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楼吟 第 九 章 古城开封
开封为宋代建都之地,人文荟萃,商业繁荣。
当时由于天下太平已久,百姓生活安定,民间便逐渐养成一股奢靡风气,人人耽於酒色征逐,习于安乐,开封—地,赌风尤盛。
在别的地方,一过年初五,商店开市,街头便很少见到公然赌博。
而在开封,在旧历十八落灯之前,大街小巷,一片吆喝之声,到处都在推牌九,打骰子,摇宝,丢铜钱,大大小小,各式赌博,一应俱全。
郭南风和朱磊约定见面方式,仍是老一套,在市中心区,人人知名的大茶楼,便是他们见面的地点!
郭南风根据脚程计算,知道朱磊大概比他早到一天或两天,而开封最有名的茶楼,便是位于故宫斜对面的“天香楼”。
这一天是元月初九,天香楼早上辰初便开了店门,郭南风找到天香楼,走了进去,却未能找到朱磊。
于是,郭南风要了一壶茶,两小碟点心,一边品茗,一边等侯。
约莫午牌时分,茶楼里来了一名蓄短髭的中年人,一身胡人装束,背了一个小包袱,双目奕奕有神,郭南风觉得此人好生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会在那里见过,正蹙额寻思间,那短髭中年人忽然朝他座头走来。
郭南风觉得那人好似也认识他,更是尴尬万分。
那人在他侧面坐下,微笑着招呼道:“近来生意好不好?”
郭南风一怔,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改装成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
朱磊笑道:“方便啊!”
郭南风道:“方便又是什么意思?”
朱磊笑道:“开封城中,胡人极多,人人却都是这种装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碍眼的。”
郭南风道:“语言呢?”
朱磊笑道:“我尽量少开口就是啦!买东西算账,我都比手势,照样方便。”
郭南风道:“我要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
朱磊道:“颇有收获。”
郭南风道;“哦?”
朱磊道:“内部的详细情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故宫后面有个铁娘子,约莫三十四五岁,人生得风情万种,上面只有个瞎婆………”
郭南风道:“你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朱磊笑道:“你别急啊!话不说清楚,你怎听得明白?这位铁娘子仗着姿色不恶,人又能言善道,便在家里开了赌场,只要天色一黑,中原帮的几名头目,便蜂拥而至,舍命搏杀。”
郭南风道:“你怎找得到这地方的?”
朱磊笑道:“要找玩的地方,还不容易?跟着爱玩的人一起跑就是了。”
郭南风道:“没有人注意到你是张陌生面孔?”
朱磊笑道:“外行人说外行话,在耍钱的场所,人人眼中只有牌点子,谁还管你是生张熟魏?”
郭南风道:“你的意思?”
朱磊道:“两个方法,由你选择:你想稳重点,先弄个帮徒来问问,就先去铁娘子那边守候,想直捣该帮总舵,就趁夜进入该帮,这几天应该是个好机会。”
郭南风道:“该帮总舵的情形如何?”
朱磊道:“只知道在故宫后面一座巨宅里,还没有进去过,事实上也不容易混进去,我怕鲁莽行事,坏了大局,所以等你来了再作决定。”
郭南风沉吟道:“该帮总舵,高手想必不少,先到铁娘子那边去看看也好。”
铁娘子生得矮矮胖胖的,肤色白皙,口齿伶俐。
她当初只是为了生计,邀几个邻居打打小牌,后来跟中原第一帮第一堂的一名香主勾搭上了,便正式以此为业,经营起赌场来。
她姘搭的那名香主姓鲁.是个大块头.天生瘌痢头,外号“花和尚”,在第一堂是个红人,很有一点势力。
仗着有这样一个靠山,赌场倒也经营得相当平稳,没有人敢闹事,也没有人敢拖欠,财源滚滚而来,收入相当可观。
可是,这位铁娘子人虽生得并不怎么样,生性却风骚无比,见到年青英俊的男人,便想暗地里加以勾引。
姓鲁的香主是个大老粗,三两天才在铁娘子处留宿一次,平时因帮务繁忙,很少经常走动,铁娘子便趁这空当招蜂引蝶,就只瞒着花和尚一个人。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铁娘子的屋里,各式赌徒陆续聚合,赌局就要开始了。
朱磊以胡贾身份出现,今晚是第三天,铁娘子对这个相貌体伟的胡人早就暗中有了意思。
却不料今晚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青年人,铁娘子的心意立即移转。
这个青年人,就是郭南风。
郭南风没有改变外形,却改变了衣着。他今晚看上去,很像个朴素诚实的猎户,甚至在胸前和衣袖上.还染了几块发黑的血渍。
他跟朱磊,是做两次进来的,装作彼此并不相识。
铁娘子一见到郭南风眼就亮了,同时将朱磊抛在一边,心思全移来郭南风身上。
“哎唷!这位兄弟,你以前没有来这里吧?”她扭着肥臀,含笑殷勤招呼。
“没有。”郭南风回答。
“兄弟贵姓?”铁娘子像有了重大发现:“你兄弟不是本城人?”
“不是,敝姓郭。”
“郭兄弟从那儿来?”
“长台关。”
“长台关是在哪儿啊?”她不等郭南风回答,又连珠炮似地接下去道:“郭兄弟来开封有何贵干?要在开封待多久啊?”
她在这时屋里牌九已经开赌,人声相当嘈杂,大家都很清楚这位铁娘子的脾胃,谁也不会关心他们的对答。
只有戴了一顶大皮帽的假胡人朱磊,挤在人丛里斜着眼角会心微笑。
郭南风已从朱磊口里知道这位铁娘子的为人,在他的计划里,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要接近中原第一帮的人,这女人无疑是座很重要的桥梁。
所以,他尽量耐着性子.忍受着女人的聒噪,和悦地回答这女人的问题。
“长台关在鄂北,离这里大约二百多里。”他依顺序回答这女人的问题:“去年年底来这儿卖点皮货,过两天买了猎具,就要回去了。”
“哎唷!”铁娘子又是一声惊叹,“你看多可怜,一个人单身在外,连过年也赶不回去,留嫂子一个人在家里,不担心死了才怪。”
“没有关系。”郭南风微笑道:“我还没有成家。”
铁娘子眼睛更亮了,好像恨不得一口把郭南风吞下去。
“噢,我忘了替你倒碗热茶——”
就在这时候,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铁娘子脸色徽微一变,但旋即恢复笑容,转身朝那男人迎了过去。
“啊!老鲁,你来得正好。”她拉着那男人的手臂道:“你不是说你有好差使,可是找不到合适的青年人吗?过来,我替你介绍一位。”
郭南风心里有数,来的这人,大概就是朱磊口中的那位第一堂香主鲁大勇了。
鲁大勇眼球上布满血丝,鼻梁扁扁的,嘴巴像个大蒲包,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头脑简单的酒色之徒。
他拉起铁娘子的手,顺便将铁娘子拥入怀中,笑呵呵地道:“人呢?在哪里?”
铁娘子一指郭南风道:“这位郭兄弟.在长——什么地方?哦,对了——在鄂北长台关打猎为生,没有家累,你看还合适吧?”
鲁大勇一面打量着郭南风,一面点头道:“好,好,等下我跟他谈谈!”
不过,他口里尽管这样说,却并没有真跟郭南风交谈,而暧昧地拉着铁娘子,一径向屋子后面的另一排房间走去。
屋子里那些正赌得起劲的赌徒,似乎都已司空见惯,谁也没有掉头多望一眼。这时推庄的汉子是个黑皮瘦小个儿,一双为溜溜的三角眼,显得很是精明。
赌台上的注子,铜钱比银子多,说明这些赌徒荷包都不充裕。
郭南风出生扬州,跑遍大江南北,对赌博这一行,向称精明,只是不好此道而已,加上他现在的身份,更不宜大赌而特赌。
再看看朱磊,好像跟其他下家一样,也输去好几两银子。
一副牌九三十二张,可推四副牌,但一般习惯,都是开了第三副,便和牌重洗,不开第四副。
因为开过的牌,都按序明放着,只要碰上老行家,一眼便可乍出剩下的八张牌是几张什么牌,再依前面三副牌的走势,大致可以算出余牌的牌路,如果骰子不滑溜,老出那几个点子,赢面便占八成以上。
大概今天庄家手风很顺,钱赢多了,胆也壮了,虽然这种不推第四副牌的习惯人人懂得,这个黑皮小个儿竟偏要闹闹别扭。
“给你们大家一个机会,尾条照开!”他大声吆喝道:“快,想翻本的,快下重注!
快,快,人躺下来都可以!”
有人间道:“人躺下去,你赔什么?”黑皮瘦小个儿笑道:‘你赢了,赔你铁娘子如何?”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赌台上的气氛,为之轻松不少。
瞧这黑皮瘦小个儿的神气,和说话没有显忌的口气,显然也是中原第一帮里令主以上的人物。
郭南风趁这空当,朝已开过的牌溜了一眼,掏出二十多枚青钱,押在天门上,他以眼角示意朱磊,要朱磊以富贾的身份,不妨多押点。
朱磊下注,本来非常保守,见郭南风要他多押,他傻不楞登的竟押了一个五两重的银课子。
骰子打七点,七出。天门第一副,庄家第三副。
天门先翻牌,是一张虎头十一配长二,七点。上门是无名二,下门是短三,照道理说,七点也不算大,但郭南风已算出,一张虎头,一张长三,已是余牌中最好的两张牌,庄家应该是一张板凳四,一张杂九,是个十三点.长三。
庄家的牌开出来,果然是一张板凳四,一张杂九。
这副牌是赔天门,吃上下门。上下门两堆零碎青钱,加起来不到三吊。天门却出现成绽的银子,庄家虽然吃进上下门,却连天门的一个零头也不够赔。
结果,庄家兴旺了老半天,一副牌就赔光了,瘦小个儿喃喃道:”女乃女乃的,就像扒开裤档看过似的,这么准。”
他见朱磊的五两银子注子最大,又是个胡人,仗着语言不通,又以开封话叽咕道:“这蛮子真走狗屎运,就像等钱打药似的,押得这么狠,也不怕走路给驴踢死。”
朱磊如果是个真胡贾,自然没有话说。
可惜朱磊也跟他一样,是中土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而朱磊又是天生的火爆脾气,哪受得了这些闲言闲语?
他两眼一翻,便待发作。
郭南风站立的地方,跟他隔了好几个人,又不便扯衣劝阻,心中不禁暗暗着急。
那瘦小个儿在铁娘子这儿要横惯了,如今输了钱,可说正在气头上,他见朱磊意待发作,索性火上加油,翻着眼皮道:“你这个蛮子听得懂是不是?听得懂更好,我说你他妈的走狗屎运,好像等钱打药吃,你他妈的瞪什么狗卵子?是不是不服气?”
郭南风急忙插口道:“这位大爷,洗牌,重推,输赢小章思‘’‘”
他说话的对象,是那位黑瘦的庄家,其实这些话全是说给朱磊听的。
朱磊尽管鲁莽了些,反应还是够敏捷的,郭南风这样一说,他自然会意。
凑巧这时候屋后有人重重一声咳嗽.那个高个儿秃顶花和尚鲁大勇,正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进去前后还不到一刻,就办完事情出来了,手脚还真快。
“小钱!”他招呼那名当庄的黑瘦小个儿,脸孔红虹的,好像还在喘气:“‘店’里有事,我要先赶回去,你再推几庄.在三更以前,也该收手了,走时别忘了招呼一下这位小兄弟——”他朝郭南风努努嘴巴,拉拉裤腰带,就这样走了。
花和尚鲁大勇走了,铁娘子也跟着出现,她大概认为今晚是个偷汉子的好机会,一股劲儿的往郭南风身边挨,想兜搭郭南风说话。
郭南风因为已跟中原第一帮搭上线,在这个黑瘦小个儿面前,自然不愿再理铁娘子。
“小兄弟手气如何?”
“还好。”
“要不要先去歇歇喝杯茶?”
“不累。”
她见郭南风要理不睬的,便从下面伸手去捏郭南风的大腿。
郭南风想不到这女人如此放荡,借着换门子下注,抽身走去另一边。铁娘子无计可施,想飞媚眼示意,可是郭南风连望也不望她一眼。
当庄的钱姓汉子多推了一记“尾条”,把手气推霉了,始终不见起色。
接下来的几条牌,仍是赔多吃少,他带的银子不多,连瘪三四条牌,钱精光了,兴趣也没有了。
总算他还没有输昏头,还记得花和尚鲁大勇的交代,将近半夜了,他把牌一推,朝郭南风点点头,意兴阑珊地道:“小兄弟,咱们可以走了。”
铁娘子偷偷地朝郭南风挤挤眼睛,意思是说:等一下再偷偷溜过来,我随时都在等着你。
郭南风只当没有看到,跟着那姓钱的汉子,走出铁娘子住处。
走在黑暗的大街上,铁姓汉子打了个哈欠道:“我们那个铁大嫂,对你小子很有一点意思,你小子……怎么……对那女人没有胃口?”
郭南风赔着小心道:“她是我们那位鲁大爷的,在下怎敢斗胆造次。”
钱姓汉子啐了一口道:“呸!这种女人就像公用茅房,谁都可以进去撒一泡,我要不是因为鲁大个儿是我们……是我们的老伙计……嘿,照玩不误。”
郭南风为那个铁娘子暗暗叹气:做人放纵到这种程度,真是何苦来哉?
钱姓汉子忽又问道:“老弟贵姓?”
郭南风道:“敝姓郭。”
钱姓汉子道:“老弟有没有练过武功?”
郭南风道:“十七岁开始打猎.现在二十八九了,虽说没有练过武功.腰腿还算健壮,要有什么粗活计,不是在下夸口,一个顶两个,大概不成问题。”
钱姓汉子点点头道:“一看你的模样,便知道是块好材料,到了我们这里,只要好好地干,包你比打猎强多了。”
转过街角,走进一座大宅子,钱姓汉子将郭南风领进一座厢房,里面有七八个粗大汉,正在打骰子耍钱,见到钱姓汉子走进来,一齐起身道:“钱令主好!”
钱姓汉子挥挥手,向其中一名壮汉道:“辛头儿,你过来一下。”
那庄汉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道:“钱令主请吩咐。”
钱姓汉子道:“这位小兄弟姓郭,是鲁香主找来的人,今晚就跟你们住在一起,明天鲁香主对他另有安排,下半夜第一堂轮到我的班,我走了。”
送走钱令主后,几个汉子继续玩骰子,赌注很小。另一张桌子上,搁着酒菜,任人自由取用。
这些汉子,都是第一堂的兄弟;说得更明白一些,应该都是第一帮的行动杀手。
今晚,他们聚在一起玩骰子,第一因为年节尚未过尽,大家热闹好玩。其次便是轮到他们值班,大家集中一起,好随时听候差遣。
那名姓辛的汉子,问郭南风会不会玩骰子,要不要凑在一起玩?
郭南风说好,便也跟大伙儿挤在一起,一注一小叠铜钱,一起凄热闹。
这群汉子之中,有一个叫武老二的,因为多喝了点了酒,又赢了点钱,话便显得特别多。
他谈的都是自己的经历,全都跟饮食男女有关,措词粗俗诙谐,常常引起哄堂大笑。
“有一年我在山西挖煤。”武老二掷了一把四五六之后道:“那年头赚钱真容易,一天煤层敲下来,足足可领四十多枚大钱,四十多枚大钱,当然不算什么,可是那年头钱大啊,烧饼两个小子儿一枚,当十大钱可买烧饼五枚,一顿一枚大钱的烧饼,你吃得下?”
听的人都露出羡慕之色,武老二说得更有劲了:“那时候,大同府一带的窑姐儿,就欢喜赚咱们矿工的钱,八枚大钱住一夜,混熟了还管二顿饭,当时就有个叫梅香的小妞儿………”
一个帮徒接口道:“就长得跟铁娘子一样?”
大概他这故事已说了不止一遍,很多同伙都耳热能详,现在这名伙伴拦头一棍.其他的汉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武老二兴头没有了,敲敲海碗碗边道:“喂喂,轮到哪个倒霉的当庄,大家快下注啊,别耽误了庄家的一二三啊!”
掷骰子掷出一二三,算是最小的点子,当庄的掷出一二三,则下家免掷,一律通赔。
他这一嚷,大家又笑了。
接下来轮庄的大汉是个酒糟鼻,那汉子在海碗里“炒”了一下骰子,带笑骂道:“武老二除了在景阳岗打过一只病虎外,从没干过一件好事,说部上说他不近,你们猜是为了什么原因?”
有人问道:“为了什么原因?”
酒糟鼻笑道:“就像我们这位武老二不敢去碰铁娘子一样!”
那人道:“老二不武?”
酒糟鼻大笑道:“完全答对!”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时,被取笑的武老二忽然神色一怔,起身朝门口深深一躬道:“鲁香主好!”
众人大惊失色,说笑话的那个酒糟鼻大汉,更是面色如土。
大家急急转过身去,可是,门口空空如也,鲁香主在哪里?
大家再朝武老二望去,武老二已从容坐下,缓缓道:”鲁香主说了,薛荔枝出言无状,罚他掷个一二三,下次如再信口开河,按帮规严惩了!”
大家这才知道被武老二耍了,笑骂了一阵,才又继续赌博。
郭南风跟这些帮徒胡混了一夜,一丝倦容也没有,大家都称赞他要得,是块一等一的好材料。
第二天,大年初十,花和尚发给他五两银子,叫他在开封城里玩几天,预定过了元宵节,再送他到一处秘密地方去受训,然后视成绩如何,加以录用。
郭南风一出总帮大门,便发现身后有人跟踪,碰上这种情形,他虽不感觉意外,却不由得有点为难起来。
他本想去天香楼跟朱磊会面,照现在情形看起来,当然不太合适。
郭南风信步前行,心中暗暗盘算,不料他心神不定,竟因而惹出了一个大麻炳。
前面说过,开封是座古都,如今虽然已成历史陈迹,但城中依然有些先朝世家,仗着祖宗余荫,过着不忧衣食的生活。
这些纨绔子弟,仗着衣食花用不愁,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便是竭思殚虑,如何打发日子,当然是愈新鲜愈刺激愈有意思。
尤其碰上过年过节,这批世家子弟,更是带着大批随从,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以惹人侧目为乐。
郭南风走在大街上,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他走着走着,一行快马,突然自长街那头得得而来。
等他警觉,想要闪让,已经来不及了。
为首一匹乌云盖雪的黑马,迎面冲来,郭南风急切间不及转念,向右一侧,右肩着地,侧翻过去,仅仅以身免。
这种惊险场面,当然属于纵马者不是。大街乃人行之道,如何可以纵马驱驰?
可是,事有不巧,这边郭南风虽然受了惊吓,而冲过来的一人一骑,受的惊吓却更大!
那匹品种不错的宝马,大概久疏训练,蓦见有人从身前翻滚而过,竟一声长嘶,双蹄并举,人立而起。
它这样一来,马背上的骑者,当然受不了。
只听一声惨叫,一名狐裘少年,应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后面跟随的七八名大汉,骑术都不错。眼看情况不对,一声大喝,勒住马疆,只是马踩倒步,骑者身形晃动,却没有人重蹈覆辙,从马背滚落。
不过,他们护卫的,显然都是前面那位狐裘少年,少年受惊落马,他们也慌了。
指顾之间,那七八名大汉,一个个滚身而下,一齐奔向那坠马的狐裘少年。
坠马的狐裘少年坐在街心,脸色发白,尚在喘息,他指着郭南风,断续地道:“我没有受伤……不过……这……这小子太可恶了,应该……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立即有人咬牙切齿地道:“对!少爷说得有理,该过去把那家伙教训一顿!”
接着,两三个壮汉搀扶起那名少年,另外的四五名壮汉,便都目含怒意,向郭南风走了过来。
现在.郭南风感到为难了。
他当然不会把走过来的这些壮汉放在眼里。可是,在他身后,还有中原第一帮的人,他说过他不会武功,刚才他闪避马匹,还可以推称情急生智与武功无关,等下要是动起手来,他又该如何处理?
只挨不还,等于无故受辱,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纨绔弟子的窝囊气?
若是还了手,行家眼里不揉沙子,又该怎么解说?
那些纨绔子弟的随从,显然都是练过几天的护院之流,转眼之间,便将郭南风团团围住。
郭南风为了不让身后那些第一帮弟子瞧轻自己,当然不能过分示弱,因此他身躯站得挺直,一面筹思着应对之策。
一名中年汉子走出一步,指着郭南风怒声道:“你走路带不带眼睛?”
郭南风抱拳拱了手道:“对不起,这是凑巧。我闪让得不够快,你们公子的马也跑得太急了.幸好两下都无损伤,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另一名年青汉子抢着怒喝道:“放你妈的屁,惊吓了我们公子,嘴还这么硬,张头儿,揍他!”
另外几名汉子,一个个摩拳擦掌,不由分说,一拥而上。
一个手快的,已把郭南风衣领一把叼住,眼看着便要饱以老拳。
就在这时候,大街那头,忽然有一人撩着长袍下摆,一路飞奔而来。
郭南风闪目一瞧,心中不禁大喜。
原来飞奔而至的人,正是朱磊。
郭南风挺立不动.飞快的朝朱磊使了一个眼色,他想朱磊应该明白.他现在处境不同,无法出手.希望朱磊能为他解围。
朱磊冲过来,口中大喝道:“‘乌沙衣马泥’?”
什么叫做‘乌沙衣马泥’?恐怕就是朱磊本人,大概也不知道。
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倒很适合朱磊现在的身份。
“胡人”说’胡语”,本来就很少有人听得懂,这些护院弄不清楚,当然可以原谅。
揪住郭南风衣领的那名汉子扭头大喝道:“管你妈的屁事?”
朱磊口喊一声:“‘洗格路’!”一个巴掌,便朝那汉子掴了过去!
“洗格路”当然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但很像一句骂人的话,倒是逼真之至。朱磊一旦出手,那汉了当然闪避不开,其他那些汉子,见朱磊动租,有了出手的借口,便一齐冲着朱磊挥拳踢腿。
朱磊一向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有了开打的机会,哪肯轻易放过。
他嘴里一面喊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语”,一面左冲右突,拳出如雨,尽情打了个痛快,逮着机会,他还朝郭南风偷偷扮鬼脸。
郭南风心中直骂浑小子,生怕身后的中原第一帮帮徒们看出破绽,只好浑充好人,不住高喊着:“喂,喂,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身边忽然有人低声道:“嗨!老弟,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郭南风扭头认出正是跟踪他的中原第一帮帮徒,赶紧诺诺称是,避去商户店檐下,快步走开。
经过这段波折,现在郭南风完全放心了,他确定如今身后已无跟踪之人,无论他要去哪里,也不用担心有人打扰了。
现在,他要去哪里?说实在的,他第一个要见的人,还是朱磊。
过了元宵节,花和尚无疑会安排把他送去鹿邑,他刚从鹿邑来,自然不会接受这种安排,他要跟朱磊商量的,便是这件事。
如今,连头带尾,他们只剩下五天时间,他们不但尚未模清中原第一帮的底细,甚至连帮主是谁,都未调查清楚,他们将以什么手段,来瓦解这个帮派?
郭南风思索着,一面信步前行,偶尔抬头,不觉一怔。
咦,前面不就是铁娘子的住处吗?
郭南风眉头微皱,正想掉头拐弯之际,忽见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一闪,一个像出家人似的大汉,已经进入铁娘子居处的那间大门内。
韩南风知道,铁娘子家里的牌都在天黑之后才开始,这时才未牌时分,而且又是一个出家人,鬼鬼祟祟的跑去她屋里干什么?
郭南风转念一想,不禁又为之哑然失笑。
铁娘子是怎样一个女人,他昨晚已亲眼瞧得清清楚楚,谁规定她偷汉子就不能偷个和尚?
他想到这里,忽然有了计较。
郭南风在总舵前厅的一张软榻上,见到了那位外号花和尚的鲁香主。
鲁香主正在对着烟灯烧烟泡,一点也不避讳,好像已把抽大烟视为公然而正当的享受。
他见郭南风走进来.在烟榻上转过脸来问道:“什么事?”
郭南风上前低声道:“想向前辈报告一件秘密。”
花和尚瞪大眼睛道:“你昨天刚来,会有什么秘密报告?”
郭南风于是将刚才误惊一位贵公子的坐骑,蒙人搭救,改道躲避,凑巧磋到一个和尚走进铁娘子住处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花和尚本来也隐约地知道铁娘子生活不太检点,只因为始终查无实据,而且彼此又是露水夫妻.也就睁一又眼闭一双眼将就过去,如今被属下一名新进弟子撞破奸情,提出密告,当然无法置之不理。
“好一个烂骚货,真是太不像话了。”花和尚自烟榻上一跃而起,恨声道:“小郭,你跟本座一起来,且看本座如伺收拾这对狗男女!”
郭南风点点头,欣然相从。
他固然看不惯一个出家人不守清规,以及铁娘子如此伤风败俗,实际上,他真正的用意,而是想借此拉拢他跟这位花和尚之间的距离。
如果元宵节之前,他不能完成瓦解这个帮派的计划,他希望到时候能得花和尚之助,延缓他去鹿邑报到的时间。
铁娘子居住的四合院到了,两扇大门闩得紧紧的,刚才大门虚掩的,显然是预留的。
花和尚回头低声道:“你能不能爬过这座墙头?”
郭南风故意打量了一下,点头道:“勉强可以,只怕会弄出声响来。”
花和尚道:“没有关系,我托你一把。”
郭南风以笨拙的姿势爬上墙头,然后涌身下跳,他人刚落地,花和尚已从后一跃而人,身法潇洒,落地无声,显得身手不弱。
花和尚大步走过庭院,两眼布满血丝,显得相当激动,无论男女,碰上这种事,总好像很难维持风度和涵养。
堂屋内两扇大门,也关得紧紧的。
粗看上去,屋里的主人,很像是尚高卧未起,而实际上也是如此——只不过起来又睡下,由一个人变成一双而已。
花和尚因为也曾有过和铁娘子白天睡觉的经验,他几乎可以从以往经验里,想象出那个真和尚此刻正在和铁娘子玩些什么把戏。
想象常令人发狂。
这时的花和尚鲁大勇,跟发狂也差不多了,他走上前去,抬起腿来,一脚便往门上揣去!
两扇大门虽然厚实,但又如何能挡得花和尚这一脚?
砰!一声巨响,碎木纷飞,大门洞穿。
花和尚冲进去,直奔后面厢房。
大概是已被破门巨响惊动了的关系,花和尚走出堂屋过道大门时,铁娘子已带着满脸惊惶之色,用一张花毯子围住赤果的身子,在窗口探头张望。
花和尚大喝道:“贼贱人,你替我滚出来!”
铁娘子惊叫道:“啊,是鲁爷——”
花和尚随着喝声,又是一脚,踢开厢屋门,直冲进去。
忽然间,只听得一声惊噫,花和尚刚冲进去的躯体,突又倒着飞了出来!
里面那个真和尚,原来也是个大行家,看样子好像身手还不俗。
花和尚鲁大勇吃亏的是过分鲁莽了些,大概被躲在门后的奸夫狠狠地赏了一拳。
不过花和尚体躯粗壮,虽然冷不防挨了一拳,却未伤到筋骨,他本来脾气就很暴躁,这一来不啻火上加油,被激怒就像一头发狂的野牛。
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不说,咬咬牙齿,又向屋内冲去。
郭南风知道里面的真和尚也是江湖中人,心里大为高兴,他站在堂屋过道的大门边,仔细欣赏着这场打斗。
厢房里乒乒乓乓,桌椅翻倒,不断传出花和尚的怒叫喝骂之声。
郭南风知道,现在急斗双方的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想帮谁,另一个就必死无疑,他甚至两个一起宰,都是轻而易举。
可是,他没有这种打算。
如今他见真和尚是会武功的行家,更不想插手了。
他忖测真和尚必然也是个黑道人物,可能还颇有一点来头,这一仗不管胜负,都必然会对花和尚生出怀恨这心,借此一石两鸟,收获岂不更大?
如能因此引起两个帮派的火并,当然更好。
郭南风想着,厢屋中斗殴突然停止。
隔了片刻,只见那个真和尚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拣着双粱僧鞋,匆匆出房上屋而去。
郭南风奔进厢房,只见花和尚鲁大勇衣衫破烂,嘴角流血,眼角青肿,正倒在墙角喘气。
他走上前去,佯作关心而焦急地道:“香座伤得重不重?”
鲁大勇喘息着发狠道:“我……没有关系……哎啃!我的胸口,我操他女乃女乃的……那个秃驴……他跑不了的,本座认得他是谁?”
郭南风听他骂那和尚是秃驴,而他自己却是个真正的秃子,几乎忍悛不禁。
最后他听鲁大勇认识对方是谁,忙问了一句道:“这和尚是谁?”
鲁大勇道:“他是‘欢喜教’的一名法师,我在青海拉卜楞寺的一次‘时轮法会’上见过他。”
郭南风听了,不禁微微一怔,既感觉十分纳罕,也感觉十分好奇,因为鲁大勇这短短两句话中,就有两个名词他没听过。
“‘欢喜教’?”他问道:“还有——‘时枪法会’又是什么意思?”
鲁大勇喘着气道:“欢喜教是西藏黑、红、黄、白、花等五教之外的一个邪教,时轮法会则为喇嘛教的一项无上法典,这些,说来话长……”
郭南风知道现在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便接着道:“香座就在这里歇一会,弟子回舵叫几个人来如何?”
鲁大勇连忙摆手制止道:“不,不用,我还能自己走路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果然还能自己走动。
鲁大勇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忽然站了下来道:“老弟,你去外面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郭南风不便违抗,走去天井里,一面留意着厢屋中的动静。
只听厢屋中铁娘子骇然惊呼道:“鲁大爷,我的好人儿,不,不要……奴家下次不敢……
妈唷,我的妈唷…救…救命……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一阵嚎啕过去,屋中突然沉寂下来。接着,鲁大勇冷笑着出现。
“我们走!”他抹抹嘴角上的血迹,冷笑着道:“看她这个骚货以后还能拿什么去向男人献宝,嘿嘿嘿!”
郭南风是拿筋错骨的大行家,当然知道这花和尚在铁娘子那女人身上什么部分使了什么手法。
花和尚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最后施予铁娘子的惩罚,却令他暗暗称快。
花和尚带着一身狼狈相,回到总舵第一堂,那些有经验的弟子,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是大家眼中都带着几分惊异之色,似乎很难相信今天开封城中,有谁能将他们这位第一堂的首席香主打得如此灰头土脸?
回到第一堂,花和尚吩咐郭南风道:“去找钱令主来一下!”
郭南风去前面值班厢房中打听钱令主在什么地方,叫武老二的那名帮徒,愿意出去找人,不一会,钱令主找回来了。
花和尚交代钱令主道:“去把欢喜教在开封的落脚地点找出来。”
钱令主吃了一惊道:“欢喜教?”
花和尚接着道:“顺便打听一下,有个又高又大的和尚,在该教是什么地位,叫什么名字?噢,对了,出去碰上第一堂的人,都叫他们来一下,我有事商量。”
钱令主也是个老江湖,一看这种情形,便料着八九分,他似乎有着一股难言之隐,结结巴巴地道:“鲁香座,我们…在开封,还…还很少公开露面.欢喜教来自西域,据说里面能人不少…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吗?”
花和尚面现怒意道:“你少噜嗦,我叫你去你就去!天掉下来,有我花和尚顶着.你他妈的担心个什么劲儿?”
钱令主没有再开口,点点头,出堂而去。傍晚,第一堂挤满了人,发号施令的,还是花和尚。
郭南风偷偷询问那个叫武老二的帮徒,才知道第一堂主在许昌跟大风帮副帮主争风吃醋,受了重伤,如今尚留在南阳老家休养。
如今第一堂主的职位,便由花和尚暂代;所以,这次跟欢喜教的纠葛,没人能改变得了这个花和尚的主意。
最后,花和尚决定,明晚三更,由他本人带队,直扑欢喜教在开封的巢穴,出其不意,见人就杀,以宣泄他在铁娘子那里所受的一场窝囊气I当晚,因为铁娘子那边一时不便再去,前面更房里更热闹了,一些非赌不乐的香主和令主,便去弄来牌九和骰子,在更房里聚成一堆耍开了。
郭南风抽空来到天香楼,会着朱磊,把全部经过和朱磊说了一遍,最后说出他自己的主意,交朱磊去办。
他自己则仍回到中原第一帮,进行他计划中的第二部分。
开封太平坊的右侧,有座香火冷落的古寺。
这座古寺两扇大门经常闭而不开,大雄宝殿前的一排高大梧桐,隔着高高的院堵,远远就望得到,树下积满鸟粪,似乎也很少人去打扫。
这天日落时分,一个小沙弥例行为佛龛前一排红烛点亮灯火,忽然在中座前一口钟罄下看到一张纸条,不禁大感诧异。
纸条上写:“贵教弟子行为不检,得罪中原第一帮,今晚三更左右,小心报复。”
那个小沙弥惊奇地看了又看,急忙奔向殿后长廊尽端,推开一扇木门,掀起一块木板,模黑拾级而下,又拐一个弯,在黑漆漆的墙上按了一下钮。
密室中当的一声响了一下钟,接着,一道暗门缓缓开启。
这时的密室中,景象相当怪异。
当间密间,约三四丈方圆,室中不见灯火,却幽幽地亮着一片淡淡黄光,四壁上挂满各式兵器,刀枪、剑戟、斧锤,一应俱全。
尤其怪异的,地上每隔一二步,便有一个长方睡垫,此刻十多个睡垫上都有人以怪异的姿式,围着大毛毯,或坐或卧。
乍看上去,好像都是女人,仔细观察,才发现每个女人的下面或对面,都有个男人。
而这些紧紧相拥的男女,正是在进行一项欢喜教每天例行不缺的“功课”,男女合体,共参“欢喜禅”!
在他们的教义里,开宗明义便是这样四句:“男女合体,天地交泰;不泄不漏,得大欢喜!”
小沙弥蹑足走进室内,将纸条交给右首一对相拥的男女,女的倪颈伏去男的肩上,男的露出面孔,正是那个跟花和尚鲁大勇交手的大和尚!
那大和尚将纸条看了一遍,下巴一摆,示意小沙弥退出。
小沙弥退出后,大和尚又将纸条递给旁边一个光脑袋的年轻汉子。
那年青的汉子看完问道:“师叔的意思怎么样?”
大和尚道:“花和尚鲁大勇脾气毛躁,勇而无谋,如今又兼代第一堂堂主之职,大权在握,很可能假公济私,带人向本教发动攻击。”
原来这个邪教的信徒们,早对中原第一帮内部情形模得一清二楚。
大和尚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我现在只是怀疑送信的人,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年轻的和尚道:“不管这人是什么身份,我敢断定这人对我们欢喜教一定没有恶意,否则他应该没有事先通知我们的理由。”
大和尚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铁娘子开赌场,每次当庄的,都是中原第一帮的人,也许有人输了不少钱,怀恨而又报复不了,才借机会通知我们,好让该帮受点报应吧。”
年轻和尚道:“该帮门禁森严,外人怎么获得这个消息?”
大和尚道:“一些送柴火米粮的,临时帮闲打杂的,都有被收买的可能的。不过,送信的人是谁,对我们并不重要,只要消息不假就行了。”
年轻和尚点头道:“师叔说得不错,现在时间还早,等大家做完功课,我们稍微布置一下,乘机收拾掉这个帮派,对我们也是有益无害。”
当天同一时候,故宫后面,中原第一帮的第一香堂内,刀械叮当作响,人人整装待发,杀气隐隐酝酿,准备进行一场大厮杀。
郭南风以新进同学的身份,当然没有资格参与。
但是,因为整个第一堂几乎是倾巢而出,被指定留守的人员,也相当紧张。
郭南风接受分配的任务是,在第一堂与第二堂中间一条走廊上担任警卫,所有经过走廊的人,必须盘查清楚,才准通行。
当晚的通行密语是:“看舅舅去!”
长廊过去,通过一道拱形门,是另一进大院子,这里属于第二香堂,别有正门进出,平时由于两堂业务不同,帮徒与帮徒之间,甚少交往。
第二香堂专管财帛出入,堂主据说是帮主的外甥,人很精明,也很吝啬,在总舵人缘极差,大家碍于他是帮主的至亲,也奈何他不了。
第二堂另一个被第一堂瞧不起的地方,便是堂中的香主和令主都是靠攀附关系而来,武功都很差劲。
但滑稽的是,由于两堂执掌不同,第二堂的人经常可以指使第一堂的人,譬如提供劫掠的对象,指定动手的地点和时间,第一堂的人,除了唯唯应诺,决无抗命余地。
而第一堂的人,除了抱怨饷银发得太慢,伙食差劲之外,完全没有找第二堂麻烦的机会。
郭南风要走了,这座第二堂,他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二更后,第一堂的人,几乎都被花和尚带走了,郭南风静听了一会儿,知道动手的机会已到,便穿过拱门,走向第二堂所在的那座院子。
第二堂堂主名叫铁宏棋,外号“小气财神”,大家都故意把他的名字念成“铁公鸡”。
铁公鸡的武功,实在稀松平常之至,几乎连一名普通的令主都比不上。
他个头儿大,卖相好,不但武功差劲,心眼儿细,连胆量也小得要命,经不得一点惊吓。
他住在大厅里间的一个房间里,这时早巳进入梦乡,忽然被脖子上的一阵冰凉之感惊醒,他睁开跟,看到床前站着一个执刀的年轻人,不由得又惊慌又诧异。
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有人拿着刀朝他比划?
他这个中原第一帮的第二堂堂主是干假的?
“起来,听我吩咐!”郭南风冷冷地道:“你只要多说一句,或是稍微露出反抗举动,你就会带着三刀六个洞去会你的地下祖先!”
“好,我都听你的!”铁公鸡抖抖索索地道。
他虽然姓铁,但皮肉绝不比别人坚厚,眼前这个青年人武功如何,他一点也不想试探,他只希望这个青年人手掌稳定一点,别不小心伤了他的皮肉。
铁公鸡起床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道:“少侠兄还有什么盼咐?”
郭南风冷冷地道:“带我去库房!”
库房就在大厅的另一端,他睡在这座大厅里,原就有看守库房之意。
库房里堆着好几排小木箱,不消说得,里面装的,当然都是银子。
郭南风用刀尖点着对方后背心问道:“有没有黄货?”
“不多,只有一箱,大约二百多两。”铁公鸡指着角落上一个漆了不同标记的木箱说。
郭南风点了对方穴道,然后在库房里找到一只大布褡裢,撬开那口小木箱,装起十多块金砖,为了平衡,他又在另一端,装了差不多同重的银锭。
最后,他取出预藏的火种,把库房中易燃之物聚在一起,点上火头。
恢公鸡哀呼道:“少侠兄饶命……”
郭南风一声不响,提起铁公鸡的腰带,拎出厅外,丢在一个火烧不到的角落里,扛起褡裢,出门而去。
天快亮了,城中故宫后面的火焰尚未歇灭,在开封城外,靠近黄河的一座小树林里,郭南风枕着一条沉甸甸的褡裢,瞑目养神。
他知道朱磊迟迟不见前来的原因,朱磊爱热闹,爱说话,爱多管闲事,都是没法纠正的老毛病,碰上今夜这场大厮杀,他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东方天际,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
郭南风睡意侵袭,正想合上眼皮时,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郭南风心里有数,朱磊终于来了。
朱磊来了,笑容满面,似乎昨夜的一场好戏,让他完全忘去了疲劳。
郭南风坐了起来道:“他们打他们的,你干嘛要耽搁这么久?”
朱磊在他身边坐下,笑答道:“我不从头看到尾,回来拿什么说给你听?”
根据朱磊的描述,经过情形如下:——
昨夜三更过后,中原第一帮第一堂的杀手,在代堂主鲁大勇的带头之下,悄悄杀奔欢喜教窝藏的圆通寺。
抵达之后,花和尚鲁大勇下令,将杀手分为两队。
一队散布在殿前梧桐树下,另一队则蹑足迅速冲向殿后长廊尽头的地下密室,中原第一帮经过打听,似已全部模清了欢喜教的内部情形。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当中原第一帮的先锋杀手冲进那座地下密室时,地下密室中竟然空空如也,半个人影儿也汉有。
中原第一帮的杀手们大吃一惊,知道中了埋伏,急忙悬崖勒马,下令撤退!
所幸得很,亡羊补牢,已经太迟了!
长廊暗影中,蓦地冒出十多条黑影,一半人提着油罐油桶,纷向地下坡道浇去,另一半则如飞蛇般,弹出数十道火种,油接火燃,劈啪之声大作,火焰如毒蟒吐信,整座地下密室,顿时陷入一片烟火之中。
地下密室中传出一片呼叫喝骂,有几个身手敏捷,竟带着一身火焰,窜了出来。
守在长廊长上的欢喜教徒们,早已持械蓄势以待,见地下室中有人窜出,立即鞭抽或刺杀,闷哼与惊叫声不绝于耳。
花和尚鲁大勇身先士卒,也是冲入地下室的一员。
地下室的通道突然起火,鲁大勇当然是又惊又怒,不过,莽人也有张飞计,居然在慌乱之余,被他情急智生,想出一个急救的办法。
地下密室中,量多的一样东西,就是毛毯。
花和尚居然不假思索,拉起一条毛毯,撕下一幅狭条,紧紧缠住头颅,其余自颈而下,裹住胸月复部,然后再顶着另一条毛毯,往地道上冲。
他这办法,果然有效,毛毯虽然着了火,却未伤着他的皮肉。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是,当他冲出暗门,正待揭开头上那条毛毯时,一个欢喜教徒,正挥舞着一把利刃,朝他当头砍下。
刀剑一类兵刃,是吃软不吃硬的,再利的钢刀,砍上挥动的毛毯,也有拉扯滑偏的情形,这名欢喜教徒的利刀,竟给挥舞的毛毯卷开了,也因而救了花和尚一命。
花和尚误中埋伏,已是火冒万丈,如今见这欢喜教徒乘人之危,竟图赶尽杀绝,更是怒不可遏。
他所使用的兵刃,是一把特制的开山刀,这时自胁下急速拔出,一路前冲,见人就砍,倒也替后面几名学他模样,侥幸冲出火窟的帮徒做了开路先锋。
结果,冲进秘窟的十八名中原第一帮杀手,全部只逃出四个人。
这四个人,包括原已带伤的花和尚在内,虽然还有战斗能力,但都像丧家之犬,情形十分狼狈。
守在前殿梧桐树下的十多名第一帮杀手,只闻殿后有搏杀之声,而不见有人突围而出,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呼啸着入内接应,由于有了这批生力军,双方优劣情势顿告逆转。
在人数上,中原第一帮虽然死伤不少,但仍比欢喜教的人数为多,双方面在武功造诣上,则长短深浅不齐。
中原第一帮因死伤甚多,一股忿懑之气带动复仇之气,则似乎要比欢喜教旺盛些,再加上人手也稍多些,因此稍稍占点上风。
潜伏暗处的朱磊,在个人主观上,是希望一举消灭中原第一帮,看到下面这种情形,当然忍不住手痒。
于是,他掏出身上的制钱,暂代暗器使用。
由于他手法灵妙,又是趁其不备,偷冷子断续发出,虽然被击中者会发出惊叫,却无人发觉是中了第三者的暗器,当然更没
有人会察觉发暗器者的藏身所在。
“嗤!”
“哎唷。”
“嗤!”
“哎唷。”
好几名中原第一帮的帮徒,不是手腕上挨一镖,便是脚踝上挨一镖,镖伤的部位虽非要害,但在与敌人拼斗时,突然手脚失灵,结果自是可想而知。
不消片刻,中原第一帮的杀手,便被欢喜教的人砍翻五六个。
双方这种消长,是渐进而可怕的。
欢喜教的劣势被扳平了,欢喜教渐渐占优势了。
最后,因花和尚鲁大勇旧创加新伤,完全失去战斗能力,而被欢喜教一名教徒砍翻之后,中原第一帮的阵容整个被瓦解了。
两派黑道人拼斗,是相当残忍的,一方吹倒敌人,往往都会加上两刀或三刀,唯恐对方死得不够彻底。
中原第一帮的杀手,出发时是三十五人,闯进密室遭遇火攻后,是二十多人,但仍在人数和战力上占了优势。
而被朱磊镖中七八人,相继为欢喜教吹翻后,中原第一帮便落下风了。
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搏杀,中原第一帮还有能力挥刀抵敌的,只剩下四五人了。
欢喜教的方面当然也有伤亡,但总数还在十人左右。中原第一帮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剩下的那四五人便起了逃窜之心。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上,往往是愈怕死,死得愈快!
因为火势无人扑救,整座圆通寺慢慢陷入一片火悔之中,中原第一帮的杀手也相继丧命刀下。
欢喜教方面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但除赔上一座圆通寺外,全手全脚剩下来的胜利者也没有几个了。真正的大赢家,是“朱磊”和“郭南风”,以及全开封的善良百姓。
朱磊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朱磊笑了一会,忽又不笑了。
他不但不笑,甚至跟郭南风一样,在春寒料峭的初春早风里,皱眉沉思起来。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抬头盯着郭南风道:“现在你要去哪里?”
郭南风两眼望着别处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
朱磊又问道:“我呢?”
郭南风道:“我是不得已——你,除了再回灵璧,你还能去哪里?”
朱磊惆怅地道:“我们……”
郭南风道:“我们还是兄弟,也应该还有重聚的日子,等我想出了重聚的方法和地点,我会设法和你们联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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