那头,当中连结的就是那条颇富人情味道的“松石道”了。
“迎春坊”的坊主“火眼金刚”左大海,在冰河集是头号人物,平素目高于顶,谁也不看在眼里,可是他却不敢得罪对面的那个大户“谭”家,甚至于还得时常赔着小心。
谭家老爷子的出身来历不详,平素不常出门,他家大业大,为人也还不差,只是也许是个性太孤僻了,也许是所有的富人都是这个样子,总之,他既很少与一般人攀交论往,你就很难去了解他。
“火眼金刚”左大海对姓谭的非但外表敬畏,简直是心悦诚服!就算是这么一点关系吧,姓谭的还算看得起他,每年这位阔老太爷总会照顾左大海几千两银子的生意。
左大海自己也兼着从事皮货生意,他的皮货可不像那些皮货生意人,要千辛万苦地运到内地才能月兑手,他只销售给一家人——谭家。
只要谭家一家人——甚至于只谭老爷子一个人,嘴皮动一动,说声:买啦!谭家的管事账房胡先生就坐着车来了,有多少要多少,临去的时候,白花花的银子赏下来,有多没少!
左大海自己落了实惠不说,凡是跟左大海站得近一点的皮货商人,也算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不少。
左大海敬畏谭老爷子的原因,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如此,至于实在是不是如此,可就没有人知道、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迎春坊”内外整理焕然一新,为的是迎接着关外来的那一帮子皮货生意人。
楼下食堂里,十来张桌子,擦洗得白净净的,五六个小伙计忙得团团转,用鸡毛擦洗炉台,最能去腥油腻,左坊主抽着长杆烟,子羔皮袍子一角折在腰带子上,露出他内着丝绸子扎腿内裤,他不时地前后指点着。
五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还是硬朗得很,脸上既没皱纹,嗓门儿尤其是大得吓人,他这里拉着长腔咳嗽一声,十来丈以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城门上来了消息,第一辆马车已经进关了,满头流着汗的小伙计——郭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门没瞧见门坎儿,上来就摔了个大马趴。
左大海皱皱眉,道:“这是干什么来的,年还没过完是怎么回事?”郭顺爬起来,红着脸道:“当家的,车来啦!一共是七辆大车,人比往年还要多!”不止是他一个人高兴,柜上的二管事徐立,账记王麻子,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黑马蜂”花四姑,连带着六七个小伙计,一股脑地全都跑出了迎春坊。
脚下踏着刚刚溶解的冰块,少不了还有股子冷劲儿,尤其是贴着地面由冰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如同是小刀子刮,小剪子绞般地疼痛,可是大家伙却是笑嘻嘻的。
车轮子轧轧有声地压过驿道,溅起春泥片片,车道上沟痕里的冰花,变成了两列大水沟,车轮压过去,水花溅起老高。
赶车的耍着大响鞭,“叭!叭!”比鞭炮还响。
可不是吗,前后是七辆大车,一路西进着像是条大长虫似地游到了近前!碧空如洗,远天只有几朵白云,太阳的光不热,暖暖的,只能刚好把冰化开,人呀来回地跳着脚,总希望把残留在身上最后的一点冷劲儿也清理干净!那些个黑老鹰,在天上盘旋不去,呱!呱!不停地叫唤着,像是举行一个特别的欢迎仪式似的。
冰河集家家大门都开了,无论是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老头儿、老太太,都像迎接什么似的,人人脸上带着笑容,欢迎着一年一度,唯一来到这里的这帮子客人!
皮货商人里,有的是他们多年的老朋友。
这些个阔朋友,也都舍得花钱,一缸子关外的“老二白”,或是一件小皮褂,一盒子粉,或是胭脂,在冰河集的人来说,就是难得的好礼物。
当然,这其中有男女的情怀,苦守了整个寒冬的大闺女,又可以再次看见情郎了,那些个阔绰豪迈的皮货商,看起来总是那么神气,本地郎相形之下,可就褪色了。
大车蜿蜒而近——
第一辆大车的车把式“老叫驴”,最拿手的是他那一手大响鞭,鞭梢儿抖开了,像是阿拉伯数字的一个“8”字,头尾两声鞭响,能传出一两里去!
车到了,“老叫驴”神气得跟什么似的,第一个跳下车,你瞧瞧他皮褂子袒着,胡子嘴咧着,向着迎上来的左大掌柜的拱着手——
“大掌柜的好啊……我给你带生意来啦!”
“谢谢!谢谢!”四只手一触,老叫驴掌心里,可就多了十两重的一大锭银子。
“哈哈……”
老规矩了,彼此心照不宣,送的人不心痛,受的人更实惠!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所有七辆车都来了。
左大海每一辆车照例都有些彩头,车把式喜得嘴都合不拢,自动帮着卸货,七辆大车下来了六七十个大小伙子,每一个都兴高采烈的。
集上的人都围拢过来,叫着嚷着,瞧瞧这份儿熟劲儿哪!冰河集整年没这么热闹了。
左大海亲自照顾着生意,认识的人一个个打着招呼,不认识的更得攀攀新交。
客人个个进了坊,大车卸下来,驴子马都拉到了号里,天可过了晌午了。
管坊里新的忙碌才刚开始,老板娘花四姑亲自临厨,杀鸡宰羊,临时请来的七八个大小伙子,忙得团团乱转,四姑亲自指点着,她对这帮子客人的口味,模得清清楚楚,一盘子一盘子端出去,都挺像个样,都准能捞上一个“好”字!
食堂里,左大海双手端着一碗“老二白”,桌桌亲自敬酒。
反穿着貂皮褂子的盖雪松,无疑是这伙子人里的一个头儿——
此人三十二三的年纪,还是个光棍,没有娶妻,人长得魁梧,据说一身功夫更是好样的,大家伙管他叫“赛吕布”,小伙子有股子豪迈劲儿,年纪不大,多年来已挣下了上万的家当。
左大海对于这个人破格地青眼招待。
拍着他的肩,左大海大笑着道:“行,兄弟,真有你的,人是人,货有货,来,干了这碗酒,老哥哥给你做个大媒,什么样的闺女,兄弟你只管挑吧!”
说着,一仰脖子,把满满的一碗酒喝了个精光。
“赛吕布”盖雪松爽朗地一笑,一碗老二白,喝了个点滴不剩。
“兄弟!”左大海抢回话题,还是那一句话:“年纪不小了——儿子不说,可把孙子给耽误了!”
“左老哥你笑话了!”——提起这码子事,盖雪松两弯浓眉可就由不住拢在了一块儿!
苦笑了一下,他挺不自在地道:“月老不牵丝,媒婆不说亲,东一次忙,西一次赶,可就搁下来了!”
“难道冰河集、青松岭,这么些个大闺女,兄弟你一个都看不上?你到底要挑什么样的?”
“我——”盖雪松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挺漂亮的小伙子,尤其是那一嘴牙,一颗颗就像玉米似的,又整齐又白!
“不提这档子事啦——”
“好吧!”左大海转过话题儿,道:“这一趟生意怎么样?不错吧!”
座上另一个朋友——“黑虎”陶宏哈哈大笑道:“敢情!总算没有白忙活,光是熊皮,咱们就剥了三十来张,别的就更别说了!”
“好!”左大海哈哈大笑了几声,道:“真该恭喜各位了!”
“黑虎”陶宏指着盖雪松,说道:“掌柜的,你该恭喜咱们当家的,那只横行雪山的白魔王,这一次可栽在我们的头儿手里了!”
左大海怔了一下,继而不胜惊喜地道:“真的?皮剥下来没有?”
“白魔王”是一只出名的大白熊,多年以来横行雪山,附近居民家畜、庄稼受害至深,这么些年地方悬赏,官家征猎,猎人死了十几个,就没有听说有一个猎人能够偎近“白魔王”身旁的,这时乍闻“白魔王”死了,而且死在“赛吕布”盖雪松的手里,怎不令人既惊又喜?
“赛吕布”盖雪松很高兴地点着头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活该那个畜生该死!”
“这可是大喜事,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左大海瞪着一双大眼道:“如果真是白魔王的话,凉州府的赏银就有一千两银子,那张皮更不得了,有人愿出价五千两银子呢!”
“是么?”盖雪松侧着眼睛一笑道:“那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有人出一万两银子呢!”
左大海顿时愣了一下,道:“你是听谁说的?”
“是不是都无所谓!”盖雪松喝下了碗里的酒,慢吞吞地道:“反正我也不急着卖!”
“火眼金刚”左大海哈哈一笑,说道:“是啊——拿着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吗?”
笑得可是不大自然。他这里刚一收气的当儿,就听到门外小伙计“柱子”喝道:
“客来——”
左大海怔了一下,道:“这会儿还有客?不可能呀!”在座各人心里也都怔了一下,因为关外大车就只这么一拨子,绝不会再有第二拨,这么长远的荒凉道上,放单那简直不可能,要不就是本地的客!本地客还用得着投店住宿吗?
左大海情不自禁地同着二管事徐立,账房王麻子,三个人快步迎了过去。
暮色里,可不是有个人来了么,没乘车,是骑的马!
那人孑然一身,披着单薄的一身紫色长衣,头上戴着同样颜色风帽,风吹衣扬,远远看过去,真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只是看起来别有一种单寒萧索的感觉。
来客骑着一匹长毛的瘦马,马色纯黑,看上去似乎和马上客同样的单薄。
落日余晖,映照着这一人一骑,好快,不过是眨几下眼皮的工夫,已到了店门前!
马蹄践踏着雪泥,春风吹飘着长衣,那个人放慢了坐骑,用着轻快步,一径地向迎春坊前行进。
二管事徐立,早先追随左大海,也是有鼻子有眼的道上好汉,看到这里,却禁不住赞了一声:“好俊的人物!”
左大海透着希罕地道:“这个人难道是关外来的?”
徐立眯着眼道:“错不了——”
说着他就首先迎上去,伸手就去拉那匹黑坐骑的口环,却没想到对方那匹大黑马,看上去瘦瘦的,还是真厉害,看见有人要动它,两双前蹄霍地扬起来,唏聿聿长嘶着,张开嘴就向徐立手上咬。
徐立当然不会被它咬上,可也吓了一跳。
“好家伙!”他嘴里叫着,一只右手由黑坐骑的左面脖子绕过去。“叭!”拍了它一巴掌。
那匹黑马吃他这么一拍,顿时收敛多了,双蹄放下来,嘴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噗噜。
马上客笑着说道:“不妨事,我看着它!”
一面说,一面翻身下马——这当儿徐立注意到对方足下是一双青云缎子的薄底快靴,上面竟是不沾一些泥土。
其实何止是那双鞋,包括对方全身上下,连那领曳地的紫色长衣,看上去都是那么干净,一尘不染!
小地方,这般讲究干净的客人实在是不多见!
紫衣客人一只手拉着马,走到了迎春坊门前,左大海双手抱拳道:“兄弟左大海!
欢迎欢迎!”
三个人这才看清了来客三十左右的年纪,白净的脸皮,眉长而秀,目深而清,很祥和的一种读书人的气质,虽是长途跋涉,可绝不像江湖人物,身上更没有那种风尘之色。
马背上还驮着这客人的行李卷儿,是用绿色的油绸子包扎着。
听了左大海报名之后,紫衣客点头含笑道:“左当家的大名久仰,不敢当,不敢当!”
“客人您贵姓?”
“啊!我姓桑——桑树的桑!”
“桑先生是从关外来的么?干什么发财啊?”
桑客人点点头道:“不错,是关外来的,做皮货生意,谈不到什么发财!”
一听是做皮货生意的,左大海和徐立少不得要多看上他两眼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生脸,从来不曾见过的生脸儿。
左大海心里透着希罕,再看看他随身的行李,不过是那么一个行李卷儿,一个皮革褡裢,这能装多少东西?
马牵到了槽里。
客人让到了屋里。
姓桑的客人大概没想到里面会有这么多人,诧异地看了一眼,就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几眼。
一个单身的客人,又没有带什么皮货,左大海虽然心里有点奇怪,可也不太注意他,再说,满屋子的贵客,还等着他照顾呢!
姓桑的客人卸下了披穿的那件紫色长衣,里面是皂色的一件长衫,单单的,这个天穿这种衣服是太早些了。
他摘下风帽,才看见他头发留得很长,结挽了一条挺粗的短发辫像马尾巴般的,下梢是散着,由左面肩上搭下来,说不出的有一股子俊俏味儿!
大概是路上受了些风寒,由前上额到后面发根,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青绸带子,衬着他略微消瘦的脸,真有三分的病容。
行里卷儿和皮褡裢,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店伙计柱子上来问他要什么吃的,他讨了两角酒,要了一个小火锅,叫了两个火烧。
酒菜很快地来了。
桑客人慢慢地喝着酒,眼睛却由窗外望去。
暮色里,天空飞着几只大秃鹰,低空盘旋着,嘴里“吱——吱——”地叫着。
天边是醉人的红霞,映衬着远处谭家的琉璃瓦,灿生出一片五彩斑斓。
——他的那双眸子,像是盘算着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似有无限的心事,苦涩的老二白,一杯杯地灌到了喉咙里。
食堂里的客人,已到了酒意阑姗时候,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二管事和两个伙计,招呼着大家伙上楼歇息,客人陆续地散开,倒只有中间桌上那个帮客头子“赛吕布”盖雪松和三五个同伙还没上去。
“火眼金刚”左大海和“黑马蜂”花四姑,夫妇两个在桌上陪着。
那娘儿们两只勾魂眼吊梢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不时向着姓桑的身上瞟着。
“盖爷是惯走关外的,可看见过这主儿没有?”黑马蜂眼角向着姓桑的那么一撩。
姓盖的早就留意上这个人了。
摇摇头,他呐呐道:“没见过,他是干什么的?赶考的学子?”
“噗——”一笑,自己也认为这句话太滑稽,不可能。
左大海一笑,说道:“兄弟,你这话就生了,这位桑朋友还是你们一个道上的呢!”
“怎么说?”
“也是干皮货的。”
“哦——”盖雪松又打量了桑先生几眼,摇了摇头,说道:“不像!当家的,你弄错了!”
“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唬你的!”盖雪松自信得很,再次地摇摇头,道:“不像,不像!”
花四姑撇了一下嘴,道:“我看着也不像,瞧瞧那一身,哪像是干粗活儿的?哼—
—第一次见面,凭什么拿瞎话搪塞人呀!”
“你——”左大海叹息着:“一个坤客娘儿们,少品评人家,你准知道人家是干什么?他就不兴是个买家?”
女人眯缝着那双勾魂眼,缓缓地点着头——
“这话倒有八成像,就许他是个买家。嗯!我瞧着也像,行李卷里,准都是银子!”
“哧——”左大海侧视着自己的老婆。“银子,你就认识银子,又看出人家都是银子啦!”
花四姑把眉毛一挑,就要跟她汉子顶嘴,可是眼睛却看见了一件新鲜事——
“嘿!看看谁来啦——”
用不着她招呼,在座的人都看见了。
左大海比她先看见。
盖雪松又比左大海更先看见!
全座儿的人都看直了眼,倒还只有角上那个姓桑的独自个还埋头喝酒。
——他岂能没看见?只是他有心事,一心不能二用。
——也许他根本就不认识对方——可是这地方不认识对方的人,可就太少了。
偏坐在白银和花马鞍上的大姑娘,十九、二十来岁,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长而黑的一头秀发,披散在后面肩上,那么白女敕的一张脸盘儿,半遮在一袭火狐的披风里—
—
那袭皮披风,由马鞍上长长地曳下来,也像刚才来的那个紫衣客一样长长地垂下来,都快挨着了地面。
姑娘鬓边还插了一朵鲜红的山茶花,花漂亮,人更漂亮,那匹坐马原是胭脂色,如此一来,远看有如一朵红云,刹那间已来到了眼前。
看到这里,“火眼金刚”左大海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谭大小姐——”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脸上现出了无比的钦慕表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这位大小姐的风采吸引住了,在这里方圆百里,谁要不知道谭大小姐这个人,他准是个聋子,说要看不出谭家大小姐的天姿国色,他准是个瞎子!
尽管是住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常常瞻仰这位大小姐的芳容,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谭家是个大宅子,光花园就有十来亩大小,怎么玩儿都够了,就在里面骑马,地方也不会嫌小。除非是大小姐哪天动了雅兴,想出来狩猎,本地人才算能有机会一睹她的芳容!
左大海见过了她几次,都是在那个时候。
那时谭大小姐骑在胭脂马上,手握雕弓,箭壶里满插着白羽雕翎箭,丫环仆从一大堆,架鹰的架鹰,唤狗的唤狗,只看见大小姐似笑不笑的美丽姿采,人人的心眼里,都在卜通、卜通地跳着!
这么标致、金枝玉叶的大姑娘,别说是边城小镇了,就是中原内陆,杏花江南也都少见。
还很少见大小姐独个儿出过门儿,这会子她是干什么来啦?
胭脂马在迎春坊门前停了下来,谭大小姐一只手在鞍子上轻轻地这么一按,就像是疾风里的一片火云,轻飘飘地已落在了阶前。
就只是这么的一手轻功,已够惊人的了。
小伙计柱子,不待吩咐,已恭敬地拉开了门,两只像他们老板一般红的火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看个没完,就差一点流哈喇子了!
谭大小姐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寒着那张清水脸,把火狐披风撩起来向脖了后面一扔,大刺刺地走了进来。
食堂里所有人的眸子,硬是转也不转一下地盯着她看——
就连那位新来的桑姓客人,也不例外,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却又把眸子转开,琢磨他的心事去了。
“火眼金刚”左大海和他老婆“黑马峰”花四姑,不约而同地拢了过来。
左大海嘻着脸,上来先哈了一下腰:“大小姐这是什么风吹来着,怎么今天想着光顾小店了?”
谭大小姐没精打采地瞧着他,嗔道:“怎么,不欢迎是不是?”
“哪里……哪里!”老左一个劲地搓着手,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是那么一个老毛病,看见漂亮的女人就脸红,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腔。
黑马蜂伶牙利齿地一旁帮腔道:“大小姐,这是说哪里话儿?只要您不嫌弃,我们请还请不到呢!”
谭大小姐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转到了“黑马蜂”花四姑的脸上。
女人见了女人,总显得亲热一点。
“我知道你——”谭小姐微微笑着说:“你就是花四姑花大姐是吧!”
黑马蜂一笑道:“啊哟!大小姐眼睛里还有我们这一号,可真难得,花四姑就花四姑得了,大姐可担当不起哩!”
“这是什么话!人嘛,还不都是一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
她一面说着,拉开一张凳子道:“花姐姐请坐下说话吗!”
花四姑那份得意可就不用提了,却不敢真坐,只是瞧着笑。左大海忙道:“大小姐要你陪着说话,你就坐下来吧!”
黑马蜂这才坐下来,一笑道:“大小姐是要吃些什么吧?”
“可不是吗!我肚子正饿呢!”
“噢——”谭小姐轻轻叹息了一声,眼圈略略有点儿发红地道:“我跟家里怄气,想出来吃!”
“是是……”花四姑嘴里说着,可不敢再往下问。
“我给您点几个菜,”四姑扳着手指头说:“风干鸡、油焖笋、金鳝银丝、水磨羊肉,再来个……”
“够了!羊肉不要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长长的睫毛往上一撩,那双翦水瞳子,可就不由自主地瞧见了对面座头上的那位体面姓桑的客人了。
像是有点出乎意外——和其他每个人的观点一样,这个地方,有这种文静体面的人物,是不常看见的。
她那双大眼睛在姓桑的身上转了转,又转到了其他桌子上。
花四姑道:“再来个什么汤?”
谭大小姐道:“清淡一点的!”
花四姑连忙道:“这么吧,豌豆苗豆腐汤?”
“好——就这样!”
谭小姐笑笑,露出双颊上轻轻的一对梨涡,那双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瞟向了姓桑的。
黑马蜂回过身来,顺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眼,笑着道:“是个外乡生客,也是干皮货生意的。”
“谁呀?”谭大小姐装着不知道似的。
“这个人。”花四姑偷偷地向着姓桑的指了一下。
“啊——”谭小姐的脸上红了一下,“管他呢!”
黑马蜂不理她,还接下道:“这个人姓桑,看上去挺干净利落的不是吗,不像咱们这个地方的男人,一个个都像煤炭行里的掌柜的似的!”
“噗——”大小姐笑出了声,赶忙又绷着小脸。
“好啦,”花四姑站了起来,说道,“我到厨房给你张罗菜去了。大小姐你稍等吧!”
谭大小姐微笑点着头,她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根花斑竹的小马鞭,一只洁白的素手,高高地提起来,看看小马鞭打着转儿,含着几分稚气,她天真地注视着那根马鞭,颇能自得其乐。
左大海已回到了中间的桌上,却意外地发现到“赛吕布”盖雪松一双瞳子,眨也不眨地直看着谭家小姐,他身边的伙伴“黑虎”陶宏,还有一个叫“常山蛇”季本立的,这两个家伙更是瞪目张嘴,看直了眼了。
左大海是深知这位谭大小姐的脾气,生怕闹出事来,当时忙用胳膊肘子向着盖雪松身上碰了一下。
盖雪松突地一惊,恍若梦中惊醒——
左大海一笑,举碗道:“喝酒!”
盖雪松昔日挺爽朗的性情,却也现出了三分不自在,俊脸微微一红,举酒一饮而尽。
左大海压下嗓子来,道:“这一位怎么样?”
窘笑了一下,盖雪松用手指头沾着碗里的酒,在桌上写下“天姿国色”四个字,顺手擦掉,微微一笑,笑得那么凄凉!
左大海低声道:“不单是这里,只怕挑遍了甘凉道上,也找不出第二人。你猜是谁家的千金?”
“是……”
左大海沉笑了一声,沾着酒写了个“谭”字。
盖雪松一惊,道:“谭雁翎?”
声音大了一点。
正在玩着小马鞭的谭小姐,霍地侧过脸来,凌人的眼神儿向着这边望过来。
盖雪松赶忙低下了头。
左大海嘿嘿一笑,站起来道:“小姐,菜还没来?”
谭小姐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盖雪松这个人,却也发现到了“黑虎”陶宏和“常山蛇”季本立,发现到这两个人的贼眉贼眼,脸上可就不大乐,总算她还不大愿惹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把脸也转了过去。
偏偏那“黑虎”陶宏,不知道对方的来路,看着看着兀自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真是笑得好没来由,由于声音太大,全座震惊。就连那边冷座上的桑姓客人也禁不住回过头来。
本来就不高兴的谭大小姐,更不禁脸上现出了一片恼色。
左大海吃一惊道:“陶老弟,你怎么啦?”
陶宏笑声一顿,大声道:“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左大当家的,你刚才不是说过,要给咱们盖兄弟作个大媒,现在可是有了——”
左大海、盖雪松闻言大吃一惊。
盖雪松急斥道:“不要胡说!”
陶宏一怔,遂笑道:“怎么,兄弟,这个你还——”
话声未完,就见那边座头上的大小姐霍地站起来,一声斥道:“住口!”
那双持箸的手,倏地向外抬,“哧——哧——”两股尖风,空中的筷影,就像是一只出弦的箭,向着陶宏脸上飞来。
“赛吕布”盖雪松就在陶宏身边,见状大吃一惊,总算他眼明手快,右手急出,用掌缘自斜面把靠近自己这边的一根筷子劈落在地。
逃过了左面可逃不过右面,只听得“噗”的一声,剩下的那根筷子,就像一把刀子般地,深深地刺进了陶宏的右腮!
陶宏“啊哟”一声,一招手,用力拔下了筷子,一股子血顺着脸直淌了下来。
这般皮客,平日走到哪里,都被人像祖宗一样供着,再加以“黑虎”陶宏本人又是一个练家子,众目之下,在一个女人面前,他岂吃这个亏?
怪叫了一声——“好个贱人!”陶宏一只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身子“呼”的一下子飞窜了出去。
左大海见状,急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糟糕!”
看来已晚了!
“黑虎”陶宏身子扑下的时候,也正是那位谭大小姐坐下的一刹那,后者若无其事的正由筷子笼里,重新又抽出了一双筷子——
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陶宏孔武有力的一只拳头,已向着谭大小姐头顶上擂下来!
“赛吕布”盖雪松虽不识对方这位姑娘的身手如何,可是只凭对方之父“谭雁翎”
三个字,他就可以绝对断定这个姑娘一身功夫差不了!
“黑虎”陶宏自己出言无状,怨不得人家生气,这时再不见风转舵,只怕结局更讨不了好,此刻见状,大吃一惊,大声道:“陶三哥,还不住手!”
用不着他操心,谭家大小姐早已防到了有此一手,所以,就在陶宏的拳头落下的一瞬之间,只见谭小姐的娇躯倏地一个转身。
双方的势子,成了脸对脸。
就在这个时候,她手里的筷子,不偏不倚地向上一抬,正好夹住了陶宏落下的拳头。
陶宏膀大腰圆,雄纠纠的一条汉子,一只胳膊像个柱子般的粗细。
谭小姐娇柔得如女敕柳扶风,那双抬起的手,露出的半截手腕子春藕般的细白,更何况她只是以手里的一双筷子夹接住对方的拳头。
陶宏用了几次力,都休想把拳头压下分毫,非但如此,他就是想收回来,甚至于动一下也是万难。
一时间,陶宏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颜色,脸上青筋暴跳,黄豆的汗珠,一颗颗滚圆滚圆的顺脸直下,无论他施展多大的力量,也休想挣开谭小姐的那双筷子!
一旁的左大海吓得怔了一下,他深深地向着谭大小姐打了一躬,道:“大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原谅这位兄弟的孟浪,在下感激不尽!”
谭小姐冷冷笑道:“左老板,这不关你的事,这个人言出无状,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左大海急道:“这个……”
偏偏陶宏不思自量,他的右手在对方筷子力夹之下动弹不得,左手却是闲着没事,霍地抡起,再一次向着谭小姐头上击下去。
谭大小姐秀眉一剔道:“好!”只见她那只夹着筷子的手,霍地向上一翻一送,一声斥道:“去!”
陶宏倒是真听话,整个身子腾云驾雾般窜了起来,向着敞开的窗外摔了出去!
“砰——叭——”在烂泥地里打了个滚儿,站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泥人儿。这时“黑马蜂”花四姑正端着菜出来,见状吓了一跳,趋前道:“谭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谭大小姐这一瞬,好似怒气全都消了,望着窗外那个泥人,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看着花四姑说道:“没事儿,他自己找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