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 第十四章 双凤黑符
司徒烈和迷娘分别时,已是寅末卯初。……望着暖色苍茫中迷娘那副逐渐远去,而终于消失了的袅娜背影,司徒烈的心底泛涌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仿佛得着了一些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一些什么。
司徒烈回到兴隆栈,喊来伙计,算清房钱,然后提起那只仅有的衣箱,走向东大街的威武镖局。
威武镖局前,气氛紧张肃穆。
雾色中,三五个雄赳赳的壮汉,走进走出,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一种抑制的兴奋。看到司徒烈来,其中一人向他招招手,司徒烈心照不宣地随那人进入后院厢房,那人取出一个镖伙应有的全副穿戴:青布衣裤,麻鞋,凉帽,板带,绑腿,七律首……司徒烈在那人指示之下,一一换好。
“上路之后,”那人道:“帽沿拉低点。”
“为什么?”
“衣着改换不了您脸上英挺之相。”
司徒烈淡然一笑,跟着那人重新走出前厅。镖局门口,停着一辆空车,那人跟司徒烈一起上了车,车开始向城外驶去。出了城,东向而行,约模顿饭光景,一条大江,已然在望。
这里是长江的支流,灌水。
江中,一字排列着三只形状和大小均不同的江船。
三只江船,中间一只最为豪华,船身新漆,双桅高竖。桅杆顶上,挑着两只大灯笼,一只灯笼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吴字。
三只江船的舱面上,船夫们忙做一团,理缆的理缆,顺篙的顺篙,但那个吴督抚的家小和威武镖局的镖师们,却一个也没看到。
司徒烈被带上最后面一只,进了舱,司徒烈抬头一看,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个不少,包括那个浓眉汉子,以及被司徒烈打跌一跤的,前额有着一块癞癣的金钱豹钱大在内,威武镖局的八个镖伙,统在。
加上司徒烈共计九名。
众镖伙中,只有那个浓眉汉子深知司徒烈在他们局主心目中的重要性,一见司徒烈进舱,立即含笑起身为他向众人一一介绍。于是,司徒烈知道浓眉汉子是镖伙中的老大,因为他双眉浓重,人家便送了他一个浑号,喊他做四眼煞神郭雄。照顾他换衣服,领他上船的那人,因为好玩女人,又使得一手好棍,故被称为金棍程元。
其他的人,司徒烈一时也弄不清楚那许多,四眼煞神一面笑着介绍,他则含笑道着久仰。这班人,都是武林中最下一层的粗货,三句话,横眉竖眼,一杯酒,嘻嘻哈哈,极为容易相处,没有多大功夫,除了那个金钱豹钱大仍因昨天比拳输了一招心存芥蒂外,大伙儿混得相当好。
巳牌时分,江船启碇。
司徒烈跟四眼煞神郭雄坐得较近。
这时,他顺着众人的语气笑问道:“我们局主呢?”
“在前头船上。”
“这一次,局里派出多少位镖师?”
“四位。”
“局里没有人?”
“留了两位。”
“这么说,局里的镖师一共是六位了?”
“以前是八位。”
“还有两位呢?”
“唔……数月前,在蓝关附近……出了事,他俩是我们局主的徒弟。……相公,这一点,在局主面前,可不能提起啊!”
司徒烈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两人是指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而言。
“前面四位师父怎么个称呼法?”
“神弹胡飞。飞镖步准。铁笔柳永。银剑花子虚。”
“这四位的武功想来一定相当惊人了?”
黑眼煞神嘿了一声,没有接腔。
四眼煞神的意思,司徒烈当然明白。
“那么,”他试着问道:“这一路的风险不是大极了么?”
四眼煞神经此一问,似乎突然悟及他和司徒烈之间的宾主地位,他于无意中泄了自己镖局的劲,实在不妥,万一结局主听到了,岂不是跟自己的饭碗和脑袋开玩笑?当下,只见他,浓眉窜动,变颜变色的停了好半晌,这才勉强一笑,以一种做作的夸张,哼了一声,然后大声道:“相公,您这可是杞人忧天啦。”
这时,另外一个镖伙岔口道:“郭老大,现在走的是水路还不打紧,将来起了旱,你对这位施老弟的称呼可得注意点才好。”
“噢,这倒是真的。”
“我们从现在开始改过来吧!”司徒烈笑道:“郭老大,听你刚才的口气,你的话,好像才说了一半呢!”
四眼煞神哈哈笑道:“一点不错。”
“老大的意思……这一趟……我们难道是有恃而无恐?”
“正是这样!”
“哦?”
“施兄弟,你可听人说过武林中的蓝关双凤?”
一蓝关双凤来了?”
“什么?你也知道蓝关双凤?”
“蓝关双凤,当然是蓝关的双凤,蓝关在汉中,这儿是川西,相去何止数千里……
还有,双凤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跟我们局里有什么关系?……以及……总之,您只没头没脑的说了个蓝关双凤,怎不令人惊讶?……郭老大,您自己说说看,小弟说的可是?
“这倒是的。”
“双凤是何许人?”
“我们局主的师妹。”
“哦?”
“鬼脸婆老前辈的得意弟子,武林中知名的‘一麟双凤’!”
“哦?”
“这还不算!”四眼煞神越说越得意,这件事,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他的镖伙,这时一个个都屏神列气以待。所以,表面上,他在跟司徒烈说话,实际上,他却将声浪提高到舱中每个人都能听得到:“中原武林有二句谚语是:“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鬼前辈的‘鬼脸黑符’,凡是黑道中的朋友,尤其东北一带,无不敬若神明,仅仅次于‘七星令符’!据我们局主说……据我们局主早上对我郭某一个人亲口说:‘老郭,吩咐他们沉着点,不管遇上什么事,也别乱了步伐,你们蓝关的两师始带着黑符来了咧!’……兄弟们,有了黑符,这趟去长白,还有什么心思好耽?”
司徒烈心想:那两个无耻的丫头也来了么?好极了,正好做一批处理。
众人眉头,全部为之一展。
只有那位金棍程元,在四眼煞神说及蓝关双凤之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两眼馋色。
双掌震两川在川中的确有点威势,船行七八天,虽然也碰到几次黑道上的人物,但每次一经一麟亮相抱拳说上几句场面话,无不卖好哈哈而退。
半月之后,船至巫峡。
由于水流湍急,礁石棋布,逆流而行,非纤夫百名全力牵引不能通过,那一夜,船停神女峰脚。
二更左右,司徒烈走上舱面。
浑浊的江水,汹涌起伏着,有如万马奔腾。
八成圆的初秋新月,流黄三五,满天繁星。
远处,猿啼如诉……司徒烈坐在舱板上,背倚舱篷。舱内,镖伙们藉酒笑闹,粗俗可憎。那个性好渔色的金棍程元,此刻更捏着半边嗓装着娘娘腔在哼小调儿。
仰看繁星,俯视江水,加上断续猿啼,无一不是异乡情调,一丝无名轻愁,油然泛上了司徒烈的心头。
就在这个时候,神女峰峰腰,突然传来数声凄厉长啸,片刻之后,三条黑影,如星跳九掷,由峰腰疾泻而下。
司徒烈暗忖道:“看来人们这种气派,今夜可有好戏看了。”
果然,官船上起了一阵骚动。
最前面的船上,船头出现了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就是猴脸削腮的双掌震两川,威武镖局的局主,孙一麟。两个女的,生得一模一样,年纪均在廿四五。一人有着一张挑逗性的嘴唇,诱惑性的鼻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身标致而妖荡的鲜艳的装事,绣花桃红绸衫裤,桃红纱披肩,一人身后斜背一柄长剑,鹅黄色的剑穗,迎风飘荡,月色下,越显娇媚迷人。
两女的惟一不同之点,便是一个皮肤很白,一个皮肤却很黑……她俩便是在蓝关露过一次面的蓝关双凤:白凤蓝娥,黑凤蓝荚。
这时,站在船头中间的双掌震两川向官船上沉声喝道:“有孙某师兄妹在此,吴大人毋须惊恐!”
经此一喝,官船上果然安静了不少。
就在同时,三个面目怪异的汉子已于三丈开外的乱石滩面上倏然现身。来者三人,一个断腿,一个缺臂,另一个,虽然四肢完好,但形状却比前两者更为怕人,只见他身高不满五尺,头大如斗,双腿细瘦如柴,就像在一只海碗碗底下竖着两根筷子。
司徒烈暗暗心惊道:“来的难道是神机怪乞曾经为我提过的巫山三残?”
三个怪汉现身之后,双掌震两川的脸色,微微一变。只见他,抢跨一步,双拳并举,高高一拱,扬声哈哈笑道:“原来是巫山三侠驾到,孙一麟失迎了。”
三个怪汉中的大头汉子冷冷接口道:“孙局主好说。”
双掌震两川朝身旁双凤分别瞥了一眼,双凤均是偶然一声冷笑。
双掌震两川勉强又打了个哈哈,笑说道:“三位请进内舱奉茶如何?”
“兄弟们!”大头怪汉且不接腔,却掉脸叫身旁的两个怪汉冷笑着讽刺地道:
“人家孙局主是武林中公认的双掌震两川,咱们兄弟,均在被震之列,今天晚上,你们两个都嚷着有好买卖,只有我大头曹方,心惊肉跳,知道不是好朕兆,兄弟,我说怎么样?”
另外那两个断臂缺腿的怪汉,只是不住地冷笑着,四只眼睛,贪婪地死钉在蓝关双凤身上。
双掌震两川一见来人话锋不是路,脸色又变,再跨一步,二度抱拳笑道:“孙某人这个匪号,全系一班江湖的戏谑之乐,孙某人怎生担当得起?孙某人在江湖上走动,也不止今天这一次,别的不敢夸口,但一些江湖礼节,自信尚无不到之处,三位只管开口,只要孙某人能力够得上,无不遵命照办!”
站在双掌震两川的立场上,这番话,可算得上是仁尽义至。
可是,大头怪汉却冷笑着扬脸反问道:“孙局主,兄弟们开了口,您真的出得起么?”
双掌震两川,脸色大变。他,一声轻啸,跟着向中舱一击掌,舱内,一条黑影飞窜而出。来人身材矮小,身悬金背弹弓,正是四镖师中的神弹胡飞。这时,胡飞手上端着一只安着锦座的黑漆小盒,落身双掌震两川身前,恭恭敬敬地,双手献上漆盒,然后一躬而退。
乱石滩头上,巫山三残默默地互望了一眼。
双掌震两川打开盒盖,自里面取出了一块三寸见方,黑得发亮的铁牌,高擎右掌中,向乱石滩头微微一照道:“此为家师之黑符,惟望三侠赏脸……纹银五百两,不成意思……来人啦!”
舱内跳出四人,每人手上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红封袋。
这时,乱石滩上的巫山三残,突然不约而同地仰天哈哈狂笑起来。
这一阵笑,江面上的气氛,整个为之一紧。
双掌震两川,伸手背后,微微一挥,四镖师,一递眼色,鱼贯人舱,不消霎眼功夫,再度出现舱面,这时,四人分别将自己的右手模在自己的兵刃和暗器,情势已演变至一触即发。
司徒烈暗忖道:‘一麟双凤的武功到底如何,今夜十有八成是看得到了。”
三残笑毕,抬头朝舱面上望了一眼,仍由大头汉子开口,他阴阴地道:“巫山十二峰,均在两川之内,单你孙局主的双掌,也就尽够了,又何必再招出这面鬼脸黑符来?……嘿嘿嘿……老实说,我们三兄弟若是知情识趣之流,也绝不会落得今天这种残肢败体的惨相,人不伤心心不毒,姓孙的,明白告诉你,我们三兄弟,埋名荒山,业已十年之久,十年后的今天,既敢露脸江湖,别说一面鬼脸黑符,就是黑符主人亲身到此,我们三弟兄的目的不达,一样不肯活着多退一步!”
双掌震两川,果然脸厚,竟然能稳住气,又问道:“三侠究有何求,孙某人可得与闻?”
大头怪汉哈哈一笑道:“两川督抚吴大人,于三四年前,曾经和东北黑道上的朋友们完成一宗交易,一颗夜明珠,十条人命。这件事,别人容或尚无所知,但可瞒不了我们巫山三个无所事事的残废人。这些年来,对于那颗珠子,吴大人很可能玩厌了,而我们几个,荒山无聊,正好藉此把玩消遣……孙局主,这么美好的月夜,把头留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不是一件坏事!……孙局主,你说可是?”
“什么?”双掌震两川异常讶异地道:“夜明珠?”
“哈哈……局主的做工真好!”
“假如吴大人真有那么一颗珠子,它也将在敞局的保护范围之内。”
“这样说来,”大汉阴阴一笑道:“孙局主颇有意思跟在下三兄弟切磋一番了?”
“除了那颗珠子,三侠可有磋商余地?”
大头怪汉用手一指蓝关双凤,暧昧地笑道:“如以这一对美人易之,亦无不可。”
双掌震两川勃然狂怒,断喝道:“姓曹的,你可知道这两位姑女乃女乃是谁?”
大头怪汉,哈哈笑道:“蓝关双凤,渴慕久矣……哈哈,姓孙的,吼什么,你又怎知她们两个不想换换口味儿?”
双掌震两川,一声狂吼,猛然腾身而起,扑向乱石滩头。跟着,搜搜搜,连串的衣袂带风之声,蓝关双凤,以及威武镖局的四位镖师,神弹胡飞,飞镖步准,铁笔柳永,银剑花子虚,也均纷纷亮出兵刃,如流星划空,纵上滩头,分四面将巫山三残团团圈定。
巫山三残,嘴角噙着一种不屑的阴笑,仍然赤手空拳地静立原地,一动不动,对众人的涌身扑到,视若无睹。
巫山三残本是异姓兄弟,老大叫做大头金刚曹方,老二叫做独臂追魂常伦,老三叫做单腿索命余中。这三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探花大盗,早年由于作恶太甚,为青城糊涂史将老二老三各断一肢,老大溜得快,幸免于难,但因荒婬过度,染上恶疾,以致头部肿大,双腿肌肉却逐渐收缩,成了现在这副怪模样。
“大头金刚”,“独臂追魂”,“单腿索命”,是武林人物以后为他们取的绰号,以前,人人都喊他们探花三蜂而不名。
三残自遭挫之后,足有十年之久,隐匿于巫山十二峰中,苦练绝艺,未曾涉足江湖一步。……上次在蓝关,司徒烈见鬼脸婆向青城迷娘问起青城糊涂叟,在到了草桥,碰到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偶尔谈及,怪乞虽然也不知道糊涂叟是迷娘何人,但却为他将巫山三残,过去的采花三蜂的历史详细说了一番。……所以司徒烈也就知道了巫山三残不是好东西,较一麟双凤犹有过之!……现在,他一看三残的气派,就知道三残各有绝艺在身,一麟双凤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至于四位镖师,如果冒昧出手,更是白饶。
司徒烈告诉自己:一麟双凤虽然该死,但可不能死在三残手里,更不应该死在今夜。于是,司徒烈故意打了个阿欠,自语道:“瞌睡死了……该睡啦。”
他懒洋洋地探身下舱。镖伙们,挤在舱门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乱石滩头上的风云变化,谁也没有注意到司徒烈的擦身而过,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司徒烈舍紧张的生死搏斗而不看的反常行为,尤其是他那份安闲从容,本应令人大起疑心,可是,由于乱石滩头上的情势已演变至一发千钧之局,以至被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略过去。
片刻之后,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自最后一条江船的船尾,有如轻烟一缕,悄没声息地,腾身而起,委眼间,没于迷蒙的夜色之中。
乱石滩头上,四位镖师,双凤,一麟,分三面将巫山三残围在核心。
这时,身材魁梧的铁笔柳永,一合手中双笔,卡托一声问响,一个箭步,跃至三残对面丈许处,沉声道:“铁笔柳永,领教三残绝艺。”
三残中的单腿索命,手中铁拐,轻轻一点,上前三尺,抬头嘿嘿一笑道:“姓柳的,第一号算是给你挂定啦。”
说罢,一阵大笑。
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那支二尺来长的判官笔尖业已疾若闪电地点向他的乳下巨阙重穴。铁笔柳永为对方那种卖狂的神态所激怒,笔招出手,喝声着,内功又添两成,笔锋带起一阵锐啸,单腿索命余中的整个前胸,全在铁笔柳永的笔锋控制之下。当下,就在铁笔柳永的那支浑刚判官笔的如削笔尖,堪中未达之际,单腿索命又是一个哈哈,手中铁拐一顿,独脚一旋,人像风车似地,滑溜溜的转到柳永身后,扬掌便切。柳永知道遇上了高手,一声不好才喊了一半,要门让,是不及。只听得,一声惨嚎,双笔月兑手,柳永倒地。
东北角上一声吼,银剑花子虚,剑如银红飞泻,和身扑至斗场。
单腿索命余中,一笑而退。
独臂追魂常化,哈哈笑道:“朋友,你只好挂个二号啦!”
银剑花子虚,两眼喷火,一声不响地,剑演顺水推舟,宛似毒蛇吐信,扬诀助势,疾刺独臂追魂的脐上分水穴。
独臂追魂,伸出他那只仅有的右臂,轻轻地朝剑身虚空一拂,银剑花子虚的剑尖,立即失却准头,斜向独臂追魂空荡荡的左胁下穿出。银剑花子虚,收招急退。
就在这个时候,独臂追魂竟套用了单腿索命刚才那种身形步法,闷哼一声,花子虚步上了铁笔柳永的后尘。
蓝关双凤,双双一声清叱,便欲连剑而出。
双掌震两川孙一麟沉声喝道:“两位师妹且慢,让愚兄先来会会巫山高人。”
大头金刚官方哈哈笑道:“局主,我说你也该出场啦,尽令你手底下那些浑朋友垫死,多没意思!局主,噢,该喊您一声三号才对……哈哈……三号,您对刚才那两位朋友的死法满意不满意?我们是依样葫芦呢?抑或是换个别的花样?”
“婬贼,你少在孙某人面前卖狂!”
“婬贼?哈哈哈,孙一麟,你是在骂我姓曹的呢?还是在骂你姓孙的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三丈高处的断岩上,一个冰冷的声音冷冷地喝道:“你们这批狗男女,谁也不是好东西!”
众人闻声惊顾,只见断岩之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赫然挺立着一位蒙面人。
蒙面人,一身黑。
黑绸长衫,黑色面纱……因为来人蒙着黑纱的关系,谁也无法看到他的真面目,来人的声音,冰冷异常,操普通人的嗓音,完全两样。因此,来人究竟是有几许年纪,也是一个谜。但来人的语气,以及那副凛凛然的气派,却十足予人一种先声夺人的感应,众人竟在一声断喝下,全部噤若寒蝉。
蒙面人,双臂微分,飘然而下。
蒙面人的落脚处,正好是在一麟双凤和巫山三残之间。蒙面人落地之后,一指三残,冷冷地道:“你们三个,个个该死!贪财、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大头金刚勉强冷笑一声道:“尊驾何人,何不敢示人以庐山真面目?”
“你们这些东西不配!”
“不是阁下不敢么?”
“住口!”蒙面人喝道:“难道真想死快一点不成?”
“阁下凭什么有此信心?”
“哈哈!”蒙面人笑道:“你们以为青城糊涂叟一死,两川之中便无人能够加惩于尔等了么?”
听到青城糊涂叟这几个字,三残的脸色,陡然大变。跟着,六只凶睛中,毒焰喷射,势若噬人。
蒙面人身后的双掌震两川,这时朝蓝关双凤分别瞥了一眼,三人脸上,全都露出了一种快慰之色。
蒙面人冷冷地又道:“像你们这种人,留在武林中,比毒蛇猛兽更为可怕,来,三个人替我排排好!”
“什么意思?”
“本侠想让你们见识一种举世无双的掌法!”
“一点不错,就在这里!”
大头金刚说毕一声怪啸,三残的三条身躯,立像三座风车似地分三面向蒙面人卷到,三人扬起三只怪掌,疾挥猛切,三股掌风,呼啸着,夹奔蒙面人的颈腰腿等上中下三盘要害!
“错了,在这里!”
蒙面人,哈哈一笑,左掌倏然曲肘平端胸前,掌背现天,掌心向地,屈腿矮身,就地一旋,藉一族之势,掌沿划出,以自己的身躯为核心,就地划了一个水平的圆圈。
一圈划毕,三残的身躯,应手而飞,飞向三个不同的地方,卜卜卜,先后三响,三条身躯,相继摔落……落地后,一点声音没有,比铁笔柳永和银剑花子虚要死得干净利落得多多。
一麟,双凤,神弹胡飞,飞镖步准,以及江船上的一众镖伙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噫!
蒙面人,若无其事地掉身一指一麟双凤道:“你们三个,也该死!”
一麟,双凤,情不自禁地悚然惊退一步。
“但这儿不是你们的死所!”蒙面人嘿嘿一笑道:“你们几个,应该曝尸于白山黑水之间!”
蒙面人说毕仰天一声长啸,陡然拔起四丈来高往来处,腾身而去,转瞬之间,消失岩后不见。
一麟,双凤,神弹,飞镖,五个人,像五尊泥塑的偶像在蒙面人去了很久之后,仍然痴立在乱石滩头上,做声不得。……又是很久很久之后,双掌震两川孙一麟发出了一声长叹……其他的人,浑身一震,恍自噩梦中惊醒过来。
白凤蓝娥低声喃喃地道:“多么惊人的掌法啊!”
黑凤蓝英怅然若失地道:“姊姊可看得出此人来路?”
白凤摇摇头,黑凤默然。双掌震两川蓦然失声道:“刚才那一掌,两位师妹看清楚了没有?”
双凤点头。
“天下掌法,哪一派称尊?”
“游龙三式?”
“一点不错!”双掌震两川脸无人色,以眼角向四下搜索了一遍,然后朝双凤凑近一步,低声道:“两位师妹注意到没有?那人掌背现天,掌心向地,曲肘平掌胸前,然后向外猛挥,那,那不正是传说中游龙三式的一招游龙展?”
“天山游龙不是没有传人么?”
“是呀。”
“刚才难道是游龙本人?”
“游龙老人哪会如此年轻!”
“胡猜无益。”双掌震两川废然地道:“师妹我们上船吧。”
这时,天已四更左右。
最后一条江船上,一众镖伙,怀着余悸犹在的忐忑心情,纷纷缩进舱。中舱一角,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权充镖伙的汉中施力,正蜷缩一隅,熟睡方憩。
金钱豹不屑地道:“放着热闹不看,却躲在舱里挺尸,真是个浑小子。”
又是半月过去了。
船抵巴东,巴东,是此行的水路终站。自巴东起旱,忙了三四天,终将一应行李装好整整十马车。
这一长列的行序是:双掌震两川带着两位镖师,神弹胡飞,飞镖步准,三人三骑,在行列最前面扬鞭开道,指挥大队人马的行止。四辆马车装的是金银珠宝,四辆马车装的是督抚吴大人和他的十三位太太,以及佣仆家丁。第九辆马车装着镖师镖伙们的应用衣物,第十辆马车则载着蓝关双凤姊妹俩。另外,九匹良马驮着八位真镖伙,一位假镖伙,在整个行列中,或前或后照顾着督抚吴大人一家的人口和衣物。
七月下旬,大队行至豫鄂交界的桐柏山下。
那一年,正值河南大荒。由桐柏人境,临、汝两府,方圆千里,遍地灾民,触目皆是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孔,卖儿鬻女之事,时有所见。
一路上,吴大人讨价还价地趁机买了好几个婢女,那些婢女。年纪均在十三四,一个个,五官端正,秀丽可人,虽因饥饿过度而略呈憔悴之态,但每一个人的本质,是很难因短期折磨而丧失的,所以,吴大人收购这些婢女的居心,不言可知。
就在这段行程里,怪事悄然发生了。
凡是这一列带篷马车所经之地,一宿过后,方圆十里之内,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发现一只从天而降的银元宝,有时更会在元宝旁边发现这样的留言:“分润给那些待毙的邻人吧,天将降福于汝!”
行列照常前进。
只是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权充镖伙的小伙子施力,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白天,他常伏在马背打瞌睡,好几次,几乎给从睡梦中掀翻落地。可是,别看他人生得斯文,骑术倒还不错,每次,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一惊惊醒,化险为夷。
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最后,这光景终于给双掌震两川发觉。
“听说你生了病。”双掌震两川低声问他道:“再弄一辆车给你乘坐如何?”
“不,谢谢,我很好!”
施力爽朗地应着,笑着,透过憔悴,脸上焕发着一种罕见的光彩。
双掌震两川皱眉暗忖道:他是晒多了太阳么?我以为他病了呢。当下点点头,一笑作罢,摧马而去。
驾驭财物的四个马车夫,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他们下意识地感觉到,这趟长白之行,简直是愈来愈轻松了。
在临汝两府人民的焚香祷谢中,车入邯郸古道。
进入幽州地面,由于地面繁荣,加之道路宽广平坦,大伙儿都松下了一口气。
施力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经数月来的奔波,身躯愈显坚壮结实,肤色渐呈健康的古铜之色,目如星,眉如剑,英气勃勃。
从背影上看上去,他已是个赳赳丈夫。
“衣着改变不了您脸上的英挺之相。”
他没有忘记那个的镖伙,金根程元的警告,一路上,他始终将自己的帽沿拉得很低很低,令人家只知道他是个镖局中的镖伙,但却无法看清他究竟是个生成什么模样的镖伙。
八月上旬某天午后,双掌震两川突然召齐所有的镖师镖仪,大声问道:“你们之中,谁会棋?”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置答。双掌震两川朝众人扫瞥了一眼,眉头一皱,露出一脸懊恼神色。就在这个时候,人丛中,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的汉中施力,微笑着出声反问道:“敢问局主,会棋又将如何?”
见是施力答话,双掌震两川立即换了一副笑容。
“噢,我忘记了您,相公……噢噢,施力,对了,以前在局子里,你不是跟别人对过弈么?”
“是的。
“好极了。”
“做什么?”
“吴大人想找个对手。”
“我不会。”
双掌震两川,脸色微微一变。
“吴大人说,”他呐呐地道:“对一局,赏银五十两,胜了他,加一倍……噢,当然,您,您……不在乎这个……不过,施力,你不会拿它来犒赏一下这班兄弟么?”
“好的!”
一丝淡淡的冷笑,难以觉察地掠过了施力的嘴角。
于是双掌震两川将施力带至第八辆篷车之前,那辆篷车,是所有篷车中最大的一辆。双掌震两川在车外高声向里通报了一声。里面一个微哑的声音唔了一下,双掌震两川朝施力点头挥手,意思似乎是:可以进去了。自己则夹夹马肚子,吩咐车队继续赶路。
施力将马缰搭上稳车木杆,一跳上车。
他掀开前面的篷布朝里一看,不禁愣住了。车厢虽只有两席之地,但给装置得极为富丽辉煌,不啻一间考究的住家卧室。地下铺着一条玄黄色的波斯毛毡,四壁缀着绣锦软帘,均是上好质料。车厢一角,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罩着绣花布套,是以又有妆台,书桌等用场。木箱旁边,叠着两条被,一对长枕。地毡的中央,此刻放着一张三尺见方,高仅七八寸的矮脚小桌,桌上,棋盘子均已放好。……而令施力为难的,便是此刻那个有着老鼠眼,山羊胡须的贪官吴大人正隔着小桌盘膝垂帘而坐,身后,两个年约廿七八的如花美貌少妇,正分别坐在老头子的身后,以两双如玉柔荑,在老头子两边肩胛上,轻轻捶打。
施力怔在车厢口,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吴大人和身后的两位美貌少妇均已发觉。两位少妇,先也是一怔,待看清来人相貌之后,一种迷惑神情,在两双妙目中一闪而过,但旋即各自展开一个荡人的微笑,朝施力飘了一个媚眼,毫无一般内眷见着生人的羞涩不安之态!
施力暗忖道:“真是物以类聚”。
因为对面三个人,没有一个令他起尊敬之意,因此他的惆促之感,为之解除不少。
这时,老头子朝他打量了一阵,点头道:“进来吧。”
进内坐定,老头子一派官僚气地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施力。”
“什么地方人?”
“汉中。
“现充镖局何职?”
“镖伙。”
“今年多大?”
“十八。”
“这么一点年纪就吃上了镖行的饭?”
“祖传。”
“念过诗书没有。”
“少许。”
“懂棋吗?”
“略微。”
“棋力如何?”
“不知道。”
“我们试试看吧!”老头子捻着山羊胡须微笑道:“我且饶你一先,假如你搪,不再加子。”
司徒烈在心底冷哼一声。
棋局开始。仅不过是顿饭光景,因为老头子落子快,司徒烈落子更快的缘故,他们已完成第一局。第一局司徒烈仅胜一路。
老头子掉头向身后吩咐道:“记下来,第一盘施少侠胜老夫一路。”
第二局完了,司徒烈胜两路。
第三局结束,司徒烈胜三路。
三局下来,司徒烈笑道:“大人,我可以拿白棋了吧?”
“你的棋不错,但棋力仍逊于老夫,因为起手三局,你都是以毫厘之差险胜,实在不足为奇。”
“大人,胜多少才算真胜?”
“十路以上。”
“正好十路呢?”
“也差不多了。”
第四局,时间较久,尤其是终局收官之前,司徒烈两眼一直没有离开棋盘,且不时以手指微微轻叩着桌面,老头子因为一直处于劣势,心情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官子快完的时候,司徒烈突然下了一记误着,自紧一气,将自己三颗黑子,平白送给老头子吃掉,一下子损失了六路棋!老头子像抢似地,一手遮住棋盘,一手取了一颗白子,放下去,将三颗黑子一把抓起。抓着三颗黑子,老头子,得意地大笑了,仿佛这盘棋的大局已因这一着而全盘扭转。
司徒烈,微笑不语。
待老头子笑毕而发觉了司徒烈的安闲神态之后,老头子的一张老脸,逐渐红了起来。
他惭愧了。
以堂堂的下任督抚之尊,而竟不若一个镖局里小镖伙的涵养好,胜喜败忧形诸于色,这成什么话?当下,老头子似乎为了遮羞,故意哈哈一笑道:“下棋如用兵,讲究整暇,如果气躁心浮,虽幸获一时之胜,亦不类大将之材,难以称贵。像你老弟,棋力还可以,只是临阵经验尚不够火候。不能全始全终。……唔,这是很大很大的缺点!……怎么样,悔一着如何?”
司徒烈微笑着摇摇头。
“棋品还不错。”
老头子点头赞美了一句,忙不迭地将三颗黑子放进专供放置提子的盒盖。看样子,他只不过是客气客气,表示一下风度而已,若是司徒烈真悔一手,他肯依才怪。
第四局终了。
清点盘面,白棋三六路,黑棋四十六路,不多不少,司徒烈赢了十路。
老头子默然不语。
司徒烈微微而笑。
两个少妇,找着机会便朝司徒烈飞着媚眼,司徒烈低着头,一味地装做视而不见。他忽然有感触地暗想道:一个人的情感,真是难以理解。青城迷娘是女人,吴督抚身后这两位姬妾也是女人,严格一点说起来,这两个女人的姿色并不比青城迷娘逊色多少,但她们尽管对他表示好感,他除了厌恶,别无他想。但迷娘恰好相反,她,对什么人都是冷冰冰的,难得看到一丝笑容,可是,只要见过她一面,便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永远令人思念。
老头子喃喃地道:“你又赢了十路。”
司徒烈微笑道:“是的,我赢了十路。”
“本来,你可以赢到我十六路的!”
“十路便算真胜,要赢那么多干什么?”
老头子沉吟了一下,突然张口问道:“那么,那三颗子你是有意思给我吃掉的了?”司徒烈微笑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整暇功夫不够,一时心气浮躁所致罢了。”
老头子听了,愠色微露,似欲出言申斥,但眼皮眨动,朝司徒烈又望了一眼,顿改一声喟叹,叹毕摇摇头道:“棋为四雅之首,当今之世,仅只流传于书香之家,设非祖上精于此道,后代有禀承之天赋,此艺最易失传,现观老弟之棋艺,非但在老夫之上,简直堪及国手之格,而老弟却沦为威武镖局一名镖伙,实在不可思议之极。”
老头子叹息了一阵,随向前车高喊一声,片刻之后,一个家丁模样的中年汉子掀篷探首而入,恭谨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搬只银箱来。”
家丁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家丁跳上车,气急败坏地喘息着道:“报告……大……大人……
银子掉……掉了很多……很多。”
“什么?”
“好……好多银箱……都……都空了。”
“停车!”
老头子怒吼一声,脸色铁青。
司徒烈暗暗偷笑,但又不得不故意摆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一阵呼叱,马车慢慢停下来。
这时,天已微黑,距离保定府,尚有十里之遥。
如果中途不停车,只要稍为赶一赶,天黑以前,便可以赶进保定府城落宿,现在这一担搁,可就难说了。本来,镖货走在路上,大权应归护镖的镖师之手,行止与否,一切均该由镖师们指挥,否则,出了差池,货主无话可说。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
现在是,差池已出,货主当然有权查点。
司徒烈一躬下车。
他跨上自己的马车,从其他镖伙中分来一支牛油巨烛,高擎着,随在脸色铁青和脸色泛白的吴大人以及双掌震两川等二人之后,打开前面四辆篷车车门,逐车清点结果,八十只银箱,已有十二只变成空箱子。
吴大人寒着脸向双掌震两川冷冷地问道:“孙局主,这,怎么说才好?”
双掌震两川面有愧色地嚅嚅答道:“孙某人愿按合约行事……大人。”
“那么,我也无法客气,将来只有在你应得的镖银中扣除了。”
“敢问大人,一只银箱……里面……究竟……有多重?”
“两千!”
“两千?”
两千,这两个字,像一把两千斤重的铁锤,一锤打在双掌震两川的心窝上。
他,双掌震两川的脸色,顿呈一片死灰。
“一箱两千,十二箱,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万四,二万四千两整!”他低着头,以一种低得不易辨听的颤音,低声喃喃着:“全部镖银才五万,五万减去二万四,还剩二万六,尚有柳花两位镖师的安家费……现在才跑了一半路,已经贴上两条人命,以后的一半路还会出些什么事,那只有天知道了。”
吴大人早在交代完毕即已气虎虎地回去了后车。
双掌震两川偶尔抬头,一眼瞥见司徒烈,脸色顿然一宽,好看了不少。司徒烈知道,双掌震两川此刻的意思一定是:“唷,我怎的竟给忘了,这儿还有五万没动呐!”
“拢车,打篷!”双掌震两川的元气似乎业已恢复过来,他朝路侧一块荒地上一指,大声吩咐道:“今夜就在这里露宿,饭后到前面集合,我有话说。”
这一晚,双掌震两川请蓝关双凤亲自出马护车,他将镖师,镖伙,以及那些专跑长路,和镖师有着密切关系的马车车夫,召集在一块土坡之上,着着实实地查询和教训了一番。
当晚,老头子差家人送来十六只二十五两重的银锭子,司徒烈全部分配给镖师,镖伙,和车夫们。两位镖师两只,八位镖伙八只,十位马车夫,二人一只,合计五只,这样,加起来,一共十五只,尚多一只,他含笑宣布:‘明儿经过保定府时,买酒大家喝!”
伙计们,欢声雷动。
双掌震两川看了,也不禁含笑点头,甚感安慰。——司徒烈这种挥金如土的豪阔出手,令他越发相信他是皮货商之子。因此,他为自己找到了保证,他想:只要以后不出麻烦,这一趟长白,还是划得来的!
旬日之后,大队车马自将军关出了万里长城,一路尚称太平。
这十来天中,督抚吴大人仿佛情绪尚未恢复,一直未再找司徒烈下棋。车队出关,风沙渐大,大概是景物改观,吴大人又生了寂寞之感吧,双掌震两川又将司徒烈找着,笑道:“施力,天气快冷下来了,赢点银子好买羊肉烧酒,让大伙儿乐乐。”
司徒烈微微一笑。
“施相公,”觑着无人注意,双掌震两川暧昧地低声又道:“能放就放他两盘,别净胜不败,扫了他的兴头不打紧,断了大伙儿的财路实在太可惜。不是么,施相公,你输了,又不要拿银子出来,何不来个放长线,钓大鱼,图个长久之计,多挖老东西几个?”
“卑鄙!”司徒烈肚子里暗骂道:“连这种歪主意也想得出来,将来不叫你姓孙的死在钱上才怪。”
上了车,吴老头子显得很高兴。老头子身后,仍是上次见到过的那两个女人。
司徒烈暗想:看样子这两个女人大概是最得宠呢。由吴老头子拥有十三房妻妾,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但仍感寂寞须待排遣的这一节上,司徒烈不禁生出了很多的感慨。他发觉,不正常的欢乐愈多,也就愈大,而寂寞也就更会像影子一般追随不舍!因为,那些欢乐都是不能萌芽的种子,自然不能在情感上生根,它们像新年放的烟火,很美但一爆即散,了无痕迹。像他,一人奔波数千里,处身在一群狐狸和豺狼之中,举目无亲,所看到的,皆是痛心事,而风沙的吹打,更是苦不堪言,他为什么不感到寂寞呢?所以,他得了一个结论:他有希望,为希望而活着的人,永不寂寞!
放盘让吴老头子赢几局歪主意,在他,固然一辈子难以想到,但一经双掌震两川提醒,他以为,将这种歪主意用在吴老头子这种歪人身上,实在也不为过。于是,他在连赢两局之后,便输了两局,跟着,又赢一局,再输一局。
吴老头子高兴极了。
下了六盘棋,虽是胜负相等,但在奕者心理上,最后一盘棋的输赢,比任何一盘都来得重要,这可以从古今以来,输了棋的人谁也不肯停手罢战这一点上找到证明。
老头子不但银子照付,另外还加了一百两。同时,他留下司徒烈和他共进晚餐,司徒烈情不可却只好留下。饭后,他又留着司徒烈喝茶闲谈。
“施少侠,”老头子开始问道:“你老弟既是汉中人,怎会跑到青城的镖局当差?”
这倒是个突如其来,出乎司徒烈意想之外的难题。
但是,以司徒烈之过人机智,他会给它难住了么?
当下,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施力记得,十几天前,在保安附近,不是跟大人说过一次么?”
“你什么时候说过?”
司徒烈说过没有?事实上,的确没有。他只有在吴老头子问他年纪轻轻怎会吃上镖行这碗饭时说过祖传两个字。现在,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拖时间,好令自己有个思考的机会!
“施力记得,已经告诉过大人,施力吃镖行的饭,实在是祖传。”
“是的,你说过。但那只说明祖上一直吃的是武人的饭,可是,这和你从汉中怎会一下子跑到青城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司徒烈微笑说着。他仍在想下面的话,虽然尚无头绪,但又不得不接着说下去:“吃我们这一行的饭……唔,最讲究的,最讲究的便是阅历和经验,武功尚在其次!”吴老头子点点头,似乎对他这番理论颇为欣赏。而司徒烈,也渐渐将一个捏造的环节想得圆通了。他干咳了一声,极其从容自然地继续说道:
“明白了这一点,便算对我们镖行生涯了解够多!”
“这怎么说?”
“三百六十行,莫若走镖难。吃这种饭,有如刀口上舌忝血,镖师的武功高低,固然颇为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一间镖局的信誉和人缘。镖局主持人,首先要跟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都有点小小的交往,如若不然,寸步难行,巫峡神女峰下的遭遇,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说至此,吴老头的脸色突然一变,似乎是余悸犹存。
司徒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至于镖行与镖行之间,更得密切联系。”
老头子不禁岔口道:“那夜,那位黑衣蒙面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谁也不知道。”司徒烈微笑着道:“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那人一定跟威武镖局有着深厚渊源,也许是上一代的事,而现在的孙局主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假如没有那人及时赶到怎办?”
“不堪设想!”
吴老头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战。
“说下去吧,老弟……关于你怎会跑到青城镖局的缘故。”
“前面说过,”司徒烈道:“镖行与镖行之间,大多数有个呼应。施力家叔,在汉中有个镖局,他老人家对施力颇具希望。很希望施力将来在这一行能够出人头地,但又担心我在他的行里磨练不出来。”
“为什么?”
“他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眼睁睁的让施力去冒风险呀!”
“不冒风险,”这下子,老头子算是弄通了,他点点头道:“当然难成可用之大材!”
“大人完全说对了。”
经此一赞,吴老头子不禁飘飘然起来。
刚被别人赞美了的人,多半慷慨得很。他也回答司徒烈道:“老弟,看你年纪虽轻,懂的还可不少哩。”
“施力别无所长,武林中一些大事小事,多少还可知道一点。”
吴老头沉吟了一下,突然变言变色地抬脸向司徒烈问道:“老弟,老夫说个人你可知道?”
“谁?”
“谁是‘剑圣司徒望’?”
剑圣司徒望……这五个字,就像五只梅花针似地,扎上了司徒烈的心窝。
“知道么?老弟?”吴老头变言变色地又道:“武林中,谁人叫做剑圣司徒望?”
“巧极了,大人!”司徒烈强作镇定地笑道:“关于剑圣,施力知道得很清楚。”
“哦?竟有这等巧事么?”
“因为剑圣也是汉中人。”
“同一州县?”
“同一乡里。”
“剑圣的武功高不高?”
“他是武林三奇之一。”
“武林三奇?那是一种尊称么?”
“想得到这种称呼,并不容易。”
“汉中什么地方?”
“黄金谷逍遥村。”
“剑圣现仍健在否?”
“没人知道!”司徒烈星眸微转,然后毅然道:“假如剑圣尚在人世的话,施力相信,他老人家可能正在长白一带。”
吴老头脸色微变。
“为什么?”
“为了一颗夜明珠。”
吴老头的脸色,大变了。
卅……什么?”他吃吃地道:“你……你……是说……一颗……夜……夜明珠?”
“是的,大人。”司徒烈若无其事地道:“你累了,你应该早点休息。”
“不,不,我,我很好!”吴老头喘息着道:“老弟,说下去吧。”
“大人!”司徒烈微微含笑地道:“你老人家为什么竟要听这些?”
“噢噢,是的,没,没有什么。老夫对这类江湖秘闻,很感兴趣。就像……对了,就像老夫嗜棋一样。其他,没……没有什么。”
“这个故事,实在太怕人。”司徒烈道:“这是施力不愿说的另一个原因。”
“它……它跟那颗什么夜明珠有关么?”
“是的,那颗夜明珠上,缠满了人命。”
“啊……啊”
“大人似乎受惊了。”
“真够刺激,老夫……挺喜欢这个,说……说下去吧,老弟。”
“很多人,已为那颗珠子丧生。”司徒烈望着脸无人色的吴老头,静静地道:
“但是,事尚不止于此。今后,可能有更多的人,将要为了那颗珠子,而继续送掉命。”
“啊……啊”
“施力知道两件事:一件是事实,一件是谣传。”司徒烈接下去道:“事实是,为了那颗夜明珠,剑圣司徒望在汉中的家园,给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以卑劣的突击行动毁了。谣传是,那颗夜明珠,现在落入一位朝廷命宫手里。……大人,您不舒服是不是?”
“老夫一向有个晕车毛病,……不要紧的,说下去吧……来酒。”
“这件事,武林中哄闻得相当厉害。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剑圣的家,是东北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毁掉的。自毁家之后,直到现在,剑圣本人仍未在武林中露面,但十有八九,大家都相信,剑圣没有死。假如一般人的看法没有错,想想看,剑圣是何许人?他又怎肯轻易便会放过那些仇家?所以说,剑圣如果仍在人世,那么,目前他一定正在长白一带。”
“为什么?”
“访仇家。”
“证据呢?”
“夜明珠。”
“这……这怎么个说法?”
“那颗夜明珠在谁身上,谁就是剑圣要找的人。”
“金银珠宝是有价之物,既是有价之物,当然就免不了为着某些原因而不断转移。现在,剑圣如果只凭这一点去辨识仇家的话,岂不嫌武断了些?”
“是的,剑圣将会从持有夜明珠的人开始,逐一盘问下去,直到其中某一个说不出珠子为什么会落到他手上的那个人为止。”
吴老头的脸色,一片死灰。
司徒烈想,应该换方式了。
“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什么事可笑?”
“一颗珠子,是那般小的一样东西,加之它又是无价之宝,任何人得着,也绝不会让人知道,只要持有者稍微谨慎一点,茫茫人海,何处找寻?”
“有理……有理”
吴老头,脸色红润了不少。
司徒烈,心底下暗暗好笑。
“大人,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不,坐坐,我们再谈会儿。”
司徒烈并无立即就走的意思,经此挽留,乐得坐下。这时,吴老头命身边传妾为司徒烈也倒了一碗酒,又拿出几碟精致的素点,司徒烈也不客气,便跟吴老头相对饮用起来。看到吴老头好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司徒烈知道,吴老头对刚才的一番谈话,意犹未尽,他的一颗心,一定还没有完全放落。
于是,司徒烈喝了一口酒后,说道:“大人手下有没有雇用护院?”
“有。”
“几位?”
“两三个。”
“武功如何?”
“平常当当差还可以,但与贵局的几位镖师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司徒烈故意装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摇摇头道:“那……那就……糟了。”
“老弟,”吴老头失惊地道:“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大人可知道长白一带并不安静?”
“是的,老夫知道。不然的话,老夫又何至于劳动贵局?”
“不安静到什么程度,大人知道否?”
“老弟的意思……是否在说此越长白之行,贵局不能胜任?”
“大人会错意了。”
“那么,老弟意何所指?”
“我是说到了长白之后。”
“到了长白以后?”
“是的,大人!”
“那还有什么问题?”
“大人可知道长白一带有哪些武林人物?”
“不太清楚。”
司徒烈微笑道:“大人可想知道一点?”
吴老头急急地道:“很想……知道一点点。”
“‘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司徒烈注视着吴老头之脸,缓缓地说道:“上面两句套话,包括了二十二位武林人物。这二十二位武林人物,便是长白武林精华的总称。”
“这些人物的行为如何?”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武功如何?”
“远在巫山三残之上!”司徒烈道:“就像大人的护院不若本局的镖师,而本局的镖师又不若巫山三残一样。”
“巫山三残。”
“就是巫山神女峰下,大人所见到的那几位。”
“啊,啊,那……那还得了。”
“他们是二十二位活阎王!”司徒烈道:“长白一带所有的生灵,死或活,全都系于他们二十二位的喜怒。”
“他们毫无所忌么?”
“他们只怕一样。”
“哪一样?”
“穷。”
“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司徒烈道:“武林人物,白道争名,黑道争利,是自古以来的习见现象。利之所在,一班凡夫俗子尚且趋之若骛,凭着一身技艺,任何东西均可取舍随心的黑道人物,贪欲之烈,自较常人为甚。试问,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一无所有之外,谁的生命会有保障?”
吴老头的脸色再度大变。
司徒烈心想:今晚的活罪,够这老家伙受用的了。就在司徒烈真正准备离去之际,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只见吴老头的一颗秃脑袋,有若沉重得不胜负荷地逐渐垂了下去,嘴里,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七丑,八怪……丑……怪……唔,是的,那些家伙……的确……难看得可以……难道……就是他们那几个?”
司徒烈,心中一动。
“大人的酒真好!”他故意大声赞美,显示着他并未注意到老头子的自语:
“大人,你这酒是哪儿买来的?”
吴老头,悚然警觉,他猛然抬起脸,睁着一双其因如豆的老鼠眼,神色变幻不定地朝半边脸埋在酒碗里的司徒烈打量了好半晌,这才点点头,宽心地嘘出一口大气。
“老弟,刚才你说什么?”
“大人的酒,实在太好了。”
“它就是川中的大曲!”吴老头笑笑道:“只不过经老夫改制了一番罢了。”
“谢谢您的酒,大人,施力告辞了。”
“好的,老弟,以后有空,老夫自会着人通知你。”
“随时随刻,恭候大人吩咐。”下车时,司徒烈道:“还有,施力刚才跟大人说的一番话,大人最好别跟我们局主提及。”
“哦?为什么?”
“大人对武林秘闻有兴趣,就像大人嗜好围棋一样,这一点,施力很清楚。”
司徒烈微笑着说道:“我们局主,他对大人可能没有施力这样了解,万一他怀疑到那颗夜明珠就在大人身上……施力只是说,万—……万一我们局主起了疑心,就不免自感责任重大,心情紧张,此后,步步向长白深入,危机重重,一旦忧诸形色,转启别人疑窦,唔,事情就不太妙了。……大人,你说施力虑的可是?”
“是……是的。”吴老头窒息地道:“老弟,谢谢你。”
第二天,车队指向古北口,取道饮马河南岸,经古围场,奔赤峰,赶向喀尔喀。
日出上路,双掌震两川向司徒烈低声笑道:“相公昨天只赢了三盘棋?”
“你怎知道的?”
“早上他叫人送来一百五十两。”
“哦,我倒忘了。”
“银子在我那里,相公什么时候要?”
“就放在局主那里,路上买酒大家喝好了。”
“昨天你们一共下了几盘?”
“六盘。
“你放了一半?”
“是的!”
“对!”双掌震两川高兴地笑道:“老家伙爱钱如命,算盘精得很。除了相公你能在棋盘上敲他几文外,平常时候,简直是一毛不拔。”
司徒烈心中,忽有所触。
于是,他故意恨恨地道:“那个老家伙,可恶之至。”
“为什么?”
“他以为我的出身低微呢!”
“怎么说?”
“他竟向我炫耀他的财富。”
“银子?”
“不是”
“金子?”
“不是。”
“珍珠玛瑙?”
“统统不是!”
“哦?”
“嘿!”
“那是什么东西呢?”
“局主绝对猜不到。”
“有什么?”
“不便说。”
“我们到前面去吧!”
“好的……局主请。
两人各加一鞭,远越车队。古道上,黄尘漠漠,放目所及,杳无人烟。
远离车队之后,双掌震两川的双目中,贪婪之光不断隐现,他偏脸望着司徒烈,发出一种迫不及待,而又强作从容的无声询问。
“那个老头子,”司徒烈仍然恨恨地道:“想不到在他身上,竟带着一件可以置我们全部数十人生命于死的东西。……他在棋上输了我,气无可出,居然搬出那一件玩艺来吓唬人,真是可笑。……他哪儿知道我姓施的家中,有的是奇珍异宝,那玩艺儿,向别人示威犹可,嘿,到了我施小爷眼中,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是件宝么?”
“唔。”
“值多少银子。”
“难说。”
“大概呢?”
“百把万!”司徒烈沉吟着道:“也许还不止。”
“天哪!”双掌震两川的声音抖了:“到底是样什么东西啊?”
“夜明珠。”
“夜明珠?”
双掌震两川几乎从马背翻落,这时,他脸无人色地喃喃自语道:“巫山三残的消息真灵。当时,我听了,还有点似信非信。现在,事实证明,老头子果然藏着这件稀世之珍。……唔,怪不得老家伙肯出那么高的镖银。……嘿,有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在身上,路上掉了三二万银子,还要在我姓孙的头上克扣,他就没想到,姓孙的已为他的珠子赔进去两条人命……嘿嘿,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官!……老弟,你……你没有看错么?”
“大如鸽卵!”司徒烈静静地道:“光华闪耀,一车通明。”
“他将它放在什么地方?”
“局主,您为什么问这个?”
双掌震两川,惨白的脸上,突然飞红。
“虽然老家伙可恶,”他挣扎着辩道:“但他终究是我们威武镖局的主顾呀!
俗语说得好,得人钱财,为人消灾。我身为一局之主,不得到这个消息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岂能不将担子放到自己肩头上?”
好堂皇!
司徒烈在心底笑骂道:“单就你姓孙的这个家贼,已够那个老家伙送命而有余的了。司徒烈又想:你们这群东西,谁也不配活在人世上,你们统统都得死,死在你们最欢喜的金钱和上。”
但在表面上,他却在刺了双掌震两川一针之后,正容大声赞道:“怪不得威武镖局的业务蒸腾日上,声誉卓著。……局主,您这种负责严谨的态度,硬是要得!”
“应该的嘛!”
“这样看来,”司徒烈道:“家父的那一万张貂皮,总算托付得人了。”
双掌震两川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一个人在财富上有狮子滚雪球,越滚越大的趋势的那种无法抑制的快意,他连忙强挤出一副谦逊的微笑,大声道:“哪里,哪里,孙某人只求鞠躬尽瘁而已罢了……哈哈……哈哈。”
他似乎为自己能在这个时候锦上添花地想出了一句诸葛亮说过的话,而发出一阵恭维自己的哈哈大笑。
远处,村落在望。
打尖的时辰也到了。
双掌震两川笑了一阵,偶尔抬头,看见前面已有暂时歇脚之处,再回头望望身后十数丈之外的车队,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跟着,他偏脸朝司徒烈摆出一脸孔正经,低声道:“相公,这个可不是弄着玩的……你说……他那颗珠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那支罩着布套的大箱中的一只小巧的锦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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