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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三章

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豆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妈妈收入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腰长大衣、白袜、漆皮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衣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裤白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孤儿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孤儿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孤儿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孤儿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欢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压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养母。”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母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父母?”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诚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黑人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黑人!’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黑鬼,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飞机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酒店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黄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个头,高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黄色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母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身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日劳累,英碰到床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轮,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粉红香槟,甜还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蚤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双腿抬高,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色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急救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急救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强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皮肉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身边。

林茜缓缓苏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美国,医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身。”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酒店,英月兑下束腰,才发觉腰身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血痕,做艳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裤,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毛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内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应该枪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血。”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粉红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色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足,又欠运动,犯足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白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大腿。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色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皮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色,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白发根,呵原来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

她伏在她身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飞机。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飞机。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强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白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妻子事业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妻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美国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满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政府三级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高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禁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柔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勃勃,艳光四射,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妻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索性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禁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安全——”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怞脂肪拉脸皮,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父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蜜糖水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怞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入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满,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床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母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警察前来,”伯母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璜妮达想挡已经来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后,又痛又羞。

就在这时,英背后伸出一只大手,拍开打她的人。

原来是扬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那唐伯母蓦然看见一个六-多高黑人怒目相视,也退后几步。

警察走向前隔开他们。

“这位是唐太太?是你报警?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已经同你了解过情况,证明是你误会,请到外头来说几句话,陈督察会讲中文。”

陈督察把唐太太请出去。

璜妮达看到小英面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纹,不禁生气,奔出去同警察投诉:“我们要控诉这女子入屋蓄意伤人!”

这时唐君佑也气喘喘赶来。

“妈,你怎么在这里?你干什么?”

唐太太大声说:“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来抓这妖女。”

“妈,你完全误会了。”

一眼看见小英站在门口,他连忙走过去解释。

英摆摆手,“你们都走吧。”不待他开口。

声音十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君佑不是笨人,这时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他颓然退下。

这时扬出来说:“我们不想蚤扰邻居,我们不予追究,你们走吧。”

那一边陈督察犹自苦口婆心地对唐太太说:“没有人要你儿子心脏,你放心,即使你愿意捐赠,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盲塞?”

问得好,大抵是读少几年书吧,人会变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头,“我急昏了,我听见儿子在电话里向医生请教这件事……我只得一个儿子……”

她立刻质问儿子,拿到地址,二话不说,上门来讨回公道。

英想:什么叫倒霉,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脸,关上门。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张嘴吃掉、长生不老、法术无边、女巫、诅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头来。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达来敲门,“英,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门。”

英答:“不关你事。”

璜妮达走开,扬又来说话。

“清人,你没事吧。”

“尼格罗,你让我独自静一静。”

“你们清人脾气暴烈,蛮不讲理。”

“你少批评我族人。”

“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上课。”

“我没心情。”

“爸妈已得到最好的医药照顾,你不用荒废学业,英,你应生活如常。”

这是东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尽量振作运作如常,东方人会觉得若无其事是没心肝凉薄表现,非得悲-哭倒在地不可。

“回学校去,蜜蜜说有客座教授来讲哲学对希腊民主创新影响,应当精采。”

“谢谢你,尼格罗。”

“不客气,清人。”

英长长吁出一口气。

片刻有小车子驶近,蜜蜜下车,咚咚咚跑上楼来。

“去听沈教授讲课,沈自西岸来,是个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书包上学。

林茜妈绝不赞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说:“今日还是看不到你妈妈。”

车厢里有一份报纸,小段新闻:“林茜安德信著名电视新闻主持急症入院”,附着林茜明艳照人的宣传照。

英不出声。

蜜蜜问:“你心情很坏,失恋?”

英微笑,“没有得,何来失?”

“但是失恋这件事很奇怪,明明从来不属于你的人,你也会产生幻觉,认为得着过,随即又为失却哭泣。”

“咦,可以写一篇报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恋?”

“不,我只是觉得疲倦。”

她们把车停好,走进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题材略为重复,稳健,但欠缺新意,他来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学。

不过沈有足够魅力留住学生直至完场。

有好些女同学上前去要求签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图书馆出售。

蜜蜜围上去,英却走到饭堂。

她觉得胃部不舒服,买了一盒牛女乃,喝下去没多久,忽然全部呕吐出来。

洁白芬芳的牛女乃在胃里打一转变得臭酸难当。

英到储物室取过干净上衣更换。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同学叫住问功课。

英整日耳鸣,耳边像有人敲打摩斯电讯密码:嗒嗒嗒嗒,不停地扰她心神。

她用手捧着头。

同学说:“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担心?”

放学,她直接到医院探林茜妈。英看到父母絮絮细语,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女乃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儿,“过来,”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拥抱妈妈。

看护看见轻轻责备:“不可,你身上未经消毒。”

林茜抱紧女儿不放。

大家都笑起来。

林茜说:“有子女才有欢笑。”

英问:“爸,医生怎么说?”

“安排下周一做手术。”

“太好了。”

林茜说:“本来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着她:“这里不是电视台,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林茜握着他手,“希望我俩吉人天相。”

“一定会,妈妈,一定会。”

这时扬推门进来,“咦,发生什么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妈妈身上。

看护生气,“林茜安德信,你怎么教导子女,快给我出去。”

他们两兄妹这才不得不下床来。

看护说:“自明日起,换过袍子才进病房。”

那晚,英睡不着,熊猫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写电邮来道歉,洋洋数千言,英不予理睬。

刘惠言打电话来约会,英答允与他出去。

英说:“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结业减价,我想去看看。”

“没问题。”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忆。

英自小在该处留连,林茜妈把她带到该处,买过无数玩具,其中一只洋女圭女圭有东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购下,同店员说:“洋女圭女圭像煞我女”,店员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女圭女圭至今珍藏着。

店东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业,无人承继,索性忍痛结业。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宝宝,小至一两-,大至五六-,还有英喜欢的麦德琳女圭女圭,小小瓷器茶具,机动小火车,各式音乐盒子……

英一走进店便觉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时光。

扬有一套恐龙模型,什么种类都有,也是在这里置的,至今陈列书房。

这家店最奇妙之处是近铁路,偶然会听见呜呜汽笛,孩子们涌到门外张望,一大串火车厢卡像时间那样轧轧轧在店门不远处经过,一去不回头,车厢乘客会向孩子们招手,像是说:“下一趟就轮到你们了。”

终有一日,人人驶向老年。

刘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选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体积木,是雪姑七友与他们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却利麦卡非样子的提线木偶。

老板亲自招呼他们,但多年来往的小顾客实在太多,他已忘记她是谁。

他说:“多谢光顾。”

并没有提下次再来。

“加赠一只指南针。”他笑笑说。

小英说:“谢谢你。”

刘惠言忽然问:“请问有无一元一只的大钻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减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钻戒。

刘惠言立刻买下来。

老板加赠忠言:“年轻人,把握好时光。”

他们笑着走了。

一到门口,便看见古老观光蒸汽头火车缓缓驶过路轨,汽笛呜呜开路。

英连忙向车上游客挥手。

乘客也笑着摇手回礼。

刘惠言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大城里会有这样美妙的小镇风光。

小英怅惘地看着火车驶远,低头,回到现实世界。

她看看时间。“我要上学。”

刘惠言说:“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针,“朝北走。”

最北边有阿留申群岛,相传上古时人类自西伯利亚经岛屿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学校停车场,碰巧蜜蜜也下车来,叫小英。

刘惠言一看,只见蜜蜜是个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肤,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却穿西服,剪短发,说英语。

看样子三代在西方社会生活,已融入社会,日久根本不大觉得肤色有何重要。

看着刘惠言离去,蜜蜜问:“你的男友?”

英摇头。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肤仍然会扬起一条眉毛。”

“他见到扬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可怜的人。”

小英也笑,“谁说不是。”

“幸亏扬是英俊混血儿,不见大厚嘴,掀鼻孔,否则,吓死他。”

“那样胆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该。”

蜜蜜叹口气,“同乡见到我妹妹,会掩鼻转脸退避呢。”

她妹妹有轻微唐氏综合症。

英无奈点头,“是,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老幼伤残贫穷以及有色人种均退后三步,雪肌美丽聪敏运动健将考试名列前茅事业有成名利双收者为胜。”

蜜蜜说:“真叫人难过可是。”

“整个生命是项淘汰赛,只选拔精英。”

“公道讲一句:这个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试试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远在十五岁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饭。”

蜜蜜不甘受辱,“阁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贵国恐怕已被人丢往孤儿院。”

一出口就后悔,真是乌鸦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儿院长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

英只是笑,一点也不恼。

片刻蜜蜜说:“我在写唐氏综合症儿童眼中世界。”

“加油。”

“会否是陈腔滥调?”

已到课室门口,听到上课铃,话题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课室仍能维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课,她先回家吃点心。

璜妮达说:“特别把家搬到这一区,就是为方便你们读书。”

“璜妮达,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扬来时,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着你妈,由她替我办入籍手续,除非她叫我走,否则,我会替你们带孩子。”

“我婴儿时可乖?”

“绝不,老是哭,除非紧紧搂在怀中,否则一直惊哭,我们三个大人轮更抱着你。”

“不觉讨厌?”

“你妈妈说:要多疼小英一点,她好似有不愉快记忆。”

“扬呢?”

“吃饱就睡,睡醒再吃,没话说。”

“璜妮达你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老好璜妮达的答案再简单没有:“耶稣那里。”

“是,你说得对。”

璜妮达说:“放心,你爸妈会无恙。”

“我也认为如此。”

吃饱了英到医院去。

一楼是急症室,二楼是老人护理,三楼是产房,四楼手术室……

每个人至少来两次。

医院是最多血泪的地方。

人类也算得能干,这样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洁舒敞,充满微笑。

英看到他俩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杀得片甲不留。

彼得叹口气,“林茜,你什么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么都好,就是怕女人强过你。”

“这是我俩离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决定,提来做什么。”

“这次大病,你可有觉悟,可觉生命可贵,不应浪费?”

林茜点头,“病愈后我将加倍努力工作,我不会辜负你的牺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有顿悟:呵该停下来嗅一下玫瑰花香,找个人陪着游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门口咳嗽一声。

“英,进来,你爸说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声说:“我看过报告,肝脏移植一般并发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说:“不怕,我不烟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过,反过来说,你妈若捐肝给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护进来听见说:“你们一家真正乐观。”

“手术将如期进行?”

“现在已开始禁食及服药。”

米医生推门进来。

他带来手提电脑,打开了给安德信夫妇观看。

“这是活肝移植手术经过。”

“咦,用机械手术臂。”

“是,取出时用机械,彼得,你月复腔只有两个一-长伤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边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两星期。”

扬问:“为什么妈不可用机械帮忙?”

“缝入肝脏手术比切除更为精细。”

还是人手好。

“手术并无太大风险,希望不会排斥。”

医生出去,他们一家静静看着手术实录,只见手术后病人鲜龙活跳。

林茜叹口气,“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几年,不敢说话,怕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原来是器官有病。”

彼得说:“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时家贫,珍惜一切机会:读书、就业、婚姻……总是忍耐支撑到最后一刻,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这一代的危机意识比英他们重。”

彼得说:“你已颇有节蓄。”

林茜不与他争辩。

影片结束,字幕打出来,看到是发现电视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奥都公来了。

彼得让他观看手术过程,又去买了咖啡招待。

扬向英使一个眼色,两人向父母告辞。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陪我们。”

“医生说明早八时开始手术,历时约四小时。”

扬说:“我有点紧张,不如去打网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战壕中也睡得着?”

“这次不一样。”

他咧开雪白整齐牙齿,“看到没有?我自小一口怪兽牙,由妈带到牙医处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单是这副假值三万元,爱心耐心未算在内,林茜是我最敬爱人物。”

英抢着说:“我也是。”

扬叹口气:“好人好报。”

兄妹紧紧握住四只手。

扬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拢在其中。

虽是混血,他的皮肤仍然深棕色。

英问:“我们究竟来自何处?”

“肯定不是一个家庭,大多数是单身母亲。”

“她有无想念我们的时候?”

扬答:“每一天。”

“那为什么送走我们?”

“那是她当时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问:“之后又为何不来找回我们?”

扬说:“嘘——”

英把头紧紧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语。

随后,扬去了打球。

在球场上他像一只敏捷猎豹,靠那活生生精力击败对手。

英回家收拾书房。

璜妮达告诉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吗?”

“不是简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双手乱摇。

“他一直坐在门口等。”

“通知派出所赶他走。”

“这——”

“璜妮达,快去,否则,派你把他的心挖出来。”

璜妮达只得说:“我去。”

打开门,据实把话告诉唐先生。

英亲手致电警署,不久,警车前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与英谈了一会,做了记录。

刚巧刘惠言来访,讶异问:“什么事?”

警察以为是同一人,跳起来,“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刚才那个姓唐。”

警察看仔细了,“是,对不起,这一位戴眼镜。”他敲敲头。

在外国人眼中,华人几乎样子个个差不多。

不过,这一次也不能尽怪他们,小唐小刘的性格的确不明显。

小刘又问:“什么事?”

英答:“没什么事,你有何贵干?”

“我有两张舞台剧‘制片家’票子,我们到纽约去,早去晚归。”

“家母明早做手术,我走不开。”

小刘呆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回家,别老在我门口出现,有事,预约,比较礼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请捐款到儿童医院。”

小英关上门。

璜妮达看她一眼。

“怎么了?”英问她。

“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在妈妈家过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达,你我素昧平生,统共是陌生人,为什么爱我?”

“哗,什么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带大,我是你保母,看着你进幼儿园,帮你打理午餐、书包、校服,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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