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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 第三章

当晚,纪和从图书馆出来,骑上脚踏车往家中驶去,走到一半,发觉有尾随车辆,他停在路边让车子先过,不料司机突然发难,撞向纪和。

纪和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撞击,摔在一旁,纪和一时不觉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经来不及,车上跳出两名大汉,按住他手脚,“纪泰,欠债还钱。”

这时否认他不是纪泰是没有用的事,他蜷缩起身子。

“给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们各踢了纪和几脚,再三警告,然后上车离去。

纪和想站起来,双脚却乏力,这是他知道腿骨已经折断,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这时有途人经过,发现受伤的他,纷纷停车援助。

纪和咬紧牙关取出电话报警。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来救援。

纪和只说不认得司机,也没记下车牌号码。

在医生诊治后他右小腿打着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师来看他,发觉他一句怨言也无。

纪和正洗脸准备上学,他可不打算缺课。

纪泰在他身后说:“纪和,对不起。”

纪和劝:“你快把债项还清吧,不然还有麻烦。”

“事情已交给卞律师办。”

纪和不出声,纪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处理,这是不对的。

卞琳说:“你们两个,入夜后别出去。”

纪泰吟笑一声:“笑话。”

卞琳只得叹气:“我得与你父亲说话。”

纪泰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纪和问:“他可是欠下天文数字?”

“一家妙运赌场说他欠下数十万元。”

纪和跌脚,“他遭人陷害。”

卞律师忽然笑:“是,我们的确都是遭奸人陷害。”

纪和不能开车,有司机接载。

看上去,身份更似纪泰。

不过,纪和知道,他只是那个捱打的替身。

纪泰才是男主脚。

纪和人缘好,同学纷纷问候。

今敏听到消息,过来看他,见他穿着一直塑胶保健靴,可以走路,这才放心。

她这样忠告:“纪和,我们什么也没有,健康最重要,丧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确,纪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张布告给他看。

纪和跳起来,校方宣布开除纪泰,因为他上课率不足。

“已经三次口头及书面警告,纪和,他从来不上课。”

纪和握紧拳头。

“他不在乎,旁人很难帮他,以他的聪明才智,只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顺利升级毕业,学校课程并非为天才所设,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学,卞律师与纪泰都在家。

书房凌乱一片,有人摔过摆设,纪泰铁青面孔,显然发过脾气。

纪和把地球仪与书本放好,灯罩扶直。

卞琳生气:“终于开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纪泰把脚搁到桌上,卞律师忽然生气,把他的腿扫下,“坐好。”

廿余岁的卞律师大声同年纪相仿的纪泰说:“你若是我儿子,我打断你双腿。”

双方都年少气盛。

纪和劝说,“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严重,纪泰,你听卞律师说话。”

“我已经向纪先生辞职,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

纪和楞住。

这时卞琳的电话响起,她开启会议装置,大家都可以听到对方声音。

那是纪伯欣,“卞琳,什么一会事?”

“我已详细向你报告。”

“纪和可在?”

“纪和纪泰都在书房。”

“纪和,我托你看住纪泰,你有无尽力?”

纪和苦笑。

纪泰这样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说:“我同意。”

纪伯欣厉声问:“为何被校方开除?”

纪泰答:“爸,是我无心向学,自暴自弃。”

“你欠下大笔赌债,你被学校踢走,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欠债还钱,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欢那里的生活。”

纪伯欣问卞琳:“我多次警告纪泰,你全知道?”

“是,最后一次替他还债,最后一次原谅他,但是,他总是以为有下一次。”

纪泰觉得情况不妙,他脸上变色。

纪伯欣声音低下去,“纪泰,我对你心灰意冷,学期初以为你态度有所转机,兴高采烈,谁知又是失望,纪泰,你已超过廿一岁,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谁也不再勉强你。”

纪泰大惊失色。

卞琳问:“纪先生,是否照计划进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离职。”

“明白。”

纪泰大叫:“爸,慢者。“

纪和也急急说:“我有问题。”

“有问题可以对卞律师说。”

纪和提高声音问:“我与纪泰是否孪生兄弟?”

纪伯欣一楞,终于缓缓回答:“你知道了。”

纪泰在旁边听见他们一问一答,错愕惊讶,张大嘴巴。

纪和继续追问:“我们生父母是谁,可是纪伯健与罗翠珠?”

“你可以问卞律师。”

“不,”纪和大声说:“请亲口回答,你看着我来长大,你欠我一个答复。”

这个打击对纪泰象是五雷轰顶,他跌坐在椅子里,不相信双耳,大叫:“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伯欣终于清晰地说:“纪和与纪泰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你们是一对领养儿,分别在两个纪家长大。”

这次,连纪和都耳畔嗡嗡响。

他们是孤儿!纪和站不稳,摔在地上。

纪伯欣挂断电话,那边已没有声音。

纪和终于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纪泰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像是跌进冰窖里。

卞琳却往伤口上洒盐,她狰狞地说:“听清楚了纪泰,我得到指令,从今日开始,纪先生不再与你有经济上任何瓜葛。”

纪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说:“我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

卞琳宣布:“纪先生有详尽吩咐:纪和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直至毕业,你是上进青年,纪先生对你学业上承诺不变。”

纪和摇头,“不,我决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纪和只是看不见,他又说:“纪泰,我们一起走。”

卞琳气结。

纪和低声说:“卞律师,请把领养文件,我俩真实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关资料交还我们。”

卞琳点头:“我会与你联络。”

她挽起公事包离开纪宅。

纪泰缓缓过去扶起纪和,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两人都捧着头,不法一言。

终于纪泰沮丧地说:“世界末日。”

纪和却说:“决不,天下无绝人之路。”

纪泰瞪他一眼,“对,你穷惯捱惯,你不怕。”

纪和说:“家母十分疼惜我,我并未吃什么苦头。”

纪泰探口气,“你比我幸福,我母亲自幼不喜欢我,我们十分生疏,我现在明白了。”

“胡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不知珍惜,终于失去一切。”

纪泰跳起来:“我还有一双手。”

纪和不屑,“你这双手就会作弊。”

“纪和,你客气点可好?”

“你是我亲兄弟,我为什么要虚伪?”

纪泰沉默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我孑然一人,现在我们俩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纪泰,你为何逃学?”纪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读书,既然老父放弃我,我决定找一份蓝领工作,支持你升学,我来死不了。”

纪和十分意外,“什么工作?”

“车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过,你以为这是老父第一次对我经济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们找给地库搬出去。”

“纪泰,你不会习惯。”

“我还有什么选择?”

“乞求饶恕。”纪和提醒他。

“已经求过十多次,实在是最后又最后一次。”

纪和恼怒,“为什么不知适可而止?”

纪泰的回答十分凄凉,“我以为我是亲生儿。”

那天晚上,他来各自就寝,可是两人都睡不着,辗转反侧,起来进浴室喝水咳嗽叹气,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纪和喃喃说:“不管如何,太阳仍然会升起。”

纪泰在另一间房里问自己:“太阳照旧升起,那市一本小说吗?”

两人心意相通,隔着墙壁可以聊天。

纪和又说:“我思故我在,这是谁说的?”

纪泰在另一边答:“十七世纪法人笛卡。”

他们同时倒在床上呜咽,这也许是这队双生儿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纪泰到厨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纪和/

两人凝视对方,忽然一起问:“谁是兄,谁是弟?”

纪和立刻说:“我肯定是老大。”

纪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纪和哽咽地叫一声。

他俩紧紧拥抱。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佣人与司机开始忙碌。

纪泰不停的吃,力气与勇气渐渐回转,一夜未寝,他却精神闪烁。

纪和建议:“我想找一个朋友来上来一下,三人计长,她是街头战士,会有好主意。”

“她是什么人?”

“今敏,记得吗?”

“她?”纪泰不由得用新鲜角度来看这个女孩。

纪和找到今敏,请她即来一聚。

今敏这样说:“我按时收费,从出门那一刻算起。”

纪和恼怒,“你要不要我这个朋友?”

话还未说完,真正的律师来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轰一声放在桌子上,取出有关文件,只得薄薄一份。

纪和问:“只得这么一点点资料。”

卞琳回答:“当年领养手续十分简单。”

文件夹子里只有一份协议书以及一长小小照片。

协议书上有罗翠珠签名,照片上是两名一模一样的幼婴。

纪泰取过照片细看,竟分不出谁是谁。

他这样说:“当年由罗女士批发引进两名婴儿,然后零售一名给近亲。”(这纪泰什么人啊,怎么这么说话!又没欠他什么)

卞琳瞪他一眼,“罗女士从未想过要拆散你俩,只是他丈夫猝然辞世,她无法维持两个孩子生活,只得做出这个决定。”

纪和轻轻说:“慈幼孤儿院,有地址电话,纪泰,你可打算追查?”

纪泰缓缓摇头,“是独立的时候了。”

卞琳说:“纪和,你与罗女士谈过没有?”

纪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应当离巢,我此刻统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恼怒?”

兄弟俩交换一个眼色,一起回答:“我俩无怨。”

卞琳点点头,“这是你们的身份宣誓书,从这份文件,家长为你们申请到护照,你俩其实十分幸运。”

纪和与纪泰苦笑。

卞琳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毕。”她站起来。

纪和叫住她:“卞律师,我们欠人一笔债项——”

卞琳说:“纪先生说过,他已经受够。”

纪泰拦住纪和,“不要乞求。”

卞琳说:“有志气。”

声音中揶揄之意毕露,之前,卞律师纵使无奈,也不会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纪泰恢复孤儿身份,旁人已物顾忌。

纪泰顿感人情冷暖,他却没有发作。

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离去,很明显,他还有其他公事待办。

在门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进们就问:“那浑身透着势力的女人是谁?”

纪泰立刻笑出声音来。

他们三人在厨房开小组会议,纪泰取出牛腰眼肉烧烤,与今敏分甘同味,他来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俩情况,深深叹息。

“一下子从王子变成乞丐,读过马克吐温写的这个故事吗?”

纪泰问:“今敏,我们应当怎样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闪闪发光,“你们是男生,又还好些,试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凄苦。”

“今敏,请提供实际意见。”

“纪泰,你的情况比纪和好的多。”

纪和不服,“什么?你唱反调。”

今敏笑,“且听我说:纪和,你除出读书,什么都不会,可是纪泰与你刚刚相反,他立刻可以找到工作,解决生活问题。”

今敏的分析玲珑剔透。

“不过,纪和,你不是没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纪和平静地说:“我永远不会再与纪泰分开。”

纪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纪和,我供你读书。”

今敏:“第一件事,向学校申请奖学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过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纪泰,棕色速递公司聘收件员,早上七时至三时,下午五时开始你到粉红猫酒吧做工,两份工估计每周赚千元。不愁生活。”

纪和听得发呆。

真是电子算盘,好一个今敏。

“至于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刚刚在东区买了一幢半独立镇屋,地库可租给你俩,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电。”

纪和连忙说:“恭喜你,今敏,你荣升业主。”

纪泰却还价:“三百二。”

今敏哼一声,“地址旺中带静,近学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经给你们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进。”

纪泰说,“我们下午就搬。”

纪和说,“两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开车与酒吧,没钱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还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译工作,薪优,需穿西装结领带。”

都替他们安排妥当。

纪和说:“纪泰不能一辈子做酒保。”

今敏狞笑:“一辈子很长,谁知道,也许我们三人都中六四九奖券,成为亿万富翁。”

两兄弟觉得今敏真是厉害角色,她是他们偶像。

今敏忽然指着纪泰说:“记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许再赌博。”

纪泰露出荒凉的神色,落寞地说:“已失后台,只剩贱命,我明白处境。”

今敏吁出一口气,,“诲人真倦。”

他俩又开始吃,把冰激凌取出做香蕉船,一边大勺送进嘴里,一边在互连网上应征职位,在今敏指导下,这一切工作顺利完成。

纪和却不安,“纪泰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今敏不耐烦,“纪和,遇事你反应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只要这一刻尽力而为,已可心安理得。豁达一点可好?”

今敏总是对的,她是个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岁。

纪和答:“若果真要按时受费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这样说:“卞律师说你叔父对你承诺不变。”

“愚忠,你这人不会转弯。”

“他对我们兄弟已经恩尽义至。”

“你当是奖学金好了。”

纪和抬起头,“我决定与纪泰同一阵线。”

“你这样脾气会吃苦,万一纪伯欣与纪泰言和,你两头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里好了。”

今敏顿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笨人。”

纪和安慰她,:“什么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视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俩搞笑本色在紧急关头忽然倍增。”

纪和申请助学金并不顺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复,列德大学采取精英制,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学生。

纪和气结,问今敏:“你如何成功维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经营。”

“现在我知道了。”

今敏说:“每年走进合作社,打开书单,眼前一黑,每本起码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书,只得硬者头皮在别的地方省……”

在同学之中今敏颇是个笑话,谁掉了一个铜板她会第一个捡起来。

此刻纪和拥紧今敏肩膀,“嘘,你已成为业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们搬离纪家。

纪泰这样说,“纪和其实你不必离开,我走投无路之际或许还可回来。”

“我俩早已超过廿一岁,我不信我俩会饿死街头。”

今敏大声说:“讲得好。”

兄弟二人只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纪泰那些华丽的运动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说:“丢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车不觉得心痛?”

纪泰说:“我自今日起重生。”

纪和第二天早上要到医院拆腿上石膏,他也开始新生。

今敏的镇屋在一个比较杂乱地区,许多有色人种聚居,肮脏活泼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乐观的妇女在门前攀谈。

友善,团结,但不是精英,邻居以为他们是三兄妹。

谁进了屋子,纪和纪泰倒怞一口冷气,倒不是因为墙壁残旧破落,洁具污秽,而是四处贴着标语:“入屋月兑鞋,洗衣五元,费用先惠,不可浪费厕纸,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烟禁酒,除大考期间午夜十二时前熄灯锁门………”

纪泰大叫:“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纪和说:“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着几桶油漆:“你,刷墙,你,洗厕所。”

纪和长这么大还未干过这等粗活,手足无策,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纪泰却说:“交给我做,纪和,这些用具不对,你到附近五金店去买这些与那些。”

纪和走一趟回来,又发呆,他发觉纪泰已把上下两见浴室洗的干干净净,前后判若云泥。

他笑嘻嘻,穿着汗衫,毫不介意做腌杂工作,他这人有许多隐性优点。

接着两兄弟帮手刷墙,修电器,换灯泡。

今敏很满意,“这个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这真是最难赚的五十元。

“我们睡哪里?床呢,什么家具也没有?”

今敏扔两只睡袋给他们。

纪和十分为难。

纪泰笑,“原来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噜噜睡着。

纪和仍在斗室里感慨万千,这一年的遭遇说不出来怪异,叫他手足无措。

他仍然想念母亲,她待他亲厚,无微不至,无话不说,一点私心也无,真是个好母亲,不幸中的万幸,孤儿碰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母亲,纪和更加感激这位罗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亲。

他拨电话给罗女士,轻声问:“妈妈,好吗?”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来探亲,叫我陪着四处购物,晚上我再与你联络。”

忽然有一把声音加入,“纪小和,记得我吗,我是黄头发阿姨。”

是有这么一位太太,头发没染好,总是橘黄色,但此刻纪和却笑不出来,以前那些单纯舒适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艺雯,结了婚,变成小妇人,里外一把抓,下班后不知道是否需要买菜煮饭,多吃苦,也许,丈夫体贴她…….

他一夜不寐,天刚亮索性起床刷墙,勤劳,出汗,有医疗作用,纪和心境略为平静。

今敏也早起,她看着他,“习惯吗?”

“言之过早。”

“你市那种妈妈帮你熨衬衫的宝贝儿子吧,家境虽然不富裕,可是老妈无微不至,从来未吃苦。”

“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后有把声音说:“我来。”

今敏急急说:“喂,每人限两只蛋三条烟肉。”

纪泰呸一声:“战争期间?还配给粮食?”

今敏气结,“都给你们吃穷了。”

门铃一响,是卞琳律师来访。

纪和点头,“这是红十字会前来巡视。”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这样穷这样乱,都落了难,他们却如此高兴,为什么,年轻真的这样好?她也只不过比他们大几岁而已。

卞琳说:“这镇屋像防空洞。”

纪泰问:“带来什么救济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纪先生对纪和承诺不变,他希望纪和毕业后到他的公司上班,还有,他说他亦是苦出身自学成功。”

卞琳告辞,她竟对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叠钞票,她立刻数出来,“两个月按金,一个也上期,伙食是——”

纪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纪泰抢过信封,“谁相信她,就这么些了——”

从前动辄走进酒吧请全场喝酒,这些都得改过,岂有豪情似旧时,现在他做酒保,地位调转。

纪和怕他难过,连忙转移话题说:“天花板要补漏,暖气锅炉也有问题。“

今敏大声问:“什么暖气,加州都冻死的人?还开暖气?统统给我用冷水!”

纪泰叹口气,“终于叫我们看到晚娘脸了。”

两人逃回低库。避开今敏追打。

他俩活下来,纪泰比纪和睡得好,纪泰会扯鼻鼾,在梦中,他从来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妈妈,纪和却会做类此噩梦:明明看到妈妈,高兴之极,挪动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头,确实陌生人,他于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课,下午到法庭做翻译,案子里四名华裔男子无仪能说英语,却涉嫌借运酱油走私制毒原料,警方连同海关在一个货柜内搜获一千八百公斤制毒原料,价值足够制造两千一百万粒极乐药丸。

令纪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儿有女,在法庭上都担心落泪,可见他们也不是坏父亲。

人性为何如此复杂。

经过复诊,纪和断腿已经百分百痊愈,他们在家吃烧羊肉庆祝。

纪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简单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别香甜,书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当书台。他们算是安顿下来。

纪和与今敏怞空到粉红猫酒吧探访。

一进场两人变色。

所有酒吧都乌烟瘴气,粉红猫却更加不堪,他们惊见侍应都是年轻男人,光着上身,肌肉服务。

今敏张大嘴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侍应笑答:“欢乐场所,每晚两场表演:九时及十一时。”

“表演什么?”

今敏忽然看到剧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月兑衣舞。”

纪和发急,“我立刻叫纪泰走。”

这时他们看到纪泰自后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着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亲友来访,热烈招呼。

今敏泪盈于睫,“纪泰,我们立刻走。”

纪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走?”

“这种堕落地方,简直是所多玛,我们另外找一份干净工作。”

纪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两杯苏打水招呼他们。

今敏落下泪来,用手捂着脸,一向老练成熟,视荆棘如锻炼的她忽然伤心。

“这里收入上佳,小帐丰厚,顾客多是中年女性,全无危险,表演娱乐丰富,叫女士们大笑大叫,纾解苦闷,同冰哥厅差不多。”

今敏发怔。

“你为何看不开?”纪泰抚摩今敏头顶。

纪和说:“我们关心你。”

“我很好,你们放心,我还真没资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与纪和只得离开。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红猫看表演。

只见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样在台上扭动身躯,每隔一阵扯月兑一件衣服,露出结实肌肉,舞步猥琐,同性感二字不挂钩。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拥挤台下,疯狂欢呼,把现钞塞在舞男裤腰。

真实,男人可以看月兑衣舞,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今敏发觉纪泰站在酒吧后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样被一群女人围住,她们陶醉地凝视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时还身手捏他强壮手臂。

纪泰笑脸迎人,把酒瓶抛来抛去,有时丢上半空,伸手在身后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观众啧啧称奇。

真亏他的,今敏气结,做的如此兴高采烈,甚至喜气洋洋,这个人,叫他读书真是浪费了他,一看到功课即垂头丧气,做酒保却那样称职,在粉红色霓虹光管下他宾至如归。

唉,这个污秽的场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梦,看到四个身上搽满橄榄油的果男扭到她身边要钱。

她尖叫起来,自床上跳起。

今敏向纪和抱怨:“你若无其事。”

纪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围,又有薪水,算是优差。”

今敏气结“如果我在月兑衣舞餐厅做工呢?”

纪和变色,“不可相提并论。”

今敏感叹:“男女平等,永无可能。”

“何必在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群洋妇见男人可以在公众场所果胸,他们也争取同样权利——简直疯狂。”

“没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纪泰。”

“今敏,人各有志。”

“那些酒瓶抛上抛下,万一摔到头上,只怕头破血流。”

纪泰在家当场表演,他拿捏准确,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缭乱,好看煞人。

“行行出状元。”

纪泰说:“我已成粉红猫招牌。”

“很多女人约会你吧。”

“每晚总有人等我下班。”

纪和忠告兄弟:“你要当心。”

今敏不明白,“她们都已三四五十岁,为什么还不收心养性,为何丑态毕露?”

纪泰不以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叫她们强加压抑,太不公平。”

纪和也说:“今敏,你此刻年轻貌美,不了解他们心情,说话别太残忍。”

今敏觉得好笑,“你俩对中年妇女很有研究乎?”

她赶着出去替人补习。

第二天清早,卞琳来访。

今敏大声说:“卞律师好,我有早课,失陪了。”

穿着运动衣不施粉黛的她与卞琳擦身而过。

纪泰一点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递,也不在家。

只有纪和看看手表:“我只有十分钟。”

卞琳答:“我也只得十分钟。”

进得门来,她惊讶十分,镇屋内收拾的几乎一尘不染,厨房与浴室尤其闪亮。

她喃喃说:“不可思议。”

塑胶篮里有大叠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连她都做不到。

“纪和,这是你的努力吧。”

纪和答:“我哪里有时间。”

“那么,是你女朋友体贴。”

“今敏并非我女友,再说,她早出晚归,又忙功课。”

卞琳狐疑,“那会是谁?”

“屋里只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纪泰负责清洁工作,他又喜烹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个宠坏了的公子哥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变了,他现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们都有毛病,环境这样差,却无忧无虑。”

纪和忽然笑笑说,“居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回不改其乐。”

卞琳只得笑,“别太恭维自己。”

纪和说:“纪泰一生被动,从来没有人问他喜欢做什么职业,除出升学以外,是否有其他选择,他的兴趣又是什么?”

卞琳说:“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当,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样,有现成事业待他继承。”

纪和笑笑,“表面看来,真是夫复何求。”

“可是总有一个两个年轻人追求自主,多年来纪泰的饿劣迹也许就是呼叫抗议:给我一点自由,留一丝空间给我。”

卞琳看着他,“你几时转到心理系去了。”

“十分钟已过。”

卞琳点头,“你们不欢迎我。”

“你一直惩罚我们,宛然施法者模样,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头。

他们在门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种的紫罗兰,居所被他们美化得象童话中小屋子。

他们三人的确十分团结,出入形影不离。

谁负责食物,谁得清洁屋子,谁计划收支,都有了着落,无人推搪,都勇于承担,也每人抱怨,他们都懂得兵来将挡。

可是不愉快过去追着他们。

一日,今敏说:“纪和,我发觉门外有陌生车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这一区罕见新车。”

“可是对面的渣摩最近进了篮球队。”

今敏沉吟,“纪和,你与纪泰小心点。”

纪和抬起头,“是否应该配备自卫手枪?”

今敏不语,过片刻说:“市政府一贯忠告市民:”大地震随时发生,需做紧急措施:准备食物,清水,药品………多少人会照做?又八级地震下这些装备有是否有用?“她笑起来。

纪和说:“我只有一把瑞士小刀。”

这次之后,神秘陌生车辆不再出现。

星期六清晨,纪泰自酒吧出来,到停车场遇到不速之客,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住他,给他看手中的曲尺手枪。

“上车。”

纪泰吃惊,但是他高声说:“你在这里射杀我好了,我不会跟你上车。”

黑色车门打开,有人对他说:“上车好了,妙运赌场只是要钱。”

纪泰一看,车里坐着他兄弟纪和,他无奈,只得上车。

面肉横生的司机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瞪着他们两个,“果然长的一模一样。”

车子开动,迅速离开停车场,驶往别处,纪和与纪泰一声不响,也没有交换颜色。

不久他们在妙运赌场前停下,被带入后门。

暗长廊最后是赌场办公室,经理在案等他们.

“请坐.”对方很客气.

兄弟俩坐下,那瘦削但是经壮的经理有限地说:“两位少爷,谁是纪泰?”

纪和连忙说:“我是纪泰,我被你们撞断过腿,看,伤痕还在这里.”

经理否认:“妙运从不做这种暗事.”

纪泰说:“我是纪泰,是我在你们这里输钱.’

“那么,你们两个都留下来作客好了.”

他们不出声,知道事情有点凶险.

那经理抱怨,“我们也得吃饭,个个客人耍乐完毕,一走了不得之,那可怎么办.”

纪泰说:“我已被家里轰出来,断绝经济。”

“切肉不离皮,那就要看你爹怎么对你了。”

经理给手下一个眼色,两兄弟被押进一间储物室,那是一间狭小密室,天花板极矮,人走进去,站不直,需低头弯腰。

门重重关上。

纪和轻轻说:“我们被绑架了,身份是肉参。”

“连累你,纪和。”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

他俩蹲下,水门汀地板好不陰森。

纪泰忽然说:“这房间像不像社会:叫人抬不起头来,一辈子弯背哈腰做人。”

“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但纪和说:“今敏只怕要担惊受怕。”

纪泰这时间:“你可爱今敏?”

纪和微笑,“钟爱,但不是钟情。”

“你不担心?”

“你父亲一定会替你还债,我信任纪伯欣,但是,你无论如何不可再犯,不能叫爱你的人失望。”

半晌,纪泰问:“你从什么地方被他们掳来?”

“学校停车场。”

纪泰说:“我累了,我要睡一觉。”

纪和把外套裹紧一点,躺在兄弟身边,两人居然一起睡熟。

隔不知多久,两人被冷水浇醒,跳了起来,头撞到天花板,身子又落在地上。

有人拳打脚踢,趁他们倒地不起,无法施展力气,尽情侮辱。

纪泰用双手护头,可是胸肚都中招,痛得眼泪鼻涕直流,纪和则被拖出走廊毒打。

他眼前金星乱冒,忽然想起艺雯与母亲,在打手咆吼声中像是得到若干安慰,他渐渐昏迷。

这时,无线电话响起,有人接听,接着,沉声说:“住手。”

纪和滚到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胸部剧痛,他知道肋骨已经折断。

“拖出去,丢远一点!”

两人被扎上尼龙手铐,拖上货车。

纪和拼命呼吸以图清醒,他们被丢在公园沙地里。

身上电话,手表,身份证,保健卡,钞票…….早被搜去。

天才蒙蒙亮。

纪泰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痛的呛。

纪和问:“你笑什么?”

“他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谁是纪泰。”

纪和也忽然歇斯底里笑出来。

“纪伯欣终于替你还债款,纪泰,记住,他对你有恩。”

“他应当报警:这帮人绑架,非法禁锢,勒索。”

“纪泰——”纪和想与他讲道理,可是痛的咳嗽,吐了一地血。

纪泰惊道:“快去医院。”

正在危急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少女扑到纪泰身边,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纪和,纪和。”

纪和看到今敏蓬头散发那样拥抱纪泰,但是口中叫他名字,不禁好笑,随即有发呆,今敏为何如此伤心。

呵可,傻子也该明白了。

卞律师说:“快,快送到私人诊所。”

纪泰声吟:“报警。”

卞律师厉声喝:“住嘴。”

她帮手扶着两人上车,这时纪和醒来安然失去知觉。

刚相反,纪和醒来时只有遗憾,生活沉重,最好一眠不起,什么都不用应付,一日恢复知觉,又得象希腊神话中巨人西斯夫斯,每日吃力把一块大石推上山,晚上石头滚下来,第二天又再次用血汗推上,这块巨石并非什么伟大事业,华丽理想,他不过叫生活。

他叹一口气,浑身发痛,不禁声吟一声。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头过来,“醒了。”

他走近,纪和忍不住轻轻呼唤:“艺雯。”

一张脸探近,却是卞律师。

“艺雯,那是你女友的名字?”

纪和伤上加伤,“她已经与别人结婚。”

“今敏呢?”

“今敏是好兄弟。”

她吁出一口起,“你俩万幸,只是轻伤,纪泰脸上缝了四针,你嘴唇破裂,也是四针。”

“为什么不报警?”

“欠债还钱,纪泰有错在先,年轻人一旦成为警方熟悉人物,以后很难出来行走。”

连律师都那样讲,纪和还有什么话好说。

“债项已经还清,纪泰又可以从头开始。”

这时,房们打开,近来的人也穿着病人袍。正是纪泰,他过来紧紧握着兄弟的手,两人都一脸瘀青。

卞琳叹气:“你来为难兄难弟四字下了新的注释。”

纪和问:“今敏呢?”

“回家去了,未免尴尬,我没否认我不是纪和。”

两兄弟忽然笑了,扯动伤口,又大声呼痛。

卞琳又好气又好笑,“我有一件事同你们说,纪泰,纪先生请你回去看他。”

纪泰不出声。

纪和忍不住:“为什么父亲同儿子说话要通过律师?马丁路德说——”

卞琳瞪着纪和,“此事与你无关。”

纪和不服气:“马丁路德说上帝的救恩毋需通过教会做中介才能得到,纪伯欣为什么要你传话,他为什么老用中间人?”

卞琳看着纪泰。

纪泰:“说我不去。”

他索性回自己病房。

卞琳生气,“纪和,这笔帐算在你的烂嘴上。”

“父子说话,拿起电话不就行了。”

卞琳忽然说出真相:“纪伯欣中风,已不能言语。”

纪和张大了嘴,又合拢。

“他想见纪泰一面。”

“纪泰可知他病重。

“纪先生健康一向欠佳,纪泰如果希祈得到遗产,他非回去不可。“

“纪泰不稀罕继承任何遗产。“

卞琳无奈摊摊手,“我不过是律师,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他们父子之间有鸿沟。”

“我试试说服纪泰。”

卞律师站起来,“我还有其他事,医生说你俩随时可以出院,失陪了。”

她一走出病房,今敏便怒气冲冲进来,“纪泰,都是你害纪和,我罚你洗厕所半年。”

纪和好笑,“我不是纪泰。”

今敏答:“你少和我来这一套。”

“你看清楚,我是纪和。”

“你是妖精所变假纪和,我一棒打下,你原形毕露。”

纪和觉得好笑,“你可以考我功课,以分真伪。”

今敏却说:“纪泰,回去见你父亲,养父对你恩重如山。”

纪和却说:“我也这么想。”

“纪泰,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一年易过,又是春假,回去走一趟可好。”

纪和忽然问:“你为何坚持我是纪泰纪泰。”

今敏回答:“我记得十分清晰,你嘴角受伤,纪和脸颊缝针。”

“你弄错了。”

今敏笑笑,“你倒想。”

下午,两兄弟出院回家,恍若隔世。

今敏做了白粥,他俩赶紧喝下,齐齐“呵”地一声,瘫在沙发上。

第二天精神已经好很多,纪和去上学。

今敏追问:“纪泰,你去什么地方。”

纪和一边整理笔记一边说:“赶会课室。”

今敏这才知道她真的弄错了人,“你才是纪和?”

今敏刷一下飞红了脸,蔚为奇观,平日老皮老肉饿他耳朵烧成透明。

纪和安慰她:“我可以证明你对纪和纪泰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今敏回过神来,厉声斥责:“你说些什么?”

纪和捱了骂,莫名其妙。

中午,他接到一通电话。

“纪和,我是汤医生,记得我吗?”

“汤医生,”他心中暗叫不妙,“什么事?”

“桑子回来探亲,住在大和酒店,你或者可以与她见面,她带着孩子,顺便申请护照。”

呵,时光飞逝,胎儿已经出世成为婴儿。

纪和有点震惊。

汤医生一直以为纪和是婴儿父亲。

“我不多说,祝你们好运。”

纪和感慨万千,那一天竟未能集中精神听功课。

回到家里,纪泰刚准备出门到酒吧上班。

纪和拉住他,“桑子回来了。”

纪泰一怔,然后问:“谁?”

“桑子带着婴儿,我建议与你去探访她。”

纪泰装做若无其事,“我不去。”

纪和气结,“任凭谁找你都是这三个字。”

“我不会花力气做没有结果的事。”

“那是你的孩子,很快会走路说话上学。”

“是吗,将来同学说:‘我父亲是律师,你爸呢’,他怎么回答?‘我爸在男月兑衣舞廊做酒保’,我不适宜有家庭。”

纪和叹气,“我以为你不知道两者分别。”

“世人势利。”

“纪泰,这是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纪泰恼怒,“你与纪伯欣口角一模一样。”

“纪泰,带者桑子与孩子回去见养父。”

“我无须你替我安排生命,你自己的剧本已经写好,就别多管闲事。”

他抢着出门。

纪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的把握机会,一个人赶往大和酒店。

大堂电话接到房间,纪和认得是桑子的声音。

“桑子,我是纪和,记得吗?”

桑子声音平静愉快,“老好纪和,我一直记挂着你。”

“方便见个面吗,我就在楼下大堂。”

“你上来可好?我们在十六楼。”

“我马上上来。”

难得桑子如此大方。

只要生活得好的人才会勇敢宽恕,桑子一定已经从头开始。

纪和走进电梯,后边有人跟进来,他本能地闪到角落去,用双手护住头,可是,进来的人是一对老年日本游客,七八十岁,走路都有困难。

纪和已经吓破胆,捱打的屈辱比疼痛难抵受,他苦笑。

十六楼到了,他找到门牌,按铃,桑子亲自来开门。

她秀美脸容一点也没变,但是生育之后,整个人像是高大强壮了一个号码,她穿着考究时髦,呵,不再是五十年代服饰,看见纪和,张开双臂,与他轻轻拥抱。

“老好纪和。”她一直这样唤他。

纪和说:“我给孩子带来立体书,希望他喜欢,礼轻人意重。”

桑子住在套房,她扬声:“保姆,劳驾把孩子们带出来。”

纪和耳畔嗡一声,怎么会用复数,难道不止一个?

果然,保姆笑嘻嘻推出一部特制双做婴儿车,两个幼婴面对面坐着,纪和看得呆了。

孪生!

双生子之一也遗传了双生子。

他们只得五六个月大,可是在长的一模一样圆脸圆眼,精灵淘气,两人并不知友爱,四只胖胖手臂不住拍打对方,嘴里波波发出声音。

纪和紧绷的心忽然融化成了一堆刨冰,他轻轻蹲着,听见自己说:“你们好吗?我是大伯伯。”

他看到婴儿清晰的大眼睛里去,他们停止玩耍,各自含住大拇指,也看牢纪和。

纪和咧开嘴笑,嘴角几乎自一只耳朵扯到另一只耳朵,“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弟与小弟。”

“呵,是男生。”

“对啊,”桑子笑,“如果是一对女儿你说多好。”

“呵,好重。”

保姆又抱回去。

桑子站在一旁不出声。

纪和坐下来问:“生活好吗?”

桑子把手臂穿进纪和臂弯,“托赖,我已重新入学,孩子们由父母照顾,十分妥当。”

“你比许多人幸运。”

桑子微笑,“是我有妆(大区)[汗,忘记怎么念了,谁告诉偶一声]

桑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纪和握住她的手。

他轻轻说:“我没有一日不挂念你。”

“你呢,可有水土不服?”

“我时时想家,真不争气。”

桑子笑了,笑声中并无苦涩之意,从头到尾,也没有提到纪泰两个字。

“纪和,我与你兄弟一样,有什么话直说。”

“桑子,听说你回老家探亲?”

“趁假期一路走回去,一站一站访亲,好久没见亲友。”

“到家,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我尽量做到。”

“桑子,我叔父纪伯欣病重,希望见到纪泰,我想,如果你与他同时出现,老人会觉得宽慰,纪氏是孩子们的祖父。”

桑子显得为难,“我有义务那样做吗。过去种种,我已放下。”

“桑子,我知道没有必要娱乐我们。”

桑子抬头想一想,“这样好不好:有一日下午,我刚巧有空,带着保姆与孩子们去探访一位老人,我不说话,孩子们不会说话,保姆也不开口,这样,老人与孩子们不是见了面吗?”

纪和把握机会:“这是极佳安排,就照你意思做。”

桑子查看记事簿,“下月一号我回到家,二好下午三时我会在纪宅出现,还可以逗留三十分钟。”

“我在纪宅等你。”

“就这样约好了。”

纪和到房里看那对(子子)子,他们在床上睡着,小小手臂抱在一起,像在母亲胎中一般。

纪和与纪泰幼时也一定是这样,纪和心内一阵激动。

他说:“桑子,我很感激。”

“老好纪和,我前你人情呢。”

“有约会吗?”

“那里还有心情,一有空挡,飞回家中照料孩子,正预备替他们报名读名校呢。”

“名校这件事……读书主要靠学生本身努力。”

“可是他们外公出生新希望,一定要送进最好学校,我不过听差办事。”

两人数络亲密地聊了一会。

纪和用数码相机替他们母子拍了几张照片。

桑子送他到门口:“纪和,你永远受欢迎。”

纪和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回转家里。

今敏正忙着替两个小学生补习英文,照她说法:“每头三十元一小时,两小时起码,已经是一百二十元放在桌上。”她真是办法,经过她教过十堂课的孩子统统难乙加,门庭若市。

“纪和?”她抬起头来。

纪和仍然不放过她:“我是纪泰。”

“别开玩笑了,纪泰噩梦连连,昨夜在梦中大喊大叫,真可怜。”

纪和沉默。

“你睡在他身边应当也听见。”

小学生把课本递过来问问题。

“你忙你的吧。”

纪和走下地库,纪泰在观球赛。

纪和走近,把照相机上影象给纪泰观看。

纪泰凝视那对双生儿伸手抓对方面孔,忽然两个胖头都哭喊起来,桑子过去抱开其中一个。

照片连环拍摄,象剧短片。

可以看到纪泰受到极大震荡,他脸颊肌肉发抖,半晌,他竭力平静,一言不发。

纪和轻轻说:“我俩小时想必也如此撕打过,可惜都不记得了。

“去看看他们。”

纪泰索性站起来进卫生间,不一会,纪和听见莲蓬头哗哗水声。

纪和叹口气,上一辈人说的缘分已尽,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兴趣再提往事。

今敏送走学生,进厨房大施拳脚做海龙王汤。

这女子文武双全,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什么都难不倒她。

烤起蒜蓉面包,香闻十里,纪和用手掰着就吃,一边呜呜连声。

今敏看着他:“纪和,你随和忍耐,真是个好人。”

纪和低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一毕业就出头了。”

“对啊,一飞冲天。”

“谁嫁给你都会幸福,你的前头女友一定时时想起你。”

有吗,艺雯有吗,他却时时想起她。

这时门铃一响,今敏说:“我另一批学生来补习微积分。”

她又去忙。

纪泰出门,他在白色棉背心外加一件黑色皮夹克,手上拿着顶头盔,预备开机车到酒吧上班,高大英俊的他有一股不羁的魅力。

纪和忽然提高声音问他:“老了怎么办?”

纪泰没有回答,他戴上头盔开动机车。

纪和喃喃说:“届时头发又白又掉皮肤打褶,牙齿落掉,背脊佝偻,你还乘机车往酒吧侍酒?”

纪泰已经驶远。

也许,他没想到这种遥远的问题,他会讥笑纪和太过琐碎,不够豁达,可是纪和知道时间飞逝,实在不消很久,人老珠黄,他见国许多老同事不知时间迫上他们,从打扮举止还一如从前,怪异得像一幅超现实图画。

他回到屋内,刚好听见今敏对学生说:“阿契米德是微积分之父……”

第二天纪和到旅行社购买飞机票。

他欠纪伯欣的人情一定要还。

他找到妈妈罗翠珠。

“妈妈,你在做什么?”

“大扫除,把你剩下的杂物整理一下,该存的存,该丢的丢。”

人类的记忆也该照这个方法整理。

“妈妈我回来几天可好,星期一到,星期五走,与你聚一聚。”

“你都决定了?”

“我自己会到家门按铃。”

纪和挂上电话深深吸口气,这种先斩后奏的方法学自他兄弟纪泰。

他把护照及简单手提衣物收拾,今敏取出一条单子交到他手里。

纪和问:“这是什么?”

“你回来时帮我买这些补习用书籍,我会给你回佣。”

今敏忽然拥抱他,“纪和说,你会回来。”

他想过不回来吗,有,一千多次。

纪和挤在经济客位两个妙龄女生当中,他谨慎地动也不敢动。

半途女生入睡,不约而同,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侍应生走过,向他眨眨眼。

他只得微笑。

下飞机前,两个女生又同时递字条给他,上面有姓名地址电话电邮及一祯小照片。

他郑重地当着她们放进口袋。

一走出街上就觉得热气袭人,他乘公车交通工具回家,一路上发觉路窄窄挤人多,比例与北美洲完全不同,他离开不过半年,已经感觉不同。

纪和暗暗吃惊,这种感觉可不能说出来,否则会被人用乱石扔死:什么,你去了多久,你拿到人家的护照没有,你胆敢说家乡不是。

到达家门口,已是多小时以后的事,他浑身大汗,黏嗒嗒,直喘气。

一按铃,罗女士变扑出开门,可见她一直在客厅等他。

“儿子,想坏我了。“

他泪盈于睫,与纪和紧紧拥抱。

在电话里面故做冷淡,是怕他想家。

纪和好好握着母亲双手,“妈妈怎么像缩了水。”他吃惊。

罗女士啼笑皆非,“去,喝了清凉茶淋浴更衣,在慢慢细谈。”

她急不及待,坐在浴室门口,不停的问:“功课追的上吗,有无要好同学,纪家的人对你可客气,钱够用否,你又黑又瘦,可是辛苦?”

纪和换上便服,倒在熟悉的小小单人床上,忽然哽咽。

“儿子,是否受了委屈。”

“妈妈,纪伯欣病重,你可听说?”

罗女士轻声:“他律师同我说了。”

“可是年轻美貌的卞律师?”

“正是她,据她说,纪太太本来就长住国外,听见纪伯欣中风半边身子瘫痪,立刻要求离婚,唉,人心难测。”

纪和震惊,“此刻谁陪伴他?”

“医护人员及管家等一干人,大屋冷清清,我去过一次,只见佣人在偏厅搓麻将。”

纪和恻然。

“纪泰没有回来,你倒来了,你可愿去看他?”

“我这就去。”

“你先休息一下。”

“我有的是力气。”

一路上纪和想到华人的一句话:英雄只怕病来磨,不禁心酸。

他在大宅前按铃,长久没人应,纪和忽然光火,他大力捶打大门,一边吆喝:“开门,开门。”

女佣把门打开,一见是他,吓一跳。

纪和大步走进屋内,只见佣人聚在偏厅玩纸牌牌九,他们看到他全体起立。

纪和压低声音:“还不都去做事?”

“是,是。”他们应着散开。

纪和又说:“请卞律师来一趟,把管家请出来。”

他上楼去。

一边敲门一边忍不住落泪。

看护打开门,“呵,是纪先生你回来了。”

病人坐在轮椅上,听见纪泰两字轻轻抬头。

看护连忙把轮椅推近。

看护轻轻说:“纪先生左边身子可以移动,右边就不方便,他不是不可以说话,可是发音不够清晰,他不愿开口。”

纪和连忙蹲在纪伯欣面前,他暗暗吃惊,纪氏不止老瘦弱,纪和再也认不出是同一人。

纪和什么都不说,只是握紧他的手。

叔父年纪并不大,六十岁左右,很多人还在结交女朋友,他真是不幸。

他见到纪和点点头,吁出一口气。

纪和说:“那班佣人十分无聊,卞琳来了,我会叫她换一个班子。”

纪伯欣又在点点头。

这时卞琳赶到,推们进来,她何等机灵,一见纪和就知道他不是纪泰。

她缓缓走近,“我都听到了,我立刻照办,纪泰,对父亲说,你都改过,从此会好好做人,爱不爱读书是一会事,生活正常才是最要紧。”、

纪和模棱两可地答:“我都明白。”

纪伯欣没有言语,伸手叫纪和过去。

纪和走近,他忽然伸手抚摩儿子的头发。

纪和在他身边低声说:“我会时时回来看你。”

楼下,卞琳叫管家解雇那班工人,“你把他们遣散后你自己也可以走了。”

纪和把窗帘都拉开,叫清洁公司派人抹尘吸尘。

他轻轻说:“我叔父这样还能熬多久?”

卞琳黯然回答:“十年,廿年,三十年,连医生也不知道。”

“什么?”

“人生至多磨难。”

“这么说,在适当护理下,他可以活至耄耋。”

卞琳说:“纪和,他把你当纪泰,你就暂时做纪泰吧。”

纪和叹口气。

“我见过罗女士,她真是个好妈妈,难怪你性格那么稳定。”

纪和说得有点好笑:“她还未知道我已经知道我并非亲生。”

卞琳看着他,“我想她很明白,她们上一辈女性,很多事情放在心里,并不明说,一直容忍,待忍无可忍之际,最多转身走开,亦不发作,这是她们的美德。”

纪和点头,“卞律师你观察入微,家母的确是那样性情,她是我生命最尊敬的人。”

纪和告诉卞琳他约好桑子第二天见面,他俩都得准备一下。

回到家,罗女士做了东坡肉给纪和下饭,纪和哗呀一声,埋头苦吃,只觉肚皮饱了以后身心异常满足,他仿佛看到世界仍有前景,人生还有希望。

纪和躺在沙发上与母亲闲话家常,就像他小时候,妈妈给他说故事,孔融让梨,卧冰求鲤,孟母三迁,接着,有孔明借东风,三英战吕布…….

因为罗女士,他才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妈妈问他:“有女朋友没有?”

“艺雯可有联络?”

“她不愿等你,也是明智之举。”

纪和再努力问一次:“可有艺雯消息?”

罗女士摇摇头。

呵他那些信件,全部石沉大海。

“妈妈再给我说一个故事:我幼时是否顽皮,有什么特点。”

“爱哭。”罗女士肯定地说:“哭个不停,半日还抽嗒。”

纪和笑,“那妈妈怎么办?”

“搂在怀中好言安慰,一次给同学看见,指着取笑,以后,你才改过。”

“知耻近乎勇。”

“晚了,休息吧。”

半夜,母亲轻轻推开房门看他,又满足地掩们。

第二天,纪和提早赴会,卞琳已在等他。

“桑子一定会来?”

纪和不能肯定,越洋约会,作不得准。

卞琳叹气,“那时一个轻率随时会得改变主意的女子。”

况且,还带着两个婴儿。

两人颇似热锅蚂蚁,眼看三点已经敲过,三点十五分,三点三十分,卞琳颓然。

纪和安慰她:“失约是应该的,赴约才是奇事。”

这时佣人急急进来,“客人来了。”

卞琳与纪和抢着出去,两人肩膀相撞。

纪和连忙扶着卞律师。

只见门外一辆欧洲大房车停下来,保姆与司机先下车,把婴儿车取出放好,然后小心抱出贵重物品,对,就是那对孪生儿。

最后,桑子才施施然下车。

对她来说,迟到三十分钟已经算是准时。

纪和一个箭步上前,与她握手,那里还敢责怪。

他说:“桑子你气色很好。”

桑子轻轻问:“我不用说话吧。”

“大家都无须开口。”

由卞琳充当导演好了。

卞琳吸口气,“请跟我来,孩子们先在房门外等。”

这时,卞律师才看清那对胖小子,只见他俩圆头圆脑,手臂大腿全是肉,一向对幼儿毫无兴趣的卞琳忽然想伸手去捏他们小手小脚。

“这么可爱。”

桑子只是微笑。

她已是再世为人。

卞琳又说:“呵,同你们兄弟俩长的一模一样。”

这时,纪伯欣刚刚吃完点心,由看护读报纸给他听,抬起头,看到纪和,他笑了,一边脸肌肉不受控制歪曲,嘴扭到一边。

纪和趋向前,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纪伯欣双眼忽然亮起,露出盼望神色,看牢纪和。

纪和轻轻说:“他们就在外头,叫他们进来可好。”

纪伯欣惊喜地点头。

纪和唤人,只见桑子推者婴儿车进书房。

那两个孩子一刻不停,老是想自车位站起扑出去玩耍,又争着发出哇哇声。

纪伯欣示意近些,桑子把婴儿车交给纪和,退在一角。纪和把孩子们推到他跟前。

那对顽皮双生儿,看见陌生人并不怕,也嫌丑,忽然伸出胖胖手,示意要抱。

连看护都笑了,抱起一个送到纪伯欣怀中,那孩子便来抓老人眼镜玩。

纪伯欣示意两个都要,孩子们全坐在他膝盖上。

卞琳轻轻传译:“同纪泰纪和幼时一模一样。“

原本无声无息的纪宅忽然充满笑声。

半晌,孩子们被保姆带出去,桑子以为戏已做完,她可以全身而退。

谁知卞琳说,“桑子你请留步!”

桑子不情愿地转身过来微笑。

卞琳说:“请走近一点。”

他充当纪伯欣的声音。

桑子走到他面前。

“你姓桑,同桑羡能先生有什么关系?”

“桑羡能是我小叔。”

卞琳说:“那是老朋友了,你与纪泰结婚为什么没有通知亲友。”

桑子笑笑答:“我来并没有结婚。”

“孩子都那么大了,怎么不举行婚礼?你们年轻人也别太不顾礼仪,快快补行婚礼。”

纪和踏前一步,“没有必要。”

纪伯欣吩咐卞琳几句,卞琳走到临房一会,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制淡兰色首饰盒子。

纪伯欣示意她打开交给桑子。

盒子里是一条宝石项链。

桑子出身不差,颇见过若干首饰,知道这是名贵礼品。

“纪先生说是见面礼。:

桑子只得点头接收。

卞琳又传话:“纪泰,你回家吧,既往不咎,从新开始。”

纪和乘机说:“:我不想再读法律。”

卞琳代纪伯欣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开设一间酒吧。”

纪伯欣怔住,卞琳也一呆。

这是纪泰的愿望,纪和处处维护他。

纪伯欣摇摇头。

卞琳便说:“容后商量。”

他在卞律师耳畔说了几句。

“孩子们,可否定期探访我。”

桑子答:“他们将在伦敦上学,我一年回来两次,一定来看祖父。”

卞琳忽然说:“这一对孪生子可不要分开。”

桑子答:“请绝对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带在身边。”

卞琳又说:“纪先生愿意负责孩子们生活费用。”

桑子说:“我自己有能力。”

桑子不愿久留,转身退出。

卞琳代纪伯欣说:“让我再看看孩子。”

保姆再次把孩子们抱近,不知怎地,他们无时不刻手舞足蹈,一不小心,两个胖头相撞,痛的哇哇叫。

大家忍不住笑。

卞琳说:“会走会跑不知如何控制,还有,如此好动,怎样读书。”

纪伯欣忽然提高声线发出不可辨认的声音。

卞琳一怔,仔细听,然后传译出来:“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

纪和恻然,他按住纪伯欣的手一会,转身离去。

他送桑子上车。

“桑子我感恩不尽。”

桑子却说:“纪和,真没想到众人这么喜爱我的孩子,你们给了我鼓励。”

他们互相祝保重,勇敢的桑子带着孩子门走了。

卞琳轻轻站在他身后,“我送你一程。”

卞律师真好精力,一丝不见倦容,有才能的人多半天生如此。

纪和钦叹,“我一下子就东倒西歪,咖啡红茶全部失效。”

卞琳微笑,:你没听纪先生说一切转成空。“

“我们还年轻,我们不灰心。”

卞琳感叹:“纪和,你人生观正面光明。”

“让我们希望纪伯欣健康明日胜今日。”

演完纪泰,纪和做回自己。

他每天陪着妈妈吃三顿饭,然后,他开始寻找艺雯。

不不,他不打算骚扰她,他只想知道她近况,可是,一开口打听,必然惊动艺雯,对一个女子来说,最恐怖的事,莫非是前头人纠缠不休。

他必需做的十分技巧,他约从前同时喝咖啡,带着名贵小礼物,等对方自动提供资料。

这个都会每人都认识每人,熟不拘礼,寒暄过后,便开始讲是非。

同事这样说:“能够外出进修,海阔天空,多一项专业,多一条出路,如今好职位难寻,纪和你真幸运。”

这番话把纪和过去一年的辛劳都淡化,只剩一个印子,不好意思提起。

“我们就依然站在泥滩里不能动弹,幸亏还可以拼老命怨天尤人。”

纪和只是赔笑。

第二杯咖啡上来,女同事多叫一客蛋糕,她忽然说:“你与艺雯分手,大家都很突然。”

纪和忍着不出声,待她全盘倾出。

这城市有一个特色,人在背后说亲友是非,一点犯罪感都没有,信口道来,像是做一篇影评或是书评。

“艺雯结婚了,现在,她是那种下了班需买菜回家煮饭的女人。”

女同事见纪和不出声,又笑,“当然,如今王妃也不好做,一个个都离婚。”

纪和终于问:“丈夫对她好吗,他爱她吗?”

“金国中不是坏人,他绝对不会打骂女人,可是,世上没有多少男人懂得温柔体贴,生活想必劳碌平凡,所以越来越多女子情愿单身。”

“纪和只有你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对那块蛋糕赞不绝口。

纪和说:“包一打回家慢慢吃。”

“怎么好意思?”

“难得见面,不要客气。”

接着,同时一五一十把艺雯的新地址电话全部告诉他。

然后,她拎着蛋糕盒子欢天喜地告别。

生活压逼她,也欺侮纪和,但是好象对纪和又比较好一点。

生活已经看扁了这位同事,可是对纪和,又还留余地:说不定这小子翌日会得出人头地,留一线和气,日后好相见。

纪和照着地址到艺雯家附近,是那种中级住宅区,一幢大厦廿多三十层高,每层六户人家,每户至少四口,一算之下,一幢房子的人口已经比整个北美小镇为多,如此挤逼,纷争必多。

这时刚好是下班时分,果然不少年轻妇女,两手提着重重超市塑胶袋,水果罐头面包一大堆挽回家,她们满面倦容,可是还有下一场跟着来:煮饭收拾帮孩子们做功课生活一如奴隶。

艺雯是其中之一吗?

纪和唏嘘,当年他俩结了婚,生活也差不多,他并不能保证什么享受。

纪和黯然回家。

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半天不得要领。

罗女士同他说:“明日下午要走了,凡事当心,钱够用否,功课跟得上吗。做人不必求一百分,九十分已经够好。”

纪和笑,“妈妈我作到七十分已经放弃。”

“七十分算乙级,也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些妈妈叫孩子追求一百零五分,有些子女做天才,不于常人为伍。”

罗女士答:“我知道你健康快乐已经满足。”

妈妈是好妈妈,儿子是好儿子。

卞律师送纪和到飞机场,婀娜刚健的他一直没有男伴,令人好奇。

“纪先生更改遗嘱,我不是产业律师,可是我在场,我将成为他公司合伙人。”

纪和说:“纪先生还有三四十年要过。”

“他已把未来纪念学费与生活费拨到你名下,还有,有一笔资金,支持纪泰开设酒吧。”

纪和意外惊喜。

“当地一名商人会与他联络,聘请他做伴,实际上此人是纪先生手下,你明白吗?”

“纪先生总是要控制权。“

“这可是保护纪泰。”

“孩子们摔交,有时自己会爬起来。”

卞琳没好气,“纪和你没有子女当然说这种风凉话,他们跌到你不但要治理他们伤口,还得抹眼泪鼻涕换干净衣服,家长更加麻烦百倍。”

纪和:“我有不吉预兆。”

卞琳默不作声。

到了太平洋另外一头,今敏驶着吉普车来接他。

看到那双晶光四射的大眼,纪和精神为之一振,不同世界,不一样的人。

她一开口便说:“今日油价便宜八仙,我乘机注满油缸。”

纪和问:“纪泰呢?”

纪泰自后备箱掀开毯子跳出来,呜哇一声,熊抱纪和。

纪和看着今敏与纪泰一模一样的笑脸,第六感觉告诉他事情在这一个星期发生极大变化。

今敏与纪泰之间已不是房东房客那么简单。

他内心刹那空虚:从此失去今敏。

但随即释然,他对她,从来不是那么自私。

他问:“几时发生的事?”

今敏十分磊落,“我在医院错认他是纪和,熟络起来,发觉他许多优点。”

纪泰静下来。

“他乐观,充满活力,为人坦率。”

纪泰还是不出声。

今敏哈哈大笑,“对不起,我没有空闲。”

纪和这时知道他们才是一对,只有豁达爽朗的今敏才能与纪泰和平相处,并且好好照顾他。

今敏回房写作业,她接到定单足足有一尺长,题目自“十九世纪英国人如何看康斯月兑堡的风景画”到“为什么电脑可以轻易解决费米最后一道公式”都有,真不知道她如何应付。

来自各大学府各系各科学生都请她操刀,她与顾客之间的对话也很有趣——今敏:“一共三篇作业,你自己也写一篇,不然对该科一无所知”,顾客:“我对建筑毫无兴趣,家父逼我攻读”“你可以写‘文艺复兴与建筑师如何向希腊及罗马借镜。’”今敏苦口婆心通常会被拒绝。

稍后,纪泰拎者啤酒找纪和聊天。

“对不起,”他坐下轻轻说。

纪和故做轻松,“无故道歉,为什么?”

“是你先看到今敏。”

“她先认识你,记得吗,在图书馆里,她误会我是纪泰。”

“今敏是个好伴侣。”

纪和笑:“你也懂得讨女伴欢心。”

“我与她对这段关系都没有计划,我活一天算一天,她眼光长远,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期望,我觉得很轻松。”

“讲了一大堆,你的意思是,今敏不会叫你结婚。”

“她毕业后还要到中国读法律,清华大学已经录取她,她把将来安排得密密麻麻。”

“我一向钦佩今敏,她是少数可以凭自己力气战胜出生的人。”

纪泰始终没有提到桑子。

“纪伯欣的健康情况……”

纪和答:“这个时候,他希望亲人在他身边,或是时时探访。”

纪泰说:“有什么条件?他从来不做没有代价的事,我自小看他处世为人,他锱铢必究,从来不会无故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只有值得投资的关系与不屑一顾的关系。”

纪和劝说:“你所形容的,正是大都会中所有成功人士心理。”

“那么,纪和,我与你永远回是庸人。”

纪和真想指出:将来,今敏或许也会是那样的人。

纪泰说下去:“高中时同学父亲犯事,无力聘请律师,我恳请纪伯欣义务出力,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每年必定拨款捐助慈善机构,叫我不必费心。”

“许多律师都不敢做probono工作。”

“此刻他打会原形,成为一个最平凡的老人。”

纪和不打算多说,他摊摊双手。

纪泰回答:“我暂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多数被严加管教的子女有一日都会有这种反应。

纪和说:“我会同今敏说,我将搬出去住。”

纪泰意外,“为什么?”

纪和微笑,“我觉得不方便住在这里。”

“你怕人闲话?”

纪和答:“我未至于如此庸俗。”

今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他去吧。”

她取出一大盘水果大家分享。

纪和说:“那么,我找到地方才通知你。”

今敏点点头。

纪泰问:“你为什么不留他?”

今敏想一想,“纪和一向孤僻,无谓勉强。”

纪和笑笑:“纪泰,我先休息了。”

那天晚上做梦,看到学校饭堂前排队的人龙,他一眼瞥见艺雯,叫她名字。

那女生抬起面孔,却是陌生面孔。

他连忙道歉,匆匆走开,却发现自己赤足,但必须硬着头皮上路。

一觉惊醒,毋需弗洛依德解梦,纪和也明白这是内心极端空虚的表现。

第二天早上,今敏给他一个地址,“该处有地库出租,交通方便,地方干净,房东是以为和蔼的中年太太,可供膳食。”

“真是感激你。”

今敏微笑,她最擅长做中介。

她:“说有人找纪泰商议合作开始酒吧,人出钱,他出力,纯卖酒,不含。”

“那多好,”纪和早已知道。

“后台是谁呢,什么人会拿一大笔钱与生手合作?”

纪和且不回答:“纪泰反应如何?”

“他笑得合不拢嘴,一连几天兴高采烈出外开会。”

“条件好吗?”

“他同我商量,我建议他占三十。”

“你一定设想周到。”

“纪和,真正老板是谁,我看不会是那个姓刘的年轻人。”

“可是纪伯欣?”

纪和笑,“我不清楚,你说呢,即使怀疑,也别说明,免得纪泰多心,将来店铺生意,还得靠他努力号召。”

今敏回答:“你说得对,我不会管他的事。”

纪和说:“他若征询我意见,我言无不尽,否则,我不会多事。”

那天下午,纪和从图书馆出来,看到卞琳坐在车上等他。

她用丝巾束发,有男同学吹口哨。

卞琳问:“听说你找地方搬家?”

纪和诧异:“是谁向你通风报讯?”

卞琳笑,“你别理。”

“一定是今敏,”纪和气结,“她为着蝇头小利,会得出卖老祖母。”

“这叫出卖?将来你自然会知道什么叫做人吃人。”

“是,我决定搬走。”

“你做正确,但我劝你搬返纪宅。”

“我不是他们那房的人。”

“纪先生愿意资助你。”

“我与纪泰已经欠他够多。”

“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他一向照顾我们母子。”

“商人,尤其是精明的商人,最不讨人喜欢,纪伯欣就是这么一个反派。”

“今敏向我推荐一个地库。”

“那房东太太有三个孩子,十分吵闹。”

纪和不出声。

“我带你去看一间独门独户小公寓,你好好读书用功,剩下两年很快过去,纪氏律师行等你去好好报答他们。”

纪和终于说:“看看无妨。”

一踏进公寓门槛就很难离开,那是一个货舱改建的一房一厅,宽大高楼顶时髦住宅,大窗面对海景,心旷神怡。

纪和说:“太好了。”

卞琳把锁匙交到他手中,“门匙与车匙。”

“我不是纪泰。”他推开车匙。

卞琳说:“纪先生也知道你不是纪泰。”

纪和一怔。

“他脑筋十分精明。”

纪和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前辈高人。

她取出地图,指给纪和看,“这里是超市,果栏以及社区中心的泳池。”

“多谢你好意。”

“纪和,说‘不’说得太久了,你一定觉得累,美女上门来,你也说不,财富敲们,你亦说不。”

卞律师只得把公寓大门锁上与纪和一起离开。

她对纪和说:“你没有野心,你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卞律师,其实纪泰与我一样。”

“你们两兄弟却有着离奇身世。”

接着几天,纪和努力找地方搬家。

正如卞律师所说,几乎所有分租家庭环境都比较复杂:楼上房东自住,楼下连车房都分隔出来,三四个租客争用浴室与厨房。

他有点踌躇。

终于有一户人家,白天办育婴院,屋主负责带三四个幼婴,但傍晚父母会把他们领回去,纪和正考虑这一家。

早上有时间,他到公园跑步,累了坐下休息,看到一个亚裔黑发小孩子一边笑一边向他飞扑而来,纪和连忙扶助小孩子,她抬起头来嘻嘻笑,十分可爱。

随即她的母亲追上来,“对不起,对不起。”把他一把抱起拥在怀里走开。

她是一个金发女子,孩子很明显是领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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