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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难逃 一、女婴

“暗号”的故事告一段落,将来的发展如何,谁也不能预测。事实是,二活佛转世灵童的确立,遥遥无期。若有人告诉我,说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我也不会太奇怪。但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装模作样一番,表示找到了,做一场热热闹闹的戏,反正一切全在控制之下,受牵线人牵扯的傀儡,是什么形状,都不重要。

和“暗号”相仿的是“密码”,我有一个有关密码的故事——那不是普通的密码,而是和一切生物有关的生命密码。这个密码的重要性,无可比拟,或者说,只有生命本身,才能比拟。

有一些现象,十分神奇,也大是有趣。所谓生命密码,自然是一连串的数字所组成。而在中国传统的玄学上,许多和命运有关的运算和推测,也由一连串的数字组成。使得命运和数字,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尤有进者,命运干脆直接称为“命数”。又有“劫数”这样的名词。

这个故事的名称“在数难逃”,也是一句成语,意思是,只要是早已在数的,就逃不过去。

而所谓“在数”,亦通“在劫”,是指早已注定了要发生的一些事——这些事,注定要发生,那就一定会发生。

这种情形,至今为止,还只属于玄学的范畴。

但是生命密码——月兑氧核醣核酸的组成密码,却已经现代科学实验的证明。但是,密码的确实数字,却还是一个谜。

从已研究得出的结果来看,这个生命之数,十分惊人,至少超过一千位数字。因为研究所得,黑猩猩和人类的生命数,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几相同。由此可知这数字要由几千位数所组成,因为猩猩和人,实际上相差极大——人和人之间,也绝不相同,相差一个数字,就是绝对不同运命的两个人,而世上人口如此众多,这个命数的复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若两个人,一个是天才,一个是白痴,他们之间,生命之数的差别,一定比人和黑猩猩之间的差别更小。所以,“天才和白痴只是一线之差”这种说法,不仅是文学上的,也是科学上的。

若是有朝一日——理论上来说,这一日是必然会来到的——生命命之数的谜被解开了,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种新局面呢?

有两种可能的情形。

其一是,谜虽解开,人人知道了自己的命数,但是却无法改变。于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一清二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都早已知道。

如果出现了这样的结果,那真是可怕之至——可是妙的是,在这样的结果未曾出现之前,人类都热衷于通过各种方法,想去预知将来——我曾不止一次指出过,人若有了预知能力而无法改变,将使人生变得可怕和乏味,至于极点。

其二是,命数之谜,一经解开,可以改变,那局面如何,可以提供丰富之极的想象余地。既然在一千多位的数字之中,天才和白痴的相差,不过是一位或两位,那么,改上一分,人人可以选择做天才,或是做白痴。

(别以为不会有人选择做白痴,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大多数的白痴,都比天才快乐。)

若是改变稍多一些,人也可以变成黑猩猩,或者是其它的生物——在我早期的叙述之中,就曾记述了一个富翁,求助外星人,变成了一只深海生活的“细腰棘肩螺”的故事。

理论上来说,通过生命密码的改变,人可以变成任何生物,甚至是一株波斯菊。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

当然,就算出现这样的情形,先决条件,是要人的自由选择权有切实的保障——别忘记,如今人类已早称进入文明世纪,但是在很多地方,是连迁居的自由都没有的。看过这种人为的环境已改变,只怕解开了命数之谜,选择十岁不老的生命之权,还是躁于少数特权者之手,那不如让生命之谜永远是个谜算了。

闲话说远了,却说“在数难逃”中的“数”,未必一定是灾难性的坏劫数,总之是“命数”,好的、坏的只要是命数中的,都难逃。

命中注有痛苦悲伤,难逃;命中注有快乐幸福,也难逃。你去努力追求,结果是这样;你根本没希望过怎样,结果还是怎样。

太“宿命”了,是吗?

是的,只要是生命,都月兑不了命数。

你不信?我不和你争辩,你信了,也没有损失,因为事实不会变更。

不管信还是不信,且听我说这个“在数难逃”的故事。

我和七叔重逢,要说的话,不知多少。七叔是我从儿童到少年时期崇拜的对象,我一生受他的影响至钜,他当年神秘失踪,一直到那么多年之后,才重又出现,我心中要问他的问题之多,难以数计,可是真到了要问时,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才好了!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景——在一般的故事安排中若出现了,会被讥为“不通”,但在事实中,却出现了。我把七叔请到家中,喝着酒,准备静静地聆听他一说这些年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我,白素,还有红绫,以及那头鹰。

七叔简直不开口,他在喝了不少酒之后,只说了几句话:“你这些年来的事,我大体都通过你的记述知道了!”

他对白素说的话,也简单得可以,只说了一句:“令尊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白素乘机道:“七叔认识他老人家?”

七叔却没有反应,只是在喝了三杯酒之后,才轻哼了一声——也难以猜透是什么意思。

连白素也不敢再问下去,因为江湖上,莫名其妙的恩怨很多,有很多事,如果不了解底细,还是少说为妙。

这一来,又变成无话可说了。

久别重逢而出现这样的情形,连七叔也不免有点不自在,他突然跳了起来,“呼呼呼”地打了一套拳,那套拳格式简单,一共只有七招,称作“北门拳”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对我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

因为这是我接触武学之始,而他未曾替我找来我武学的启蒙师父之前,他教我一些拳脚,这套北门拳,就是第一套。

这一下,勾起了我少年时的回忆,我也跳了起来,也连发七招,七叔吸了一口气:“好多年了!”

我也忙道:“好多年了——有好多话要说,可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七叔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一桩桩说,总有说清楚的时候。”

我喝了一口酒,侧头看到红绫,也正在喝酒——她不但自己喝,而且还喂那鹰喝,那鹰居然也喝得津津有味,喉隙还不断发出惬意的“咯咯”声,一人一鹰,看来怪异莫名。

于是,我忽然想了起来:“七叔,你那年,带着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离开之后,一大群喇嘛不肯放过你,曾有连番恶斗?”

我这是明知故问,目的是想七叔说一说“连番恶斗”的情形。但是七叔却原来无甚兴趣,懒懒地道:“也不算什么,乏善可陈!”

他这样讲,那是不愿意再说下去了,我话锋一转:“后来,查访你的行踪,说你上了船,可是上船之际,怀中却抱了一个女婴,那女婴又可爱之至,引得万人瞩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根据后来的查访所得,随便一问的,因为这件事的本身,也颇为奇特。

(这件事的详细情形,都记述在《转世暗号》和《暗号之二》这两个故事之中。)

谁知道我一问,七叔陡然震动,竟致于手上的一杯酒,也洒出少许。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免愕然——七叔是何等样人物,闲闲一问,居然能令他如此震动,那么,这个问题之中,所包含的内容,是如何惊心动魄,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知道这问中了一个要害问题了!就等着他的回答。可是过了好一会,七叔只是喝酒,并不出声,但是神色又凝重之至。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见到的人怎么说?”

我就把我访查到的说了一遍,加上我自己的意见:“一个走南闪北,武功绝顶的江湖豪客,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可爱无比的女婴,一群不怀好意的喇嘛,又等着伏击他,这场景,也真的够奇特的了!”

七叔又伸手在脸上抚模了一下,感叹道:“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想到把那女婴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自己浪迹江湖,不可能带着她,总要替她找一个能容她长大之所!”

我故作不经意地间:“何以不留在我们老家?”

七叔默然片刻,才道:“太危险了!”

他说得简单,我也不知“太危险了”是指什么。我又道:“后来,听说是送到穆家庄去了。”

七叔点了点头,又连喝了三杯闷酒:“我和穆庄主,商量着替她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秀珍。”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因为这接触到了我们心中的一大疑问。

我们还没有问什么,红绫已先叫起来:“那不是和秀珍姨一样名字?”

七叔向红绫望去,红绫忙道:“秀珍姨姓穆。”

陡然之间,七叔的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虎虎生威,气势逼人。但是他立即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又恢复了原状。

同时,他语调平静:“怕是同名同姓吧。”

红绫却不服气:“我秀珍姨不是常人,她是‘东方三侠’之一!”

穆秀珍和红绫性格相近,豪爽热情,所以红绫对她的印象极好,提起她来,与有荣焉。

七叔瞪着眼,沉声道:“就是木兰花的妹妹。”

白素补充了一句:“应该是堂妹。”

七叔闭上眼睛,看来沉醉在往事之中,过了一会,他才自言自语:“我……这件事,不知处理得对不对——”

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当然以为他是指把那个女婴留在穆家庄一事而言。我就道:“当然对,秀珍显然在一个极好的环境中成长,她不但性格开朗豪爽,乐观快乐,而且,一身好本领。现在她的生活,在五十多亿地球人之中,可以排名在一百名之内,很难想象会有人比她的生活更少烦恼。”

我这样说穆秀珍,是根据事实所作出的说法。她家庭生活成功,事业成功,朋友遍天下,本身又技艺超群,确实可以说是人中龙凤。

我这样说了之后,白素略有异议:“人总不免有烦恼,我看秀珍也不能例外!”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她只是少把烦恼放在心中——你可记得,红绫在陶启泉的那个岛上,初见她时,她还兴致极高地教红绫潜水。可是陶启泉曾说甚么话来?”

我记起来了,那次身在风光如画的小岛上,穆秀珍看来无忧无虑,快活如神仙。但陶启泉曾经叹:“像她那样的性格真好,要是换了别人,处在她的环境,早就烦也烦死了!”

当时,我就曾追问穆秀珍有什么烦心事,但陶启泉支支吾吾,所以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由此可知,穆秀珍已有烦心事,只不过她处理的方式,与众不同而已。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声:“真难想象,连她也会有普通人的烦恼。”

我和白素忽然说起穆秀珍的事来,七叔一面喝酒,一面用心听着,等我们的话,告一段落,他才道:“若她就是当年那女婴——”

他话说了一半,顿了一顿,就没有再说下去。

白素道:“要知道是不是她,下次见面,问一问她原籍何处,就可以知道了。”

我答道:“何必等‘下次见面’,我立刻和她联络,问她。”

七叔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颇是紧张,他举起手来:“等一等,让我想一想!”

他真的眉心打结,好半晌不语,我和白素互望,都不知道七叔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何以要在联络穆秀珍之前“想一想”。

等了好一会,七叔才道:“好,你联络她,问她。可是千万别说当年我抱女婴入穆家庄的事,且随便捏造一个问她的理由。”

我心想,这倒是个难题——要造一个理由容易,但是要瞒过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穆秀珍,只怕不是易事!

但七叔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也只得答应。

于是,我就用电话,与应该在法国的穆秀珍联络。

电话接通,留了口讯——一般“要人”,都有二十四小时的联络电话。然后,等候回复。

大约十来分钟,在这段时间内,七叔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和白素,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电话铃响起,按下掣钮,听到的都是云四风的声音,白素问:“秀珍呢?”

云四风的回答是:“老婆不知何处去,老公独自笑春风。”

我笑道:“问你也一样,秀珍原籍何处,请告诉我们。”

这将是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但是也不免有些突兀,所以云四风并没有立即回答。

云四风是科学家,又是工业家,行事作风,必然有条有理,和我那种天马行空的作风,大不相同,所以我也不怪他不能立刻有答案。

约莫二、三分钟之后,他才道:“真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原籍何处——兰花姐是哪里人?她们必然是同一籍贯。”

我笑道:“那还用你说,就是不知道,这才问你!”

云四风强调:“我真的不知道,从来也没有问过——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个……你为什么要问?”

我顺口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闲谈之中,忽然谈及而已,她有了音讯之后——”

我话还没有说完,云四风已经紧张起来:“喂!别告诉我她……是外星人!”

我大是啼笑皆非,忙道:“不!不!我说……不是这个意思……”

本来,我想说“秀珍她绝不是外星人”的——但是心念电转间,我想到,我对穆秀珍不能说是太了解,也难以肯定她一定是地球人,所以这才改了口。

云四风心思缜密,一下子就听出了语意之中的含意,便追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要告诉我!”

我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稍安!你别神经过敏好不好?”

云四风道:“那能怪我吗?和你这个怪人,沾上一点关系,都会变外星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混蛋!”

云四风还不放心:“真的没有什么重要事?”

我向七叔望去,想看看他的意思,谁知他宛若老僧入定,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就应道:“当然没有——你能联络到她,就请她打电话给我们。”

云四风道:“能找到兰花姐也一样?”

我道:“当然,不过小事情,就不必惊动她了!”

云四风竟然相信了真是“小事”,因为若事关重要,我一定会要他去找木兰花的。

云四风没有再说什么,我放下电话,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七叔在这时,忽然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他用大是感慨的语调道:“我一生经历过的时代,可以算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了!”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这个题目实在太大,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搭腔才好。

七叔又补充道:“或许,这是亲身经历的缘故,感受特别深,所以感觉也强烈。其实,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时期又黑暗,又是亲历,只是读史,自然不知痛痒!”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所以仍然只是唯唯以应。

他又叹了几声,再发议论:“其实,我和你们,也都未曾亲自经历,只不过身处这个时代之中,可以在黑暗的边缘,窥视一下,那已足以令人遍体生寒,感叹人间何世了,真难想象身在其中的人,所感受到的,不知是何等的苦痛!”

我被七叔的喟叹所感染:“是啊,这一个世纪来,人类的苦难,真是说不尽。”

七叔笑得惨然:“最冤枉的是,究竟为了什么,才形成了这样的大苦难,不但当事人说不明白,就是后世人,冷静下来分析,只怕也弄不明白。”

白素也喝了一口酒,她发表意见:“也不是太不明白,为来为去,只是为了三个字。”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把那“三个字”说了出来:“争天下!”

我和七叔一起吸了一口气。

是的,争天下!

为了争天下,小焉者,兄弟可以互相残杀,母可以杀子,子可以-父,什么轮理关系,全都可以-诸脑后。大焉者,结党斗争,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的意见,不论文争武斗,都必置对方死地而后已,而处死的方法,五花八门,千变万化,与五千年文化相辉映,成为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的,都是争天下,以万民为刍狗,就是为了争天下!

七叔越说越激动,可是忽然之间,情绪一变,又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争到了又怎么样?”

白素道:“自然希望一世二世三世万万世传下去。”

我耸了耸肩:“别以为只有小人物好做春秋大梦,大人物也一样!”

七叔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这种梦不再有人做了,这才真正天下太平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都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胸怀和我们,有些不同(一代有一代的胸怀感情,再下一代自然又大不相同)。他那一代,饱历忧患,对世上的一切事,长嗟短叹,狂歌当哭,借杯中酒,浇胸中块垒,也还不够。

所以,我们都不再搭腔,七叔也喝了一回闷酒,情绪渐渐平复,忽然,他用很是平常的声音道:“那天,我上了船之后,一直在盘算如何处置那三件喇嘛教的法物——那三件东西,关系到二活佛的真伪,非同小可,我不能老带在身边。”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是把三件法物,沉到了河底,但都没有阻拦他说下去。

他又道:“恰好,我在船尾,见到船家正在用铜油补木缝,我灵机一动——你们都已知道以后的事了。”

我道:“只知道你把盒子沉到了河底,千古不废江河流,那确然是最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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