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 第十三回 一剑败三魔 宝玉明珠藏相府 清歌惊远客 澄波碧海赞词人
第二天,石天成知道了这事,非常高兴,亲自把他们的婚事一宣布,群豪纷纷道贺。傅青主和石大娘并带领他们,攀登剑阁,祭扫桂天澜的墓,韩荆等一干人众,也在墓前流泪致凤仟侮前非,愿以有生之年,竟老友未成之业。
扫墓之后,傅青主凌未风带领群豪,投到李来亨军中。石大成夫妻和徒弟于中、女儿竹君以及张青原等人则留在谷中,守卫藏金,等候搬运。桂仲明和冒浣莲随他们出剑阁之后,便即分道扬镳,迳赴京华。
其时吴三桂的大军已自云南而出湖北,桂冒二人只好取道甘肃,经陕西转入河南,再出河北。冒浣莲易钗而并,与桂仲明兄弟称呼。在迢迢万里的旅程之中,桂仲明灵智初复,样样都觉得新鲜,时时傻里傻气地问这问那,冒浣莲一一耐心解释,活像他的姐姐一般!漫长的旅程,在轻镶浅笑、蜜意柔情之中,一段一段的过去了。桂仲明虽然不解江湖险恶,但有细心谨慎的冒浣莲在旁,总算没有闹过乱子。月缺月盈,冬去春来,他们走了四个多月,在第二年初春时分,踏入河北。冒浣莲舒了口气道:“大约再走十多天,就可以到京城了!”桂仲明道:“一向听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怎的我们一路行来,都没碰过什么人物?”
冒浣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纤纤玉指抵着他的面颊,说道:“我的大爷,咱们干什么来的?你倒希望碰到什么江湖人物来了!我只巴望安安静静到达北京,只有这一段路了,可千万别惹出乱子来!”桂仲明道:“你瞧,我只随便那来说一声,就惹出你一大篇教训来!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怕什么?两人口角生风,说说笑笑的又踏上旅途。
这天他们到了钜鹿,这是一个大镇,他们刚进了城,就见六辆大骡车,在街上行走,把街道都塞满了,车的两旁绒幕低垂,骡夫和跟随骡车的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冒浣莲瞧了一眼,悄悄地对桂仲明道:“这些人一定别有来历,咱们绕道而过,别沾惹他们。”她曾和傅青主到过钜鹿,熟悉道路,带桂仲明通过横街,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投宿。
不料他们刚歇息下来,就听得客店外人声嘈杂,马铃叮当,那六辆大车,竟然也到这间客店投宿哲学认为属性是事物相互联系中表现出来的质的规定性。,桂仲明好奇心起,忍不住出来张望,只见六辆大车,直推到院子里才歇下来,车门一开,每辆大车走出六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共是三十六人,花枝招展,把桂仲明看得呆了#喊浣莲在他背后轻轻一捏,叫他回房,好几条大汉的目光都向他们射去。回到房间,冒浣莲也频觉奇怪,这三十六个少女,个个姿色都不寻常,冒浣莲在苏州长大,苏州美女,自古有名,她都未曾见过这么多佳丽!桂仲明怀疑道:“莫不是抢来的?”冒浣莲笑道:“绝对不会,抢来的哪会大摇大摆从闹市经过!”桂仲明又道:“莫非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请人保送到哪里去?”冒浣莲又摇摇头道:“虽然大户人家,十房八房同住在一起的,有几十个少女,并非奇事。但也绝不可能个个都是这样年青貌美。”说着“噗哧”一笑,伸出食指在桂仲明脸上一刮,道:“怪不得你刚才看得灵魂儿都飞上九天!”桂仲明道:“你别胡说。她们三十六个人加起来都没你这样美。”冒浣莲道:“哎唷,居然懂得讨人欢喜了?不肉麻?”
小两口子吱吱喳喳的猜了一阵,桂仲明又道:“莫非是皇帝挑选的秀女?”冒浣莲笑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假如是皇帝挑选的秀女,穿州过县,大小官儿都要来接应,哪会住这个客店?皇帝的威风哪,你想都想不出!”桂仲明奇道:“难道你见过皇帝不成,说得这样嘴响?”冒浣莲面色一沉,低声说道:“就是见过!”桂仲明见她本来有说有笑,好端端的忽然郁闷起来,慌道:“你这是怎么了?管他皇帝不皇帝,咱们谈咱们的。”冒浣莲叹了口气道:“你的身世已经够凄凉了,我的比你的还要凄凉。你好坏都有父母,我的亲人却只有一个傅伯伯。”桂仲明急忙指着自己道:“还有一个我呢!”冒浣莲给他逗得忍不住又笑起来,推他一把道:“你别歪缠了,我说见过皇帝,那是真的,日后我再细细地告诉你。现在嘛,我要你早点睡觉,明早鸡一叫,我就要你起来赶路。”桂仲明道:“干吗?”冒浣莲道:“咱们有大事在身,少惹闲事。这班人路遥不明,别和他们在一起。老实说,和他们同住这个客店,我也担心。”桂仲明拍拍腰间的“腾蚊”宝剑道:“怕什么?”冒浣莲一把将他推倒地上,道:“赶快睡,我不和你斗口了。”她自己也和衣攒上床去。两人同行万里,凡是住店都是桂仲明睡在地上,冒浣莲独占大床。
桂仲明果然很听话,乖乖地睡了,这晚一点事情都没有,第二天一早鸡鸣,冒浣莲就催桂仲明起来,结了房钱,继续登程。
两人走了三二十里,天色大明,眼前忽然现出一片亮晶晶的水泊,港汊交错,就在大路的旁边无机物更次之。德国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是泛心论的一个典型。,而路的另一边又是高岗密林。桂仲明道了:“这地方形势倒很不错。”冒浣莲道:“啊,我们已到了苏村了,这地方是冀鲁豫三省边境有名的险要之地。我听傅伯伯说,以前有一股强人在这里落草,兼做水陆两路生意,为首之人都是江北大盗,只是行为不正,贪财,绿林英雄鄙其为人,后来又给官军打了一阵,没人帮他们,听说站不住脚逃了,不知是也不是。”桂仲明道:“就是有强盗也抢不了咱们!”正说话间,忽然背后车辚辚,马萧萧,回头一看,那六辆大平和乘马护送的一干人,已赶了上来。
冒浣莲眼利,只见第一辆大车前面挂着一面镖旗,上绣“武威”二字,迎风飘荡。六辆大车过后,殿后的一人,年约四十岁光景,拿着一杆大旱烟袋,口喷青烟,斜着眼睛,看了桂冒二人一眼,似颇惊异,但也不停留,策马疾驰而过。
冒浣莲待大队过了少许,笑着对桂仲明道:“你成天嚷着要见江湖人物,这便是一个人物。武威镖局是南京最出名的一间镖局,缥头就叫孟武威,年纪比我的傅伯伯还大一点,善用独门兵器旱烟袋打穴,我十一二岁时,和傅伯伯到南京曾见过他。听说他的绝艺只传给儿子孟坚,刚才那人想必就是他的儿子。”桂仲明道:“昨天为什么没见着镖旗,也没见这扛旱烟袋的汉子?”冒浣莲道:“昨晚他们进城歇宿,用不着挂出镖旗。你不知道,成名的镖师都有一些怪规矩,比如孟武威,他总是在险要的黑道上,当知有强人伏伺时,就狂吸旱烟,口喷奇形怪状的烟圈,表示是他亲自压镖,平时倒不大吸烟的。这人完全学了他的样儿。我也是见了他的旱烟袋才想起他的来头,昨晚根本就没留意到他是谁。”
桂仲明“哼”了一声道:“你看走眼了,会打穴有什么稀奇?据我看,傍着大车走的两个瘦小汉子,功夫就要比这人高。”冒浣莲凝眸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桂仲明道:“我是练大力鹰爪功的《毛泽东选集》第1卷。文章从哲学上特别是从唯物辩证法的,懂得一些路道。你看那两人这样瘦小,坐的马这样高大。那马却像不胜负荷似的,刚才他们与我擦身而过,我听那沉重的马蹄之声,就知这两人外家功夫已有相当火候。”冒浣莲奇道:“为什么只说相当火候呢?”
桂仲明道:“凡是练鹰爪功、金刚手这类内外兼修的功夫,到了随时随地、或站或坐都浑身是力,不克自制的时候,外家功夫就已到家了。可是内家功夫还没到家。若内家功夫到了家,那股劲力随心所欲,能发能收,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两人外功不错,内功可还未够火候。”冒浣莲笑道:“我连他的外家功夫都看不出来,那更差了。”桂仲明正色道:“不然,你的功力据我看和那两个人差不多,却要比那个孟坚高,你学的无极剑法是上乘的内家剑法,怎可妄自菲薄?”冒浣莲抬头再望,大车已过去约半里之遥,那吸旱烟袋的汉子,还不时回头看。冒浣莲不觉笑道:“这人疑心我们是强盗呢!只不知这南京的名镖头,为什么给三十六个少女保缥,这事可奇怪透了。莫非这批少女,真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请人保送的?可是看来又不像呀!”
说话之间,猛然前面六辆大车,倏地都停下来。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骏马,迎面驰来,掠过大车,快近桂冒二人时,才猛的勒马回头,又狂奔过去。冒浣莲拉拉桂仲明的袖子道:“是那话儿来了!”桂仲明脚步不停,一直向前走去。
骤然间路旁高岗上,射出了几枝响箭,其声鸣呜,甚为凄厉,响箭过后是量变的必然结果。在总的量变过程中有部分的质变,在总,密林中涌出一批人马,约莫有一百多人,霎忽就截断了大路,拦在车队之前。
武威镖局的镖师孟坚本来是押队殿后的,这时已催马上前,狂喷烟圈,起初是一个个的圆形烟圈,接着喷出的几口烟其直如矢,射入先喷出的烟圈之中,烟圈也渐渐四散,漫成烟雾。这是孟老缥头传下的信号,圆烟圈套交情,直烟线表武力。意思是说:“好朋友们,给我们圆圆面(卖人情)吧,不然若用武力,落个两败俱伤,可坏了江湖义气。”
对方阵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袍袖飘飘,意态潇洒,眉目姣好,很像一个女人,他在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把孟坚喷出的烟雾,扇得一千二净,阴声细气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威镖局的少缥头亲自押这支缥。”孟坚也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郝寨主还在此间。既是熟人,请恕礼仪不周,容日后补上拜帖吧!”说罢又喷出几口烟圈,等待对方答话。
在他们两人打话之际,冒浣莲和桂仲明远远地站在路边。冒浣莲道:“果然那几个魔头又回旧地。”桂仲明道:“那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是谁?”冒浣莲道:“我听傅伯伯说过,这人料是三魔之首,十几年前的江湖败类人妖郝飞凤。”桂仲明奇道:“为什么叫做人妖?”冒浣莲道:“因他生得眉目娟秀,常常扮成女人认为:“性、情、才皆善”。清戴震认为,才是性的外在表现:,专迷惑大家闺秀,有人还说他真是个阴阳人,所以叫他做人妖。可是他的武功也真好,有几个侠客想除他,都给他逃掉了。后来大约是年纪大了,扮女人不灵了,这才落草为寇的。”桂仲明又好奇问道:“什么叫做阴阳人?”冒浣莲粉脸通红,大力柑了一下,说道:“别问了,赶快看吧,你看他们就要动手了。”桂仲明出其不意地给她柑了一下,“唷”的一声叫了出来,幸得那两批人都很紧张,谁也没有注意他。
郝飞凤慢条斯理地又举起扇来,扇了两扇,低声笑道:“少镖头和我们搭什么架子,猛喷烟圈?咱们开门见山,你要我们帮你圆这个面子,那也成,但你也得替我们圆个面子。”
孟坚接了这支缥后,一见要保送的竟是三十六位美艳如花的少女,心里当然觉得十分奇怪,但他恃着父亲的威名,插了镖旗,也竟挑起大梁,从苏州直保到此地,一路虽碰过三四次黑道人物,但只须喷出几口烟圈,也就把对方吓退了。不料一踏入河北,却碰上这三个硬对头。正在忐忑不安,一听郝飞凤的话似有商量,急忙问道:“郝寨主有什么吩咐,我孟坚做得到的,一准办到。”
郝飞风又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将扇一指大车,我们不劫你的镖,只是要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孟坚听赦飞风说不劫他的镖,心中大喜,连底下那句话都未听全,就拱手说道:“多谢寨主借路。”郝飞凤冷冷一笑,哭声说道:“你车上的红货(金)白货(银)我全不要,这三十六个女娃子,你得给我留下,少一个也不成!”孟坚强抑怒火,一摆烟袋,亢声问道:“郝寨主,这是怎么个说法。”赦飞凤阴恻侧的说道:“从来保镖的都是保红白财货,没有保人的,我不要你的货,只要你的人,这怎能算是劫镖?”孟坚给他气得髯眉倒竖,骂道:“怪不得人家骂你是江湖败类,武林人妖,冲着我武威镖局的缥旗。你要放肆,那可不成!”郝飞凤将折扇扇了两扇,大笑道:“就是你老子出马,也得给我留下。你招子(眼睛)放亮一点,凭我这把铁扇,要你这三十六个女娃子并不过份。”孟坚瞥了一眼,见那扇子乌漆漆的闪光,“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是铁扇帮的,那更好了,我就凭这杆姻袋,斗斗你那把铁扇。”
铁扇帮是长江以南的一个秘密帮会,帮主尚云享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可是手底极辣,黑白两道全不卖帐,碰到财物就要拦截。郝万凤穷途落魄,曾去投他,他本待不收,不知怎的,却给郝飞凤迷惑往了,终于让他做了帮中的一个香主。郝飞凤也就是靠了铁扇帮的名头,才能重回旧地,再立门户的。
孟坚年虽四十,可是一向靠着乃父声威,保镖以来,从未与硬手动过真力真枪。而他那铁烟杆打穴的功夫,也的确算是一门绝技,因此久而久之,他也自以为可以称雄一时了,今日见着这三个魔头,虽然不无顾忌,但一给他们挤得下不了台,也自动了真气,烟杆一指,便待扑上。
郝飞凤轻轻一闪,并不接招,笑道:“你要和我动手呀,那可还差着点几,三弟来把他拿下,背后一个粗豪汉子,应声而出,右手单刀,左手铁盾,拦祝合坚喝道:“我倒要看你孟家的打穴功夫!”这汉子正是三魔柳大雄。
孟坚心头火起,更不打话,铁烟袋当胸打去,柳大雄举盾一边,烟锅当的一声打在盾上,未烧完的烟丝,给碰得直飞出来点点火星,倒溅回去。柳大雄单刀在盾下倏地攻出,斩孟坚手腕。孟坚武功也非泛泛,手腕一顿,铁烟杆横里一荡,把单刀荡了开去,大喝一声,斜身滑步,烟锅已自向柳大雄背后“魂门穴”打去。柳大雄反手一迎,烟锅碰在盾上,他顺着这拧身之势,刀光一转。反取中盘。盂坚连跳两跳,才避开这招。
桂仲明和冒浣莲伏在路旁,看这两人厮拼,只见孟坚如怒狮猛搏,铁烟袋点打敲劈,可总打不着敌人的穴道,柳大雄以铁盾掩护单刀,带攻带守,打得十分激烈,再打了一会,孟坚渐渐落在下风。本来论功夫技业,他和柳大雄原不相上下。只是柳大雄是个剧盗,见过许多阵仗,孟坚和他一比,可就差得多了。打到分际,柳大雄左手盾牌虚幌一招,身形向下一扑,单刀绕处,直向他下三路斫去。孟坚霍地道步,铁烟杆“倒打金钟”,指向敌人背脊“天枢穴”,柳大雄大吼一声,身形暴起,铁盾“横托金粱”,用力一磕,石手单刀,顺着烟杆,向上猛削,孟坚若不撤手,手指非给削断不可。桂仲明伏在路旁,见到孟坚危急,偷偷地对冒浣莲说:“且待我助他一下,冒浣莲未及拦阻,桂仲明已倏然出手,一枚金环,迳自飞去。这枚金环,打得正是时候,柳大雄看看得手,忽听得“当”的一声,单刀已给金环荡开。收刀一看,只见刀锋也被碰损,缺了一个小口。孟坚莫名所以,拖着烟杆,踉踉跄跄的道了几步。
桂仲明暗器打得十分神妙,两边的人又全都注意孟坚和松大雄的厮斗,竟然没人知道暗器从何而来。柳大雄横刀举盾,高声喝道:“哪个不要脸偷袭大爷的站出来,咱们明刀明枪决个胜负。”
孟坚幸得这一枚金环,保了武威镖局的声威,情知自己不是人家对手;拖着烟杆疾退。郝飞凤撮唇打了个胡哨,只见一骑健马,倏地冲去,马上人往下一跳,拦着孟坚,笑嘻嘻地道:“孟少镖头,你别走!”这人是江北三魔中的第二魔沙无定,也是刚才策马探镖的人。
才解困厄,又遇强敌;孟坚正在心慌,猛然间大车队中,也飞冲出两骑健马,孟坚一看,却是那两个黑瘦汉子,这两个汉子下马叫道:“孟爷请道!”其中一人赤手空拳便去强抢沙无定手中的大枪。另一人也以赤手空拳,迎上了道来的柳大雄。
孟坚惊异得几乎喊出声来,这两汉子就是当日请他来保镖的人,当时他们自称是一个富户的管家,名叫陆明陆亮,是两兄弟,倚靠南京另一个武林崩辈的面子,来央求武威镖局保镖的。孟坚看他们骨瘦如柴,当时还暗笑怎的这个富户如用“烟精”来作管家,根本就料不到他们身怀绝技。
这两人一出手竟是北派的鹰爪功夹以擒拿手,十数招一过,看得孟坚目定口呆。沙无定的大抢,长七尺有余,一簇血挡四面裁张,足有斗篷大小,挑扎扑打,虎虎生风,论功力比柳大雄还强许多,但陆明只凭一双肉掌,已是足以抵敌。沙无定一抢紧似一枪,兀是刺他不着。那边的陆亮独战柳大雄,竟然欺身直进,硬用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去抢柳大雄的串刀,不过片刻就占了上风。
孟坚在一旁看得倒吸凉气,心中叹道:“休了,休了!这两人身怀绝技,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还夸大口,作保缥,传出岂不笑折别人牙齿。今番纵保得着这支缥,也折了名头!”看两人越打越烈,鹰爪功擒拿手,招数精奇,自己见所未见,越看越怪,不禁皱眉想道:“这两人功夫远在我上,怎的颠倒请我来做保镖,若不是存心戏弄,一定内有隐情。”
这时刻,两对厮杀,功夫也已分出强弱。沙无定招熟力沉,还自抵挡得住,柳大雄的单刀在酣战声中,却竞给陆亮一把抡去,只剩下一面铁盾,且战且退。赦飞凤相貌像个女人,功夫却极利落,轻轻一纵,拦在陆亮面前,铁扇一指,直点陆亮面门,左边一立,轻轻向上一托,陆亮双肩一晃,急忙倒纵出去,郝飞凤这招名叫“颠倒阴阳”,与擒拿手有异曲同工之妙,胳膊苔给他一托一拗,这条手臂就算卖给他了。
郝飞凤救出了柳大雄,尖声怪气地叫道:“二弟请退下。”沙无定力刺三枪,把陆明迫过一侧,撤枪疾退,气喘吁吁,站在郝飞凤身边。
陆明陆亮并肩站立,郝飞凤展开铁扇,扇了两扇,怪声笑道:“陆家兄弟真好功夫,我不自量力,要请两位一同指教!”陆明陆亮都是心头一震,想道:“人妖”真个“神通广大”,我两兄弟早已退出江湖,他竟一口就能喝破来历。
郝飞凤铁扇一指,又洱尖声叫道:“两位陆师父不肯赐教么?”陆明、陆亮大怒,左右一分,双双扑上,喝道:“今日定要擒你这个人妖!”郝飞凤嘻嘻一笑,滑似游鱼,在两人掌底钻了出去,说道:“你们有这能耐?”反手一扇,就和两人斗上了。郝飞风扇子使开,也是一派点穴家数,但却比孟坚的打穴厉害许多,他身法又极其轻灵,一把扇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全是指向两人的致命穴道,他左手也不闲着,右手扇子打出,左手跟着就是一掌,用的竟是刀剑招数,这种怪招,陆家兄弟还是初次遇上。幸得他们的鹰爪功擒拿手也有了相当火候,而且相互配合,威力更增,郝飞凤这才不敢过份迫近。
三人走马灯似的厮杀了一百来招,赦飞凤怪招层出不穷,陆家兄弟拼命支持,兀是守多攻少。桂仲明看了许久,摇摇头道:“这两个汉子要糟。鹰爪功擒拿手原是利于攻而不利于守,他们给敌人迫得要撤掌防守,只怕没多久就要落败。”
果然再打一阵,两兄弟毅然狂叫,往后便跑。但郝飞凤招法比他们更快,身形一起,又绊着他们。口中叫道,“二弟三弟,你们去抢大车!”
沙无定、柳大雄一声呐喊,率领百余帮匪,狂风一般卷将过来。郝飞凤尖声叫道:“只要人,不要货,算留给盂老头子一点面子。”孟坚气得焦黄了脸,抡铁烟袋拼命敲击,混战中沙无定一枪将他的烟杆挑上半空,旁边的帮匪抛出绊马索,将他绊倒,柳大雄双手扣住他的脉门,将他缚在路旁的树上。其他护车的壮汉,虽然也有武功,怎禁得帮匪人多势众,转瞬之间就给迫到一隅,眼睁睁地看着沙无定、柳大雄领着帮匪,扑奔大车。
桂仲明和冒浣莲伏在路旁,离大车约有十来丈远。冒浣莲本来屡次禁止桂仲明出手,这时见帮匪拉开大车绒峰,里面少女尖声哭叫,不禁柳眉倒竖。桂仲明道:“这帮贼人欺侮娘儿,咱们揍他!”冒浣莲一跃而起,叫道:“好,你对付那两个头领,我去赶开匪徒。”
桂仲明解下腾蚊宝剑,如巨鸟腾空,几个起落,已是落在车队之前。十多个帮匪舞动刀枪,上前拦阻,桂仲明圆睁双眼,大喝一声,腾蚊剑向前一抖,银虹疾吐,把十多把刀枪全都削断,沙无定见状大掠,斜刺里一枪刺出,桂仲明一个旋身,又是一声大喝,宝剑起处,只听得“咔嚓”一声,沙无定四十二斤重的大枪,也给折断了,震得他虎口流血,拖着半截枪急忙奔命。
在桂仲明大显神威之际,冒浣莲也已赶到现场,那些帮匪正在撕绒幄、砸车门,冒浣莲扬手就是一大把夺命神砂,宛如洒下满天花雨。那些帮匪也都是老于江湖的了,一中暗器,只觉又麻又痒,有人叫道:“这是毒砂于!”冒浣莲一声冷笑,玉手连扬,喝道:“不是毒砂子你们也不知道厉害!”帮匪发一声喊,四下奔逃。冒浣莲双眼滴溜溜的一转,只见第三辆车上,还有几个帮匪,站在车顶,他们已抢出几名少女,用作掩护。冒院莲大怒,放下神砂,拔出佩剑,一跃而上,剑走偏锋,捷似灵猫,娇叱两声,两名帮匪中剑扑倒,冒浣莲一腿将他们从车顶扫下,挺剑便奔第三名帮匪,那名帮匪将挟持着的少女向前一推,冒浣莲手腕倏翻,剑锋左倾,向空档奔去,剑法迅疾异常,本意这名帮匪也易了结,不料一剑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碰了回来,原来是刺在上面盾牌上。
这名帮匪是柳大雄,他领头抢上中间的大车,砸开车门,只见六名少女美艳如花,眼都呆了。他看了一阵,将其中最美的少女挟出,冒浣莲已抢了上来。他舍不得放开,竟然在车上负隅顽抗。
冒浣莲连刺数剑,都被柳大雄巧妙挡开。他挟少女为质,以铁盾掩护,冒浣莲武功虽比他强,投鼠忌器,急切间却是奈何不得。柳大雄见冒浣莲一剑紧似一剑,应付也感为难。蓦然间他抓起少女拄外一抢,以进为退,引开冒浣莲的剑,哈哈大笑,往后一跃便侍翻下大车,那料笑声未绝,后心忽然一阵剧痛,不由得双手松开,人也像断线风筝一样跌了下去,原来桂仲明在追赶沙无定时,百忙中回头一瞥,见冒浣莲尚在大车上与人拼斗,随手发出一枚金环,打中了柳大雄后心穴道。
冒浣莲正自气红了限,也待挺剑跃下大车,那少女刚好落下,她只好插剑归鞘,以手接下,轻轻抚拍少女,说道:“姐姐受惊了!”那少女惊魂稍定,发觉自己在男子怀中,急忙双手一推,那料手所触处,却是软绵绵的一团东西。
冒浣莲扬砂拒敌,拔剑救人,紧张中竟自忘记了自己易钦而并,是个“男儿”,给少女一触,才猛的醒起,急忙放开了手,在少女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别声张,我和你一样,是个女人。”
那少女裣衽致谢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冒浣莲红着脸说道:“你别叫我姐姐,我就领你的情了。”那少女也算机灵,急忙换过口道:“多谢公子!”冒浣莲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怎样来的?这些姑娘是你的姐妹吗?”那少女眼圈一红,答道“我叫紫菊,是苏州城的歌女,给人买来的,这些姑娘,我早先都不认识,听说也是买来的。”冒浣莲还待再问,忽见下面乱成一片,帮匪四下奔逃,桂仲明向她大声呼唤。
那边,桂仲明在发出金环,打倒柳大雄之后,再向前追,帮匪畏惧宝剑,纷纷躲避,郝飞凤放开陆家兄弟,赶了过来,也兀自镇压不住。
郝飞凤未见敌人,陡见剑光,心里一惊,已觉冷气森森,寒光劈面。他仗着身法轻灵,连避三剑,自知不是对手,待第四剑斩来时,急忙向后一跃,铁扇子唆地出手,迎着剑锋扫去。
桂仲明正杀得性起,忽听得剑尖嗡嗡作晌,火星乱飞,十几枝短箭向自己飞来,他双足一点,平地拔起三丈来高,宝剑在半空划了一道弧形,把那些短箭扫断,这才轻飘飘落在地上。只这样被挡了一挡,郝飞凤已到河边,扑通一声,借水而逃。原来这手是郝飞凤救命的绝招,那把铁扇子藏有机关,给宝剑截断后,十几条铁扇骨,都化成利箭,向敌人发射。他以往曾有几吹被侠义道追杀,就是仗着这手绝技,得以死里逃生的。幸好桂仲明武功深湛,要不然还真避不开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沙无定最先逃跑,却及不上郝飞凤迅捷,刚刚奔至河边,桂仲明扬手一圈金环,将他后脑打裂,登时毙命,帮匪呼啸,没命奔逃,桂仲明顾不得追赶,先自回来寻觅冒浣莲。
冒淀莲听得呼唤,跳下大车,顺手一剑,挑开孟坚的缚绳,盂坚淤红了脸,在道旁拾起那根铁烟袋,低声道谢,敲燃火石,狂吸旱烟,掩饰窘态。
陆家兄弟周围检视一番,只有两辆大车,被砸烂车门,撕破绒幔,其他全无损失。急忙拱手向桂、冒二人称谢,请问姓名,他们心中极其骇异,尤其对于桂仲明的武功,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桂仲明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剑法和暗器精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桂冒二人未及答话,孟坚忽在背后冷冰冰他说道:“两位陆大爷,这趟镖我们退了。此去北京已是坦途,用不着我来保,也不需要我来保。”陆明将他一把拉住,急忙说道:“孟镖头,这是怎么说的?全仗贵镖局威名,我们才能从苏州一直平安至此。在这个地方,虽然遭了一点挫折,胜败也是兵家常事嘛。咳,莫非你怪我们兄弟两人,我们替你赔罪。”说罢兄弟两人双双作揖。孟坚尴尬得很,可又不能再发脾气,桂仲明也上前来劝,孟坚叹口气道:“两位陆大爷武功真高,这两位达官武功更高,武威镖局得保声名,全靠你们,回去我就禀告家父,把镖局歇了。然后再酬谢各位。”他这说的可是真话,他眼见今日诸人,武功一个比一个高,不禁心灰意冷,再不想吃这口江湖饭了。
两陆微微一笑,将事揭过,桂冒二人,随便捏了个假名,寒暄几句,也待告辞走小路。陆家兄弟拖着不放,力劝他们一道,同路进京,桂仲明瞧了冒浣莲一眼,冒浣莲忽慨然说道:“既然两位这样热心,咱们就叨光托荫吧。”两陆大喜,立刻让出两匹马,修好大车,就请桂冒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两陆拿话套问桂冒二人,冒浣莲机灵得很,含糊应过。她拿话套问两陆,两陆也含糊应过,问得紧时,只是答道:“到了京城,我两兄弟自当请尊驾到我主人家中,赔罪道谢。”冒浣莲知道“交浅言深”,乃是江湖大忌,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至于孟坚,则一路默不作声,兴趣累然,虽然满月复疑团,却不愿开口说话。
走了十多天,到了北京,桂仲明见城墙高峻,西山巍峨,‘营殿连云,屋宇相比,端的是雄伟壮丽,’气象万千。他久处深山,几曾见过如此景象。正自心胸舒畅,眼花撩乱之际。忽听得孟坚冷冷问道:“陆大爷,镖已押到京城了,请问在哪里交卸?”陆明扬鞭一笑,说道:“纳兰相府!”
孟坚吃了一惊,反问道:“纳兰相府?”陆明又微微笑道:“正是纳兰相府。”孟坚沉着眼道:“那么两位是相府的教师爷了。”陆明陆亮同声说道:“不敢!”孟坚心中愤怒,口里可不敢说出来。陆明何等老练,早已看出,急忙陪话道:“不是我兄弟俩故意戏耍老哥。这是我们相府师爷的主意,我们只是依令而行。”冒浣莲问道:“那么这三十六位少女,也是相爷买的了?”陆明道:“正是”相府的师爷叫我们出面,央求南京的童镖头,转请贵镖局保护,就是怕路上出麻烦,所以借你们的镖旗镇压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强盗。”孟坚“哼”了一声,想道:“原来你们只是把我们看做纸糊的姜太公,顶看不顶用,只可用来吓小鬼的,真正碰到硬把子,还得你们两兄弟出阵,所以你们不动声色地跟在车旁。只可惜真碰到硬把子时,连你们俩也抵挡不住。”他拨转马头,拱拱手道:“按规矩,我们该到镖主家里交卸,但相府门高,我辈校厚可不敢进去。两位教师替我们美言一句,这镖你们自己去押回吧,我孟坚领情。说罢,对桂冒二人,再深深一揖,表示谢意。不听劝阻,拨马便走。他心中对二陆和童镖头都很不满,只是深深感激桂冒二人。
桂仲明见他负气而行,心中暗道:“这人倒也是个血气男子。”他拉着冒浣莲正想告辞,陆明却又上前拦阻道:“这次多得两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浅言深,如两位兄台尚未有落足之处,就请到相府里去谋个差事如何?”桂仲明怫然不悦,几乎就要发作,不料冒烷蓬却是喜形于色,连声笑道:“多谢两位教师爷关照,我们也不客套推辞了,若然得在相府安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会意,立刻装出笑容,连声道谢。
大车在京城街道上长驰而过,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莲再问相府买这三十六个少女干嘛?陆家兄弟这时已把两人当做自己人,不再隐瞒,告诉他们道:“这三十六个少女都是相爷暗中请人在苏杭两地搜买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数是贫寒人家的标致女儿。也难为买的人选得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至于为什么买的,那我们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为什么买的,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原来纳兰容若虽是当时第一才子,尤以向名冠于全国,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却是个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着是宗室内亲,又善奉承,从部曹微职一直升到当朝的大学士(宰相)。他见顺治和康熙两个皇帝都很注重文学,便暗地里招纳了许多文人供养在家,做了许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献进宫去,博取皇帝欢心。纳兰容若自幼在许多人才熏陶之下,加以天资聪敏,因此年纪轻轻,便成一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龄相差不远,见他如此才学,宠爱异常。因此有人说,明珠之能做到大学士,得他儿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场一件异事。
有一天纳兰明珠陪着康熙在西书房闲话,说起在庄子南华经里的一段故事,记不清楚,叫内监取书来查,那内监错拿了老子的道德经,康熙跺着脚骂道:“蠢虫!”又叹口气对明珠道:“这班蠢物真是讨厌,从来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么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乏那么几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替朕添香夜读。想那南唐李后主,虽是亡国之君,却有大小周后,娴熟同章,精通音律,风流韵事,万古流传,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听了,因事涉内廷,不敢作声,但心中却有了一个打算。
明珠回府之后,想起苏杭州,山川秀美,灵气所薰,素多美女,立刻打发家人到苏杭一带挑选那些体态苗条,面貌清秀的标致女孩儿,准备收在府中,请文人学士教会诗书,琴师舞娘训练歌舞。训练成功之后,再偷偷献给皇上。但明珠为了沽名钓誉,不敢公然以相府之名,请地方官派兵护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师爷定下计策,叫陆明、陆亮两个武土出面,转请武威镖局,护送来京。
陆明陆亮将三十六名少女,送到相府之后,明珠自然十分高兴。但因他一心盘算怎样训练的事情,对陆明陆亮保荐桂冒二人,却不耐细听下去,随便把手一挥,说道:“既然你有两个朋友要进来,就安插他们在园子里看园吧。”这个差使,等于仆役,两陆对桂冒说及,都觉不好意思,却不料二人一口就答应了。
桂冒二人进了相府之后,一心想见纳兰容若,好探听张华昭的消息,不料一连两三个月,都没见着。看守花园,又不能随便出去,闷得桂仲明什么似的。冒浣莲虽然不时安慰他,但想起吴三桂举事之后,外头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来春去,转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时分,桂仲明被遣去监督修理园子的工人,冒浣莲一人独自在花径徘徊。不知不觉,通过假山石洞,来到了园子深幽之处,只见林木葱郁,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梢之间,景色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喊浣莲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话说得果是不错!”正呆想间,忽听得有音乐之声远远飘来。她不觉循着乐声寻去,绕过几处假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一面水平如镜的荷塘横在面前,池搪上千百朵红莲,都已开放。四面红莲围绕中,池中心又有几十朵特别盛开的白莲,宛如累衣仙女,立在水中央,池塘周围有白石为栏,池上有小桥九曲,蛾蜒如带,池中的一个小享上面有几个舞娘翩翩起舞,亭中有一个少年公子,独自弹琴。那几个舞娘,就随着琴声,且歌且舞。
冒浣莲妙解音律,远听琴声,只觉一片凄苦情调,不禁呆了心想:纳兰容若富贵荣华已到了顶点,年纪轻轻,才名绝代人更是古今罕见,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觉步上小桥,向池塘中央的享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声嘎然而止。只听得纳兰容若说道:“这一首不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给我按谱唱吧。”说罢,又弹起琴来,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下小桥。
冒浣莲听得“紫菊”二字,觉得这名字好熟,正思索间,琴声已起,其声凄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峡猿啼,驳人夜泣。一个少女,面向纳兰,背向浣莲,按谱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记绣塌闲时,并吹红圃;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飘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缀,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歌声方停,一声裂帛,琴弦已断了几根。纳兰容若推琴而起,叹了口气。冒浣莲听得如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进园子里来,就听得人说,纳兰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还是这样哀痛。这首悼亡词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几句,想道:“难道年少夫妻,恩深义重,真是易招天妒吗?”想到这里,不禁心里笑道:“怎的这样容易伤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对无生爱侣。”她想着想着,自觉比纳兰容若“幸福”多了。
这时那个歌女回转头来,见冒浣莲站在享前,忽然“咦”的一声,低低叫了出来。冒浣莲一看,认得她就是当日自己在大车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这样熟。冒浣莲急忙向她打个眼色,跨进享来。
纳兰容若听得紫菊低叫,抬起头来,见一个俊俏少年,卫士装束,不觉也有点惊诧,问道:“你是谁?你喜欢听琴?”冒浣莲道:“我是看园的。公子,你这首‘沁园春’做得好极了,只是太凄苦了些。”纳兰容若奇道:“你懂得词?”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稍微懂得一点。”纳兰容若请她坐下,问道:“你觉得这词很好,我却觉得有几个字音好像过于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莲道:“公子雅人,料不会拘泥于此,主代之向,先行音乐,而后按声填词,尤以周美城、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辫病却在削足适履,缺乏性灵,所以苏(东坡)辛(弃疾)出,随意挥洒,告成词章,倚声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时却又伤于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纳兰容若听得铮圆了眼!
冒浣莲对词学的见解和纳兰容若完全一样,令纳兰容若惊奇的是:以冒浣莲这样一个“看园人”的身份,居然讲得出这番话来。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莲的手,说道:“你比那些腐儒强得多了!怎的却委屈在这里看园?”冒浣莲面上发热,紫菊在旁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冒浣莲不自觉地把手一摔,纳兰容若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蹬!蹬!蹬!连退三步,连忙扶着栏杆,定了定神,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俊的功夫!”他还以为冒浣莲怀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显出一手。
冒浣莲一摔之后,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却还不自觉的露出女儿本相,岂不可笑?纳兰容若又道:“我有一位书僮,也像你一样,既解词章,亦通武艺。你有没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见一见面。”冒浣莲大喜,连忙答应。纳兰容若洒月兑异常,携着她的手,步下小桥。他是把冒浣莲当朋友看待,以相国公子和“看园人”携手同行,在当时可是个震世骇俗之事。
冒浣莲见他纯出自然,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出享子。
两人走出亭子,转过山坡,穿花拂柳,盘旋曲折,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上面异草纷垂,把旁边房屋悉皆遮住。那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挂柱,索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幡屈,幽香阵阵,扑入鼻观,比刚才的荷塘胜地,更显得清雅绝俗,冒浣莲赞叹道:“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这样的人才配住。”纳兰容若骤遇解人,愁怀顿解,兴致勃勃地替她解释:那牵藤附葛的叫“藤萝薛荔”,那异香扑鼻的是“杜若衡芜”,那淡红带软的叫“紫会青芷”这些异草之名,都是冒浣莲在“离骚”“文选”里读过的,却一样也没见过,这时听纳兰容若一一解释,增了不少知识。
两人一路清谈,不知不觉穿过藤蔓覆绕的游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厦。这间大厦,连着签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群墙下面是白石台阶,凿成朵朵莲花模样,屋子里是大理石砌成纹理,门栏窗户,也都细雕成时新花样,不落富丽俗套。四面香风,穿窗入户。纳兰容若说道:“在这望煮茗操琴,焚香对奕,当是人生一乐。”说罢拍了几下手掌,唤出几个书傻,说道:“上去请昭郎来。”不一会上面下来一个英俊少年,冒浣莲一眼瞧去,正是当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张华昭,只是他比前略为清瘦,从抑郁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张华昭见着冒浣莲也是一呆,心想:这人面貌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来。
三人在庭院中茶靡架下,围着一张大理石偻花桌子,盘膝而坐,旁边水声混淆,出于石洞,上则藤萝倒垂,下则落花浮荡,院子外有一丛修竹,高越短墙。蝉声摇曳其间,宛如音乐,浣莲道:“真好景致。”纳兰容若见桌上有棋抨一局,未敛残棋,忽然起了棋兴,对冒浣莲道:“你们两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张华昭道:“公子既有棋兴,何不和这位兄台对下,让我开开眼界。”纳兰容若笑道:“局外观棋,更饶佳趣。”说着已把棋子摆了起来。张华昭瞧了冒浣莲几眼,越看越觉面熟,心念一动,拈着棋子说道:“好,侍我输了,公子再给我报仇。”他第一步就行了个当头炮。
纳兰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张华昭一开局便着着进攻,进中兵起连环甲再出双横车,七只棋子,向对方中路猛袭。冒浣莲沉着应战,用屏风马双直车坚守阵地,着法阴柔之极,行至中变,已带攻带守,反夺了先手。纳兰容苦笑道:“昭郎,你这是吴三桂的战法!”张华昭愕然问道:“怎么?”容若道:“吴三桂这次举事,声势汹涌,王辅臣在西北起兵,尚耿两藩又在南方遥为呼应,吴三桂亲自率领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占全国心脏。攻势是猛烈极了,但依我看来,非败不可!张华昭道:“那你是说,我这局棋也和他一样,输定了?”纳兰容若笑道:“那还需说?”说不多久,冒浣莲大军过河,张华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败相。纳兰容若忽正色说道:“按说我们嫡洲人,入关占你们的地方,我也很不赞同。只是吴三桂要驱臃复明,那却是不配!”冒浣莲冷冷说道:“这不像是皇室内亲说的话。”纳兰容若蹙眉说道:“看你超迈俗流,怎的也存种族之见?满汉两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红的,他们原应该是兄弟。满洲贵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见得在贵族中就没有清醒的人!”冒浣莲暗暗叹道:“他的父亲是那样污浊可鄙,他却是如此清雅超拔,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真是荒谬的了。”纳兰容若又道:“其实,朝廷怕的不是吴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来亨,他兵力虽小,威胁却大。“这次朝廷派兵去打吴三桂,分了一路兵扑李来亨,在三峡险要之地,给李来亨伏兵出击,全军覆没。”冒浣莲大喜说道:“他们打胜了!”一不小心,给张华昭吃了一只马,纳兰容若惊异地望她,冒浣莲自觉露迹,急忙低下头来用心下棋,结果因子力少了一马,给张华昭以下风抢成和局。
纳兰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现在轮到我来领教了。”正摆棋子,忽然丫鬟传报,夫人有请,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问了冒浣莲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张华昭跟着出去,冒浣莲走在后面。忽然张华昭回手一扬,冒烷接急忙伸手接着,手指一捏,是一个小小的纸团。
冒浣莲把纸打开,只觉一阵幽香扑鼻,上面写着“今夜请到天凤楼”几个小字,色泽淡红,纸上还有一两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觉心中自笑:“张华昭和纳兰公开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风雅,以指甲作笔,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张华昭心思灵敏。对奕之时,时有落花飘下,当时见他用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却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来书写文字,出手之快,令人吃惊,不但瞒过了纳兰公子,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冒浣莲目送纳兰容若和张华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拥之中,从侧门走回大院。她也缓缓而行,从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觉路上碰见的人,似乎都在用着惊异的目光注视自己。
绕过假山,穿过花径,走了一会,见桂仲明和园中的花工迎面走来,冒浣莲叫他一声,桂仲明却把头别过一边,不理不睬。花工毫不知趣,在旁边嗦嗦叨叨地说道:“你这个同伴要发迹了,我们的公子呀,什么大官来拜访他,他都懒得去见,偏偏对你的同伴要好得紧,拉他的手在园子里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着得意了,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老朋友啊!”桂仲明“哼”了一声,肩头一耸,花工正搭手上来,忽然,“哎哟”一声,跌倒地上。桂仲明转身便跑,冒浣莲飞步急赶,尖声呼唤。
桂仲明叹了口气,回头说道:“你还追我作什么?”冒浣莲又气又恼又好笑,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人呀,就像你的父亲,你忘记我是男子打扮了吗?他要拉我的手,难道我也要像你摔花工一样,把他摔个半死?”桂仲明听她说到“就像你的父亲”这句话时,如中巨棒,想起自己父亲因误会而迫死养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时愤火全消,但仍绷着脸说道:“我就是不高兴你和这种少爷亲热!”冒浣莲盈盈一笑,低声说道:“你说他是哪一种少爷?他这种少爷可与别的少爷不同。”说罢把纳兰容若的行径胸襟,细细对桂仲明剖解。桂仲明听得连连点头,不再言语。
冒浣莲待桂仲明完全平静之后,问他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桂仲明道:“陆明陆亮今日从相府那边过来,我正在监工,他拉着我对我说,昨晚他们轮值,忽然发现武林高手从四府一座楼顶一掠而过,只看那身轻功,就比他们高明得不却多少倍,他们不敢追赶,想请我们助他一臂之力,这几晚给他们巡视门户。你不在身边,我拿不定主意。你说我们犯不犯得着真的给他们做看门。”冒浣莲想了一想,说道:“答应他们吧。我们虽不是替相府看门,也要会会这位武林高手。”
说话之间,那个花工已从地上爬起,走了过来。冒浣莲道个歉迎上去问道:“天凤楼是不是在西院。”
花工点头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纳兰公子的书房。”他睁大眼睛,瞧了瞧冒浣莲,忽然拱手说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凤楼当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冒浣莲笑而不答,谢过花玉拉着桂仲明各自回房休息,准备养好精神,夜探天凤楼,访寻张华昭。
两人睡了个午觉,再出来时,只见园中香咽潦绕,花影缤纷,所有不是应节开花的树,虽无花叶,也用各色绸缕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真是个花团锦簇、富丽异常。冒浣莲拉着一个小厮问道:“怎的今天园子里布置得这样华美?”那小厮伸伸舌头道:“中午时分,三公主驾到,你都不如道吗?你出园看看,那銮舆车仗,排得多长?三公主和我们的相国夫人,交情最好,以前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一住就是几天。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几个月才来。”冒浣莲听后,想起早上纳兰公子被夫人匆匆召去之事,大约是和三公主之来有关了。
到了晚上,园子里的景色更美,小河两岸的石栏,挂满许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绿树枝头,又遍缀水晶葡萄,作为装饰,上下争辉,水无焕彩,把园子装点得似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桂冒二人,却是无心鉴赏,听得打过三更,各处沉寂之后,两人换过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展开绝顶轻功,迳自扑奔西院,找了许久,才在离雕栏玉砌的重重院落之间,看到古槐树荫下,红楼掩映,上面彩纱宫灯,缀成“大风樱”三字。冒浣莲大喜,对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逻,我进去探张公子。”
冒浣莲飘身而上,在每一层楼翘出来的檐角,都停了一下,张望进去,却是奇怪,楼房都是空无一人,直上到顶楼,方始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声调十分幽怨。
冒浣莲贴耳在纱窗上,只听那女子说道:“人们都羡慕荣华,帝王之家是荣华极致。我却只知道:深宫如鬼域,度日似长年。我还算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来,后来又和你认识,你们像一股清风,给我揭开深宫的帘幕,看到一点点外在的阳光。我的姐妹,她们更惨。名为公主,如受制于保姆,莫说父王不易见,就是嫁出之后,一生见不着附马,也属寻常。张公子,你就一点也不可怜我吗?”冒浣莲听得大惊,悄悄用指在纱窗挖了一个小洞,张眼一看,只见壁面坐着一位旗装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对面站着的英俊少年,正是日间所见的张华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么王公?怎的她会和张华昭这样厮熟,深更时分,在高楼之上谈心?正疑惑间,张华昭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忽然背着公主把手一扬,一个小纸团,恰恰穿过纱窗上的小孔飞出。冒浣莲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过一会再来!”正当此际,忽听得外面一声清啸。正是:
深院闻私语,中宵传怪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