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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上心头 第一章

夏迎蓝坐在那冷气十足的大办公厅里,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已经消失无踪,两只的胳膊,反而感到几分凉意。她下意识的拉拉衬衫领子,贯注精神,去打量那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董事长。

这董事长很像董事长,两鬓斑白,近视眼镜,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在桌上,有块黑底金字的名牌,刻着:“董事长:萧彬”等字样。夏迎蓝就坐在他书桌对面的一张皮椅中,正被这位萧彬董事长从头到脚的观察,他手中握了一叠卷宗,显然是她的一切资料。他看看资料再看看她,将近十分钟了,始终就没说过话。噢,夏迎蓝心中暗暗感叹着,要找一个职业居然这么困难!一星期以来,她已经见过这家“达远贸易行”的组长、科长、副理、经理、总经理秘书、总经理,以至这位董事长。不过是个秘书缺,居然要闯五关,斩六将,本来嘛,她刚来应征的时候,就有一百多位都是大学毕业的学生来竞争,她考过英文信件、打字、中英文阅读能力、中英文写作能力、应对能力,居然还做过一次智力测验!简直比大专联考还难!“嗯,夏小姐!”

那董事长终于开了口,把痴坐在那儿呆想的夏迎蓝吓了一跳,她慌忙坐正身子,正视萧彬。

“你家在台中,你为什么到台北来找工作呢?”萧彬问。语气和声调都非常平稳,非常慈祥,那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虽然敏锐,却也温和。“我认为在台北比较容易找事。”她坦白的回答。“尤其我读的是职业学校,受过职业训练,如果不能学以致用,也相当可惜。”“你一分钟可以打八十个字,并不容易啊!”

“这并不是我最好的成绩,”她笑笑。“在学校里,我曾经打过一百以上。我还有很好的珠算本领,但是,”她再笑笑,“我参观过你们公司,彷佛一切都电脑化了,我的珠算大概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萧彬斜靠在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玩弄着,带着种感兴味的表情,他很好奇的望着面前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履历上写着二十岁,才从高职毕业。有对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长而黑的睫毛向上微翘,使她整个面容都笼罩在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明媚里。眉毛黑而修长,嘴唇红润而小巧,实在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孩,那直直披泻毫无润饰的头发,更增加了她几分纯纯的、甜甜的味道。萧彬知道她为什么能通过那么多关,被推荐到他面前来了。她美丽!美丽往往是个比才华更占优势的条件,使人一见面就有“好感”。爱美,是每一个人的天性!他微笑起来,更深的注视她,笑着说:“你似乎很有把握,你会被我们公司录取。”“哦,并不。”她又笑了,她很爱笑,笑容中有种动人的天真。“但是,我猜,那么多报名的人中间,能够有幸运见到董事长的并不多。”“是不多,”他紧盯着她。“只有八个!”

“噢,”她一怔,脸上的阳光立即消失了一半,笑容就被一阵乌云所遮盖了。她很快的、直率的表示了她的失望和惆怅:“原来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我还以为……我是唯一的一个!唉!”叹了口气,她垂下的睫毛忽然又飞快的扬了起来,希望重新在眼睛中闪烁:“那么,萧董事长,你有权淘汰其他七个人!”“你认为你比其他七个都强吗?”萧彬敏锐的问。

“是的。”她肯定的说。

“噢,你并不谦虚啊?”

“在竞争中,不需要谦虚,只需要能力!”

他沉思的看她,她脸上有股热切的神情。

“你很需要这份工作吗?”他沉吟的问。

“是啊!我既然舍得离开父母来台北,当然希望找到一个好工作。”“家里要你赚钱吗?”“不。我家虽然过得很节省,但是并不贫穷,我父亲教中学,妈妈教小学,我还有三个在求学的弟妹,父母的负担很重,可是,他们却不要求我赚钱养家,只要求我‘独立’。当然,如果我能赚很多钱,寄回去一部份,会让我自己觉得有份骄傲感,和成就感。”“你知道,”萧彬心里的欣赏在加重,神色上反而显得平淡了。“我见过的女孩中,有很多都是家境贫寒,生活清苦,她们更需要这份工作,来赚钱养家!”

“哦,”她脸色变了,眼底有一丝近乎“反叛”的光芒在跳跃。“我以为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秘书,并不知道你在开救济院!”她站起身来,抓起椅子上的皮包。“那么,我不打搅你了,你时间宝贵,我也宝贵,我还要去立标水泥公司!”

“立标?”他怔了怔:“你去立标干什么?”

“他们在征求打字员!我想,我一定会录沉希望他们不在开救济院!”“等一等!”萧彬正色说:“你似乎不知道,立标公司也是我们的!”“噢!”她惊呼,眼珠瞪得圆滚滚的。惊异的打量萧彬,点了点头。“难怪……韶青已经告诉过我,你是个大企业家,又尖锐又能干又难缠!这工作还是不来应征为妙。不过,你的企业网绝对不能伸向台北每个角落,我总有路走的!”

她把皮包摔在背上,挺潇洒的。微往上仰的小下巴,有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傲气。她身材修长,腰肢纤细。萧彬看着她,咬了咬嘴唇。“韶青是你的男朋友吗?为了他你才来台北吧?”

“对了一半。”她说:“我正和他同居在一起。”

“嗨!”他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觉得你的年龄太小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大胆?”

“我不相信你那么道学,也不相信你这么保守。不过,我说过你只对了一半,韶青和我同租了一间公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只比我大一岁,在中华航空公司做地勤。她家也在台中,和我是先后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忽然住了口,惊奇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好了,既然被淘汰了,也不必这么详细的介绍我自己。我要走了。”

“怎么知道你被淘汰了?”萧彬抬抬眉毛。“我说过你被淘汰了吗?”她一怔,站住,回头,扬起了睫毛,什么话都不说,抿紧了嘴唇,怀疑的看他。“你知道工作的性质了?”他正色说:“你要整理我的档案、回信、拆信、看信、答复订货单、接电话、打字、处理我的见客时间……唔,你还要先熟悉我的朋友、家庭、和来往客户……慢慢来吧,总要一两个月才能上轨道。明天早上九点就来上班,你的办公室在我办公室的隔壁,单独的一间。现在起,你算达远的正式人员,如果需要用钱,可以先到会计处去领半个月薪水,我们以一万五千元起薪。先不要太高兴,我出高薪,是因为工作繁杂,你必须很努力工作才行。”

她默然了几秒钟,睫毛闪了闪。

“你……你不是说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这工作的吗?”

“是的,”他微笑着:“可是我这儿不是救济院!”

她又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翩然转身,面对着他,扬起眉毛,神采飞扬:“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是的。”“可是……可是……”她居然结舌起来:“为什么选择了我?”“要我直说吗?”“嗯。”“你的能力,你的傲气,你的敏锐,你的年轻,再加上你的美丽……所以,你得到了这个工作!”

她微微一愣。“美丽也是录取条件之一吗?这不太公平吧?容貌是与生俱来的。”“怎么?”萧彬很有兴味的研判着她。“你不会在为那些容貌不及你的人抱不平吧。”

“有一些。”她笑了,笑容里有份坦荡荡的温柔:“谢谢你‘以貌取人’,我该写封信回家,也谢谢爸爸和妈妈。”

萧彬也笑了,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按键电话“嘟嘟嘟”的响了起来,萧彬伸手去接,忽然住了手,转头望着她:

“试试你的第一件工作,接一接这个电话!”

她大踏步的冲到桌边,取下耳机,看到那电话机上有个小灯闪呀闪的,她生平没用过这种电话,不禁对着那电话机发起呆来,萧彬淡然一笑:

“这是第五号电话,你要先按下五号的白键,才能接通。”

“哦!”她按了键,脸微微一红,好一个有能力的秘书小姐,连接电话都不会!她避开他那带点嘲弄的眼光,把电话机按在耳朵上。“这儿是达远贸易公司董事长室,请问您找哪一位?”她清脆的问。“我……我……我找董事长!”对方是一个女性,语气颤抖而带着哭音,声音却又柔又女敕又细致。

她怔了怔,这电话来得颇为怪异!

“请问您是哪一位?”她很“秘书”的问。

“我……我是祝采薇呀!”对方略惊愕又略有嗔意:“你是新来的秘书小姐吗?”“是的,是的。”她慌忙说:“请等一等!”她捂住听筒,转向萧彬:“有位名叫卓采梅的小姐找你,她好像在哭呢!”

“卓采梅?”萧彬比她还糊涂,皱起眉头寻思,忽然恍然大悟,他接过了听筒,对她说:“这是第一课,祝采薇,庆祝的祝,蔷薇的薇,记清这个名字,她是我的儿媳妇,也是全家的宠儿。现在,你出去吧,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去吧,我要和她谈谈!”“谢谢!”她微笑弯腰,很快的转过身子,翩然的走出房间,她知道,最好不要介入董事长的家务事。

走出董事长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外面是间会客室,然后有条走廊,两边分别是办公厅,都是高级职员的办公室,什么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外销科长室、内销科长室……等等,当然,最靠近董事长室的,是一间董事长秘书室,至于总经理副总经理,几乎都有秘书室。夏迎蓝怞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挤入这个台北名企业家的公司里来了。她迳直走向楼梯,这栋大厦全是萧家的产业,一楼二楼在经营建筑公司,三四五六七八楼分别是达远外围公司的办公室,九楼十楼就全是达远贸易公司的了。九楼是大办公厅,大约有好几百的员工在办公,十楼就是高级职员和董事长室了。却上心头2/26

她按了电梯的钮,电梯从一楼往上爬,她抱了皮包,心情喜悦而激动,等待着电梯的来到。电梯到了,里面出来了几个手抱卷宗的职员,分别去找他们的上司了。她走进电梯,正要按钮,有个职员不知道打那房间房里冒出来,对着这边大喊:“电梯!等人!”她本能的按住10号钮,心里有些模糊的好笑,那人喊“电梯,等人!”实在有些滑稽,好像电梯能听人说话似的。她等着,那人冲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的文件卷宗,额上冒着汗珠,一走进门,就叽哩咕噜的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些经理老祖宗真会折腾人!”

她看看这位“同事”,不禁怔了怔,好一张年轻的脸庞!浓眉、大眼、棕褐色的皮肤,一八○以上的身高,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不去演电影,跑来这儿抱文件,实在是浪费天然资源!她瞪他,发现他也在瞪她。

“喂,”她先开口:“去几楼?”

“你去几楼?”他反问。

“一楼。”“那么,我也去一楼。”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宗。

“你下班了?”她问。“没有呀!才早上十一点,怎么能下班?”

“那么,你去一楼干什么?”

“送你呀!”他坦率的瞪大眼睛,“我是交际科科长,有客必送。”“哦,”她失笑了。“我不是客。”

“当然,你是董事长新聘的女秘书,对于董事长的女秘书,我也有义务送一送。”“噢,”她扬扬睫毛。“你怎么知道我被聘用了?”

“我看过所有应征者的照片,你最漂亮。不过,我没想到你比照片还漂亮,当然,你录取了!是吗?”

“嗯。”她哼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董事长很……很……”“?”他代她答了出来,爽朗而明快。“这不是他的缺点,这是所有男人的缺点!你不用顾虑这个,他只是喜欢漂亮女孩,不会动歪脑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正色点点头。

“你跟了他很久吗?”“嗯,很久了。”“你看来还很年轻呀!”

他耸耸肩,笑笑,眼睛很黑,牙齿很白。黑人牙膏真可以找他拍广告!她想着,电梯停了。

她走出这幢“达远大厦”,那交际科科长也跟出了大厦,双目炯炯的看了她一会儿。

“告诉我一件事,”她好奇的开口:“你知不知道我前任秘书怎样了?”“肚子大了,不干了!”

“噢!”她吓了一跳。“别紧张,她结了婚,当然会有小孩。”

“哦,我以为董事长只用未婚小姐。”

“本来是未婚,干了一年就结婚了,嫁给董事长的弟弟当续弦。”“很美吗?”她问。“当然。董事长选秘书一定要选漂亮的!他说,早上来上班,如果面对一张夜叉脸,会让人工作情绪降低,你不知道,再前一任的秘书才真漂亮,一进公司让所有男职员眼睛发直……”他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叹了口气,非常惋惜似的。“坦白说,你虽然漂亮,和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哦!”她咬咬嘴唇。“现在呢?她去哪儿了?”

“当然也结婚了,女人最后都走这条路!她现在是董事长的儿媳妇!”“哎!”她惊讶的低呼了一声,忽然想起刚刚接过的那个电话。“她姓卓……不不!是祝,祝采薇,是吗?”

“哇!”这回轮到他来惊讶了:“你认识?”

她摇摇头。却故作神秘的抿了抿嘴角。

“要当董事长的私人秘书,当然要了解他的私人状况和家庭情形。”“你都知道了吗?”他惊奇的问。

“不,”她坦率的说了:“一无所知。”

他笑了起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这注视使她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看──你将来会成为董事长的什么人!”

“你──”她挑起眉毛,恼怒的跺了跺脚,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你把人看得太扁了!我保证,我只当女秘书,决不会嫁给董事长的任何人!”

“别说得太早了,一连三任的女秘书,都成了萧家人,你──大概也注定了!”“我跟你赌!”她急切的说。“赌什么?”他眼光深沉。“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决不会!”她斩钉截铁。“我跟你赌定了!”

“赌注是什么呢?”“你说什么就什么。”她慷慨而坚决。

“我说──”他拉长了声音:“赌注是你和我!”

“怎么说?”她困惑的扬起睫毛。

“你输了,你嫁给我!”他说得一本正经。“我输了,我娶你!”她脑筋转了转,顿时满脸飞红。瞪着他,她怒形于色。气得头中昏昏的,真大胆啦,台北的男人!这科长和她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轻薄如此!不知道达远的其他科长、组长、经理……又会怎样?她越想越气,咬紧了牙根,她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作你的大头梦!”“哦?”他神情忧郁,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你以为我在讨你便宜?”他问。“唉!你错了,这是一种恭维,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恭维。”“怎么呢?”她又被弄糊涂了,睁大眼睛看他,忽然发现他有种超越他外型的成熟和某种悲哀,这神色使她大为困惑,他有股独特的吸引力,那眼神,那嘴角,那轻蹙的眉梢,和那沉甸甸压在手腕上的大叠卷宗……

“几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会说这种话?”他问,语气落寞。“你不必生气,不必觉得受了欺侮,我看过你所有的资料,你每次来应试,我都在注意你,从没见过比你更优秀的女孩。我曾经希望你别被董事长选中,可是,也知道你必然会被他选中。你以为电梯里是巧遇吗?不,我是有意等在那儿的。你瞧!”他耸耸肩。“我都招了,我想,一个小科长是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他转身往大厦中走去。

她呆了呆,困惑中更加困惑,蓦然,她又有另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了。“喂喂,”她胡乱的喊着:“你别走!”

他站住,慢吞吞的回过头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势利鬼?”她问。

“我没说。”他闷闷不乐的。

“唔,”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看他,被他的忧郁和落寞打动了。“你叫什么名字?”她温柔的问。

“大家都叫我阿奇,你也叫我阿奇吧!”

“阿奇?”她皱皱眉梢:“怎么这么古怪,听起来像‘阿嚏’,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喷嚏!”

他忍不住笑了。这笑容将他的落寞扫走了一半。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说:“奇怪,我在家里大家这么叫我,在学校大家也这么叫我,上班后大家还是这么叫我。喷嚏,哦,我懂了,我渺小得像个喷嚏!”

“少胡说!”她有些生气的噘噘嘴:“你这人犯了种病,叫‘自怜症’,你应该去看心理科医生!”

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你说我心理变态?”他陰沉的问。“是!”她掀掀眉毛。“你年纪轻轻,当到科长,你还要怎么样?”他盯着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慢吞吞的开了口:

“我骗你的。”他轻声说。“达远根本没有交际科,我也轮不到当科长,我只是个送文件的工人。”

“哦?”她惊讶的张大眼睛。

“现在,你该轻视我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问,观望着她的神情。“不不不!”她急促的说:“当工人也不可耻,我告诉你,我初中毕业的暑假,还去冰果店当过小妹呢!”

“你在安慰我?”“不不!”她更急促、热心的、坦率的看着他。“我是说真话。你不要丧气,不要这么没信心,你一表人才,又漂亮,又帅,又能言善道,我相信,你还是很能干的。你这种人,不会被埋没,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脸蓦的涨红了,一层羞愧、尴尬和得意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闪过了他那黝黑的眼珠。他似乎被她赞美得狼狈起来了,仓促的,他转身就往大厦跑,一面跑,一面很快的说了几句:“谢谢你的赞美,我怕我会骨头一轻,就像气球一样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走了!”

他钻进了大厦,很快的消失了。

夏迎蓝站在路边,仍然望着他的背影发呆。阿奇,多怪的称呼,怎么会有科长被称呼为“阿奇”呢?她早该知道他不是科长的!她摇摇头,摇掉了阿奇,又想起了那双鬓斑白,眼神锐利的董事长,和她获得工作的经过……哎哎,这是多刺激的一个早上呀!她要回去,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诉李韶青!有关董事长、卓采梅……不不,祝采薇……还有阿奇!

她兴奋的挥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却上心头3/262

整个晚上,夏迎蓝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的说个没完。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但她有极好的身段,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她又很懂得化妆,穿上中华的制服──旗袍,就别说有多逗人。因此,总公司几度想游说她当空中小姐,她就是不肯,怕高,怕晕机,怕端着盘子摔跤。她和迎蓝在学校里就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她先毕业,来台北找到工作,才费尽口舌,说服了迎蓝的父母,把迎蓝也弄到台北来了。

现在,她们躺在床上,韶青听着她又说又盖,那萧彬被描绘得像个国王,阿奇却像个中古时落魄的武士,听着听着,她就笑了起来。“迎蓝,你知道你很会夸张吗?”

“不夸张,”迎蓝说:“绝对不夸张。”

“你呀,”韶青翻了个身,用手拨弄迎蓝额前新长出来的短发。“你爱看电影,爱看小说,喜欢把人生每一件事,都弄得很戏剧化。事实上,你去应征,考试,面试,然后见董事长,录取了。然后有个小职员想对你好,殷勤送下楼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被你说得像个传奇故事,一会儿是科长,一会儿又变成工人。我打赌──他在和你开玩笑!”“打赌?”迎蓝转着眼珠,又想起和阿奇的“赌”来。“你看这个傻蛋,他说如果他输了,他就娶我。多不通!如果他输了,我不早就嫁给萧家人了吗?他还怎么娶我?哎呀哎呀,”她恍然大悟:“他大概从头到尾在拿我开玩笑呢!等着瞧吧,再遇到他的时候,我非整他一下不可!你不知道当时情况,他一忽儿嘻嘻哈哈,一忽儿就变得又悲哀又沮丧……”

“迎蓝!”韶青柔声叫:“你没有对他一见钟情吧?”

“胡说!”她一愣:“怎么可能?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话!爱情是需要时间一点一滴来培养的!”

“可是,整晚你就在谈阿奇,他多漂亮,像电影明星,他多滑稽,叫电梯等人,他多可恶,开你玩笑!”

“噢!”迎蓝翻了个身,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我只是觉得他很怪异而已。”“怪异两个字包括很多东西呵!”韶青笑着说:“最起码,他引起了你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事才多呢!”

“例如……”“例如那前三任女秘书都嫁进了萧家,例如那祝采薇会哭着去打电话给公公……喂,”她一翻身又面对韶青,大眼睛睁得骨溜滚圆。“你看,可不可能祝采薇爱的是萧彬,而不是那儿子……”“哎哎哎!”韶青喊:“你编故事吧!大可编得再复杂一点!”

“我不是编故事!”她一本正经:“我告诉你,那萧家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跟你赌!”

“又来了!”韶青笑:“动不动就要跟人赌,总有一天赌输了,把自己输给别人当老婆!”

“你说,你说,你说!”迎蓝伸出手去,在韶青腋下和腰间一阵乱搔,韶青笑得满床打滚,气都喘不过来了。一面笑,一面开始反击,也搔了过去,这下轮到迎蓝在满床翻滚,大笑不已了。两人都笑得披头散发,床单睡衣全绉成了一团。两人闹够了,闹累了,这才起床,重新整理被单,抚平枕头,筋疲力竭的躺了回去。“不闹了,”韶青说:“你明天要开始上班,上班第一天最累,早些睡吧!”“是。”迎蓝躺在床上,阖上眼睛,忍不住又开了口:“韶青,你那个驾驶员怎么样了?”

韶青转过身子,紧闭了一下眼睛。

“别提,迎蓝,我不想谈。”

“唉!”迎蓝轻叹了一声。“如果他跟太太离了婚,你肯嫁他吗?”“我说了,我不想谈。”韶青眼睛闭得更紧,睫毛慢慢的湿了。“好,不谈了。”迎蓝也翻了一个身,和韶青背对背的躺着。迎蓝关掉了床头灯,眼睛仍然睁着,半晌,她才叽咕了一句话:“我真不知道三年后,或者五年后,我们会是什么局面。未来,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神秘。我真想拿一面镜子,看到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韶青没有接口,她睡了。迎蓝想着她和那个驾驶员,那段无望的爱情,人类怎么总发生类似的事情,“相见恨晚”,自古就有的成语,既然命定相见,为何要“恨晚”?她想得迷迷蒙蒙,终于睡着了。梦中,她看到自己披着白纱,走向结婚礼坛,是董事长牵着她的手,把她送给新郎,新郎是谁?她努力想看清楚,只看到新郎的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萧”字,她惊惶回头,一眼就接触到阿奇的怒目而视,那眼睛里盛满了仇恨,盛满了悲哀,盛满了落寞,还……盛满了鄙视……她大大一震,就从梦中惊醒了。她全身都是汗,睁开眼睛,她看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了。

上班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昨夜的梦。这是一个忙碌而紧张的上午,她首先必须认识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于是,张总经理、李副总经理、沈会计处处长、赵处长、何处长……以至每科科长。她仔细观察,确实,就没看到什么交际科。倒有个人事科,科长姓龚,是个身材矮胖、头顶全秃,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好好先生。决不是那个高大、英爽、浓眉大目的年轻人。整个上午,在拜会握手中结束,因为没去楼下的大办公厅,她也没见到阿奇。下午,她又忙着了解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工作情况,这才知道,达远的进出口不过是许多公司中的一项,但它庞大的营业范围内包括许多生产方面的卫星公司,例如建材公司、水泥公司、建筑公司、纺织加工,还有个手工艺品公司,和玉石公司。出产的东西,外销内销都有,几乎都集中到达远来处理。所以,达远最忙碌的一处是会计处,无数的会计师,无数的外务员。

下午,也这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接了许多电话,看了许多上一任秘书留下的工作和待复的信件,她把自己能力所及的优先处理掉,忙得晕头转向,最后,快下班的时间,她才捧着一叠需要董事长亲自签名的信件,送到董事长面前去。

萧彬已经准备离开了,看到她进来,就重新坐下,他很仔细的阅读了一遍她的回信,抬头略带惊奇的看她。

“你比我预期的还好,我想,你绝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他拿起笔来签名。再抬头看她。“今天很累,是吗?这是因为你对工作环境太不熟悉的原因。等你上了轨道,你会发现这工作还很轻松。”“我听说──”她没经思索,冲口而出:“你的秘书都干不长。”他掀起眉毛,近视眼镜后面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

“一个好秘书,最开始要学的,就是不道听途说。”他的声音有些冷峻。“我没道听途说,是有人安心要告诉我!”她本能的自卫起来。“是谁?”他皱着眉问。

她几乎供出了阿奇,但是,脑筋一转,她觉得必须保护阿奇了。笑了笑,她说:“一个好秘书,第二件要学的,是不向老板打小报告。”

萧彬瞪了她几秒钟,接着,嘴角一卷,就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好好,不错,不错!最起码,我碰到一个能和我针锋相对的人了。不过,记好,别养成习惯!”

她笑着接过信件,转身退出,她知道,萧彬给她留了面子,也暗示她不可忘记自己的身分。秘书秘书,什么叫秘书?一个高级女佣而已,她有些悲哀起来。

整天,阿奇就没露过面,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她居然有些若有所失。那么大的办公厅,大家虽然同楼办公,见不到面却是很普通的事。她发现她几乎和同楼的几位经理,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第四天早上,她终于见到了阿奇。

她上班很早,老板和经理几乎都没来,她在整理办公桌,把裁纸刀、胶纸、钉书机……等应用器具整齐的排列在桌上,她正低头忙着,一声门响,阿奇就闯了进来。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却神采奕奕的闪着光。一件很随便的米色衬衫,下面是条已经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不知怎的,他越是穿得简单,越显得出他本人的英爽。他很快的走近她,说:“中午下班后,我请你吃午饭!好不好?”

“好!”她答得爽气:“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

“我没躲,”他拉长了脸,一股苦相。“我在楼下,你在楼上,你属于董事长级,我只是个起码级,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别胡说!”她轻叱着:“大家是同事,还分什么等级!”

他耸耸肩。“小姐,”他嘲讽的说:“你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了!你天真得还像个中学生。”门外传来电梯的声音,阿奇惊跳起来。

“不行!我要溜了,给董事长发现我在这儿,我就会被炒鱿鱼了。”他冲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对外张望一下,回头又抛下一句:“十二点正在大门口等你!”

他打开门,匆匆忙忙的跑走了。几乎是立即,迎蓝桌上的叫人铃响了。她马上走去敲了敲董事长的门。

“进来!”她走进去,萧彬眼光灼灼的盯着她。

“刚刚是谁在你房间里鬼鬼祟祟?”

反感立刻就抓住了她。她有些懂得阿奇所说的“等级”观了。尤其,那“鬼鬼祟祟”四个字,实在是很刺耳。

“没有人在我那儿‘鬼鬼祟祟’,”她抗拒的说:“是楼下一位职员来随便谈谈。”“楼下的职员?”他很敏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更反感:“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名字,你也不会知道这名字是谁,你的职员实在太多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在暗示我不关心他们吗?”

“我没暗示什么,我只是说事实。”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忽然说:“你知道王立权吗?”

“王立权?”萧彬愣了愣。“他是我的职员吗?”

“他不是吗?”她反问,挑战似的看着他。

“王立权,王立权……”萧彬沉思着,努力搜寻记忆。“很熟的名字,哦,我想起来了,是楼下大办公厅里的人!”

“在哪一科呢?”她继续问,像个考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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