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刀客 第十三章 星河倒泻
两人走出面馆时,日已偏西,一阵阵微风吹来,夹杂着桂花的香气,也夹杂着既肌的凉意。
张弟走了几步,打破沉寂道:“方才那个壮汉,我看人倒不错。”
白天星打了个酒呢,漫应道:“既能被人喊作‘太白义樵’,为人当错不到哪里去!”
张弟不觉一怔道:“那汉子原来你认得他?”
白天星笑笑道:“方才店里三个人,哪个我不认识,你以为我无缘无故说上那么多废话,真的是发了酒疯?”
张弟道:“连那位坐在里面的青衣老人,你也认识?”
白天星道:“‘毒影叟’古无之!”
张弟又是一怔道:“叫什么名字?”
白天星道:“古无之!古今的古,有无的无,之乎者也的之。”
张弟道:“这名字好怪!”
白天星道:“名字怪,人也怪。所以他这个名字,又可解释为:过去武林中从没有出过这样一个人!”
张弟道:“他人怪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道:“他的外号,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
张弟道:“毒影叟?”
白天星道:“是啊!”
张弟道:“毒影叟——又是什么意思啊?”
白天星道:“含义并不深奥,你只须照字面解释就可以了!”
张弟道:“他如果想毒害一个人,就如影附形一般,叫人想躲也躲不开?”
白天星道:“不对。”
张弟道:“应该如何解释?”
白天星道:“一身是毒。不仅他的人沾惹不得,甚至连他的影子说不定也能要了你的命!”
张弟道:“哪有这种事!”
白天星道:“不然又怎会名为古无之?”
张弟道:“他们都不认识你?”
白天星笑道:“是的,这也正是一品刀能享大名,以及能太太平平活到今天的原因。”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种好日子只怕就要过去了。”
张弟皱了皱眉道:“这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白天星扬脸道:“我自找什么?”
张弟道:“刚才你为什么一定要逗那个姓梁的?如果你吃你的面,不管别人的闲事,谁会注意到你?”
白大星忽然又露出了笑容道:“你以为我今天这番举动,一点意义也没有?”
张弟道:“什么意义?”
白大星笑道:“意义大了,至少我又多知道了两件事!”
张弟道:“哪两件事?”
白天星道:“第一,我知道了目前谋取大悲老人遗物的人马,少说点也在两路以上。”
张弟道:“这一点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白天星道:“就从这个恶花蜂梁强身上!”
张弟道:“我不懂。”
白天星笑笑道:“你应该懂的,因为我跟太白义樵故意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让你了解这一点。”
张弟道:“我还是不懂。”
白天星道:“那么,在武功方面,恶花蜂梁强绝不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敌手,这一点你相信不相信呢?”
张弟道:“相信。”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既然忖知不是夺魂刀薛一飞的敌手,你有没有想想,他为什么还敢公然地前来寻仇?”
张弟道:“也许他请到了什么高强的帮手,有了仗恃。”
白天星道:“对了!”
他接着又道:“恶花蜂梁强这次请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虽然还无法知道,但不难想像得到的是,他这次请来的帮手,必然都是些厉害人物。这厮方才所以敢那样毫无忌惮,正足说明他已算准可将姓薛的吃定!”
张弟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白天星微笑道:“但这批人却不知道夺魂刀薛一飞已经离开人世!只这一点,你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个新的集团。”
张弟不禁又点点头道:“是的,那天铁三掌蔡龙一直领人跟在我们后面,如果这批人与谋害刀客之暴徒同属一伙,应该知道薛一飞已经了账。”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在黑道上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想邀人替他报私仇,根本是件办不到的事。充其量也只是你请我吃春酒,我请你吃年酒,彼此利用一番,所以,我断定梁强这一股人找夺魂刀薛一飞算账,只能看作买菜要根葱,他们主要的来意,无疑还是与大悲老人遗物传说已被发现有关!”
张弟道:“这就是使你高兴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便会为了你争我夺而狗咬狗一番?”
白天星微笑道:“难道你不高兴?”
张弟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白天星道:“我忘了什么事?”
张弟道:“狗要有骨头才打得起来。你总不会以为,他们为了一个流言就打得头破血流吧?”
白天星笑道:“那是我的事。”
张弟一愣道:“你的事?”
白天星笑道:“我会为他们制造一根骨头!”
张弟怔怔然,露出迷惑之色道:“如何制造?”
白天星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张弟皱皱眉头,向前又走了几步,才转过头来道:“那么,你知道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白天星忽然停下脚步,低低一笑道:“我没有时间告诉你!”
他并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的确没有说下去的时间——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何寡妇的门口。
何寡妇正在店堂中陪着一个人说话。
看清这个正在跟何寡妇说话的人,白天星和张弟均不禁微微一呆。
原来跟何寡妇说话的人,赫然竟是那位像走方郎中模样的青衣老者,毒影叟古无之。
何寡妇看到他们两人走进来,欣然含笑起身道:“你们两个来得巧极了,我正想着人去找你们。来来来,我替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舅舅一贴前古无之。”
毒影叟古无之微微一笑道:“方才我们已经在镇头上的面馆里见过面了。”
两人刚刚定下神来,闻言不禁又是一呆。
这老毒物是杨家姐妹的舅舅?
何寡妇含笑接着道:“他老人家刚从省城来,想找你们哥儿俩谈点事情,你们先随便聊聊,我去张罗酒菜。”
她又转向张弟道:“小张,你也来后面帮帮我的忙怎么样?”
白天星抢着回答道:“酒菜我看不必张罗了,你替他量量身子,赶着缝衣服倒是真的。”
何寡妇一怔道:“干嘛忽然想到要做新衣服?”
白天星笑道:“他已名题刀客金榜,从明天起,就要正式参加品刀大会了。”
何寡妇一哦道:“真的?那好极了!恭喜!恭喜!”
她一把拉住张弟,笑吟吟地道:“那我们就进去先量身子吧!这是大事情,可耽误不得。”
等何寡妇将张弟拖去了后面,白天星才转向毒影叟,抱拳一拱道:“原来是舅老大爷,失敬!失敬!”
毒影叟和蔼地道:“请坐,请坐,不客气。”
他手上托着一根旱烟筒,洁净的青布长衫上,没有一丝灰星子,看上去倒像是一位大银号里的文墨师爷。
如果不是深知他底细的人,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像这样和和气气的一位老人,会是当今江湖上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毒影叟。
白天星称谢坐下。
他没有别的选择。
当毒影叟古无之吩咐一个人做什么时,这个人除非已将后事料理清楚,否则可说没有理由拒绝。
毒影叟似乎很欣赏白天星这种中规中矩的态度,他缓缓吸了一口烟,微笑着道:“你老弟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夫这个名字吧?”
白天星欠欠身子道:“前辈的名字听人提起……只是……只是……”
毒影叟微笑道:“只是外号不同,是吗?”
白天星道:“是的,如有唐突之处,还请前辈原谅。”
毒影叟笑笑道:“两个外号,都是同一个人!‘一贴翁’就是‘毒影叟’,‘毒影叟’就是‘一贴翁’。那只是环儿和燕儿两个丫头,怕我听了不高兴临时改的称呼,其实老夫早已恶名满天下,怎么改还不是一样。”
白天星立刻露出钦敬之色道:“那我们师兄弟果然没有猜错人,能有幸见到古老前辈,真是我们师兄弟的福缘——只是不知道前辈有何吩咐?”
毒影叟轻咳了一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最近江湖上的一项传言?”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今天早上刚听一个姓乌的提起,他说已有人发现大悲老人当年的葬身之处。”
毒影叟道:“你老弟相不相信真有这回事?”
白天星沉吟道:“这要看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才能决定。”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正容接着道:“那姓乌的名叫‘乌八’,有个外号叫‘快口’,令甥女杨环姑娘和杨燕姑娘,都清楚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从这个家伙口里说出来的话,那是一句也不敢相信。”
毒影叟道:“所以老弟认为这只是一个无稽的谣言?”
白天星又思索了片刻道:“究竟是不是谣言?实在难说得很。不过,若要证实这种传说是不是个谣言,晚辈认为其实也很简单。”
毒影叟道:“如何加以证实?”
白天星道:“按图索骥,一路追究下去,直到找到第一个透露这个消息的人为止!”
毒影叟道:“如果被问到的人坚不吐实又怎办?”
白天星微笑道:“这一点该难不倒您古老前辈吧?”
毒影叟也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道:“别的事可以难倒老夫,独有这种事的确难老夫不倒。”
白天星忽然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晚辈那个师弟还不懂事,我可以设法先将他支开,然后再由晚辈去将那个姓乌的诓来这里,先从这个姓乌的开始——前辈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毒影叟点点头道:“环丫头说得不错,由这一点可以看出,你老弟果然有点头脑。”
白天星显得又欢喜又兴奋地扶桌欲起道:“那么,事不宜迟……”
毒影叟忽然头一摇道:“用不着费这些事了。”
白天星愣了愣,张目呐呐道:“前辈不是说……”
毒影叟望着他道:“你这样做的用意主要的是想找出消息的源头,对吗?”
白天星道:“是啊!”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夫不妨告诉你:传出这消息的第一个人,便是老夫!”
白天星一双眼睛本就瞪得大大的,这一下瞪得更大了。
毒影叟忽然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夫还可以再告诉你老弟一件事:说有人发现大悲老人葬身之处的人是老夫,那个找到大悲老人灵寝的人,事实上也是老夫!”
白天星很艰难地开了口,但在感觉上,他听到的却一点也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像……像……这样重大的秘密,前辈……为……为……为什么竟要让别人知道?”
毒影叟道:“这里面当然有原因。”
白天星道:“什么原因?”
毒影叟又叹了口气道:“因为老夫找到的只是一座空墓穴!”
白天星呆了呆道:“里面一件宝物也没有?”
毒影叟道:“是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宝物也没有。”
白天星道:“会不会是前辈一时大意,找错了地方?”
毒影叟摇头道:“绝不会。”
白天星道:“何以得见?”
毒影叟道:“老夫认得出吴大痴的笔迹。”
毒影叟道:“六十年前武林中的第一书法名家,小孟尝吴才的祖父。”
白天星终于明白了这老毒物找上他的原因。
祸是在艾胡子那里惹出来的。
可能这老毒物以为他当然说的是真话,以为他真的去过黄花镇,真的跟小孟尝有交往。
现在,他还不明白的是:这老毒物如果真是杨家姐妹的舅舅,他就应该知道他甥女杨燕跟小孟尝吴才的关系。就算他们甥舅未碰面,做姐姐的何寡妇,刚才也该告诉他。那么,老毒物还找他这个局外人干什么呢?
难道,事情并不如他所推想的,其中另有曲折?
毒影叟顿了一下,又道:“这吴老头被人喊作大痴,就是因为他有个怪癖,不论你如何请托,他也不替活人写东西,他一生最喜欢写的,就是死人的墓志和墓碑等。”
白天星道:“大悲老人的墓碑,就是这个吴老头写的?”
毒影叟道:“是的!”
白天星又想了想,迟疑地道:“那么——会不会当年的传说便靠不住,大悲老人事实上并没有以什么宝物陪葬呢?”
毒影叟道:“不会!”
白天星道:“前辈认为一定有?”
毒影叟道:“绝错不了!”
白天星道:“前辈另外发现线索,足以证明墓穴中当初确实藏有宝物?”
毒影叟道:“正是如此!”
白天星道:“前辈在墓穴中发现了什么?”
毒影叟右手微微一托道:“就是这根旱烟筒!”
白天星朝那根旱烟筒望了一眼道:“这根旱烟筒是前辈在墓穴中捡到的?”
毒影叟道:“不错!”
白天星道:“前辈相信,这根旱烟筒绝不是死者的陪葬之物?”
毒影叟道:“绝不是!”
白天星道:“何以知道不是?”
毒影叟道:“如是陪葬之物,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扔在灵寝一角。”
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道:“同时,更重要的是,大悲老人生前烟酒不沾。陪葬之物是一只碗或是一双筷子,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一根旱烟筒!”
白天星想了想,道:“这也只能证明曾经有人像前辈一样进入过,并不能一定说是宝物已经被人取走。谁又知道以前进入的人一定有收获,而不像前辈一样白忙一场呢?”
毒影叟道:“这正是老夫如今赶来七星镇的原因!”
白天星一哦道:“前辈是不是已经查明,那个获得宝藏的人,如今就落脚在七星镇?”
毒影叟道:“还很难说。”
白天星道:“难说?”
毒影叟道:“虽然这一点老夫还不敢确定,但至少老夫已经找到了一个追究的对象。”
白天星道:“谁?”
毒影叟道:“廖三!”
白天星道:“廖三爷?”
毒影叟冷笑道:“在老夫面前,他还不够资格称爷。”
白天星不胜迷惑地道:“七星刀廖三以前在江湖上,听说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跟大悲老人的宝藏又有什么关系?”
毒影叟道:“他那把七星刀,便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
白天星一呆道:“老前辈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
毒影叟道:“就是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
白天星道:“大悲老人生前使用的兵刃,不是这把七星刀?”
毒影叟道:“大悲老人生前什么兵刃也没有用过。”
白天星忍不住又露出迷惑之色道:“一个不用刀的人,也会被人尊称为刀王?”
毒影叟道:“他的一双手,便是两把刀。而且是当年江湖上最锋利也最可怕的两把刀!”
白天星又陷入沉思,隔了很久,忽然摇摇头:“关于这把七星刀,晚辈还是觉得有些地方好像说不过去。”
毒影叟道:“哪些地方说不过去?”
白天星道:“七星刀如果真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姓廖的就应该不会举办这次品刀大会!”
毒影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他应该知道这很可能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毒影叟点点头道:“这一点老夫也想过了。”
白天星倾听着,没有打岔。
毒影叟缓缓接下道:“关于这一点,可分做三方面来讲。”
白天星点点头。
毒影叟道:“第一,这把七星刀,很可能连廖三本人也不知道,它的原主就是当年的刀王大悲老人!”
白天星又点头。
毒影叟道:“第二,廖三这把刀也许来路不正,心里始终藏着鬼胎,想藉此引出正主儿,下狠心来个一劳永逸!”
白天星再点头。
毒影叟道:“第三,廖三虽然得到了这把刀,却没有得到其他的宝物,因此他一方面举行品刀大会,一方面四下布置眼线,看能否由此找到一点有关宝物的蛛丝马迹。在他想像之中,那个获得其他宝物而没有获得这把刀的人,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白天星脸上现出钦佩之色。
这三点理由,精辟人微,无论换了谁,恐怕也无法以这样短短十来句话,将七星刀廖三举行品刀大会的动机分析得如此合理而详尽。
白天星道:“如果廖三举行品刀大会的动机,属于前辈分析的第三点,前辈就是找他追问,岂非也是枉然?”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老夫先找上贤昆仲,而没有马上去找这位廖三的原因!”
白天星道:“前辈打算把什么差使交给我们师兄弟?”
毒影叟微笑道:“老夫要你们替我暗中盯住一个人。”
白天星道:“廖二?”
毒影叟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么是谁?”
毒影叟道:“小孟尝吴才。”
白天星几乎想说:这件差使你为什么不交给你的外甥女杨燕呢?难道你不知道你那位风流的外甥女已跟小孟尝吴才有了勾结?
毒影叟微微一笑,又道:“希望你老弟别找借口推托,老夫清楚你们跟那个姓吴的小子并没有任何关系!”
白天星眨着眼睛道:“这一点是谁告诉前辈的?”
毒影叟微笑道:“老夫的眼睛。”
白天星只好叹了口气,道:“前辈好厉害的眼力!”
毒影叟笑道:“不是老夫的眼力厉害,而是昨夜的月色好!”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前辈这话什么意思?”
毒影叟露出狡猾得意之色,笑笑道:“花家集只有一家客店,老夫昨夜凑巧也是那一家客店的住客!这样说该够明白了吧?”
这样说当然够明白。
白天星只有苦笑。
他第一次于心底泛起一种被人从背后拿住小辫子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不痛也不痒,但他却是宁愿兜心挨上一拳,也不愿承受这种比被人剥光了衣服还不是味道的滋味。
因为这等于说,对方昨夜若想在他们身上动手脚,他们根本就没有抗拒的机会!
没有人愿意遇上这种事。
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衣服被人剥光,但如果两件事一定要选一样,相信多数人的选择都会相同。
因为这样至少可以看个清楚,剥光自己衣服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也正是一般人“害怕”强盗,“痛恨”小偷的原因。
烟火已经熄灭。
毒影叟磕去烟灰,又填上新的烟丝,打着火,慢慢地吸了几口。
他从袅袅烟雾中,侧眯着眼缝,望着白天星又笑了道:“老夫当也不会叫你们白辛苦……”
这是一定的。
白天星知道,事成之后,这老毒物一定不会让他们白辛苦。
多数情形之下,都是背后一刀。
他相信这老魔一定不会如此残忍,他也许只须弹弹指甲,就可以省下他们师兄弟该得的一份了。
白天星没有马上答应。
这老毒物比成了精的狐狸还要机灵,他要取得这老毒物的信任,就不能答应得太快。
不仅不能答应得太快,他知道最好再找几个问题提出来难难对方,才够逼真。提的问题愈复杂,愈能显示出合作的诚意。
他思索着,然后缓缓抬起头来道:“只有一件事晚辈还不太明白。”
毒影叟果然露出满意之色,含笑注视着他道:“还有什么事你不明白?”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七星镇露过面,过去也没听说这小子跟姓廖的有来往,我们为什么要把大好时间白白花在这小子身上?”
毒影叟模模胡梢儿,悠然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微笑:“武林四公子之中,就数这小子的排场大与交游广,他本人尽管还没有抵达七星镇,但今天七星镇上的黑白两道人物,老夫敢打赌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这小子的心月复或耳目!”
白天星点点头,这一点他当然相信。
铁算盘钱如命,虎胆贾勇,燕娘,乌八以及销魂娘子杨燕等人便是已经知道的例子。
孟尝门下,食客三千。
交游如果不广,又怎会被人叫作小孟尝?
毒影叟微微一笑,又道:“但有一个秘密,外界恐怕还很少有人知道。”
白天星道:“什么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这小子实际上根本就是一个穷措大!”
白天星闻言一呆,果然大感意外。
这种人他以前见过。
明明家无隔宿之粮,但为了硬充场面,却不惜东挪西借,甚至靠典当支持。不过他绝没有想到,名满江湖的小孟尝竟然也是这样一个人。
毒影叟缓缓喷出一口烟道:“现在你该懂老夫的意思了吧?这小子神通广大,就由他去打头阵,等事情有了眉目,我们再插一腿。到时候,嘿嘿,凭老夫的手段,我不信他小子敢不乖乖就范!”
白天星点点头道:“这样一说,晚辈就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道:“依前辈看来,过去这几天,发生在刀客们身上的连串血案,会不会也跟这小子有关系?”
毒影叟缓缓摇了一下头道:“照说应该没有。”
白天星道:“为什么?”
毒影叟道:“吴才这小子脾气老夫清楚,除非大悲老人那批遗物有了着落,有人想从中分一杯羹,他小子是不会犯这种忌讳的。”
这话想想也是道理。
可是,刀客事件,销魂娘子杨燕明明有一份,这女人跟小孟尝又在暗通款曲,像这种情形又该怎么解释呢?
白天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没有人不希望发笔横财,但性命也不能不顾,只要姓吴的跟血案无关,就叫人放心多了。”
毒影叟又喷出了一口浓烟,徐徐地道:“这一点你老弟尽可放心,只要你们依着老夫吩咐行事,老夫担保没人敢动你们一根寒毛!”
天气突然变了。
出得好好的太阳,突然被一片乌云所掩盖。
不过是早茶时分,却像进入了黄昏。
跟着,没有多久,一阵雷鸣。豆大的雨点便如没珠似的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深秋季节,这种天气可说十分少见。
即于此际,一辆黄篷马车缓缓驶至七星客栈门前停下。
车后跟着四名黄衣大汉。
这四名黄衣汉子,像是从几千人之中仔细挑选出来的一般,从背后看上去,衣着与身材完全没有分别,甚至连走路步伐也整整齐齐,不差分寸。
马车停下,他们地停下。
虽然雨水已将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但四人腰杆仍然挺得笔直,眼光仍然平平地望着正前。
此刻莫说下的只是一阵大雨,就是雨珠突然变成利刃,显然也改变不了他们站立的姿态。
黄色是各种颜色中最显目的一种,一辆豪华的黄篷马车,车后再跟着这样四名黄衣汉子,自然无法不引起七星镇上人们的注意。
“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呢?”
大家纷纷猜测,但谁都无法获得结论,甚至无人知道里面坐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是,一些好奇的人都站在门口或是屋檐底下,引颈张望,等候车门打开。
第一个迎向这辆马车的,是七星栈的伙计葛大。
葛大迎上去,不是接客,而是挡驾。
因为早在品刀大会举行的前三天,栈里的十几个房间,就挤得连一根棍子也插不进去了。
葛大弯起一条胳膊,搁在头顶上,一面冲着那四名黄衣汉子哈腰道:“对不起这几位大爷,小栈已经……”
但那四名黄衣大汉望也没望他一眼,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他这个人,当然更不会听到他的话。
车门缓缓开启,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名气度雍容、面带微笑的青年。
这青年穿的也是一身黄衣。
但同样都是一身黄衣,穿在这青年身上与穿在那四名大汉身上,却带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
就像钢是黄的,金子也是黄的,你一眼便能加以分辨一样。
葛大向后退出两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名青衣汉子马上填补了他的位置。
这名青衣汉子是从客栈里奔出来的,手里擎着一把油纸伞,他快步上前,弯下腰杆道:
“都收拾好了,公子请!”
他腰弯得像把弓,手上的纸伞仍擎得挺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葛大眼睛突然瞪大,眼光中充满难以置信之色。
因为他认出这青衣汉子,正是“玉门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赵得标,也是今天七星客栈所有的客人之中,最最难伺候的一位大爷。
这位青衣煞神平时在客栈里颐指气使,跋扈飞扬,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却对这位黄衣青年卑躬屈膝,有如奴仆,这黄衣青年向前走上一步,在离赵得标不到两步之处站定。
赵得标赶紧向前递出雨伞。
雨仍下得很大。
黄衣青年打不到雨了,但流苏似的雨线,却沿着伞角冲下来,淋在赵得标的头上。
赵得标马上也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但这位青衣煞神好像一些也不在乎,好像只要黄衣青年要这样站着,他即使陪着淋到明天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黄衣青年问道:“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有?”
赵得标道:“都发出去了!”
黄衣青年道:“发出多少份?”
赵得标道:“二十八份。”
黄衣青年道:“会不会有遗漏?”
赵得标道:“等会儿公子可以看看名单,如有遗漏,我会叫老二和老三他们马上补送。”
黄衣青年点点头,又问道:“地点选定了没有?”
赵得标道:“选定了。”
黄衣青年道:“什么地方?”
赵得标道:“热窝。”
黄衣青年皱了皱眉头道:“地点选在那种地方,恐怕不大妥当吧?”
赵得标露出不安之色道:“是的……不过……镇上我已到处打听过了,除了这么一处地方,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已交代钱麻子,今天暂停营业一天,只要没有闲人出入,就不会显得太嘈杂了。”
黄衣青年沉吟了片刻道:“菜色能不能办得齐?”
赵得标道:“酒菜都是照单子从省城运来的,配料一样不缺。”
黄衣青年道:“厨子请的谁?”
赵得标道:“大司务是朱胖子,二司务是夏得海,三司务是鸿连楼的快三铲杨聋子。”
黄衣青年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一部分还相当满意。
他脚下开始移动,一面接着问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了?”
赵得标侧身让路,紧紧跟在一旁,边走边答道:“刚交巳时不久,公子净过手脸,换套衣服,休息一下,时间正好。”
两人进了七星栈,四名黄衣汉子也跟了进去,只留下葛大还在那里淋雨。
他似乎还在想:这位黄衣青年究竟是什么人呢?
事实上,不知道这黄衣青年是谁的人,如今已是很少很少了。
品刀大会第九天。
天下雨。
下雨天,没有热闹可瞧,干什么消遣好呢?
当然是喝酒最好。
最好喝别人的酒!
世上偏偏就有这种如意事,当有些人正想到在这种天气弄点酒喝喝时,喝酒的机会居然找上门来了;
请客的主人是小孟尝。小孟尝吴才。
大红请帖上只有时间、地点,以及“敬备菲酌,恭候光临。”
为什么要请这一次客呢?
请帖上没有说明,也没有人会追究这一点,小孟尝请客,就是小孟尝请客,如果请客有原因,或是怀有目的,就不配称小孟尝了。
张弟接到帖子,并不算意外。
因为每一位刀客都接到了一份,他如今既然也是活着的十二位刀客之一,当然应该排名贵宾名单中。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白天星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他是以什么身份被邀请的呢?
旋风刀张弟的师兄?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种荣耀。所以,白天星一接到帖子,便决定赴会。他想吃省城里朱胖子的八宝罐子肉,已想得快要发疯,如今天赐良机,岂容轻易错过。
午时正,热窝。
白天星和张弟到得不早也不迟。
二十八位客人,结果只来了二十五位。没有赴会的三位客人是: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长,以及七星庄主七星刀廖三爷。
出家人当然不会参加这种酒肉之会。七星刀廖三则以事忙不便分身为借口,派总管虎胆贾勇为代表。
二十五位客人,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十一位刀客,冒牌一品刀,擎天居士,灵飞公子长孙弘,两位黑鹰香主,铁算盘钱如命,销魂娘子杨燕,再加一个虎胆贾勇,这些都是张弟认识的人。
毒影叟古无之居然也来了,但却没见到那位黑鹰帮主江西流。
除了主人方面的小孟尝吴才以及玉门三煞之外,张弟没有见过的人,只有三位。
这三张生面孔白天星认不认识呢?
他们虽然被安排坐在一张桌子上,却没有交谈的机会。因为这三个人也跟他们坐的是一桌。
主人小孟尝敬过第一杯酒,客人开始吃菜。
菜很丰富,也很精美。
吃喝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交谈,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大家的话题忽然转到大悲老人那批遗物上去。
大悲老人身后遗留下来的,究竟是些什么宝物呢?
谈论的人很多,真正知道的人却没有几个。
于是有人提议向主人小孟尝吴才请教,因为大家都知道吴家和马家过去是世交,关于这一方面,该较一般人清楚。
吴才落落大方地道:“小弟听到的,也只是传闻,因为家祖去世时,小弟年方三岁,如有谬误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放下了杯筷,转向主人那一席望去。
吴才清清喉咙,接着道:“小弟所知道的宝物,除了一部武学秘芨外,共计是二十二件,这二十二件宝物,又分为三大部分。”
没有一个人岔口发问,大家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吴才接下去道:“第一部分是名画,共四件,为三图一照。”
钱如命忍不住问:“那照是什么?”
吴才道:“人像写照。”
钱如命道:“谁的人像?”
吴才道:“王嫱,汉明妃!”
大厅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之声:“乖乖,别的不说,单是这幅艳妃画像,该值多少啊!”
吴才微微一笑道:“无价之宝!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另外的二十一件,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缓缓接下去道:“三图是:唐人莫道玄的门神图,梁元的春鹿圈,以及北齐刘杀鬼的斗雀图!”
这一次没有人开口。
吴才道:“这三幅图画,以刘杀鬼的斗雀图最为名贵。‘见之以为生,拂之方觉’——
这是北齐帝对这幅图的感叹,这幅斗雀图笔力之深,盖可想见!”
很多人都端起酒来喝了一口。
吴才道:“第二部是写书,一共九件。八件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王的行书八式。二王的真迹,目前京师的行情,是一幅纹银五万两正!”
五八得四十。我的老天!
又有人端起酒来喝。
吴才道:“二王真迹,固然名贵,但还不及另外一件稀罕。”
钱如命又问道:“除了这八件,另外一件是什么?”
吴才道:“后汉左中郎蔡邕的飞付体陈情表全文!”
有人喘气。
吴才道:“第三部分,是异珍,也是九件。”
钱如命道:“什么异珍?”
吴才道:“八剑一镜!”
钱如命道:“八剑就是八把宝剑?”
吴才道:“是的,这八把宝剑,有八个不同的名称。叫做:掩日,断水,转魄,悬剪,惊鲸,灭魂,却邪,贞刚。”
钱如命道:“这八把宝剑,是什么地方来的?”
吴才道:“是越王勾践命匠人取昆吾山之赤金炼成。”
钱如命道:“这八把剑有些什么特别用处?”
吴才道:“‘掩日’指日无光,‘断水’水开不合。‘转魄’可使蟾兔倒转。‘悬剪’拱壁,飞鸟游虫,触之即坠,‘惊鲸’佩身,泛海隐鱼,水不兴。‘灭魂’可降魑魅。‘却邪’百毒不侵。‘贞刚’锋利无比,切金分玉,应手而开!”
钱如命道:“真有这些灵异,一点也不夸张?”
吴才微微一笑道:“要如果没有这些灵异,岂非与破铜烂铁无异,又怎会被称之为宝贝?”
钱如命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这八把宝剑,我只要弄到一把,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厅中仍然没人开口。
钱如命想了想,又道:“你说八剑一镜,那一镜是面什么镜子?”
吴才也叹了口气道:“提起这面镜,可说是宝中之宝。”
钱如命道:“哦?”
吴才道:“这面镜子名叫蟠龙镜,为殷代古物,于唐玄宗时发现,来源已不可考,镜背面镌一苍龙,盘踞作势,栩栩如生,为此镜命名之由来。”
钱如命道:“这面镜子有多大?”
吴才道:“高三尺四寸五分,宽九寸,高度寓三才四象五行之义,宽度象征九州分野。”
钱如命道:“这样一面镜子,它的好处在哪里?”
吴才道:“好处只有八个字:照之无物,意动象生!”
“照之无物,意动象生?”
大厅中更静了,每个人似乎都在反复品味着这两句话。
最后,还是钱如命打破了沉寂道:“吴公子的意思,是不是说,站在这面镜子前面的人,他心里只要想到什么,镜面上便有什么显现出来?”
吴才点头道:“不错!”
钱如命忽然摇了摇头道:“这种玩艺儿,既不能充饥,又不能止渴,老实说,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吴才微微一笑道:“像这一类的珍宝,并不是每个人对它都有兴趣,正如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二王真迹有兴趣一样。”
他又笑了一下道:“但你钱兄又何必一定要对它有兴趣呢?你钱兄如果获得了它,难道就不会把它交给对它有兴趣的人,而换取一些你钱兄感兴趣的东西?”
有人笑了!这是自主人述说大悲老人遗物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笑声。
听到笑声,气氛就轻松了。
吴才举起酒杯,又向客人们敬了一杯酒。
有人再度开始吃菜,可是,同样一盘菜肴,滋味却似乎已走了样,没有人再有先前那么好的胃口了。
菜肴怎么会变味的呢?
主人轻轻咳了一声,大厅中又静了下来,吴才眼光满厅一扫,忽又微笑着道:“最近外界的各种传言,在座诸位想必都已听到了,兄弟一向不是一个欢喜听信流言的人,但是这一次却敢大胆地说一句:这不是谣言!”
他笑了笑,缓缓接着道:“兄弟不但相信有人已经取得了大悲老人的遗物,而且相信这个人目前已经来了七星镇。”
他目光四下转了转,又笑了笑道:“更说不定,这个人就是兄弟今天的佳宾之一!”
如果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一件兵刃,这时大厅中必然可以听到一阵震耳的金铁交呜之声。
因为这时每个人都在望着别人。
四大公子之一的小孟尝,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如果这位小孟尝并非无的放矢,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张弟望去的人是毒影叟古无之。
因为白天星已将毒影叟昨天说的话全告诉了他。他以为毒影叟一定会为小益尝补充一点,说出那把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的遗物之一,如果毒影叟真的说出来,七星刀廖三爷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但出人意外的是,毒影叟居然神态自若,根本就不像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这使张弟大感迷惑。
毒影叟为什么要守住这个秘密?
他既不肯告诉小孟尝吴才,为何却要告诉白天星?
小孟尝吴才对大悲老人的遗物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什么独独会说漏了这把七星刀?
难道是故意说漏了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毒影叟或是这位小孟尝吴才,似乎都没有要替七星刀廖三爷保守秘密的必要。难道这里另有隐情?
如果这里面另有隐情,那就得请教几乎是无所不知的白天星了。
白天星正在吃肉。
罐子肉。
罐子肉的确是样好菜,朱胖子做的罐子肉,更是菜中一绝。
张弟暗中估计,白天星到目前为止,至少已吃了四个人的分量,看样子似乎仍然没有罢手之意。
他们坐的是面对面,中间隔着三个人——就是那三个张弟没见过的陌生人。
白天星挟了一块罐子肉送入口中,忽然转向他左边的那人道:“你尝尝看,这肉味道真不错。”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长方脸,高鼻梁,两眼炯炯发光,一看便知道是个怀有上乘武功的高手。
那人笑笑道:“是的,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白天星紧接着道:“我忘了请教兄台贵姓?”
那人道:“敝姓金。”
白天星道:“金雨金大侠?”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发任道:“我们以前见过?”
白天星微笑道:“今天是第一次。”
那人疑惑地:“那么——”
白天星笑道:“武林中姓金的虽然不止一个,‘星河倒泻’则只有一位。阁下如非‘星河倒泻’金雨金大侠,又怎会接到小孟尝的请帖?”
金雨一噢,也笑了起来道:“你老兄过奖了,这不过是吴公子抬举而已!”
他精眸一转,接着道:“我也忘了请教,兄台怎么称呼?”
白天星道:“白天星,黑白分明的白,天地的天,月亮星星的星。道儿上的朋友送了小弟一个外号‘双手刀客’!”
金雨道:“久仰,久仰。”
张弟几乎把刚喝进口中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双手刀客?新鲜!
别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新鲜的外号。
白天星举酒杯,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不知金兄发觉到了没有?”
金雨一哦道:“什么事?”
白天星低声道:“有好几个人应该是今天座上的宾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到。”
金雨道:“哪些人?”
白天星道:“譬如说:夺魂刀薛一飞,铁三掌蔡龙,七绝拐吴明……”
张弟不觉一怔。
这三个人明明已经死了,白天星并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说这三人未来,又是在闹什么玄虚?
金雨却漫不为意地道:“那也没有什么稀奇,说不定是他们三位凑巧有事情离开了,帖子没有送到。”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以低得只有金雨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弟可不是这样想。”
金雨道:“哦?”
白天星以更低的声音接道:“小弟觉得,无论谁在这时候离开七星镇,都应该只有一个理由。”
金雨眨着眼皮道:“你是说——?”
白天星含蓄着笑笑道:“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举起杯子,稍稍提高声音道:“来!我敬金兄一杯。”
金雨很不自然地陪他喝了一杯酒,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道:“我得向主人告辞了!”
白天星道:“金兄怎不多喝几杯,菜还没有上全。”
金雨匆匆起身道:“不行,各位多喝几杯,小弟有几个朋友今天要从省城来,必须先替他们找好落脚之处。”
他说着,去向小孟尝及玉门三煞告了罪,接着便由三煞送出大厅。
不一会儿,席散了,白天星以眼色将钱如命招去后院,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话,钱如命接着也匆匆地走了。
等白天星再走出来时,张弟悄悄问道:“你在搞什么鬼?”
白天星扮了个鬼脸,低低一笑道:“制造第一根骨头!”
金雨走在雨后的大街上,深深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清新的空气使他感到混乱。
他太兴奋了。
他慢慢地向大街那一头走去,不时左右张望着两旁的店面,像是在打量着有没有合适的空房子,实际上他是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跟在后面。
他不喜欢杀人,尤其不欢喜在七星镇杀人。
他不是为杀人来的。
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街面之后,他安心了,他很高兴没有人想到要尝试他有如星河倒泻般的暗器的滋味。
金雨慢慢地走进了七星客栈。
刚走进去,又走出来。
进的是前门,出的是后门。
客栈一面是一条小河。
一阵骤雨,已使河水浑浊,金雨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回走,不一会儿又来到了热窝。
热窝的后门。
钱如命追到大街上时,已经失去金雨的踪影。
但这位铁算盘一点也不感觉懊恼,在今天的七星镇上,他绝不担心一个人会逃出他的眼底。
从这条大街上走过去,如果他想打听,至少有十个以上的人会告诉他金雨去了什么地方。
只是他暂时还不想惊动任何人。
快口乌八坐在艾胡子店里吃面,小孟尝没有发帖子给他,他只好吃自己的。
吃自己的,自由自在,心安理得。
他很满意于自己目前所处的地位,也很满意目前的收入,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钱如命在店门口停下来,他以筷子指指隔壁,钱如命点点头走了。
隔壁是七星客栈。
这就是他今天要做的事,坐在这里慢慢地吃,留意每一个进出七星客栈的人——尤其是“星河倒泻”金雨。
燕娘走了,美凤现在是热窝里最红的清倌人。
美凤正陪着三个客人打牌。
金雨推门进来,她喊了一声金大爷,马上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
金雨坐下去,美凤伏在他肩头上,她想看看金大爷的手气。
金雨扭转头道:“美凤,去外面削几个梨子,让大爷们解解渴。如果有人进来,先招呼一声。”
美凤出去了,坐在院子里,慢慢地削梨,削好第一个,她自己吃了,她知道里面的几位大爷们并不是真的想吃梨。
他们赶她出来,只是为了说话方便。
燕娘是自己赎身走的,这事钱麻子没有瞒她,因为钱麻子希望她也能遇上这样一位客人——好让他一下赚进两笔可观的身价。
她的希望如今就寄托在这位金大爷的身上。
所以这位金大爷无论吩咐她做什么,她都不敢违背,这位金大爷才来了两天,已在她身上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她进热窝二年多,还没见过出手如此豪阔的客人。
只可惜她根本就不知道金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雨其实不。
金雨看中的,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这个房间。
在热窝里你只要付出钱麻子满意的包银,你便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个清倌人房间里喝酒,打牌,听曲子,招待朋友,而绝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这就是这位星河倒泻金雨,虽然在七星客栈有了一个客房,同时又要把美凤包下来的原因,为了好在这里密商大计。
金雨等美凤离去后,又走去窗户前,静静站立了片刻,才回到桌边坐下。
坐在他对面的是恶花蜂梁强。
上首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蓝衣老人,下首是一个脸如僵尸的褐衣中年汉子。
金雨缓缓扫了三人一眼道:“事情有点眉目了。”
蓝衣老人和褐衣汉子都没有开口。
只有恶花蜂梁强沉不住气,眼中亮光一闪,抢着接口道:“是不是有人露了口风?”
梁强又抢着道:“透露口风的这个人是谁?是‘小孟尝’吴才还是‘毒影叟’古无之?”
金雨道:“都不是。”
梁强一怔道:“那么是谁?”
金雨道:“是昨天你在艾胡子店里遇上的那个浪子。”
梁强又是一怔道:“那是——那小子说的话,你也相信?”
金雨缓缓接下去道:“在酒席上,这小子就坐在我的旁边,当小孟尝应众人邀请,详细说出大悲老人遗物是些什么珍宝之后,这小子忽然借故跟我兜搭,暗示我今天有好几个人应为座上佳宾,可是竟然未见出现。他提到的三个人是:夺魂刀薛一飞,铁三掌蔡龙及七绝拐吴明!”
梁强眨眨眼皮,这次没有发问。
金雨继续说道:“我告诉他,这三人也许临时因事离开了七星镇,没有接到帖子。”
梁强想开口,终又忍住。
金雨从容接着道:“小子听我这样解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了他的看法。小子的意思,今天已经来到七星镇的人,应该不会无故突然离开,若是有人突然离开,无疑只有一个理由!”
梁强月兑口道:“为了大悲老人那批遗珍?”
金雨点点头道:“是的,小子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他想说的,显然正是这个意思。”
梁强道:“你觉得小子这番话,的确不无道理?”
金雨道:“是的。”
梁强道:“换句话说:你认为这是一条宝贵的线索,我们如想插足这批宝物,便得先找出这三个人的行踪?”
金雨道:“是的——这正是那小子希望我们走的一条路子!”
梁强呆了呆道:“金兄的意思,难道是说,那小子是在有意引诱我们上当?”
金雨朝蓝衣老人呶呶下巴,轻轻嘿了一声道:“你问问我们鱼老好了!看今天七星镇上有没有这种呆瓜,自己发现这样重要的秘密,竟会偷偷告诉别人。”
恶花蜂梁强仔细一想,果然觉得世上没有这样便宜事;当下不禁恨恨地发狠道:“好个可恶的小子,居然敢拿大爷们开胃。哼!下次再给老子遇上了,不叫他小子好看才怪!”
被喊作鱼老的蓝衣老人轻轻咳了一声道:“依金老弟看来,姓白的小子此举用意何在?”
金雨忽然露出得意之色道:“小子这叫做‘不打自招’!”
蓝衣老人一哦道:“金老弟认为这小子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线索?”
金雨点头道:“不错!”
他又望了三人一眼,缓缓接着道:“当时小孟尝正说及获得大悲老人遗珍的人,可能已来了七星镇,甚至可能就是今日的佳宾之一,小子竟于此时提起三个不在场的人,而将嫌疑以暗示的语气一古脑儿推去这三人身上,用意无疑只有一个!”
蓝衣老人独眼一亮凝眸接口道:“以转移别人的注意?”
金雨徽微一笑道:“是的!小子暗示的技巧十分高明,时机把握得也很恰当。他小子似乎只忽略了一件事,没有找对对象!”
蓝衣老人点点头,盖上眼皮,思索了片刻,然后又徐徐睁开那只精芒闪闪的独眼道:
“下一步如何行动,你老弟打好月复稿没有?”
金雨微笑着转向下首那个脸如僵尸的褐衣汉于道:“下一步行动是我们弓兄的拿手好戏,底下就一瞧我们弓兄的了。”
褐衣汉子脸上浮起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像拉破锯似的沙声道:“你们等着瞧好了,碰上我弓无常,只能怪他小子运气不好!”
白天星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半个时辰不到,连瘟三庄不算,第四庄的第一条牌,天门二点,上下门都是一点,他老兄两张牌一翻,竟是虎头跟黑九——瘪十一副。
就是这副要命的瘪十,使他第四庄的十两银子,又一下泡了汤。
张弟一旁看得只皱眉头。
他虽然知道白天星输得起,但是,他总觉得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一堆一堆地送给别人,实在没有一点意义。
可是,白天星却好像输出了真火,牌洗好砌好,又抓起骰子吼道:“下,下!快,快!”
台面上零零星星地下了几注,几个下大注的,都叉着手,露出观望之色。
白天星瞪着那几个人道:“咦,等吗?下呀!为什么不落注?”
一个歪鼻梁的汉子拿眼角膘着他道:“白头儿这一庄推多少?”
白天星用骰子在台面上敲了两下道:“加庄,这一庄推五十两!”
那汉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五十两在哪里?”
白天星涨红了脸,转向张弟头一甩道:“去找钱麻子拿五十两银子来!”
那些赌徒逆目而笑。向钱麻子借银子?这倒真是一件奇闻。
七星镇上人人知道,钱麻子是只铁公鸡。要命有一条,借钱免谈。如今这小子居然想到要跟钱麻子借银,岂非异想天开?
张弟脸也红了,期期地道:“这里天天有得赌,你今天喝多了酒,手气又不顺,早点歇歇,明天再来,不也一样?”
白天星沉下面孔道:“你噜嗦个什么劲儿?叫你去,你就去。”
张弟仍然站着不动,不知所措地道:“可是……可是……”
白天星道:“你怕借不到?”
张弟又低低地道:“你也说过,钱麻子这个人,在银钱方面一向顶真得很,我向他开了口,万—……万—……”
白天星手一挥道:“去,去,我保你不会碰钉子就是了!”
张弟见他坚决不肯歇手,只好皱着眉头,带着一万个不愿意,向后院走去。
说也奇怪,张弟去没多久,居然提来了一袋碎银。
那些赌徒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钢铃,暗暗称奇不止,这小子真有办法,连钱麻子的银子都能够借得到。了不起,了不起!
白天星把一袋碎银哗啦一声倒在台子上,一面转头向张弟笑笑道:“我说借得到,就借得到,现在相信了吧?”
张弟板着脸,一声不响。
那个歪鼻梁的汉子道:“白头儿有银子存在钱麻子那里?”
歪鼻梁说话的语气,已经大大改变,他问这句话时,羡慕与巴结之色兼而有之,再不像先前那样只拿眼梢瞅着白天星了。
白天星一面催着众人落注,一边淡淡地说道:“跟有银子存在他那里也差不多少。”
那汉子微微一愣,好像说:这是什么话?
这种话的确不容易听得懂。
存银子,就是存了银子,没有存银子,就是没有存银子。
没有存却跟存了差不多?
差不多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小子在这间热窝,搭了股份不成?
歪鼻子没有听懂这句话,另一个人却好像听懂了,那是一个脸如僵尸似的褐衣汉子。
褐衣汉子两眼微微一亮,一张黄中泛光的面孔上,也好像突然有了血色。
台面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注子,总数约在十两银子左右。
但白天星仿佛还不够瘾似的,仍在一股劲儿的吆喝道:“下,下,注子越大越好,公公道道,亮点子赌输赢,下,下,快!”
褐衣汉子望着他道:“尽吼个什么?你打骰子呀!”
白天星道:“你下了没有?”
褐衣汉子道:“你要我下多少?”
白天星道:“下多少都要!”
褐衣汉子道:“说话算话?”
白天星道:“当然!”
褐衣汉子道:“那么,请等一等!”
白天星骰子往台上一搁道:“慢慢来,不慌,我这人,输赢无所谓,向来就欢喜一个痛快!”
褐衣汉子慢慢解开两颗衣扣,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抹抹整齐,押在天门。
白天星抓起骰子,喝道:“还有下的没有?如果没有人下,我可要打骰子了,要下就趁早!”
褐衣汉子忽然伸手一搁道:“对不起,慢点!”
白天星道:“干什么?”
褐衣汉子指指那张银票道:“你老兄最好先查查注子,再打骰子!”
白天星拿起那张银票一照,微感意外地道:“纹银三百两?”
褐衣汉子冷冷一笑道:“你老兄不是说注子越大越好吗?”
白天星稍稍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向张弟道:“你再去找钱麻子,向他要一千五百两银票,票面不要太大,大了我找化不开,最好都是三五百两左右……”
张弟发愣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白天星道:“去啊!”
张弟道:“刚才我找他借五十两时,他就要我劝劝你,细水长流,过了今天,还有明天,现在这么大数目,你想他会放心借给你?”
白天星寒着脸道:“不借?嘿嘿!你去对他说:要他放漂亮点,惹火了白大爷,到时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张弟眨着眼皮道:“你喝酒从来没有醉过,怎么今天一醉就变成这种样子?”
白天星怒道:“你懂什么?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你的师兄,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张弟还是站着不动。
白天星醉了,他可没有醉,一千五百两银子,遇上坏年头,不知可救多少命,就算不在乎,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所以,他宁可挨骂,也要把白天星劝回去。明天白天星酒醒了,自然会明白他没有做错。
白天星见张弟站着不动,忽然转向另一边,大声喊道:“老萧,你来一下!”
老萧很快地跑了过来道:“白头儿有什么吩咐?”
白天星道:“去找你们钱老板借一千五百两银票,为了找零方便,票面不要太大。”
老萧道:“是!”
一个道道地地的聪明人。
腿长在他身上,银票在老板口袋里,借到了跑不掉赏钱,借不到与他无关,这种差使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应完一声是,立即飞步奔向后院而去。
这边众赌徒纷纷交头接耳,都觉得白天星今天是真的醉了。
不仅真醉,而且醉得相当厉害,一个人如非醉得神志不清,试问又怎会向钱麻子那种人开口要借一千五百两银子?
不过,大家虽然明知道这笔银子借不到,兴趣仍很浓厚。
今天下家的手气都不错,换谁当庄,都是一样,只要赌局不散,说不定还有得捞进……
白天星大声:“借到没有?”
老萧没有回答,手一伸,台面上立即多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
白天星道:“是不是一千五百两?”
老萧道:“是!”
白天星抓了一把碎银道:“这些拿去喝酒!”
老萧弓腰:“谢白爷!”
一把碎银,至少也有五两。瞧瞧,这份赏钱赚得多轻松。
若是换了别的伙计,听说有人要向他们老板借这么多银子,纵然不给吓昏,必也面有难色,那时赏钱不谈,说不定还会先挨一个大巴掌。
谁说这世上银子难赚?
老萧欢天喜地地走了。这边的一干赌徒,却好像喝了孟婆婆的迷魂汤,一个个瞪着那叠银票,都像痴了一样。
白天星拿骰子在银票点了两下,得意地望着那。褐衣汉子道:“伙计,骰子现在可以打了吧?”
褐衣汉子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财往旺处流——这句话有时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骰子打七点,白天星第一次通吃。
以后,输输赢赢,玩到半夜,白天星收手结账,居然赢八百多两。
大输家是那褐衣汉子,输了九百两。
那褐衣汉子真够风度,输了九百两银子,脸上始终不月兑笑容,看上去好像比赢了九百两银子还开心。
张弟见白天星将一把银票全塞进了口袋,忍不住道:“向人家借来的银子,先拿还给人家啊!”
白天星笑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张弟道:“试什么?”
白天星道:“我赌你拿去还,钱麻子也不会收你的!”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交情够!”
张弟愕然道:“你跟钱麻子这份交情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
白天星没有回答他,却转向那正待离去的褐衣汉子,挥挥手,笑道:“要玩,明天再来,明天天一黑,咱们就上场,好好地玩个痛快。”
褐衣汉子也报以微笑道:“没有问题,明天一定奉陪。”
弦月斜悬,夜深如水。
大街上除了夜归的赌徒,已很少看到人影。
白天星走出热窝,一路轻轻地吹着口哨,心情似乎十分愉快。
感到不愉快的是张弟。
白天星虽然什么事都不瞒他,但跟白天星走在一起,却使他时时都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今晚便是如此。
他知道白天星能向钱麻子借到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定事先耍了什么花招,但他硬是想不出,这一手花招是怎么耍的,以及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来这一手?
白天星并不嗜赌,也并不想在赌台上赢别人的钱,一个既不好此道,又不想发横财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浪掷在赌台上呢?
他想不通。
这也正是他今晚感到满肚子不高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