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鸟 第一章 烟锁长堤柳 剑飞残月天
杨柳岸,晓风残月。
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沈胜衣一身白衣,独立在月色柳影之中。
人与绿杨俱瘦。
风吹,柳舞,人也似要凌波飞去。
人毕竟并未被风吹走,雾却已随风飘来。
烟雾。
烟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一身白衣,头上一顶白范阳笠子,低压眉下,遮去了一大截面庞。
这个人身材同样瘦长,右手低垂,左掌一支长剑。
绿鲨皮鞘,黄金套口,剑长足有六尺,名副其实,的确是一支长剑。
这个人一移步,地上就是两个脚印,一个圆洞。
敢情这支剑还是这个人的手杖?
这个人走得很小心,脚步起落,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这个人从沈胜衣背后走来。
沈胜衣竟似完全没有觉察。
七丈已走过,还差一丈。
一丈对别人来说也许仍远,对这个人来说,却已足够有余。
别人的剑不过三尺五。
这支剑,六尺!
这个人立即收步。
沈胜衣几乎同时回过身来。
巧合!
沈胜衣一笑。
这个人一怔,手一紧,哧的剑鞘入地一尺!
“六尺剑……”沈胜衣的目光落在剑上,“高欢?”
“认识我?”白范阳笠子冰冷的语声中飞起,露出来的是一张刀削也似的面庞。
“不认识。”沈胜衣抬手一招,半空的笠子猛的一旋,飞入他的手中,“也想不到是你,只不过……”
“敢用六尺剑的只有我高欢,也只有我高欢能用六尺剑!”
“可惜!”
“可惜什么?”
“高欢一代名侠。”
“名侠,也是人,名侠,也需要享受的!”
“可惜!”
“这次你又可惜什么?”
“懂得享受的人绝对不会成为一个优良的杀手!”
“可惜!”
“你也可惜?”
我本来想给你证明一下,但今朝我只想赚上一千两黄金,杀一个价值一千两黄金的人!”
“这个人二十四五年纪,七尺长短身材,衣白配剑,发长披肩,一如我!”
高欢一怔。
“拂晓时分,城东的柳堤上一定没有人,但明天拂晓,这个人一定在柳堤上!”
高欢的面色在变。
“如今正是拂晓时分,这里正是城东柳堤。”沈胜衣一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
“你早已想到,你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高欢两声冷笑。
“你故作不知,然后才好乘我不备。”
高欢冷笑两声。
“十个杀手有九个见不得人,鬼鬼祟祟自是当然之事,怪不得你。”
“你说够了没有?”
“急着要赚千两黄金?”
“不急,但要你少说一点,似乎只有一种办法——”高欢一沉腕,剑鞘入地又一尺,“砍掉你的脑袋!”
“好办法!”沈胜衣大笑,“你肯定今朝要杀的人一定是我?”
“一定是你!”
“要杀我的人你又可知是谁?”
“是谁也没有关系。”
“你不想知道?”
“谁?”高欢也有好奇心。
“我!”
“你?”高欢又是一怔,冷笑,“你硬要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亦无不可!”
“要不要知道原因?”
高欢沉默了下去。
“七年前开始,江湖上有十三个职业杀手合成一伙,共同经营杀人的生意,这十三杀手分驻在十三处不同的地方,互通消息,是以被杀的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不管走到哪一省,前途总有等候着取他首级之人,总难免一死!”
“例外也是会有的。”
“但无论如何,这十三杀手的工作效率已称得上空前,有口皆碑,生意当然不少!”
“人间偏就有这许多仇恨,又怪得谁来?”
“但七年下来,这十三杀手杀的人实在已经够多,要追究,想阻止的人不是没有,问题是,这十三杀手的本来身份已是一个谜。”
高欢忽然插口问上一句:“你也要追究,想阻止?”
沈胜衣点头。
“你是在找死!”
“我早就已活得不耐烦!”
“我会成全你的!”高欢剑鞘再入地一尺,“难得你第一个就找到我!”
“不是你!”
“谁?”
“柳展禽!”
“断金手流云袖的滋味怎样?”
“我还活着!”沈胜衣只说这一句就已经足够。
高欢的目光突然暴缩。“那么柳展禽就一定已死了。”
“驻吴的是柳展禽,驻浙的又是谁?我费了二十八天,用了十四种方法才找出接头的中间人,到此时此刻,才知道是你——高欢!”
“一宗生意来得太突然,太容易,我早就怀疑到其中必有蹊跷,但,我还是到来!
沈胜衣道:“千两黄金,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呀!
“况且,在我从来就没有所谓知所趋避!”
“你自负必胜?”
“十五年来我身经大小九十六战,杀人百二十三!”高欢挺起了胸膛。
“柳展禽不比你少。”
“我不是柳展禽。”
“只因为你还活着。”
“你花千两黄金是请我取你颈上的人头,并不是听你废话!”
“我没有忘记。”沈胜衣目光一寒,“就算是废话,也只还有一句。”
“说!”
“除了你,柳展禽之外,还有的十一杀手又是何人?”
“你可以继续用你自己的方法追查,如果你活得过今天的话!”
“这一次是无可奈何,毫无疑问,我用的方法远不及由你口中得知来得简单而有效。”沈胜衣语声一顿,“我喜欢选择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可惜!”
“这是第二次说可惜!”
“舌在我口,话在我心,你并无选择的余地!”
“未必!”
“何况首先你还得问一问……”
“你手中六尺青锋?”
高欢大笑。“你实在是聪明儿童!”剑鞘猛一沉,又再入地一尺,四尺!
好惊人的腕力。
他的腕力若是不惊人,也使不动这六尺长剑。
随即他松开了握住剑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巾,轻拭剑柄。
沈胜衣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呛的猛地一声,六尺剑突然出鞘。
沈胜衣连动也不曾稍动。
白巾轻拭在剑锋之上。
雪亮的剑锋更雪亮。
剑光如一泓秋水,连天边的残月一时都为之失色。
“可惜!”高欢又一声。
“第三次。”
“好好的一方白巾只能用上两次。”高欢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拭的是剑锋,第二次拭的必然是鲜血。
染了血的白巾还能再用?
怪不得高欢可惜。
他从容将白巾放回怀中,以指轻弹剑刃。
剑作龙吟。
“好剑!”沈胜衣月兑口一声赞叹。
高欢眉飞色舞。“伴我一十五年,杀人百二十三,剑锋还未缺分毫,当然是好剑!”
“剑是好剑,只不知道,剑术又如何呢?”
“你想知道还不容易!”
沈胜衣不做声,目光更寒。
高欢一松手,剑忽又入鞘,眼瞳中杀机却已闪动。“我杀人向来不问对方姓名,这一次,例外,贵姓?”
“姓沈,沈胜衣!”
“沈,胜,衣!”高欢一字一顿,眼中七分怀疑,三分震惊。
“正是沈胜衣!”
“用左手剑的沈胜衣!”
“天下只有一个沈胜衣!”
“十八岁就与‘一怒杀龙手’祖惊虹战成平手的是你?”
“是我!”
“击败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的也是你?”
“也是我!”
“好!”高欢眼角肌肉猛起了一阵颤动,“怪不得柳展禽死在你手,怪不得你有此豪气,怪不得你有此胆量!”
“还有的十一杀手是谁?”沈胜衣忽又再问。
高欢一怔,突然仰天狂笑。“就凭你沈胜衣三字以为便可以令我俯首听命?令我改变初衷?”
沈胜衣不答。
“这样的话,你也未免太不将我高某放在眼内,不错——”高欢面色一沉,“你沈胜衣饮誉江湖非比寻常,可是,我高某人的声名也不是轻易得来的。”
沈胜衣只有闭嘴。
“高欢二十岁成名江湖,走遍大江南北,十五年来,未逢敌手!”
沈胜衣也相信这是事实。
“今时今日来的哪怕是祖惊虹,我也要与他一战,何况是你沈胜衣嘛……”
“又怎样?”
“只要你胆敢出手,我一样奉陪!”
“你不说我就一定出手!”
“我一定不说!”
“我一定出手!”沈胜衣双眼逐渐收缩,眯成了一条缝,眼缝中目光闪烁。
闪烁的目光比剑光还要峻冷,还要凌厉。
高欢的目光同样峻冷,同样凌厉,手背筋怒突,握剑更紧!
月落更西,风吹更急。
柔柔柳丝舞西东。
染柳烟浓。
杀气亦浓如烟雾!
一声长啸突起,漫天烟雾狂飞!
高欢瘦长的身子箭矢一样射入长空,剑同时闪电般拔出,闪电般击下!
沈胜衣一笑,白范阳笠子月兑手,身形却倒射开去!
笠子一刹那迎上剑光,中裂,两片,四片,八片,激飞!
高欢这凌空一击竟然隐藏三式变化,七下杀着!
六尺青锋竟能施展得出如此迅急、复杂的剑术,高欢的声名,果然不是轻易得来的!
剑势居然还未绝,飞虹似紧迫着沈胜衣的身形!
沈胜衣身形一变,再变,三变!
剑势亦紧接三变!
每一变,每一剑都隐含致命之力,必杀之威!
幸好,沈胜衣的身形,总是快上了一些。
他的剑竟还在鞘。
“拔剑!”高欢一声轻叱,剑势三变再变!
沈胜衣闪身又避开,一反腕,剑终于拔在左手。
他用的只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长剑。
“还手!”高欢再声轻叱,剑势又再变,飞刺沈胜衣的咽喉!
剑尖未到,剑气已迫人眉睫!
沈胜衣这一次可就不听话了,左手剑低垂,箭也似地倒退!
高欢冷笑,运剑,追击!
人剑合一,竟似要化作一道飞虹!
沈胜衣退得更急!
烟雾中就只见两条人影如飞燕惊虹,穿梭在长堤婆娑柳影中。
柳枝柳絮摧落如雨,还未着地又被剑风激起,又被剑锋击碎!
碎的像创伤之心,碎的像幸酸之泪。
一片片,一丝丝。
虽已是春暮,柳色尚葱茏,绿只是浓愁,要是红,岂非成了伤春泪?
沈胜衣身形倒飞,越过的柳树没有一百,这下却已有九十九。
柳堤总算宽,柳树只是植在两旁,不过例外也会有的。
沈胜衣的脑后竟似也长着眼睛,倒退的虽快,背后若是挡着了柳树,总能及时一偏身,从旁边越过。
比较起来,高欢辛苦得多,吃力得多了。
在他的眼中,两旁的柳树简直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一根根凌空拔起,迎面向他撞来!
谁若是飞马在这绿柳夹道的长堤之上.不免都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高欢的身形这下子正是快如奔马!
他又怎能例外!
要命的他还是逆风使剑。
逆风刀一样迎向他的眼睛!
人的眼睛,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敏感。
高欢也是人。
他逐渐觉得眼睛开始发酸,刺痛。
一棵树在他看来有时竟会变成两棵。
他仍不罢休,他只希望沈胜衣的身形也有一慢的时候。
对他来说,一慢就已足够。
只可惜沈胜衣的身形始终如一!
一下子他飞上了柳树梢头,惊起了漫天宿鸟,一下子他又掠到了水边树下,连栖息在附近的青蛙也给吓出来了。
再一闪,他的人就从两棵柳树之间穿过。
两棵柳树之间竟还有第三棵柳树。
这棵柳树不过五六尺距离,沈胜衣身形如电,眼看就要撞上去,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右手突然翻出,抢先拍在柳干之上,身形借力就势从旁飞了出去!
高欢紧接追来,他也看到了这第三棵柳树。
他也懂得随机应变。
他的心意绝对不比沈胜衣缓慢。
不幸的是他用的剑实在太长,他心意才动,剑尖已碰到柳干!
剑本就蓄势待发,这下子立时如箭离弦,一发不可收拾!
嗤的一剑穿树而入!
六尺青锋竟穿过了五尺有余!
这一剑当真可以开碑裂石!
能够使出这一剑的只怕没有几人!
能够立即将这支剑收回的更就完全没有了!
高欢不由得当场怔住!
沈胜衣也收住了势子,一面的笑容。
这笑容看在高欢眼中却不是滋味,好比给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他的嘴角在抽搐,劲透右腕,拔剑!
沈胜衣想不到也是一个得势不饶人的人,紧迫着高欢,连随就是十一剑!
他的左手就好像是完全没有骨头似的,灵活到了极点,一剑刺出,第二剑就蓄势以待,变招换式尽在刹那之间完成,几乎就无需挫腕抽臂!
高欢向来自夸快剑如闪电,到如今他才知道剑快如电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才大吃一惊,看准了剑势,跳、跃、腾、挪、闪避的功夫一口气全用上。
他怎还敢怠慢。
只可惜沈胜衣的出手还不是他能够看得出来的。
一下子他连换十四种身法,但沈胜衣的十一剑还是将他迫退了六尺,在他的白衣之上刺了三个洞!
没有血,高欢的面上更无血色!
这三剑之中最低限度有一剑可以再刺入半尺,洞穿他的胸膛!
这一剑即使他能避开,沈胜衣的第十二剑出手,一样可以致他于死地!
他已退到了水边,他已不能再闪避!
沈胜衣的第十二剑并没有出手。
十一剑刺过,剑便已收回,剑便已入鞘。
他眼望高欢,面上依然还带着笑容。
高欢一头冷汗,后背的衣衫更已冷汗湿透。
沈胜衣的笑容只有令他难受。
一向他以为只有铁青着脸才能使人害怕,没想到一面笑容同样也能教人魄动心惊。
笑有时也是一种武器。
笑里藏刀岂非就更令人防不胜防?
沈胜衣笑中并没有藏刀。
他的目光却比刀还要凌厉!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他一步跨前!
“我知道!”高欢木立当场,也根本无从后退,“但我剑若是在手……”
“也是一样,败你杀你,不外迟早问题!”沈胜衣的语声中,充满了自信,第二步跨出,“我喜欢选择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你早已这样说过。”
“在你未来之前,我已彻底清楚了解这附近的环境,天时地利,尽在我心,尽为我用,算你功力剑术与我相等,我还是稳操胜券!”
第三步!
“何况我根本不如……”高欢长叹。
对着一个这样可怕,连天时地利也为之所用的敌人,他实在只有服输。
“再问你,其他的十一杀手是谁?”
第四步,沈胜衣语气一片肃杀!
高欢惨笑,唇间突然露出一截舌尖!
“你要死,尽可自断心脉,用不着在舌头上下功夫,断舌自尽只不过女孩子的玩意!”沈胜衣眼中闪着揶揄之色,第五步,“你还年轻,你赚的钱尚多余,你也未享受得够,你怎舍得死!
高欢的面色不由更白。
沈胜衣的说话正击中他的要害!
“你若是和盘托出,你若是立誓从此洗手不干,倒霉的只是十一杀手,否则一定是十二个!”
第六步,够近了!
高欢的面色苍白如死,嘴唇紧紧地抿起,不作声。
“说!”第七步,沈胜衣突然一拳!
高欢想不到沈胜衣会用拳头,到他想得到的时候,沈胜衣的一拳已打在他的面颊上。
这一拳的力道真还不小。
高欢张嘴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猛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丈外的一枝柳树下。
血比泪更难尝。
自己的血更不是滋味。
高欢面上的肌肉在扭曲,眼中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恐惧。
恐惧之色比愤怒更浓。
一直他都以为还是十五年前的他,到如今他才知道已不一样。
十五年前的他,简直不知道有所谓恐惧,但如今,他不单止知道,而且深切地感觉得到。
一个人学会了享受又怎还会亏待自己?又怎能不珍惜生命?
他挣扎着站起了身,随即就发觉沈胜衣又已到了身前。
他眼中恐惧之色更浓。
“我知道你很英雄!”沈胜衣的语声比箭还利,比冰还冷。
高欢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英雄?他哪里还有一分英雄的模样?一丝英雄的气慨?
“只可惜我对付英雄最少也有一百种方法!”沈胜衣跟着补充了这一句。
高欢眼中是时尽是恐惧之色,身子不期而往后退缩。
后面是树干。
“我可以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扳下来,再一根根放回去,而要你不死!”沈胜衣口里说着,人又欺上。
高欢贴着树干缩向树后。
这十三杀手之一,意志气力这下子都似已完全崩溃。
尸安鸩毒,这未尝没有道理。
懂得享乐,能够享乐,实在不算是一件坏事,只不过,切莫忘了舒适的生活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雄心壮志。
例外当然会有的。
只可惜高欢并不是在例外之内。
沈胜衣看得出来,他怎肯错过,他怎会放松。
他步步紧迫!
“说!”霹雳一声在树后响起!
树后立即传出高欢凄厉已极的两声惨叫!
他的人连随像干虾一样曲着身子,掩着胸月复,踉跄着转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树后吃了什么苦头。
但毫无疑问,这种苦头一定不是容易吃的。
这只是沈胜衣一百种方法之中的一种,还有九十九种。
九十九种!高欢的心在收缩。
“这是第一种!”沈胜衣相继自树后转出,“第二种么——”
他还未走近,高欢已跳开几步,嘶狂叫:“我说,我说——”
“你这又何苦来呢,你本来连第一种也无需尝试的。”沈胜衣收住脚步,一笑,“先说第一个!”
高欢嗫嚅着,似乎还要考虑。
“说!”
“不了!”高欢给这一喝就喝出了话来。
“百岁宫的不了?”
“只有这一个不了。”
“这和尚听说文武双全。”
“所以他不是和尚,是高僧。”
“高僧?”
“只可惜高僧也是人。”
“我就想不出高僧也有理由要拼命赚钱。”
“他有九房妻妾,比我还多五房。”
沈胜衣只有苦笑。
“他的九房妻妾之中占了六房是懂得享受的名妓。”
沈胜衣总算明白。
“高僧,名妓本来就是绝对,这其中……”高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失笑。
沈胜衣知道高欢在笑什么,他到底也是男人。
他并没有笑。
高欢又怎么笑得下去?”
“第二个?”
“蝙蝠先生!”
沈胜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三个又是……”
“步烟飞!”
“还有?”
“温八,风林,张凤!”
“还有?”
“还有曹金虎,殷开山,放天龙,常三风……”
“只剩一个了,这一个——小心!”
沈胜衣这一声小心实在不能算慢,只不过高欢身后突闪而来的一道飞虹实在太快。
高欢才一怔,飞虹已击在他身上!
一支长五尺的利剑!
剑从高欢后背钉入,前心穿出,尺五已经足够有余!
高欢一张口,一头栽向沈胜衣!
沈胜衣的身形几乎同时飞起,越过高欢头顶,射向不远处滨水的一枝柳树!
剑就从这里飞来!
人还在半空,一艘扁舟已箭也似的自柳荫底射出,横破水面,横破晓雾!
沈胜衣半空一声长啸,双臂后摆,身形更急!
呱呱的两只栖鸦惊起!
沈胜衣落在柳树梢头!
扁舟已在七丈开外的水面!
一个青衣人手操长竿,标枪也似直立在扁舟之上!
青衣人似在回头。
晓雾迷离,青衣人也迷离在雾中!
水烟陡合,人舟刹那俱沓!
沈胜衣极目远望,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七八个念头。
只要有一叶轻舟,他深信就能追上!
舟在何处?
沈胜衣苦笑,飘下柳梢,赶回。
他只望高欢气还未绝。
只要高欢还有一口气,就能说出这十三杀手的最后一人。
杀高欢的一定是这最后一人!
也只有这最后一人,还需要杀人灭口!
可惜他只有失望。
高欢连半口气都已吐尽。
剑柄齐没入!
剑只是普通的剑!
高欢怀中的白巾又已在手。
这方白巾第二次抹的果然是血,是高欢自己的血。
伤在背后,伤在前胸,奇怪高欢的右手也满是鲜血。
原来白巾上的血不是抹上去,而是他用指头留下来的。
在剑他也算得天才,在画他实在应该藏拙。只可惜他不能不献丑。
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团血,再分开,有眼,有爪,居然好像还有一对钳子。
沈胜衣足看了好一会才分辨得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蟹!”他耸然动容,“无肠君!”
水烟中似有笑声回应。
水烟凄迷,人在何方?
四更已过,五更将近。
雾湿,雾浓。
山中的晓雾浓于柳堤。
百岁宫雾中迷离缥缈,简直就像是天上的宫阙。
雾中居然还有歌声!
可惜竟是男人的歌声。
幸好这歌声还不难听。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
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好旖旎的一曲红绣鞋。
歌声尚在晓雾中留连,这唱歌的男人已下了小小楼台。
这男人竟然还是一个和尚。
一面叫天闰一更儿,一面却已溜出了院子,这和尚似乎并不老实。
和尚一身月白袈裟风华绝代,年纪好像还不过三十左右。
春虽尽,院子里的花还未落遍。
一朵杏花摇曳在风中,雾中。
“杏花!”和尚惊喜地走近去,将杏花折在手中,又唱起歌来。
小名儿牵挂在心头,
总欲丢时怎便丢,
浑如吞却线和钩,
不疼不痒常抛逗,
只落得一缕相思万缕愁……
和尚莫非认识了一个叫做杏花的女孩子?
风中突然传来了冷笑声,还有人的说话声:“我本以为和尚只有念经,原来和尚还会唱歌,还会闹相思。”
和尚应声回头。
一人独立在海棠花下,白衣如雪。
沈胜衣!
和尚拈花微笑。“和尚也是人,和尚还年轻,年轻人,岂非总喜欢闹相思?”
“和尚未免多情。”
“年轻人怎能不多情?”和尚一长身,忽然问:“沈胜衣?”
沈胜衣一怔。“和尚不简单!”
“人本来就绝不简单。”
“不了?”沈胜衣反问。
“百岁宫只有一个和尚。”
“和尚所以就一定是不了。”沈胜衣目光一转,“这里地方不少。”
“住得下一百个和尚,原来也有九十九个和尚,只可惜和尚不是太监。”
“做了太监当然就不用再做和尚。”
“和尚有九房妻妾,和尚不在的时候很多,和尚实在放心不下。”
“其他的和尚只好走了?”
“没有走。”
“这里只有一个和尚?”
“庙后却有九十九处新坟。”
“和尚好辣的手段!”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和尚就不怕下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一个和尚!”
“好一个沈胜衣!”
“不好也不会到来!”
“不好又怎能破断金手,流云袖,六尺剑?”
“和尚全都知道?”
“和尚刚收到飞鸽传书,本待这就前去蝙蝠那里,大伙儿好好的商量一下,看怎样子来接待你才是办法,没想到你这就找到来,和尚也只好就这里奉陪了!”
“大伙儿这下都在蝙蝠那儿?”沈胜衣眼瞳突然一亮。
“没有这么快。”
“还要等多久。”
“这儿到蝙蝠那里,总要二十日路程的……”
“蝙蝠在翼城?”
“你这也探出来了。”
“蝙蝠的名气向来就大得很,这并非难事。”沈胜衣沉吟,“此去翼城,必经洛阳,无肠君家在洛阳?”
“无肠君?”不了一怔。
“我若是赶程前往,十五日必到洛阳,无肠君最好未去!”
“未去又如何?”
“翼城之役,我便可少战一人!”
不了笑,笑的好神秘。
沈胜衣没有在意,只问:“和尚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不问,和尚根本就无话可说。”
“放得下?”
“放不下也要放得下。”
“不了也要了?”
“想不到你也是一个妙人。”不了大笑。
“一会儿,你就会觉得我实在无趣得很了。”
“一会儿?还要等一会儿?”
“你比我还要着急?”
“和尚一些也不急,你喜欢的话,就是等上三天三夜,和尚也一样奉陪。”
“三天三夜?我现在巴不得人在洛阳,人在翼城!”
“这尽管放心,一颗人头并不重,和尚一定给你送到去。”
“和尚原来并不谦虚。”
“和尚只是老实。”
“哦。”沈胜衣抬眼远望。
远处的群山已有了青葱之色。
“时间不早了。”
“不早了。”不了微喟,手中的杏花已飘落地上。
再没有说话。
风仍在吹,风中好像有血腥味。
不了的手中已多了—支剑,剑一出鞘,血腥味就来。
剑一出鞘,不了就连半分也不像和尚了。
这支剑的确已饮了不少血,这和尚实在已杀了不少人。
沈胜衣皱了皱鼻子。“我看你连和尚都不像,但有人居然说你是高僧。”
“这个人没有说错。”
“我倒怀疑对于这门子学问,你到底懂得多少。”
“足够做一个高僧有余。”不了冷笑,“但—剑在手,我就只懂得一件事!”
“请教……”
“杀人!”
杀字出口,剑已刺出,人字出口,浓重的血腥味就直迫沈胜衣的咽喉!
好快的一剑!
这一剑不单止快,而且狠,而且准!
他向来主张速战速决。
他练的剑法并不复杂,也不巧妙,更不奇诡,只是快,只是狠,只是准!
这已经足够!
快、狠、准,加起来的意思已经等于死亡!
他只是要对手死亡!
出道十年,杀人十年,到今时今日他依然活着。
这证明他用剑的方法并没有错。
没有错的方法当然可以用下去。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变换。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可惜这一次他遇到的是沈胜衣!
杀字入耳,沈胜衣的剑亦出鞘,人字未到,沈胜衣的剑就刺向不了的咽喉!
这才是快剑!
这一剑更狠,更准!
一刹那,两道飞虹半路交错闪过,眼看就要互击双方的咽喉之上!
不了突然一声闷哼,头一仰,手一颤,刺出的一剑就失了准头!
剑不准,快也没有用,狠也没有用!
飞虹闪逝,血激溅在半空!
不了的血!
血从咽喉上标出J
不了一沉腕,剑插在地上。“我没有做错!”
一句话才说完,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确没有做错,要说错,只是他不应该遇上沈胜衣。
沈胜衣可是自己找到来的。
“第三个!”沈胜衣一抖腕,剑尖上的鲜血飞洒在不了的月白袈裟之上,溅开一朵朵的血花。
这和尚总算是死在花下。
第三个,这只是第三个,还有十个!
沈胜衣嘴角含笑,眼中却连一点笑意也没有。
一个人若是知道在自己的面前等候着十个可怕的杀手,十支锋利的长剑,又怎能由心里笑出来?
沈胜衣还能够嘴角含笑已经是很难得了。这种笑只是无声的在诉说:他有信心,他并不怕!
一个人只要有信心,别说是十支,就算面临一百支锋利已极的长剑,也不会恐惧。
剑也的确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
剑是人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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