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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镇 第 二 章 无眉公子

无奇不有楼将会有些什么样的交易等待进行,不到开市那一天,谁也无法事先获悉。

不过,有一件事,绝错不了。

这个月的交易,一定比上个月的交易更稀奇也更惊人。

这种猜测,是镇上方老头昨晚三杯黄汤下肚之后当众宣布的。

方老头是镇上一个老光棍,也是镇上男女老少经常调笑的对象。

方老头是个流浪汉,已在镇上落脚多年,平时靠打柴拾荒为生,遇上哪家婚丧喜庆,他也会去轧上一脚,混两碗老酒喝喝。

由于这老头人缘好,世故老到,凡是常来无名镇的外乡客人,也都喜欢跟他接近。

请方老头喝酒,听方老头说话。

方老头只要有酒喝,话说得特别多。

他经常重复述说的,是他本身的一段故事。

他说:他也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祖上还是做过几任大官。他是因为小时不肯好好念书,瞒着家人,逃学跑出来的。以后怕受责备,就不敢再回去。

至于他祖上是做过什么大官,因为年代久远,他当然忘记了。

方老头本身的故事,自然不止这一段,但他绝不会一次全部说完。

说完一段,他会告诉你,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谈。

下次,你当然还得请他喝酒。

大家虽明知道方老头的故事全是编造出来的,但从没有人去点穿它。

因为他的谎言对别人并无害处。

几碗老酒,能值几何?何况他也并没有白喝你的酒,他也为你带来了欢笑!

因为方老头经常能为大家带来欢笑,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无名镇之宝”。但是,方老头坚决反对这个混号;他希望大家喊他一声“方二爷”。

人家问他是不是排行第二?他说不是。那么,他既非排行第二,却要别人喊他方二爷,又是个什么说处呢?

这时,方老头就会一本正经的告诉你:“因为镇上已经有了一位白大爷,那我就只能称二爷,那可不能跟人家白大爷平起平坐”

这就是方老头为人谦虚的一面。

他认为“二爷”要比“大爷”小一辈。大爷他不敢当,弄个二爷混混,他就很满足了。

昨晚,当方老头发出前述的预言之后,有人问他根据什么敢断定无奇不有楼这个月会有惊人的大交易出现,方老头眯着一双惺讼醉眼笑答道:“你可是见过大!”

娘上洗澡堂子?和尚光顾绣花店?”

没有人见过大姑娘上洗澡堂子。

也没人见过和尚光顾绣花店。

当然也没有人能听得懂方老头打这两个比喻的含义。

“这意思就是说——”方老头见大家一个个瞪大眼睛答不上腔,洋洋得意地接下去道:“什么样身分的人,会在什么样的场合出现都是有道理的,你们可曾注意到最近这两天,无名老栈跟上清宫来的那几批人?这些人突然出现在无名镇,如不是为了准备进行某种惊人的交易,谁还有更好的解释?”

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解释。

连吕炮也不能。

吕炮是镇上的一个黄酒贩子,天生一副蛮子脾气,专喜欢找人抬杠,是无名镇上有名的“杠子头”。

若说方老头是无名镇上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位杠子头吕炮,则恰好相反。

这位杠子头吕炮最大的能耐,便是不管任何人谈任何事情,只要他有插嘴的机会,他就一定能提出相反的意见。

如果你说鸡蛋是圆的,他仍会毫不考虑的说鸡蛋有方的。

有谁见过方的鸡蛋没有?

当然没有。

但是,一旦杠子头吕炮坚持这世上也有方鸡蛋,你就只有认输。

除非你想藉此打发空闲的时间,同时不在乎自己也许会被活活气死,否则你最好别跟这位杠子头争论下去。

你可以割了他的舌头,但你绝无法要这位杠子头改变主张。

就像你永远无法让一枚圆的鸡蛋变成方的鸡蛋一样。

昨晚,杠子头吕炮也在场。

过去,由于方老头话多,脾气好,身分低,一直是杠子头吕炮抬杠的对象。而这一次,这位杠子头对方老头的预言,居然忍住没有开口。

很明显的,连这位杠子头似乎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人海钓客铁钧银丝鱼太平、天台鬼婆子赖姥姥、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凤姐妹、黄山大侠向晚钟、玄机道人一尘子、风流娘子岑今珮、飞刀帮四大堂主等这批武林中的煊赫人物,何以突然会先后相继于无名镇出现。

所以,这一顿酒,方老头又没有白喝。

他提醒大家一件大事。

别错过了这一个月无奇不有楼的开市日期;这个月初五,无奇不有楼,必然有一场热闹的好戏可瞧。

方老头的预言会不会应验?

四月初二。

天晴。

微云。

无风。

晌午时分,无名老栈大门口,忽然出现一名背着青布包袱的棕衣青年汉子。

这名年轻的棕衣汉子,有着一副挺拔结实的身材,以及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

他满身风尘,好像刚赶完一段长路,但微沉的唇角上,却仍然浮着笑容;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则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眼光中充满了狭弄意味,仿佛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他人微的观察。

店小二张七看到这青年人时,脸色止不住微微一变,但旋即换上一脸巴结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哈腰着道:“哇啊,唐公子,好久不见了。”

棕衣青年笑笑道:“我叫唐汉,不是唐公子。”

张七赔笑道:“是的,唐——唐——唐少侠是打尖还是留宿?”

唐汉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少侠,我是个到处不受欢迎的火种子。这次我决定要在你们无名老栈住下来,你们只会自认霉气。”

张七干笑着道:“公子真会说笑话。咳咳!”

唐汉笑道:“火种子唐汉只会闹笑话,不会说笑话。”

他凑上一步,低声笑着道:“如果你喜欢跟公子打交道,后面有位正牌的公子来了,你快过去好好的跟他亲近亲近吧!”

张七将信将疑的扭过头去一瞧,立即发现麻子豆腐店那边,果然遥遥走来一位带领着两名青衣书童的锦衣公子。

张七看到这位锦衣公子,神情先是微微一呆,然后一双眼光便就铁钉钉人木板似的,死死地盯在这位锦衣公子身上。

锦衣公子愈走愈近,张七的一双眼睛也跟着愈瞪愈大。

张七是无名老栈的老栈伙,名式各样的人物,他都见过,当然也曾见过不少名公子。

但像眼前这位锦衣公子,张七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今向无名老栈走过来的这位锦衣公子,服饰光鲜,腰悬长剑,远远望去,器宇轩昂,举止洒月兑,的确像位倜傥不群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这位公子的一副尊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一个人如果有着一张烂柿形的面孔,已经就够糟的了,若再缀上一对招风耳,一副朝天鼻孔,两片厚嘴唇,一排大黑牙,那就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了。

而这位锦衣公子,不仅五官俱备,居然还少了一双眉毛,多了一双斗鸡眼!

这样一张面孔,如果以笔墨描绘出来,一定无法令人相信它竟是一个活人的脸谱。

张七忍不住皱眉喃喃道:“我的妈呀,世上怎么有这么难看的人?!”

唐汉轻声笑道:“古语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你可别瞧他长相不怎么样,若论及武功和财富,就算把君山五毒兄弟张太原花枪金满堂加起来,恐怕都抵不上他的三分之一。”

张七的一双眼睛不禁又加大了一倍,愕然道:“这人是谁?”

唐汉笑道:“你的同宗:无眉公子张天俊。”

张七一呆道:“就是当今武林五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一的无眉公子?”

唐汉笑道:“不错,这是你们张氏门中的光荣。这位无眉公子除了长相不雅之外,可称得上是位道道地地的世家公子!”

张七道:“听说武林中正流行着一种什么人皮面具,这位无眉公子既然有财有势,为什么不设法弄副人皮面具戴戴?”

唐汉笑道:“这个主意早就有人向他提过了。”

“他怎么表示?”

“一笑置之。”

“为什么?”

“因为他对他这张面孔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张七唾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无眉公子已经慢慢的向这边走过来了。

无眉公子走近之后,眯起一双斗鸡眼,将火种子唐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就像一只大公鸡晃动着鸡冠,在审视着一条刚从草堆中爬出来的五色斑斓的大蜈蚣。

张七心中暗暗发毛。

他猜想无眉公子一定不认识这位火种子,否则绝不会以这种眼光来打量这位江湖上的浪子之王。

他真想大声提出警告:你这位无眉公子如果再不收敛些,你这种看人的眼光不叫你马上由“无眉”公子变成“无命”公子才怪!

结果,张七是白担了一场心事。

他没想到这位“名公子”跟唐汉这个“大浪子”两人之间不仅是老相识,而且看上去两人的交情好像还不错。

唐汉任由无眉公子打量了个够,才扬起半边面孔,微笑道:“寒山古刹一别,至今不及半载,没想到今天又在这儿碰上了,张兄是否觉得很意外?”

无眉公子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在你来说也许是意外,在我说来则是不幸得很。”

唐汉笑道:“张兄的剑术和酒量,小弟一向钦佩有加,只是说起话来,措词用语方面,似乎还欠研究。”

无用公子道:“我方才这两句话,哪几个字眼运用得不得体?”

唐汉笑道:“至少你不该将‘荣幸’说成‘不幸’。”

无眉公子道:“你认为我在无名镇上碰上你这个火种子,是种荣幸?”

唐汉笑道:“这是一名世家公子待人接物起码应有的礼貌。我只是个火种子,并不是个扫帚星。”

无眉公子道:“碰上你这个火种子,跟碰上扫帚星又有多大区别?”

唐汉笑道:“就算我是个扫帚星,那也该由别人口中说出来,我这个扫帚星几时为你张大公子带来过霉运?”

无眉公子道:“那是因为本公子祛让得法。”

唐汉大笑道:“你说了半天,就是只有这句话中听。今天你用来避难消灾的,可还是老法子?”

无眉公子道:“一成不变。”

“什么地方?”

“梦乡。”

“你该知道我喝上了劲,毛病多得很。”

“放心,梦乡的姑娘,个个都是一流的好大夫。”

“还是老规矩?”

“先醉的付账!”

梦乡。

一个优雅动人的名字。

一个粗俗低级的地方。

以无眉公子的身份来说,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他竟会来这种地方寻欢买醉。

不过,火种子唐汉却马上就明白了无眉公子何以会选上这样一处地方的原因。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里粗俗而低级!

来这种地方喝酒,最大的好处,便是不容易碰上熟人;纵有江湖客光顾,也必然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而绝不会是像花枪金满堂,或是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那种爱惜自己羽毛的知名人物。

不一会儿,酒菜来了,姑娘也来了。

无眉公子首先举杯道:“来,今天这一顿酒,小弟先谢了!”

唐汉笑道:“你这种开场白,我先后已听过四五次,只可惜到头来,每次付账的人,还是张大公子。”

无眉公子道:“你懂什么?过去几次那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那条大鱼几时上钩?”

“就是今天!”

“你有把握?”

“不信可以打个赌。”

“除了付酒账,另加彩注?”

“不错!”

“如何赌法?”

“悉听尊便!”

唐汉微微一笑道:“不必打赌了,我懂你的意思。”

无眉公子道:“你懂我什么意思?”

唐汉笑道:“今天你把我约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谈话方便,对不对?”

“这一点我不否认。”

“我火种子唐汉,大家知道的,两肩抬一口,穷光蛋一个,所以你实际上也并不是真想从我这里赢得财物。”

“这一点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这样一来,不就很明白了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说穿了,你是为了想从我口中探听消息!”

“什么消息?”

“譬如说:像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凤姐妹、黑笛公子、人海钓客、黄山大侠、玄机道人、天台鬼婆子、风流娘子、花枪金满堂以及飞刀帮四大堂主等人,何以突然相继赶来无名镇?这个月的无奇不有楼,究竟会有一些什么大交易发生?”

“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我的回答,一定令你很失望。”

“哦?”

“消息我是有一点,不过却全跟你这位张大公子不发生关系。”

“哦?”

“举个例子说:去年年底,凤阳双龙堡失窃的一件天蚕衣,很可能会在这次竞价场上出现。你对那件天蚕衣,有无兴趣?”

“没有兴趣。”

“还有飞刀帮帮主的百宝刀囊,据说也有了下落。你想不想知道,如今这百宝刀囊落在何人手里?”

“不想知道!”

唐汉笑了笑,道:“我劝你不必打赌,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你纵然赢了,你从我这里也赢不走任何东西。”

无眉公子叹了口气道:“照你这样一说,我从你那里的确好像赢不到什么东西。”

唐汉笑道:“你现在还要不要再打赌?”

无眉公子道:“要!”

唐汉笑不出来了,呆呆的道:“还要?以什么做赌注?”

无眉公子道:“无眉公子张天俊,俗人一个,除了银子多,别的啥也没有。今天如果我先醉倒,白银十万两,敬请笑纳!”

唐汉瞬了瞬眼皮道:“如果先醉倒的是我火种子呢?”

“替我办件事!”

“爬上屋顶摘星星?”

“不必。”

“搬开某位仁兄的脑袋?”

“也不必。”

“除了这些,我火种子还能办什么?”

“这件事,事先不便明说。不过,我愿以无用公子的信誉担保,只要你肯答应,这件事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而你自己却办不到?”

“很难。”

唐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未免太恭维我这个火种子了。”

无眉公子道:“我不是一个喜欢恭维别人的人,我一向只恭维值得我恭维的人。”

唐汉大笑举杯:“好,一言为定;干了!”

四月初三。

阴天。

小雨。

这种阴雨的天气,永远都是一个老样子,天空一片暗灰色,好像太阳尚未升起,天尚未亮。

这是一种睡懒觉的天气,很少有人碰上这种天气会赶着起床。

唐汉躺在床上。

他醒来之后很久,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才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温暖滑腻,不着一丝的女人。

他心头马上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总算他还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连忙摇醒那女人:“香香,昨晚那位张公子呢?”

香香唔了一下,含含混混的道:“张公子睡在隔壁。”

“昨晚我跟张公子是不是两人都醉了?”

“嗯。”

“谁先醉倒的?”

“你”

“你是说我醉倒时,张公子还没有醉?”

“只差一个呵欠。”

“怎么说?”

“当时张公子正在打呵欠,你倒下之后,他跟着也倒下了。”

“就只差这么一会儿工夫?”

“所以我跟玲玲都说你输得实在很冤枉,也很可惜。”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埋怨自己太不争气。本是十拿九稳的东道,竟被他以瞬息之差,给平白输掉了!

他坐起来,想穿衣服。

香香一翻身子,将他扳倒,突然像蛇一般缠住了他。

唐汉道:“你干什么?”

香香在他肩头上轻轻咬了一口,细声道:“天还没亮,我要你多睡会儿。”

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腿盘着他的腿,像扭月兑儿糖似的,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香香虽算不上是个好看的姑娘,但有一副健美的身段儿,一身细女敕的肌肤,这正是一个女孩子取悦男人最好的本钱。

唐汉有点心动。

他不是柳下惠。

他的年龄,和他充沛的精力,都经不起一个像香香这种女孩子的热情诱惑。

他的反应,香香立即感觉到了。这等于是一种鼓励。

于是,她的一只手迅即展开了进一步的动作。

一种能使男人骨蚀魂销的动作。

但是,唐汉制止了她。

他忘不了输去的东道。

武林五公子,不是等闲人物,如果是件轻而易举的差事,无眉公子绝不愿假手他人,也绝不愿以十万两银子作赌注。

他尽管并不后悔,但至少也得先查清究竟是件什么差事!

因此,他捉住她的手,不让它活动,同时温柔地告诉她:他也很需要,只是今天不行,她应该知道正有一件很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办。

有种事情,很难开始,但一经开始,就不容易半途停止。

唐汉如今碰上的,便是这种情形。

经过再三抚慰,香香才算勉强停住。

然后,两人穿好衣服,到隔壁敲门:“老张,起来,时间不早了。”

回答的是玲玲:“是唐公子么?张公子已经走了。”

唐汉一呆道:“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玲玲道:“鸡叫的时候。”

唐汉道:“他说要去哪里?”

玲玲道:“我没问他,他也没有说。”

唐汉道:“他留下别的话没有?”

玲玲道:“他只要我转告唐公子,昨晚提的那件事,暂时不忙,到时候他会找你。”

唐汉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玲玲道:“他要我代他谢谢唐公子,说唐公子您的风度真好,晓得他酒量不行;担心他付不出银子,才故意输给他的。”

唐汉狠狠啐了一口,道:“妈的,算我倒了八辈子的振,居然会喝输给这个大混球!”

阴天小雨,是睡觉的好天气,也是喝酒的好天气。

无名镇上有七家酒店。

地方宽敞,收拾得干净,酒菜最好的一家,是十字街口的醉仙楼。

但醉仙楼今天的生意并不好。

平常时候,每近晌午,醉仙楼上至少会上七成座,而今天楼上却只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名客人。

不过,今天醉仙楼上,客人虽少,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七八名客中居然有位女客。

这位女酒客很难从衣着和容貌上看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纪。

她也许已经超过三十岁,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出现,尤其一双黑白分明,顾盼自然的秋波,几乎比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还要灵活、清澈、动人。

她一个人占着一副靠窗口的座头,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

妇道人家上酒楼,已属荒谬不经,要是也跟男人一样,据案独酌,旁若无人,当然更是不雅之至。

但眼前这个女人,却绝不会予人这种感觉。

她的一张俏脸蛋儿本来就很具吸引力,如今有了些许酒意,双腮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更透着一种说不了的迷人风情。

另外那几名酒客经不起美色当前的撩拨,一个个心神摇曳,目光发直,每个人心中都在泛滥着一种不惜犯罪的冲动。

直到那女人双眉微整,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大家这才发觉,她对面座位上,原来还放着一副未曾动用过的碗筷。

原来这女人是在这里等人?

谁是那位幸运儿?

楼梯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上来一名酒客。

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黄衣汉子。

这汉子一脸横肉,神情剽悍,目光如电,即使外行人,也不难一眼看出这汉子是个身手不俗的江湖人物。

黄衣汉子站在楼梯口,眼光四下一扫,脸上顿时浮起一抹贪婪而暧昧的笑容。

因为他看到了窗口喝酒的那个女人。

黄衣汉子腋下夹着一只以麻绳束口的草囊,草囊里胀鼓鼓的,好像很有一点分量。从这汉子小心卫护着它的情形看起来,里面装的纵非金银财宝,也必是珍贵异常的物件。

黄衣汉子略一定神,立即大步走向窗口那个座头。

他的步伐阔大沉稳,昂首挺胸,脾月兑自雄,就像一位执举兵符的大将军,正通过一片等他校阅的大操场。

可是,当他走到那女人身边时,他那股威风一下子就消失得于干净净。

那女人正在咀嚼着一块火腿片。

她虽然明知道黄衣汉子已站在桌旁,却仍然无动于衷,直等到她将那片火腿细细嚼碎咽下,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才慢慢的转过头来,悠然扬眉道:“办好了?”

黄衣汉子微微欠身道:“办好了。”

那女人道:“没有认错人?”

黄衣汉子又露出傲然之色,微笑道:“江湖上只有一个靠放印子钱起家的李八公,也只有这位李八公前额正中才有一条大刀疤,我护花郎君朱奇纵然再老三十岁,一双眼睛也不致如此不济。”

那女人点点头道:“好,放在桌子上,打开来,让奴家瞧瞧。”

护花郎君朱奇如奉圣旨,立即将草囊放在桌上,解开绳结,拉下袋口,一边笑着道:“瞧吧!正牌的血印子李八子,如假包换。”

众酒客目光所及,人人脸色大变。

草囊里盛放着的,竟然是颗血迹模糊的人头!人头正前额一道刀疤,鲜明惹目。

正是血印子李八公!

那女人验明人头无误,俏脸蛋儿上这才浮起一丝娇媚的笑容。

“东西呢?”

“在这里。”

护花郎君口中应答着,立即探怀取出一只锦盒双手送上。

没人知道锦盒里盛放的是什么东西。

但谁都不难明白,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只锦盒,正是血印子李八公的致死之因!

那女人收下锦盒一笑,道:“请坐。”

护花郎君朱奇为这女人杀了一个人,取得一件珍宝,如今总算在这女人面前有了一个座位。

护花郎君虽然有了座位,但那女人并未为他斟酒。

朱奇只好自己动手。

的男人,多半都是贱骨头,这位护花郎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为这女人卖命杀人是否值得?

他为了巴结这女人,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些?

相反的,他好像以为,世界上这么多的男人,这女人单单选中他来办这件事,便已是一种无上的恩惠和光荣。

他举起酒杯道:“谢谢岑姑娘盛情招待,今后如有别的差遣,请不必客气,只管吩咐就是。”

岑姑娘?

岑今珮?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人媚骨天生,风情撩人,原来她就是武林中艳名四播的风流娘子岑今珮!

风流娘子岑今珮嫣然一笑道:“奴家的确还要麻烦朱大哥办件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一声朱大哥,叫得护花郎君朱奇心花怒放。

他一口喝干那杯酒,抢着接口道:“没有关系,什么事,你说。”

风流娘子没有说明是件什么事,只是羞答答的笑。

护花郎君痴了。

他瞪着风流娘子那张如花朵般的面庞,两眼直勾勾的,像是灵魂已经出了窍。

他的脸孔,慢慢涨红。

红转青,再转紫。

然后,他就像虾子般跳了起来,嘶声道:“你这个臭婊子!”

风流娘子柔声微笑道:“这就是奴家要你办的第二件事,要你死。”

护花郎君身躯摇晃,面肌扭曲,两手紧抓着桌角,纵声咻然道:“你,你,究竟……”

风浪娘子笑道:“你应该先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也不照照镜子,凭你这种八流角色,居然也敢打姑女乃女乃的主意?”

护花郎君突然软瘫下去。

他瞪着眼,张着嘴巴,仿佛还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只可惜他的舌头已经僵硬。

是的,风浪娘子没有骂错,他护花郎君朱奇的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以他的人品和武功而论,他也的确不配追求风流娘子这种名女人。

但有一点,他至死也不明白。

风流娘子为何要取他的性命?

他替她杀了血印子,取得一件珍宝,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风流娘子平时尽管不拘细行,但心肠并不狠毒,何独对他护花郎君竟要这般恩将仇报?

还有一点便是:风流娘子并不擅于使用毒药,同样一壶酒,何以她喝了无事,他却中毒毙命?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动的手脚?

关于这两个疑点,他当然得不到解答。如果他一定要弄个明白,大概也只有在黄泉路上加快脚步,看能否追上先他而去不久的血印子,向血印子李八公讨教讨教了。

两名壮汉适时登楼,一声不响的移走护花郎君的尸体。

他们好像已在楼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着处理这件事。

这一点并不使人感觉奇怪。

武林中只有一个风流娘子,这也并不是这位风流娘子第一次杀人,她既能为一个人的死亡所作安排,当然不会忘记该有一个完美的善后。

令人感觉奇怪的是,这位风流娘子事后居然没有跟着离去。

她仍然悠闲的坐在那里喝酒。

喝着同一壶酒。

就好像这一壶酒根本没有下过毒,方才楼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对面桌上那副未曾动用过的碗筷,以及朱奇喝干了的那只酒杯,也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看上去她似乎还在等人。

如果她真的还在等人,她要等的这第二个人是谁?

这人来了之后,会不会也步上护花郎君朱奇的后尘?

醉仙楼上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家像往日一样,喊酒点菜,划拳行令,地北天南,大摆龙门,就是没人提起方才那一段。

无名镇上的人,见多识广,每个人都懂得什么事该说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不该做的处世保生之道;这也正是尽管镇上来往的都是江湖人物,打斗凶杀时有所闻,却很少有本镇商民牵涉其中的原因。

隔不了多久,楼梯口上又上来一名身材结实挺拔,相貌于英俊中略带粗犷之气的棕衣年轻人。

来的这名棕衣年轻人,正是江湖上黑白两道一起公认的头疼人物。

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风流娘子看到这位火种子,凤目微微一亮,立即含笑招手,娇声道:“小唐,你过来,大姐有话跟你说。”

原来她第二个要等的人,就是这位火种子?

一般江湖人物碰上这位火种子,不论身份和武功高低,多半敬鬼神而远之,以不招惹为妙,而这位风流娘子居然招呼得如此亲热,是因为她有把握降服得住这位火种子?

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喜欢玩火的女人?

唐汉慢慢的走过去,笑道:“大姐喊我过来,只是要跟我说话,不是请我喝酒?”

他一眼瞥及桌上另一副空碗筷,不禁轻轻一哦,又接了一句道:“原来岑大姐是在这里等人?”

风流娘子微笑道:“你几时听说过风流娘子在酒楼上等过人?”

唐汉道:“否则桌上为什么排着两副碗筷?”

“这是一种防狼措施。”

“防什么狼?”

“。”

“多放了一副碗筷,表示你还有朋友要来,好叫那些登徒子知难而退,不敢乱打你的主意?”

“你总算不太笨。”

“那么,我算是来得巧。我能不能坐下来,先喝两杯,再谈正经?”

“酒是现成的,只怕你不敢喝。”

“酒中有毒?”

“剧毒。”

“今天这壶酒已经毒死多少人?”

“一个”

“是谁?”

“护花郎君朱奇。”

“尸体呢?”

“抬走了。”

“你为什么要毒死他?”

“你应该知道原因。”

“那厮犯了老毛病,想吃天鹅肉?”

“所以我请他升了天。”

“你刚杀了一个人,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正因为我杀了一个早就想杀的人,我的心情现在好得很。”

唐汉哈哈大笑。

因为他不相信。

世上事情往往如此!许多谎言听起来像真话,而有时一些真话却又像谎言般令人无法相信。

方才如果你不在场,你会不会相信风流娘子这番话?

唐汉大笑着坐下,像先前的护花郎君一样,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

风流娘子只是微笑,既不加以鼓励,亦无拦阻之意。

这难道正是她热切等待的一刻?

好几名酒窖脸上都变了颜色。

他们是早先上楼的那批客人,只有他们知道风流娘子说的不是假话,也只有他们知道,唐汉这杯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可是,他们也只有空着急,爱莫能助。

他们知道火种子唐汉是个什么角色,也知道风流娘子是怎样一位人物。讨好唐汉,不一定有好处,得罪了风流娘子,就是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只是小镇民,不是英雄。

他们虽然也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但他们还无法做到爱惜别人的生命甚于爱惜自己的生命。

唐汉一仰脖子,喝下了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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