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恩怨不了情 第 二 章 故 人 情 凄 怆
武林中沸沸扬扬,到处都为八月十五在华山莲华峰顶举行的第五届武林大会骚动不已。
有人说在洛阳城中看见过追魂丐萧振汉。
有人说在长安市上看到了迷糊仙古醉之。
更有人说,在终南附近,似乎见到了曾以天罡三六式于玉门关口独歼天山五天王,且能与顷刻之间,连续以各种不同身分出现人前,三十年来一直为黑白两道敬若神明的千面侠上官云鹏。
有人说,闲云叟、野鹤叟等两老,这次可能莅会参观;又有人说,如两老出现,则与两老为生死对头的贪叟、鄙叟等两丑届时定会循踪而至。
最后甚至有人说:“天魔女将网罗与会各派之青年好手,重组天魔教。”
因此便有人揣测:“倘此讯属实,那么当年迫使天魔女解散天魔教的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师兄妹,一定不肯袖手!”
众议纷纷,莫衷一是,就差一点没将一奇、一绝牵涉在内。
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敢断定。看样子也只有等待八月十五第五届武林大会举行时,再见分晓了!
七月上旬,某一天的响午时分。
传说中十二奇绝之一的迷糊仙出现过的古都长安,在东街那家最有名的上林苑酒家二楼临窗雅座上,此刻正坐着一名生相非常特别的老人。
此老年约七旬左右,身躯极为臃肿,须发蓬纠结,两腮骚胡,眉目难分,身穿一袭好似十年未曾换洗过的皂布袍,肘弯胸襟,满是酒垢油污,座位旁边倚放着一根破竹竿,上悬小钱囊,哼哼唧唧地踞坐独饮,旁若无人。
这时,楼上酒客愈来愈多,在上了约模七成座的光景,楼梯一阵响,忽又自楼下上来一人。
你道此人生做怎生一副模样?
喝,妙极了!但见此人年岁也在七旬左右,身躯也很臃肿,须发蓬乱纠结,两腮骚胡,眉目难分,身穿一袭好似十年未曾换洗过的皂布袍,肘弯胸襟,满是酒垢油污,竟与此刻窗口坐着的那位老人,完全一模一样!
而最有趣的,便是后来者手中也扶着一根破竹竿,竹竿的顶头,同样悬着一双青布小钱囊!
酒客们于发现此等怪事之后,一声轻啊,全都为之目瞪口呆。
后来者上得楼来,鹅行鸭步,口中本在含含混混地低声哼着什么:“数茎白发添诗债,七尺枯竹挂酒钱……”由于人声蓦地一静,不由住口茫然抬脸。
窗口那位先来者,似有意无意地接口哼吟道:“十年买酒醒还醉,醒学灵运醉步兵。”吟毕立即转脸向窗外望去。
后到的老人怔了一下,皱眉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回事?到底是别人像我,抑或是我像别人?”口中咕哝着,一面摇摇摆摆地向窗口走了过去。
窗口老人这时又自干了一盅,两眼望天,大声自语道:“尚道传言是假,原来还真是有此一说,嘿,嘿,嘿。”
走近的老人停步注目搔耳道:“看来老汉我是假的了?”
窗口坐着的老人这时醉眼一翻,哼道:“老汉已在装迷糊,你阁下却还要喋喋不休,你不假,难道老汉我是假的不成?”
站着的老人闻言也是醉眼一翻,想说什么,忽又摇摇头,闭目点头赞道:“居然连口吻也仿效得惟妙惟肖,难得。”
坐着的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站着的老人一把抄起桌边倚放着的那根破竹竿,远近分别端详了一下,点头道:“亏阁下竟也找到这种竹子。”
说着又将竿端钱囊托在掌心内瞟了几眼,接着说道:“唔,从这钱羹上看来,阁下玩这一手,大概还不止一二次呢。”
坐着的老人仰脸微哂道:“声音放大点,别人快相信你是真的了!”
站着的老人忽然凑至坐着的老人耳边,眯眼嘻嘻一笑,低声说道:“你要我大声,我偏要小声,算老汉心虚好不好?”
又是嘻嘻一笑,接着说道:“叔台,别闹了,咱们之中,始终只有一个是正牌货,而老汉这牌子也并不比你叔台那块光彩,再缠下去,咱俩的身分可都要抖开了,普天之下,除了你老叔台,谁还能玩得这么绝?”
坐着的老人点点头,哼道:“很逼真,表演下去吧。”
站着的老人又复嘻嘻一笑,扮了个怪脸道:“老汉要喊你长辈你不敢当,你那个淘气小哥儿要喊老汉长辈,老汉又怕折煞;结果,老汉只好折中处理,老汉是你的老哥哥,也是贤令郎的老哥,你是老汉的老弟,令郎则是老汉的小老弟,当年你老弟听了哭笑不得,老汉明白得很,老弟你,其所以曾敢怒而不敢言,都是为了我那小老弟着想,贤父子一直都在动老汉迷糊三掌的脑筋,云鹏老弟,老实说罢,是这样的吗?”
坐着的老人脸一仰,没有答腔。
站着的老人笑着说道:“咱们快五年没见了,这五年中,相信你老弟一定做了很多的事,老实说,老汉我的收获也不少,等闲下来时再谈,现在咱们且先了了心愿,这就将我那位小老弟喊出来如何?”
坐着的老人仍然仰着脸,一动不动。
站着的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外面传说你老弟在终南现过身,老汉听了根本不信,当今武林中有几人真的见过你老弟本来面目的?不过,无风不起浪,老哥哥一时找不到你,只好姑妄听之,决定去趟终南,本想喝了这一顿就走,不意竟在此不期而遇,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站着的老人尚待再说下去,坐着的老人双肩一阵微颤,忽以一种因受情感抑制,以致显得有点变腔的声调,仰着脸冷冷接口道:“那些都暂时搁在一边,小弟听说你老儿身上有柄武当的云拂信符,拿出来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闻言失声道:“你说什么?”
坐着的老人冷冷重复说道:“武当上代掌门人,三清真人送给你的那柄云拂信符,拿出来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翻眼道:“老弟,你开什么玩笑?”
坐着的老人似乎尽量在抑制着一股激动之情,仰脸接着问道:“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站着的老人摇叹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坐着的老人双肩一动,欲言又止。
站着的老人忽然脸色一整,微显不悦地道:“云鹏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五年不见,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他似乎愈说愈有气,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在六派来说,那玩艺儿也许是个宝,但在咱们兄弟,当废铁卖了也换不到一壶酒喝,根本一点用处没有。当年老汉偶游武当,被那牛鼻子死拉活缠,弄去对那批小牛鼻子在掌法方面说教了一顿,为怕老牛鼻子面子下不去,这才随手接来揣在怀中,老牛鼻子说:‘如有差遣,信符一到,武当门下万死不辞……。’嘿,我老迷糊若遇事找帮手找到武当,那还成什么话说?所以后来你老弟说:‘你没用,就给我吧,留给印儿将来外出闯荡时护护身也好。’我老哥哥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给了你,你弟台今天反打一耙,难道怕老汉翻悔讨旧账不成?”
坐着的老人一声啊,猛然挺身注目,呆得一呆,双目中忽然热泪泉涌。
站着的老人也是一怔,梦呓般地说道:“姓上官的会流眼泪,古醉之总算这辈子没有白活了。”
跟着皱眉搔耳道:“要说那玩意会带给老弟什么连累,也不至于呀!”
目光偶掠窗外大街,忽然低头笑道:“老哥哥明白了,嘻嘻,老哥哥以前曾说过,谈动手也许你老弟行,谈动口你老弟可差得远,三杯下肚,原形毕露,老哥哥说的如何?”
声音一低,促声笑接道:“那丫头找麻烦来了,正好留给你老醒酒,老哥哥暂且失陪,今夜三更,芙蓉园再见。”
语毕,又是嘻嘻一笑,身形一飘,人已闪身下楼。
迷糊仙古醉之背影于楼梯消失不久,踏,踏,踏,一阵碎而且急的登楼声响过后,楼梯口立即出现了一名黄衣少女。
来的这名黄衣少女,年约二八,一身玄黄短打,背后长剑将玄黄披风斜斜挑起一角,柳眉凤目,樱口贝齿,双腮各有一泓醉人的酒窝,眼眸流盼间,如秋露泌,娇美中另具一股淡淡冷傲之气。
登楼后,驻足微一扫视,脆哼一声,立即朝窗口含怒走了过来。
上官印匆匆擦了一下眼角,正待起身分辩时,黄衣少女已上跨一步,玉指直逼鼻尖,凝眸嗔叱道:“以为姑娘好欺侮的么?再跑呀!”
上官印不知所措,期期说道:“姑娘别误会,我不是他……”
黄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勉强沉脸叱道:“你不是他?你是谁?你又怎知另外有个他?他又在哪里?”
上官印语为之塞,一时间脸孔通红,更不知如何措词方好。
黄衣少女朝地板上啐了一声道:“可怜相,标准酒鬼……”跟着凤目一瞪,翘了翘秀唇,不屑地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昨天的胆子那儿去了?”
上官印心念一动,于是定神反问道:“昨天我又怎么了?”
黄衣少女怒气本已稍稍平息,这一下不由又火了起来,凤目一瞪,气冲冲地逼到上官印脸上责问道:“谁是泼丫头?姑娘教训那批不长眼的东西,与你这个老酒鬼何关?你说,你说,说呀!”
上官印暗忖道:“古老哥口德最好,假如真有这事,其中一定别有原因。”为了明白究竟,故意一哼,反问道:“老夫说了又怎样?你知道老夫是谁吗?”
他满以为对方听了可能会怒上加怒,口中说着,暗地已同时准备着应变。
哪知黄衣少女不但不怒,反而捧腰笑得直打跺,笑了好一阵,这才直起身子,一面手指,一面打着噎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酒鬼有此胆量,你以为姑娘怕了你是么?你酒鬼现在听着:迷糊仙古醉之,十二奇绝中最蹩脚的一名……
喂,酒鬼,错了没有?”
上官印心头暗暗一震,讶忖道:“什么?十二奇绝中人物她这么清楚?”
继又迅忖道:“不对,她既然看错了人,我现在是迷糊仙而不是上官印,我可不能太逊容,一个弄不好,坏了酒鬼老哥哥的名头,可不是玩的。”
于是,他将脸孔一沉,故作不快地道:“老夫虽居十二奇绝之末,但如凭以赢取姑娘的尊敬,似也足够有余了。”
黄衣少女仰脸微哂道:“肉麻得很嘛。”
上官印这下是真的不快了,沉声道:“请姑娘口头上稍为检点些,这一次,老汉虽然可以原谅你,但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这般不知敬老尊贤,终以不养成习惯的好,知道吗?”
黄衣少女轻轻哼得一声,蓦地注目冷笑道:“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你可知道姑娘是谁?”
上官印故示镇定地淡淡说道:“老汉正想请教。”
黄衣少女扮了个鬼脸,皱皱鼻子道:“论年龄,你酒鬼尽可卖老,若论辈分,哼,少说点,姑娘也要高你酒鬼一辈呢。”
上官印见对方不似说笑,不由得心头暗惊,但表面上声色不露,故意摇头慨叹道:“荒唐,荒唐,愈来愈不成话了!”
黄衣少女有点发急道:“你如不信,可以去问千面侠。”
上官印一怔,张目失声道:“谁?千面侠?”
黄衣少女欲言又止,忽然忿忿地道:“你这酒鬼千日难得一日醒,有名的越缠越迷糊,我不要跟你说了!”一跺足,转身便走。
上官印情急地喊道:“你回来!”
黄衣少女停步回头冷笑道:“怎么样?难道还不死心,一定要在姑娘面前摆足长者的威风不成?”
上官印不暇置辩,急急注目问道:“千面侠你见过?”
黄衣少女嘿了一声,仰脸道:“见过也不算稀奇!”
上官印忙接道:“那你到底见过没有?”
黄衣少女简洁地道:“没有。”
上官印诧异道:“那你刚才为何那样说?”
黄衣少女骄傲地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过:六派以下根本不必谈,就是十二奇绝中的人物,除了一位千面侠,大概也很少有人能从你武功上认出你的师门。我师父的话,还会错吗?”
对方的天真无邪,令上官印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正在暗忖:“听她这口气,难道她师父也是十二奇绝中的人物?”这么一怔神,眼前黄影一闪,黄衣少女业已飘然下楼而去。
月行中天,三更正。
芙蓉园中,一片岑静。
这时,剥落的安兴门那边,半空中月色又是一黯,跟着悄没声息地院墙上飞落一条臃肿的灰色身影。
灰色身形刚落地面,半空中又是一黯,另一条体型相同的灰色身形随后出现。
先出现的,是位皂袍老人,随后出现的,也是位皂袍老人,无论在衣着或容貌方面,两者均毫无分别,完全相同。
前者闻声回头,面有羡色地低声赞道:“老哥哥真行。”
后者于半空中呵呵大笑道:“老弟台,少来这一套好不好?我古醉之这副笨手脚唬别人还马马虎虎,难道还能用来对付你上官云鹏不成?”
前者一呆,后者又接着笑道:“云鹏老弟,酒给那丫头闹醒了没有?”
笑语声中,人已落地,目光至处,忽然咦了一声道:“你看你,老弟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的上官印,可再也忍不住了。
一声悲呼,蓦地扑倒,伏地失声痛哭起来。
迷糊仙古醉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骇得猛退一步,张目结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两眼一翻,忽然顿足道:“唉唉,我知道了!”
跟着又一敲前额,连连摇头,同时喃喃自语道:“会吗?我不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的,真会有那种事吗?”
口中虽在这样说,脸色却不期而然的寒了下来。
他双目一张,向地下注目喝道:“你是印儿么?”
上官印磕了个头,颤声泣诉道:“是的,老哥哥您如再去终南,已没人为您做菜煮酒,也没人陪您对弈通宵啦!”
迷糊仙一呆,失声道:“连你妈妈?”
上官印痛哭道:“是的,老哥哥,上官印已成孤儿了啊。”
迷糊仙手臂一抬,颤得一颤,旋又无力地缓缓放落,然后双目一合,眼角涌出两颗泪珠,摇头一叹,良久良久,方哑声说道:“孩子,起来说话吧。”
上官印止住悲声,颤巍巍地站起,迷糊仙将他搂在怀里,泪眼望天,无声对泣了一阵,这才将上官印自怀中推开,指了指地面道:“坐下来慢慢说。”
坐定后,上官印将三年前某日,在院后无情谷中发现父母尸首,以及尸首之间放着当今六大门派六样信符的经过,从头说了一遍。
最后,迷糊仙突然发问道:“你对这一不幸可有什么猜测?”
上官印揩了一下眼角,抬脸肯定地恨恨说道:“首先,我觉得,我爹虽死于自己掌下,但绝不是真正的自杀。”
迷糊仙点点头道:“是的,他没有自杀的理由。”
上官印又揩了一下眼角道:“其次,尸身之间虽有六派信符,但此事可能与六派根本没直接关系。”
迷糊仙又点了点头,上官印接着说道:“印儿虽一次劳动了六派掌门,但并无仇视他们之意,因为六派信符是目前唯一可着手的线索,所以印儿不得不先从这上面追究。”
迷糊仙眉头一皱,忽然注目疑问道:“除了六派信符之外,别的难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上官印低声道:“最重要的一部分,印儿这就要说到了。”
迷糊仙哦得一声,双目精光暴射,上官印接下去说道:“关于印儿将要说到的这一部分,目前虽然无绪可寻,但印儿相信,它很可能就是整个阴谋的关键!”
说到这里,俊目一闪,蓦地住口。迷糊仙也是神色一动,同时警觉。
就在一老一小同时偏脸向身后察看之际,身后两丈左右那座灰积尘封的假山背后,突然有人脆笑着接口道:“什么样的阴谋,什么样的关键,姑娘没有听清楚,快点再说一遍,纵是天大疑难,也包管能迎刃而解!”
笑语未竟,假山背后已跃出一人,正是日问酒楼上见过的那位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现身后,凤目闪漾,一面有趣地向上官印和迷糊仙不住的轮流打量着,一面笑盈盈地向二人这边走了过来。
走至二人身前丈许处站住,明眸分别谛视之下,忽然摇摇头,噗哧一声,掩口吃吃而笑道:“那个是正牌迷糊,那个是冒牌迷糊,你们如像这样一直不开口,我可认不出来啊!”
上官印微感不快,正待起而相责,迷糊仙忽然肘弯向他一碰,并递过一道眼色。
黄衣少女秋波微剪,已然瞧人眼中,这时倒退一步,摇手笑说道:“别惹我,姑娘宁可受点委屈,也绝不跟你们动手。”
上官印正为黄衣少女的突然转变态度,而暗感诧异之际,迷糊仙已故意哼了一声,点头自语道:“能知道双拳不敌四手的道理,总还算懂点世故。”
黄衣少女听得柳眉骤竖,瞪起一双凤目,怒声叱道:“难道你以为姑娘这么说,是为了怕着你们俩不成?”
迷糊两眼望天,淡淡地道:“话一露骨,就难听了。”
黄衣少女勃然大怒道:“既然这样,试一试,也不妨。”
人退数步,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冷笑不置地又喝道:“假如换上两老,两丑,那几个老头子,二对一可能还差不多,你们哪,嘿嘿,试着瞧罢!”
上官印傲骨天生,生就一付宁折不挠的倔强性格,加以家学渊源,早在十五岁时,便已尽得乃父千面侠天罡三十六式的真传十之七八,自遇惨变以来,更是遇暇便勤练不辍,先后三年中,其能踏遍中原,五进五出嵩山少林,如入无人之境,凭的就是一身超人成就,以及一股义之所在虽赴火蹈汤亦在所不辞的豪气胆勇,这时一听这话,哪还忍受得了?当下一声轻哼,双目异光电射,便欲跃身而起。
谁知心念甫动,腰间忽又被轻轻碰了一下,偏脸看去时,身边的迷糊仙早藉肘弯一曲一推之势,抢先站了起来。
迷糊仙一声干咳,先将面色整了一整,然后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出两步,头一抬,拱手说道:“恭谨不如从命,姑娘请了。”
黄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冷笑道:“那一位做甚不来?”
迷糊仙脸一仰,淡淡地说道:“动口是一回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老汉奉劝姑娘,能马虎,不妨马虎一点。”
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另外还有一点,便是请姑娘最好用剑。”
黄衣少女冷笑道:“用剑?嘿!姑娘可也要奉劝尊驾一句了:尊驾似乎也应该马虎一点的好!”
迷糊仙平静地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老汉不懂。”
黄衣少女冷笑道:“假如不出三招就落败,彼此都将不太好看!”
迷糊仙仰脸如故,淡淡地接口道:“多了老汉不敢说,姑娘的剑尖只要能在十招之内沾着老汉一点衣边,古醉之三字,今后随姑娘任意写!”
黄衣少女凤目一睁,怒叱道:“定要姑娘成全你,并不太难。”玉手一带,便往肩后探去。
迷糊仙眼角一瞟,唇角笑意微现。
黄衣少女一双右手刚接上剑柄,秀眸中忽有亮光一闪,跟着一阵咯咯脆笑,娇躯一拧突然飘退丈许。
迷糊仙一怔,注目问道:“什么事好笑?”
黄衣少女经这一问,玉手指指点点,益发弯腰捧月复,笑不可抑起来。
迷糊仙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深深一叹,道:“老夫怕人赔笑脸的弱点,算是被你抓住了!”
身躯半旋,摆出要向回走的姿态,一双目光却借转身摆头之际,偷偷朝黄衣少女迅速地扫了一瞥。
黄衣少女拍手又笑又跳地喊道:“请固无用,激也不行,要试探姑娘的来历可是白费心机。”迷糊仙又将身躯转正,故作不悦地双眼一瞪道:“什么叫请?什么叫激?什么叫心机不心机?满口胡言乱语!”
脸色一沉,接着瞪眼数说道:“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学好,可说是老夫应有的责任,你女娃儿既能在紧要关头知晓轻重而悬崖勒马,大致说来,尚有可教,老夫如仍不肯罢手,难道以我古醉之名列十二奇绝的尊崇身分,还真的要与你娃儿争强斗胜下成?”
黄衣少女笑得打跺道:“行,行,能装,能做,又能说!”
迷糊仙未及开口,黄衣少女已又用手一指,抢着笑骂道:“左一个古醉之,右一个古醉之,真亏你到这时候居然还说得出口!”
迷糊仙这下真的不懂了,翻眼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是古醉之,谁是古醉之?”
黄衣少女刮着粉颊道:“拆都拆穿了,还要死撑下去?”手朝上官印一指,扮了个鬼脸,哼道:“看到没有?货真价实的在那一边呢!”
迷糊仙嘻嘻笑道:“那么你以为老夫是谁?”
黄衣少女鼻中一哼,一字一字不屑地说道:“你?你还不就是千面侠,上官云鹏!”
随又翘鼻一皱,翘唇哼道:“你以为姑娘不知道?”
迷糊仙欲言又止,脸一扬,嬉笑如故地眯眼又问道:“刚才你不还在说分不清咱们二人谁是谁吗?现在怎么连我是千面侠都认出来了呢?”
黄衣少女得意地哼声说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又呼了一声,得意地接着说道:“由于你们两个外表一样,所以姑娘一见面便已明白,你们二人之中,毫无疑问的,除了一个真的迷糊仙之外,另一个居然能够以假乱真的不消说,除了千面侠,再无他人!”
迷糊仙连连点头道:“佩服,佩服。”
黄衣少女得意地继续说了下去道:“因为姑娘听恩师他老人家说过,当今之世,除了一位千面侠,很少有人能从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师承;姑娘一上来表示不愿跟你们动手,就是这个原故。后来被你一激,几乎上当。”
迷糊仙哼了一声,故意板脸作态道:“谁给你当上?你的师承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莫明其妙!”
黄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扮着怪脸道:“你不想,那一位可想得厉害呢!”
上官印眼一瞪,月兑口道:“谁有心思想你……”底下的话尚未出口,猛然发觉不对,连忙顿住。
黄衣少女却又扮了个鬼脸道:“想不想,将来自有事实证明,嘴强有什么用?”
上官印听了,身心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摇撼了一下,微微一怔,慌忙将视线自对方那张娇憨醉人的脸庞上移开,但不知怎的,这一刹那间,双颊竟禁遏不住的热了起来。
黄衣少女拍手又笑道:“看,脸都红了,还不承认。”
迷糊仙回过头来,望望上官印,又转过脸去端详了黄衣少女几眼,忽然暴出一阵哈哈大笑。
黄衣少女虽不明白迷糊仙这一笑意义何在,心眼中却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被侵犯了的感觉。
芳容一寒,沉声叱道:“你笑什么?”
迷糊仙似于这时突然引发了某种感触,笑声一收,摇摇头道:“没有什么,请继续说下去吧!”
黄衣少女尚以为迷糊仙的神态改变,系因她一喝所致,不禁大为满意,点点头,嗯一声,并又瞥了上官印一眼,恨声说道:“昨天早上,在北城御苑旧址,姑娘由于两个卖蟹的少年男女在举手投足之间,武功路数颇似出自贺兰人妖门下,那女的,轻挑浪荡,已是令人有气,而那男的,一双色眼更不住在人群中一些年轻妇女身上打溜,姑娘看不顺眼,便以香梭巧度的手法赏了他们一人一根七巧梅花针,叫他们一人眇去一目,稍示警戒。”
迷糊仙漫不为意地自语道:“七巧梅花针是那一派的绝学,老夫似还没有听人说过。”
黄衣少女未予答理,迳自说了下去道:“两人一声惨呼,人潮立即大乱,姑娘满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冷冷一笑,正待悄然抽身退出,耳中却忽听有人传音叹道:
手狠心辣,这泼丫头是那个教出来的啊?循声搜去,看清了,不由得暗暗一怔,忖道:看这人相貌,难道就是十二奇绝中的迷糊仙古醉之不成?越想越像,又不由得在心中暗恨道:好呀,姑娘这次奉师命下山,要找的就是十二奇绝中人物,你酒鬼居然找上门来,先来招惹我姑娘,那可真是再好没有了!
迷糊仙脸一仰,淡淡地道:“姑娘要找十二奇绝中人,为了什么呢?”
黄衣少女道:“为了打听……”话说半句,蓦然住口,凤目一瞪,嗔道:“你说还是我说?别再打岔行不行?”
迷糊仙忙拱手赔笑道:“是的,是的,抱歉,抱歉。”
黄衣少女点点头道:“能认错,还算有点名家风度,在这种地方,千面侠就比迷糊仙强得多了。”
迷糊仙嘻嘻一笑,拱手逊谢道:“不敢当,不敢当。”
黄衣少女又点了一下头,满意地接下去说道:“姑娘冷笑着,正待上前理论,谁知这酒鬼脚下滑溜得很,上身一矮,已在人群中失去踪影。”
微微一顿,恨声接道:“当时姑娘发狠道:除非你酒鬼飞上天去,否则的话,不揪下你酒鬼的一把胡子,我姑娘就不算师父他老人家门下!果然,今天中午时分,我打林苑楼下经过,偶尔抬头,正好跟这酒鬼打了照面。”
迷糊仙瞟了上官印一眼,转正脸问道:“怎又给他跑了的呢?”
黄衣少女哼道:“跑?跑到哪里去?嘿,我告诉你吧,是姑娘高抬贵手,自动放他走的!”
说着,手向上官印一指道:“人在这里,不信尽可对质。”
迷糊仙连忙点头道:“相信,相信……”脸一抬,又问道:“好不容易才找到,姑娘为什么又高抬贵手了呢?”
黄衣少女不屑地嘿了一声道:“说起来,真替他酒鬼丢人,一见姑娘面,先是装迷糊,一问三不知,拼命地推,眼看推不了,便又顾左右而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可怜相,令人好气又好笑,最后姑娘想,这酒鬼一杯在手,纵然逼死了他,可能也办不了正经,于是便掉头走下楼来。”
迷糊仙眨眼问道:“怎么这么巧,姑娘又来了这里呢?”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得意地道:“巧?嘿,这也算巧,那么世间的巧事也未免太多啦!”
迷糊仙哦了一声道:“那么姑娘是循踪跟来的了?”
黄衣少女凤目一溜上官印,又哼了一声道:“姑娘人虽下楼,但并未远去,没多久,这酒鬼也自楼上走下,之后,如影随形,寸步不移,一直烦他带路到此。”
迷糊仙双目微微一亮道:“这么说,姑娘早就在假山背后了?”
黄衣少女摇头道:“不,刚到。”
迷糊仙不解地道:“姑娘不是说一直跟在他后面吗?”
黄衣少女又摇了一下头道:“那时才只黄昏光景,姑娘见他人这座古园之前,曾在园外四周戈巡了一阵,因此知道他今夜要在园内会见什么人,一看时间还早,便又悄然离去。”
迷糊仙又瞟了上官印一眼,上官印又惊又惭,双颊不禁为之大热。
黄衣少女望月凝眸,似在想着什么,迷糊仙轻轻一咳,才待开口时,黄衣少女忽然摇了一下头,眼望迷糊仙,近乎自语般的皱眉说道:“有一点,姑娘始终想不透,就是白天这酒鬼下得楼来,脸上不但没有酒气,相反的却是威容满面,人道迷糊仙一生无难字,如今居然发起愁来,岂非奇闻?”
上官印暗哼道:“若非少侠心绪不宁,还会被你盯住?”
迷糊仙哈哈一笑,忽又转为深深一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姓古的发愁,恐怕才只是开始呢!”
黄衣少女凤目一滚,又待发问时,迷糊仙脸一抬,抢着乱以他语道:“姑娘说下去吧,以后呢?”
黄衣少女注目迟疑了一下,终于又说道:“因为返回客店途中,无意碰上两名丐帮弟子,由于二人衣摆上同样打着五个法结,身分相当于该帮四大护法,姑娘不由得多注意了一眼,一经看清二人面貌之后,姑娘我,不禁为之一呆。”
迷糊仙轻轻哦道:“为什么?”
黄衣少女甚为纳罕地道:“其中一丐,年在五旬上下,虽有五结,尚不怎样,但另外一丐充其量也才不过十六七,以那样小的年龄,在丐帮中居然有着只比七结帮主追魂丐萧振汉少两个法结的地位,岂不令人惊异?”
迷糊仙点点头道:“大概就是外传的天目神童了。”
黄衣少女心问道:“天目神童?我怎没听师父说过呢?”
迷糊仙微笑反问道:“令师未在江湖走动,大概相当久了吧?”
黄衣少女点点头,秀唇一启,才待回答时,凤目一闪,忽然不悦地瞪眼道:
“又在拿话套我是不是?”
迷糊仙哈哈笑道:“人一有成见,真是太难相处了!”
黄衣少女瞪眼道:“谁有成见?”
迷糊仙笑声一收,正色道:“武林中代代有奇才,长江后浪催前浪,天目神童为追魂老丐唯一的一名弟子,三年前以十四幼龄,在丐帮三年一次的年会上技平四大护法,当场受封总坛令丐之职,一举成名天下知,令师若非退隐三年以上,宁有不悉此事之理?”
黄衣少女芳容一缓,连连点头。
迷糊仙接着说道:“再说像姑娘等奇资异质,老夫等要不是今日有幸相遇,又那能知道?”
眼瞟上官印,接着又说道:“再说远一点,姑娘虽为一代巾帼之秀,但最近武林中出现了一位被人喊做小武曲,各方面的成就可能均在姑娘之上的年青侠士,姑娘知不知道?假如不知道,能算稀奇吗?”
上官印肃容注目,似在敬答道:老哥哥赐号,上官印谨持心香叩领!
黄衣少女一怔,跟着芳容一变,急急地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位年轻人?现在人在那里?”
迷糊仙反问道:“姑娘做甚要问这个呢?”
黄衣少女冷笑道:“没什么,想找他领教领教!”
迷糊仙仰脸道:“正想告诉姑娘,但经姑娘这么一说,可就不太方便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只要有这么个人,谅也不愁找他不到。”
迷糊仙点头道:“这个当然……”旋注目接道:“我们扯得太远了,姑娘见了他们二人之后,又怎样了呢?”
黄衣少女由于心滋不悦,似对丐帮两丐也有了恨意,这时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不怎么样?姑娘见他们行色匆匆,料定可能没有好事,便丢开一切,蹑踪追了上去,两人沿路做着记号,最后在一家客店附近潜伏起来,姑娘到店中一看,里面原来住的就是那对人妖门下,已各剩一目的卖解男女,觉得再跟下去也无甚意思,便又转头来了这里。”
上官印暗忖道:芳驾真是跟踪专家,有机会也请瞧瞧我上官印的!
黄衣少女说到此处,恨恨地又接道:“姑娘要不被那两个花子打岔,早来这里一步,多听你们说几句话,你们谁是谁,还能逃得出姑娘耳目么?”
迷糊仙笑道:“之后又怎判别出来的呢?”
黄衣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还不简单吗?姑娘只语气不过稍为重了点,那酒鬼便忘了他今宵邀你来此的目的,作势欲起,这样一来,你们谁是谁还看不出来吗?”
迷糊仙又笑道:“你怎知我系受邀而来?他邀我来此目的何在?”
黄衣少女笑道:“姑娘已在酒楼中告诉过他,只有一个千面侠或能从姑娘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师承,他不找你又找谁?”
迷糊仙又笑道:“抢先出手的便是正牌迷糊,这又根据什么?”
黄衣少女冷笑道:“你千面侠别的虽不值得恭维,但文武兼备,生就一副儒侠本色,品德修养,素为人所称道,却是事实。”
像黄衣少女这样骄傲的人,在言词之间都一直对自己父亲表示着几分敬意,上官印回想起父亲千面侠上官云鹏往日在武林中的尊崇地位,不由得悲从衷来,一阵心酸,两行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迷糊仙不得不勉强作态拱手道:“好说,好说,姑娘过奖。”
黄衣少女手指上官印,哼了一声道:“至于那酒鬼,可就完全不同了!”
迷糊仙眯眼微笑道:“何处不同?愿闻其详。”
黄衣少女冷冷一笑道:“据恩师他老人家在评述十二奇绝时说,这酒鬼虽然是成天醉眼不开,嘻嘻哈哈,哼哼卿卿,外貌看上去随和之至,但骨子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迷糊仙眯眼笑道:“这么说,迷糊仙三字岂非名不符实?”
黄衣少女哼声说道:“迷糊仙?迷糊个鬼!他除迷糊黄汤,别的那点迷糊,你倒说说看!”
又哼一声,接着说道:“师父说,在十二奇绝中,这酒鬼可说比谁都爱管闲事,同时又精灵无比,因此他浪迹风尘,游戏一生,一次挫折也役遇到过。”
迷糊仙瞑目喃喃道:“怕是运气吧?但愿好运久长!”
黄衣少女继续说了下去道:“想想看,师父说,两丑虽然各负一身惊人武功,但却遭两老奚落,积怨数十年,至今报复不成。两老呢?人虽逍遥如仙,但因深知与两丑结怨过深,为避免正面冲突,一直躲躲闪闪,闲云野鹤般的神仙生活,因而大为减色。”
迷糊仙点头道:“正如姑娘所说,这一点倒是事实。”
黄衣少女接着说道:“再说一代女煞天魔女,想当年,天魔教高手如云,朋羽遍天下,天魔女一身色相玄功,更不知使多少正派英豪尸化白骨,但最后终究邪不胜正,鬼谷先生,巫山神女师兄妹,合参虚幻心宗成功,黄山对答一昼夜,兵不血刃,天魔女长叹一声,红颜立成白发,天魔教也自此风消云散!”
迷糊仙点头答道:“唯一遗憾的,便是他们师兄妹当时没令女魔交出那册修练色相玄功的魔芨。”
黄衣少女不以为然地道:“那有什么关系?天魔女留着色相玄功,鬼谷先生及巫山神女师兄妹不也仍留着那册虚幻心宗么?”
迷糊仙仰脸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说色相玄功已受降于虚幻心宗,但风云难测,意外尽多,终究不是根本解决之道。”
黄衣少女默然半刻,忽然注目道:“您说对了,他们师兄妹当年怎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迷糊仙苦笑着摇摇头道:“那里,那里,鬼谷先生与巫山神女乃何等人物,这种人人都能顾及的事,他们师兄妹还会考虑不到?”
顿了顿,轻轻叹道:“唉唉,力不从心罢了!”
黄衣少女诧异道:“什么?力不从心?”
迷糊仙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脸色一整,注目接着道:“俗语说得好: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姑娘要知道,他们师兄妹当年所折服的,只是天魔女一人,而天魔教之所以能顺利解散,则系天魔女以教主之尊,普颁天魔令,方获遵行,如他们师兄妹不肯适可而止,相逼过急的话,其后果将会如何呢?那时纵然能将天魔女制服,甚至也能逼出色相玄功秘芨,但是,那遍及天下、教徒逾万的大小分坛,一旦以替教主复仇为借口,而变本加厉起来,他们师兄妹纵有通天本领,势亦难以收拾,其将奈天下苍生何?”
黄衣少女不禁连连点头道:“唔,唔,这个我可没有想到。”
迷糊仙眉头一皱,忽然注目问道:“怪了,这道理简浅得很,令师既为姑娘述及这段公案,这一点怎没向你解说?”
黄衣少女闷闷地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正奇怪着呢。”
说着神情忽然一动,凤目又是一瞪道:“不知不觉的又谈及姑娘本身了,清阁下以后别再就姑娘的一切发问好不好?”
迷糊仙笑道:“大家都是不知不觉呀!”
黄衣少女狠狠地又瞪了一眼,这才接着说道:“好了,现在再说说巫山神女与鬼谷先生两位吧。天魔教虽经天魔女一手解散,但他们师兄妹却因守着你天魔女一天不兴风作浪,我们师兄妹便一天不复出江湖的默契,一位隐居巫山,一位潜修鬼谷,算来迄今已是二十余年,这种胜利的代价,该有多大啊?”
迷糊仙同意地点点头,叹道:“是的,胜败双方的得失,几乎完全相等,打开全部武林史,大概便算当年黄山神鬼会天魔这一仗打得最平和、也最残酷的了!”
上官印目射英光,突然朗朗接道:“一代武林典范无人争,自此英名双双垂千古,所有的感喟和同情都应改作崇敬和羡慕!”
黄衣少女微微一怔,跟着颇感意外的喃喃自语道:“见解虽然高人一等,但迷糊仙居然明白地顶驳起千面侠来,宁非异事?”
迷糊仙忙朝上官印瞟了一眼,随着脸一仰,哈哈笑道:“光荣是人家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师兄妹的,我千面侠纵然议论不当,你迷糊仙又有什么好神气的?”
黄衣少女点点头,唔了一声,跟着向上官印扮了个鬼脸笑道:“如何?酒鬼!
这个软钉子碰得舒服不舒服?”
上官印刚才数语,乃一时情不自禁,月兑口而出,但由于话系接在迷糊仙的话后面,迷糊仙现在是扮的千面侠,他则在反串迷糊仙,武林中尚有桃园刘关张,武林丐侠仙的谚语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语气自然有所不妥。
不待迷糊仙暗示,上官印即已警觉过来,既然黄衣少女拿话逗他,乐得借此掩饰,于是便以迷糊仙众所周知的嘻笑之态,向迷糊仙涎脸笑道:“当然神气噗,姓古的虽居榜末,但终究占着十二奇绝一席呀!”
话毕转向黄衣少女翻眼道:“咱们老哥儿俩的事轮到你风凉么?没大没小的!”
黄衣少女笑弯了腰道:“老羞成怒在找人出气啦,惹不得,惹不得,算姑娘错也就是了!”
脸一抬,笑向迷糊仙道:“来,说完我们的。”
敛去笑容,接着说道:“底下再说一奇和一绝。这两位异人据师父说,只在武林中公开出现过一次,但由于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事,武林中别说没人见过,就是听说过那次奇绝会天山的,恐怕也少而又少呢。那一次,他们二人只过了一招便立即同时罢手,并同时分别默默隐去,从二人最后互望的一眼中,可以明白二人均未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自己的敌手,这一番无言而退,两无音讯,已近一甲子之久,如双方均不能修成自信可以超越对方的纪学,相信这种横亘在奇绝之间的沉默,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的永远。”
迷糊仙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黄衣少女接着说道:“最后再说您千面侠,以及追魂丐两位。追魂丐三平帮乱,最后一次,因前任四大护法在贺兰人妖荧惑之下,联手围逼,当时若非贪叟万步厌,鄙叟罗弃误闻丐帮得着一件奇宝,适时赶至,致令四大护法误认他们为帮主约来的帮手而逃去,几乎送去一命。至于千面侠您,古道热肠,半生为正义而奔走,已将黑道人物得罪殆尽,目前那些人因无法见到您的真面目,根本有力使不出,而这一点,正像两老回避着两丑一样,一方面可说是您千面侠的荣耀,另一方面,也无疑是您千面侠的烦恼!”
说至此处,手朝上官印一指,哼道:“数来数去,就只剩下一个他,气量小,眶毗必报,除恶务尽,从不留根,比他强的他不惹,比他弱的不惹他,您说说看,他真的迷糊吗?”
迷糊仙拇指一竖,哈哈大笑道:“持平之论,骂得痛快!”
黄衣少女得意地作结论道:“所以说,刚才先要跳起来作金刚怒目状的一个,不是正牌迷糊,还会是谁?”
上官印见黄衣少女自以为聪明地骂错了对象,尚自扬扬自得,愈看愈滑稽,不由忘其所以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道:“居然笑得出来,真脸厚。”
跟着凤目一瞪,怒声道:“你笑什么?哼,告诉你吧,遇上了姑娘我,算你命苦,也许前世你欠了我的,也可能前世我欠了你的,也正如俗语所说的一样:不是冤家不对头。姑娘自下山以来,没将姑娘放在心上的,你是第一个,今后纵令你想放过我,我可放你不过呢。”
迷糊仙哈哈大笑道:“假如那样,老夫的罪过可就大啦!”
黄衣少女连忙摇头道:“不,不,我知道,没有你的事,你只不过适逢其会,偶被牵累罢了。”
迷糊仙益发大笑了起来道:“牵累于老夫者,其命运乎?”
黄衣少女不由得脸一沉,正色说道:“什么命运不命运?听命运安排,而不能主动安排命运的人,将来的结局,一定很惨。知道吗?我师父说,关于这个,正是你千面侠上官云鹏,唯一的一项缺点!”
上官印听到心头一震,双目陡睁,华光迸射,上身一挺便欲跃身上前。
迷糊仙似乎早就料及此点,这时迅速偏脸丢了一道眼色,跟着眼皮一合,连连点头道:“诚如今师所言,老夫受教了。”
微微一顿,抬头肃容注目接道:“刚才姑娘说,老夫等若有疑难,只要肯向姑娘请教,包管能迎刃而解,姑娘这话不是说笑吗?”
黄衣少女凤目一瞪,不悦地道:“你见姑娘说过笑话没有?”
迷糊仙略作沉吟,旋即毅然掉头向上官印又递了一道眼色,同时大声说道:
“古老儿,这位姑娘兰资蕙质,见闻见解实在超人一等,显为异人门下无疑,咱们哥儿俩也不必再矜持了。你老儿说,三年前曾在某处见到一双无名男女的尸体,并说曾在双尸之旁见到些什么奇怪现象,现在来向这位姑娘说说吧!”
上官印自然会意,当下只好点点头,定了定心神,自地上站起身来。
黄衣少女眼望上官印走近,明眸滚动间,忽然摇手笑道:“噢,不,且慢,姑娘还有话说。”
上官印愕然止步,迷糊仙忙接口道:“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黄衣少女瞥了上官印一眼,然后转脸向迷糊仙竖起一根玉指,笑道:“疑难虽可代为解决,但姑娘可有一个条件。”
迷糊仙眉头一皱,尚未及有所表示,上官印已脸色一寒,突然注目厉声道:
“现在的这件事,如果到了姑娘手上就能解决的事,就算告诉了姑娘,也是枉然。
在下不想为此受人要挟,姑娘的美意,在下敬谢了!”
语毕双拳一拱,冷笑着掉脸望向别处。
黄衣少女芳容惨变,抖手一指,颤呼道:“好,好……”一跺足,人如风送黄云腾身便往园外飞去。
迷糊仙张口欲呼,却眼见不及,只得摇头一叹而罢。
这时约模四更将尽,月影西斜,秋虫卿卿,芙蓉园中,又回复了一片岑寂。
迷糊仙怔怔地发了一阵呆,然后轻轻嘘出一口气,缓步走至上官印身边,双手搭在上官印双肩上,仰脸微喟道:“功亏一篑,真是可惜。”
上官印闻言一怔,不由得讶然抬起头来。
迷糊仙摇摇头,苦笑着用手向前一指道:“天也快亮了,我们还是坐到那边去,慢慢说吧。”
二人坐定后,迷糊仙苦笑着注目接着说道:“你想想看,小老弟,设非事出异常,以我酒鬼哥哥这大把年岁,以及在当今武林中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身分和地位,我酒鬼哥哥犯得着在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娃儿身上花那么多的精神吗?”
上官印不安地搓了一下手,迷糊仙突然笑意一敛仰脸道:“当今各门各派超群拔萃的武学中,两老的两仪真气,我酒鬼见识过了,贪叟的普罗掌以及鄙叟的绝户拳,我酒鬼也见识过了,虽然奇、绝、神、鬼、魔各有独门绝学,且成就均在两老、两丑之上,但有关先天罡气方面的武功,应数他们四老,殆无疑问。可是,两仪真气也好,普罗拳、绝户拳也好,其用于克敌制胜,必须借有形的招式加以运用,势乃必然,我且问你,小老弟,你是千面侠之子,可说也属于十二奇绝门派中人,你又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当今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已达到伤人于无形的境界没有?”
上官印皱眉道:“伤人于无形?当然没有!”
迷糊仙仰脸静静地道:“答对了,应该没有。”
微微一顿,静静地又接道:“但不幸的是,现在的事实证明了一件事,咱们哥儿俩的见识,原来竟是一样的短浅可怜。”
上官印失声道:“啊,怎么说?”
迷糊仙苦笑了一下道:“假如你小老弟能信得过我酒鬼哥哥这双尚不太昏花的老眼,就大可不必惊讶了。”
又苦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至于那人是谁,也可不必追问,以你小老弟的聪明才华,只要稍微定一下神,就可以明白过来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小老弟,你说是吗?”
上官印惊呼道:“什么?就是那黄衣少女?”
迷糊仙轻轻一叹道:“昨天在北城药王庙前,由于我酒鬼哥哥发现那丫头双目彩华隐蕴,显然大有来路,因此,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后,那丫头脸上怒容愈盛,终于柳眉双竖,凤目一瞪,发出一声嘿嘿冷笑,老哥哥方在忖度,心想这丫头大概要有什么举动了,谁知一念未已,场子中即于此时先后传出两声惨呼,那双来路不正的卖解男女,已然双双掩面倒地!”
上官印张目道:“有这等事?”
迷糊仙轻叹道:“她刚才说,两老或者两丑,二对一,也许能够胜得了她,老哥哥比谁都相信,她这番话,事实上一点也不夸张。”
上官印迟疑地道:“那么老哥哥为什么一再逼她动手?”
迷糊仙轻叹道:“老哥哥之所以甘愿冒险一试,无非心里有病罢了。”
脸一仰,黯然接道:“在今夜来此以前,老哥哥尚不过出于好奇,但自得悉我那云鹏老弟及我那贤弟媳的惨耗之后,老哥哥我,原意立变,不但今夜对那女娃儿如此,从今而后,无论遇上什么人、什么事,只要老哥哥发生疑问,拼了提前会见你父母于地下,也非追究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呢。”
上官印头一低,泪如泉涌。
迷糊仙唏嘘了一阵,哑声又道:‘哪丫头脾气虽然躁了一点,但人却异常天真可爱,她说当今武林中有你父亲或能识破她的师承,这话可能一点不假,同时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老哥哥更不肯放过她了。不是么?与你父亲千面侠相处最近的,除了一个追魂丐,就数我这个老酒鬼了,我老酒鬼自信,在武功方面,我老哥哥跟追魂丐萧花子虽比你父亲稍逊一筹,但由于我们丐侠仙三位一体,交往最深,你父亲所知道的事,我酒鬼哥哥跟你那花子伯伯差不多也都十九清楚;那丫头说的你父亲一人才能模得着她的底细,纵令是事实,你想我老哥哥身处此境,又怎能够为了爱惜一点虚名,而放弃一试呢?”
上官印泣不成声,迷糊仙迳自说了下去道:“古人云:‘集思广益。’那丫头非普通女子可比,她说她能解决任何疑难,当非完全无据,不然的话,这种与她全然不相干的闲事,她又何必自告奋勇?再说她这样承担下来,也是一番好心,她能对咱们有所帮助固好,就算告诉了她结果一无所获,那对咱们,又有何损呢?”
轻轻一叹,继续说道:“老哥哥明白,你所不能忍受的,当是那丫头声称要提出一个什么条件,不过你就没有再想想,条件尽管由她提,但接受不接受,其权在我,你又何必不让她说出来听听呢?”
上官印饮泣着颤声道:“是的,老哥哥,印儿错了。”
迷糊仙将他的泪脸捧起,摇摇头注目说道:“不不,孩子,你可误会老哥哥说这番话的用意了,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你所做的,可说完全正确。不是吗?你是千面侠上官云鹏的后人,那正是千面侠上官云鹏后人应有的骨气!”
微微一顿,注目柔声接道:“知道吗?老哥哥现在这样说,只不过在告诉你一点处事的经验,今夜,你虽应该那样做,但也可以不必那样做,老哥哥的年纪将近你的四倍,你跟老哥哥的立场不同,老哥哥系就事论事,一切都在为大局着想,而你呢,你表现了你的品格!所以说,老哥哥虽然说的是大道理,但并不是对你有所指责,知道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轻轻在上官印肩上拍打了两下,低声又说道:“天快亮了,那天你在尸旁另外发现了些什么,这就告诉酒鬼哥哥吧。”
上官印抬起泪脸,想了一下咬咬牙,凝眸恨恨地低声说道:“无情谷地形虽然幽静隐僻,但离我家居处并不太远,印儿练功,差不都多在那里,谷中原有两块尺许高。宽阔各约丈许的青石,相隔两丈东西对摆着,印儿赶到时,父亲的遗体头东脚西地仰躺着,母亲的遗体则头下脚上,搭挂在青石与地面之间,显系受刺激过度,立足不稳,自石上栽倒下来的。当时印儿除看到父亲身旁端排着六派信符之外,别无其他发现,直到含悲将两位老人家的遗体在谷中就地葬好,不眠不休,流着眼泪在谷中来回徘徊了三天三夜之后,感到身心疲竭、再也支持不住而倒向西边那块青石时……”
迷糊仙双目精光暴射如电,急急地连忙问道:“看到什么?快说!”
上官印眼眶又是一润,用衣角拭了拭,接着说道:“石面上,正中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浅印,盆形浅印两侧各有一个碗口大,深约三寸上下的圆洞,盆形浅印前面五寸许,有一滩已呈浅黄的水渍,水渍上零落地散布着三五点紫黑色的斑迹。”
脸一抬,凝眸迫切地问道:“印儿当时见到的就这么多,老哥哥,您想得出这些迹象它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迷糊仙目注虚空道:“让老哥哥想想看。”
相对默然片刻,迷糊仙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些迹象既非原来所有,当属人为,它除了说明你爹死前,当时谷中可能不止你爹一人外,老哥哥一时可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解释了。”
上官印含泪点头道:“所以印儿认为我爹纵系死于自己掌下,但也出于被迫,便是这个理由。”
迷糊仙又想了一会儿,数度欲言还止,最后双目一睁,严肃地沉声说道:“这不是一件凭揣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任意猜想,有害无益,正如你刚才所说,假如这事谁也解决不了,自然无话可说,但如果它只是一次对人类智慧和毅力的考验,我们就必须坚持奋追到底。”
脸色一整,接着说道:“你前此所采取的步骤,都是正确的,发展的方向虽然要借精密的思考加以判断取舍,但最后解决问题,仍须凭实体的证据,目前既然得有六派信符可以追究,就应继续追究下去,武当派的铁拂尘系赠送与我,我又转赠你爹,这一条线索可算是暂时中断,但另外还有五件没查,这步工作仍应逐一地加以完成,其中可以发现出些许端倪,也不一定。”
上官印点点头,迷糊仙接着又说道:“近来外面对这一届华山武会的谣传很多,虽然不一定每一种传说都可靠,但无风不起浪,谅也不致全然事出无因,如酒鬼哥哥我来长安就是一例。”
上官印低头说道:“假如印儿不信,也不会赶来这里了。”
迷糊仙点点头,继续说道:“别的传说都还罢了,唯有人说在终南附近见到你爹千面侠,这事大不简单,假如是真的,那位假冒的人虽然不一定就是凶嫌,但斯人为谁?动机何在?却也非弄个明白不可!”
上官印微显激动地道:“印儿预备立即起程。”
迷糊仙忙摇摇头道:“不,那边由老哥哥我去。”
上官印抬起脸,迷糊仙接着说道:“以你目前成就,虽然不能与十二奇绝相比,但除了十二奇绝外,应该已少有敌手,加上你这份全得你爹真传的千面易容术,行走在外,只要谨慎点,任何意外应该都能应付得了。”
微微一顿,接着又说道:“从刚才那黄衣女娃儿语气听来,那个跟天目神童走在一起的,可能就是丐帮四大护法中的外堂香主虎丐钱登,这次你爹娘的不幸,你那花子伯伯大概还不知道,他人在洛阳,你也不必赶去找他,丐帮中传递消息非常迅速,横竖你对丐帮一切十分明了,四大护法及天目神童你都认得,你只要设法找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简要地托付一下,也就是了。”
天已微明,老少二人相继站起身来,迷糊仙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顿,回头注目沉吟道:“还有一句话,你必须记住。”
上官印忙问道:“老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迷糊仙若有所思地仰脸道:“就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娃儿,以后遇上时,你最好能够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来历,实在太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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