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剑狂花 第七章 左右再见
一
阴天,微雨。
大厅内依旧灯火辉煌。
皇甫擎天依旧穿着以黑白为主的衣裳,看来依旧是那么威武高大。
他就坐在大厅里的主位上,他的身旁依旧站着看来仿佛很渺小的载思。
载思的眼睛现在并没有在看皇甫,而是盯着跪在面前的花语人。
皇甫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是在看花语人,却又仿佛没在看。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明朗慈祥。
可是如果你仔细一看,一定可以看出隐藏在他那慈祥背后的痛苦。
昨天宣旨公公被杀,"花魁加冠"顺延到今天。
这项大典现在正在进行。
大厅里每个人都用羡慕的好奇的眼光盯着美丽可人的花语人。
"恩赐凤彩。"声音传遍了大厅每个角落。
花语人娇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阶。
灯亮耀眼,五光十色的凤彩由载思递交给皇甫。
他接过后,很快的就将凤彩戴到花语人的头上。
"谢王爷。"
掌声四起,欢声如雷。
花语人在欢呼中退回原位。
皇甫这时才仔细的端详花语人。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花语人。"
"噢!"皇甫略思:"你几岁了?"
"民女今年已虚度二十寒暑。"
皇甫微微沉思,然后侧头问载思:"你说这女娃儿跟……跟她有点关系?""是的。"载思回答:"她养母说了一段有关她的奇遇。""嗯。"
皇甫又将视线移向花语人,这一次他看得很专注,用心,仿佛想从花语人身上找出二十年前"她"的影子。
载思也在看着花语人,他的双眼如毒蛇般的注视着她。
二
"你想会是她的女儿吗?"
"她"当然就是指皇甫二十年前的未婚妻。
"如果她养母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了。"书房外细雨斜飘,窗子是打开的,有些细雨被风一吹,吹进了书房,落在皇甫的脸上,看上去就仿佛是他脸上的泪痕。
"我记得王爷说过,二十年前,你曾在你女儿左手臂上刺上一朵梅花。"载思说:"是不是,一看左手臂,不就都明白了。""我可以为她刺上一朵菊花,别人也可以这么做。"皇甫淡淡的说:"光是这点,还不够。""那么属下再去查查其他方面。"
皇甫突然用一种眼光看着载思:"为什么对这件事,你会那么热心?""王爷的每件事,属下都关心。"
"是吗?"
皇甫将头转向窗外,风更大,雨点就飘进更多,他的脸上就更多水珠,眼里却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花语人花小姐,居下已经安排她住进东厢的'花磐居'。"载思说。
"好。"
这个"好"字里,竟然也充满了讥诮之意。
载思的态废还是很平静,他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皇甫。
"胖妞死了。"戴思说:"从此济南城里再也吃不到'瘦子面'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派谢青他们杀任飘伶。"皇甫说:"要任飘伶来杀胖妞。"他又说:"你这么做,就是要别人知道你的厉害,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不错,我是要别人害怕,要他们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载思说:"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们只怕我,而是要他们怕你。"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皇甫突然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做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要等到你做过之后才告诉我?""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载思还是很平静:"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皇甫紧握双拳,瞪着载思看了很久,忽然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走。
载思忽然又说:"钟毁灭这次重整'魔魔',在三指峰重新开教,选湖了三大天王。"他接着说:"听着这三大天王都已到了济南城。"皇甫连头都没有回。
"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管谁是三大天王,他们是否已来到这里,都一样,他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皇甫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因为你绝不会给他们一点机会的。"皇甫淡淡的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再来问我。"三
如果说全城的人都认识皇甫擎天,那么至少有一半的人怕水朝恩。
他是水柔怡的哥哥,也就是皇甫的大舅子。
南郡王的大舅子,多么伟大!多么威风!所以水朝恩住的地方也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地方"。
他对自己的宅院最满意的地方是:"水月楼"。
"水月楼",一池寒水,映着天上的圆月和四面灯光,看起来就像是个光彩夺目的大镜子。
今天水月楼里摆着一桌酒席,客人只有九位,在旁伺候的人却有十来个。
能够坐在这一桌的客人,当然都是有头有脸,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人,当然是水朝恩,今天是他过四十大寿。
一大早,水柔怡就带着皇甫的贺礼送过来,并替皇甫婉拒了今晚的宴席。
所以今晚的客人只有几位。
坐在水朝恩左旁的一个人,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赤红的脸,满头白发,喝起酒来如白鲸吸水,吃起肉来一口就是一大块,谁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经有八九十岁了。
他能坐在上位,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的年纪,"大刀斧王"王一开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己洗手退隐,绝少在江湖中走动,这次水朝恩能将他请到,大家都认为主人的面子实在不小。
坐在水朝恩右旁的人,是南宫华。
南宫华还是老样子,洒月兑、爽朗,服饰合时而合式,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手里总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宫世家"辉煌的过去。
南宫华的旁边坐的是展飞,他看起来比往昔更严肃、更骄傲、也更瘦了。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凌虚知道他是怎么会瘦的,因为他们都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欲。
只有凌虚知道,要做到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
尤其是禁欲。
——自远古以来,禁欲本就是人类最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男人。
凌虚今年五十三岁,外表看来仿佛还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些。
多年的苦修,终年的素食,对于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苍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身躯,却绝对还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矫健灵活,他的肩很宽,腰很细,月复部和臀部都绝对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月兑光衣服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保证一定可以让那个女人觉得很意外,甚至会大吃一惊。
幸好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女人,多年来的禁欲生活,已经使他忘记了这件事。
一个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罪恶。
他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向别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剑。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纹古剑,带着鲜明的杏黄色剑穗,这柄剑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象征着他的地位之尊贵。
现在他正佩着他的剑,坐在水月山庄梦境般的庭院中,一个精致的水月楼里。
四
水月山庄水月楼,一池寒水,一轮明月。
白天的一场斜雨,为今晚带来了些寒意。
水阁西面的窗户虽然都是开开的,在座的人却不觉得寒冷。
除了水朝恩外,在座的都是内功精深的英雄好汉,当然都不怕冷,何况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主人虽然不怎么样,但酒菜却都是一流的,所以大家都吃得很愉快。
"今晚我本请了十个人。"水朝恩说:"只可惜我们这位从不迟到的人,今天忽然迟到了。""从不迟到?"展飞问:"是不是田迟?"
"是的。"水朝恩笑着说:"田迟今天迟到了。""好,从不迟到的田迟,今天居然迟到了。"凌虚说:"待会儿他一来,先罚他三大杯。""只可惜田迟的酒量,也和他的轻功一样,是江湖中一流的。"王一开笑声如洪钟。
"那就罚他三壶好了。"展飞说。
"对,迟到就读罚三壶,然后……"
南宫华要想再说下去,却忽然停住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来的实在太快了。
楼外一池寒水,水上一轮圆月。
这人影忽然间就出现,忽然间就已到了水月楼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势美妙,他的人也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过在月光下看来脸色显得有点发青。
水朝恩交游广,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认得。
这个忽然间出现的人,他当然也认得。
这个人就是他们刚刚提起的田迟田先生。
人影一现,水朝恩就己推杯而起,大笑说:"田迟先生总算名副其实的迟到了,你——"圆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迟脸上。
他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
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额角、眉心、鼻梁、人中、嘴唇、下巴,一路的往下流,没入衣服里面。
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田迟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
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半往右边倒,鲜血忽然从中间飞溅而出。
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两半。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眨眨眼冷汗就已湿透了衣服。
在座的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
站在旁边伺候他们的丫环家丁,有一半已晕了过去,另一半裤档已湿透。
水月楼里本是酒香阵阵,忽然间却充满了恶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一开忽然一把抓起一酒壶,将满满一壶阵年佳酿都倒进了肚子之后,才长长叹出口气,他说:"好快的刀!""刀?"凌虚说:"哪里有刀?"
王一开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长叹一声:"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南宫华忽然开口:"我却从未见过。""我活了八十七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
王一开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己露出恐惧之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王一开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颤,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长安城的长桥……。"那时也是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行路的人很少,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王一开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铜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在追他?""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位朋友头顶劈下。"他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拼命往前跑。
那道桥长达数百尺。
"我那位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听王一开说完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凌虚也一连喝了好儿杯酒,才能开□:"世上真的有这么快的刀?""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王一开说:"虽然已过了四十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位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裂开了两半。"他神色暗然:"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景居然又重现了。""杀死你朋友的那个是谁?"南宫华问。
"我没有看见。"王一开说:"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你那位朋友是谁?"凌虚问。
"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一开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
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五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追问,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
"你想田迟和你的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王一开还是没有回答,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展飞叹了口气,"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王老爷子岂非还在?"水朝恩到了现在总算才开口。
王一开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王一开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王一开,你替我倒杯酒来。"王一开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宣华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称为"斧王",还是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己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还是个小女孩。
南宫华就站在一开的对面,王一开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王一开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水月楼外的那一池寒水,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了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他居然在害怕。
南宫华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月楼里根本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节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寄怪的是,水月楼中的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上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王一开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王一开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未说完,王一开已经在倒酒。
他先把一个杯子擦得干干净净的,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也老了。""是。"
"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老太婆说。
王一开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我什么都没有说。"王一开赶紧的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长安桥上遇见的人。"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王一开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得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的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早已全部溅在身上。
"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儿了?"老太婆忽然问。
王一开的牙齿在打颤,总算勉勉强强的说出了一个字:"是。""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勉强,你又何必要把大家全部害死?""我……我没有。"
"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展飞忽然冷笑:"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老太婆问。
"嗯。"
"谁是疯子?"
"你。"展飞说。
凌虚忽然也大笑:"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对。"南宫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她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另外一个人也大笑。
"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你们不该这么说的。"水朝恩叹了口气。
"为什么?"
"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这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王一开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识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如此对他们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
"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如果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老太婆说:"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说,脸上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噜嗦。""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坐下来喝杯水酒。"南宫华忽然笑了笑:"这里的主人很好客的。""这种地方也配让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老太婆冷笑。
"这个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凌虚问。
"我们是来要人的。"
"要人?"王一开说:"要什么人?"
"一个姓李,叫李伟。"老太婆说:"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一提这两个人,她脸上忽然露出怒容。
"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凌虚问。
"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李伟也认得。"水朝恩说。
"他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水朝恩说。
"我知道。"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太婆问。
"刚才。"
"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一开忍不住问:"你是说李伟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的点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王一开说。
老关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老太婆说:"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这次他也不会错?"南宫华问。
"绝不会。"老太婆说。
展飞叹了口气:"你们若能把李伟从这里找出来,我就……""你就怎么样?"
"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话出口,凌虚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李伟,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老太婆冷笑。
只听一个人冷笑说:"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李伟如果来了,当然也会被请上桌的。
他明明没有来,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又明明是李伟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又偏偏还是没看见他的人。
这水月楼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月楼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为什么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准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贵的七星堡主,居然会变成了这样子。
六
水月楼里的客人只有几位,在旁伺候他们的奴仆丫环却有十二个人。
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襟,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是无论受过多么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补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月楼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李伟。
李伟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就跟他的衣服一样。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一看见他站起,展飞故意叹了口气。
"李堡主说的不错,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李堡主。"展飞说:"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李堡主替我执壶斟酒。""李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凌虚说:"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付而已。"南宫华说。
"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李堡主居然也偷偷藏起来?"水朝恩难道真的听不出他们话里的讥诮之意?
"难道你不知道这种面具是用什么做成的?"王一开说。
"我好像听说过。"水朝恩说:"好像是用死人上的皮做成的。""不对不对。"南宫华说:"以李堡主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把死人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挡,冷嘲热讽。
李伟终于开口了:"你们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凌虚问:"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李伟说。
"济南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是'醉柳阁',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因为我本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李伟冷笑:"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们死在一个邪魔歪道手里。"王一开突然跳了起来,大声说:"邪魔歪道?谁是邪魔歪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
李伟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去,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南宫华,其余的人也并不比他慢多少。
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手极快,而且阴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
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李伟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李伟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
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因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暗器一发,忽然间,刀光一闪。
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就仿佛划过苍穹的流星。
二十六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二件,每一件暗器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梅花针、有铁莲子、有子母金梭,有三棱透骨镖,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被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
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又不见了?
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伟忽然仰首长叹,接着摇着头说:"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于死地,这种事情有谁能想得到?"他冷笑后,又说:"但是我应该想得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老太婆问。"因为刚才我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刚才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一双手却在偷偷的扯衣角、打手式。"李伟说:"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
"哦?"老太婆说。
"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们是谁了。"李伟冷笑:"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老太婆说。"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李伟说:"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老太婆冷笑的声音,居然也很像小女孩子。
"他们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李伟说。
"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老太婆说。
"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李伟说:"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
"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有好受的。"李伟说。
"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老太婆笑:"他们都不是笨蛋。""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李伟也笑了。
"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出手救你。"老太婆说。
"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凌虚刚才掩住展飞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己看出了我在这里。""他可是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
"是的。"李伟说:"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老太婆说。
"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李伟说:"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凌虚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七
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凌虚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凌虚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其中之一,甚至有人认为他的轻功绝对在田迟之上。
他窜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拦阻,只有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他还是窜了出去,瞬眼间就己掠过那一片水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中也有月。
天上与池中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的掠过了寒池。
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
凌虚是第一个窜出去的,他窜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窜,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气,忽然间都已化作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
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
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老太婆眼里。
"你错了。"老太婆忽然说。
"他的确错了。"李伟说:"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你也错了。"老太婆说。
"哦?"
"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哪句话?"
"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老太婆淡淡的接着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