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 余波
趁着旧工作与新工作的空档,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学生时期,她取道欧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轻的眼睛看世界,没有不新鲜的事,不可爱的人。
毕业后回家来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点灿烂的天真逐渐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欧洲,却深深觉得不值。
旧地重游,以往永恒的城市忽然变得又乱又脏又坏又贵。
倩志这才发觉,她珍藏的一大堆纪念品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塑胶玩意儿,出自韩国及菲律宾的小型工厂。
路边咖啡馆风大尘多,完全不是味道,身边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讪。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条香烟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着上飞机。
倩志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处,又一个印象破灭。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连卡甫利岛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坏得大破悭囊,转了头等飞机票,坐在较宽的座位,伸长双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铁鸟仍然隆隆在半空飞。
清志又闷又倦又干,发誓以后不再出门。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结果更加气馁。
倩志没有寄仓的行李,一出飞机,直奔海关,十分钟就上了计程车。
下雨,塞车,司机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骂警察、货车、公路车、红绿灯、过路人。
倩志想叫他闭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后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松口气,照样给了小费。
掏出锁匙开门。
室内陰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佣偷懒。
叫她们自律,真是废话。
推开客房门,果然,德宜已经搬走。
他说过他会在她回来之前离去。
这是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中唯一实现的一个。
小小的床还在,衣物书本音响设备都已带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来。
师姐们吃过亏学了乖,千叮万嘱:要不结婚,要不做朋友,千万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谁会听那样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尝过苦果,心里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叹口气,放满一缸水,浸下去,热水浴可救贱命,说得并不夸张。
独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间小小公寓,略为装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颓然上床,两年同居生活,两年宝贝岁月,两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掷。
过一会儿,她也就睡看了。
彷佛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倩志朦胧间问:「谁,德宜吗?」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筑材料单薄,楼上每晚十点四十分洗澡,水声琳琅,清晰可闻。
清志醒来,却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报的是旧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垫那三数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写字楼去追债。是,怨有头债有主,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男性竟变得如此委琐,想起来都难受。
当初怎么会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王德宜当然没有这么坏。
倩志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转个身,拥着薄被继续寻找好梦。
幸亏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这种现代女性珍贵身份,虽南面王不易也。
彼时有人变心,被扫到街上的总是女方,拖大带小,在狂风雨夜里痛哭失声,无以为继……
谢谢天,这样的时代也总算熬过去了。
现今再没有知识的家庭主妇也懂得变通,小本钿做股票黄金买卖,赚点零用。
可是现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样坏。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来了。
她亲自到楼下买了报纸看,做好两杯红茶,才发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倩志把红茶倾下洗碗盆,点着香烟,看起新闻头条来。
伊朗向美舰开火,金市面临矛盾,警方总动员查爆炸案……
倩志都觉得好像没有切身关系。
电话铃响了,这么早,谁会这么关怀。
「倩志,回来了,好玩吗?」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时倩志有点失措,搬出去了,还记得她几时回家,还肯打个电话问候,现今可算天字第一号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还过得去。」
他很温和,「没有吵醒你吧。」
「已经起来了。」
「几时上班?」
「八月底,还早着呢。」
话题已经完了。
德宜说:「所欠的零星费用,下次告诉我,我一并归还。」
「算了。」
「那么吃茶时我付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干,连忙煞住。
「有空我们再说。」
几时才会有空?
「再见。」
倩志搁下电话,回到厨房,不知恁地,傻气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购物,买了全套新的化妆品以及鞋袜手袋,时髦的假首饰皮带等一大堆。
用来衬季初的衣服,感觉上新鲜点。
可恨天天要在行头上翻花样,一点不得含糊。
十来套昂贵的夏装穿到八月已经换汤不换药,看得好生烦厌,巴不得冬装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开,倩志得到些微乐趣。
多好,随时送礼物给自己。
电话铃响,倩志躺在地上听。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没有艳遇?」
「哪里遇去。」
「我劝你办独立移民,乘机进大学念一门功课,三四年后,文凭、对象、护照兼收。」
「你真乐观。」
「总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银行区有多大,那数十幢大厦里有些什么牛鬼蛇神你还不清楚?同王德宜这两年,外头绘形绘色,传你怀孕就传了三次,你想想这些人戴着什麽眼镜看你。」
「不会吧。」倩志很勉强的笑。
「信不信由你。」
倩志无奈,「我以为现在都不计较这些了。」
「对,有谁肯与他同居欢迎之至,将来他结婚对象可得冰清玉洁。」
「听你这样说,安素,做女人简直没前途。」
「不够精明就差点了。」
「你呢,你厉害吗?」
「我?我比你还惨,死路一条,所以希望你为我出口气。」安素擅长自嘲。
倩志叹口气,「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与怨恨的账算在我头上,一直希望我帮她扬眉吐气,她又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从来没说过半句好。」
「算了,一直说母亲不爱你干什么,你都长大成人,还计较这个。」
「可是这种陰影将威胁我馀生。」
安素说:「你最近心情欠佳,所以一股脑儿的算旧账,开心的时候,还不是感激母亲把你带到花花世界来。」
「安素,会吗,我还会开心吗。」
「当然会,起码还有万多个快乐日子等着你。」
「安素,你越来越会安慰人,简直专业化。」
「今晚一起吃顿晚饭如何?」
「不出来了,大热天,谁高兴化妆穿丝袜。」
「今晚八点钟愚夫妇到府上接你。」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安素讲出地点,「你可以迟十分钟到。」
这样的热心人也真少有了。
倩志自问一介布衣,非官非商,又没有出身,人家若非真心喜欢她,就根本不必讨好她,就当杀时间吧,说说笑笑,喝点儿酒,松弛一下。
衣柜里有一件十分标致的半正式低领晚装还未曾穿过,今夜乐得亮相。
她准时抵达法国饭店,安素两夫妻已在恭候,看见倩志,都觉眼前一亮。
低领黑色小小窄身裙,中跟黑色漆皮鞋,头发束起,淡妆,一件首饰都不戴,炎夏中显得清丽动人。
倩志往意到座中还有第四者。
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微笑道:「我是你的盲约。」
倩士看安素,她朝她目夹目夹眼
倩志马上觉得有点紧张,跟着自怜起来,内心慨叹,又得从头开始: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太难堪太令人吃不消了。
她连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这种时候,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来之则安之。
谁还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洁的小公主呢,不必自欺欺人了。
两杯威士忌之后,她镇静下来,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下有的是现款,身体又十分健康,座中都是好友,清志点了龙虾,叫侍者开一瓶八二年波多。
也不理别人,自得其乐起来。
倩志没有醉,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不能控制的女人。
她甫出道的时候,一位长辈便同她说过:「倩志,出来做事,有好些忌讳,边做边学,以你的资质,举一反三,不难成材,但有几件事不能在人前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当众哭,也不能当众醉,更不能当众发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倩志的豪放,止于请客吃饭时一掷千金。
吃到一半,倩志到化妆间去。
在转角,有人叫她名字。
一抬头,她看见王德宜。
陌路重逢,他熟悉的笑睑与身型都使倩志产生无限怀念。
他说:「你一进来我便看见你。」
「安素夫妇请客。」
「我与父母亲在一起。」
倩志看了看他们的桌子,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轻女客。
「你今晚真漂亮。」德宜赞道。
「谢谢你。」
「你淡妆时最秀丽。」
倩志低头微笑。
两人都没有回座的意思。
过一会儿德宜问:「周末有空喝茶吗?」
「我要查一查,好像约了家人。」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
「好的。」
他这才走开了。
化妆间内,倩志遇见安素。
「那是王德宜吗?」她眼尖。
信志点点头。
安素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们这一代都是外国作风,不过问朋友的私事,谁要说,尽管说,不爱说,也没有人会追究,十分尊重他人私隐,维持君子之交。
安素一直不知倩志怎么同王德宜分的手。
饭后,那位男客并没有自告奋勇要送谁回家,倩志反而觉得轻松。
安素要载她一程,倩志手快,截部计程车,摆摆手,就走了。
或许适才那位男生外型比德宜好,个性也较为可爱,甚至经济条件更加优越,但,一件一件慢慢发掘,也足以累死人。
回到家,倩志月兑下衣服,挂起,看着它半晌,意犹未尽,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恐怕就是这一杯酒使刚才那名男生却步。
物以类聚,谁也不要勉强谁。
她痛痛快快淋了一个浴,上床睡觉。
第二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倩志看了看闹钟,十一点正,天天能睡到这种时刻,南面王不易也。
「喂。」
「还没起床?对不起吵醒你。」
「德宜?」
「正是我。」
奇怪,从前在一起,他都不见得会如此殷勤问好。
「有什么事吗?」
「想念你。」
倩志笑了。
他解嘲地说:「你似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长发女郎。」
倩志温和的说:「你认识的女孩不够多。」
他苦笑。
「在写字楼里?」
「刚开完早祷会。」
「我知道。」他们以前在同一间公司做。
「真高兴你已经离开,不必受这种罪。」
「他们重用你,至于我,职位无关重要。」
「倩志,出来聚一聚。」
「不是说周末吗?」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家里一塌胡涂,我打算下个礼拜搬。」」找到新居了?」
「就在附近,佣人可以跟过去,多一个露台,少一间房间,新装修,是安素帮我找的。」
德宜忽然问:「倩志,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那么伧俗气?」
倩志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德宜叹口气,「幸亏我们一直是朋友。」
就是因为日子久了,再也没有激情,全然失去浪漫,才会分的手,当然他们仍是朋友,从来不会吵架,也无第三者作祟,如何反面成仇?
「每个人都有好处,有待慢慢发掘,耐心一点。」
「或许你是对的。」
「今夜我有事,父亲找我商量移民问题,周末再说吧。」她补充一句:「我会找你。」
「好的。」他仍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简直把对方看作兄弟姐妹了。
这是不行的。
倩志感喟的想,一定要有妒忌有猜疑才能算是恋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与了解属于五十岁以上的老夫老妻,倩志不愿意提早过这种生活。
与德宜在一起,不错是有个伴,但可以看得到,往后四十年怎度过。
想到生命有限,欢乐有限,倩志觉得非努力争取理想不可。
淋浴时用香皂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倩志讪笑人类的痴心。
失意无聊的时候,仿佛有点领悟,不消片刻,精神来了,又去趁热闹,拼个你死我活。
洗完澡她裹一条毛巾在客厅怞香烟。
电话铃响了。
那边说:「抱歉我没有送你回家。」
倩志看看话筒,「我认识你吗?」
「认识。我是你的盲约。」
「呵对。」
「安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找我有事?」
「有,我很想再见到你。」
倩志微笑,这已是最好的恭维。
「我知道有个地方吃海鲜妙不可言,届时我带一瓶皇室敬礼去送你。」
倩志还是不出声。
「我没有送你回家是因为安素说你不喜男性过份激进。」
倩志心中最后一个疑点也告释。
看样子这是一个很活泼很会享受的男人。
但。
越是这样的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的午晚两顿饭都不同女伴,无论他条件多么优越,倩志都没有兴趣去客串十四分之一的角色。
只听得他沉吟一下,「星期六怎么样?」
倩志莞尔,没把她安排在星期一,算是重视她的了。
但这还是不够。
如果这样随便的约会都去,倩志怕她会吃撑。
对方见她不好相与,也随机应变,「我们吃完中饭去坐船如何?」
唷,一整天都牺牲了。
倩志不忍逼人太甚,到底有安素做保人,此君底子不会太差,她便说:「吃中饭好了,天热,不想出海。」
她最不喜欢坐船,因在小小空间中,惨过上班。
「好,我来接你。」
「不用了,约好地方不就行了。」
「我坚持。」
倩志诧异,咦,这个人,有点意思。
许久许久都没有人管接管送了。倩志的表姐说,在六十年代,男生统共不敢叫女生到指定的地方去等,一定要上门来过伯母那一关。
呵真是流金岁月。
他们携带花束糖果,先喝一杯茶,聊几句闲话,才一起出门,都开看女孩子喜欢的小跑车……
「好,」倩志终于说:「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我会准时,谢谢你。」
「谢?」
「谢你赏光。」
倩志笑了。
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本来要见德宜。这样吧,约他星期天好了,反正天天有空。
倩志打开衣柜,星期六,中午,穿什么好?
她又自嘲,还是少女第一次约会乎,硬是想在别人心目中留一个好印象。
别太暴露才好,还有,长裤不适合,这样吧,套件棉织长松身裙,半跟凉鞋,不穿丝袜。
考虑好几天,十分困惑,又讶异还有这样的兴致,活月兑似水浒传中那打不死的李逵。可见她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
星期六,客人来,手中捧著一只花盆,盆里开著好几朵雪白的兰花,芬芳扑鼻。
他的笑容比上次更开朗。
倩志有点感动,请他坐,让他听唱片,斟出冰冻啤酒,连杯子都是冷藏过的。
看得出,双方都很满意。
他打量四周:「打算搬家?」
「是,下星期。」
「要不要帮手?」
「不用客气。」
他问:「饭后有什麽打算?」
倩志意外,「你没有别的节目?」「节目?我已经五个月没有约会,搜索枯肠,也不外是看场电影逛半日街之类。」
倩志骇笑,「发生了什么事?」
「安素没告诉你?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啊真不幸,对不起,太不好意思。」
他耸耸肩,「对方有护照,在彼邦有别墅式洋房,条件好得多。」
「你复原没有?」
「九成,像是在大海飘流久了,上岸之后,感觉上心神仍然有点荡漾。」
倩志点点头,「余波还在。」
「是的,希望很快可以平息下来。」
倩志微笑,一定会的,给他一点点时间,脑海水平如镜,指日可待。
他们闲聊起来,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结果,迟了一小时才出门去。
饭店都快休息了,结果要在咖啡厅吃中饭,他十分过意不去,一叠声道歉。
至少他认为女性还需珍惜呵护,真是难得。
喝咖啡的时候,倩志一抬头,这次是她眼尖,看见王德宜与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在另一头坐下。
噫,你不仁我不义,倩志不由得会心地笑起来。
小王对女伴十分殷勤,那女孩有精致的小圆睑,天真而可爱。
王德宜终于找到了。
也没有花他很多时间。
倩志放下了心,现在,投影在他波心,引起涟漪的,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天气暑热,最佳享受是打中觉。」
「那我先送你回去,晚上再接你出来。」
「也好。」她笑了。
他们站起来。
王德宜全神灌注在女伴身上,仍然没有注意四周围的情况。
真好,倩志想,各适其适。
余波已了,两人都可以从头开始。
她与新朋友悄悄离开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