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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第八章

侯书苓拉着粱守丹的手,带她走到一条横街。

“心扉,那条街很窄,但不算脏乱,霓虹光管标着七彩洒吧的名称,侯书苓似识途老马,他推开其中一扇玻璃门,他一出现,全间酒吧的客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爆出欢呼声来欢迎他。心扉,那间酒吧里一个女客也无,我明白了,我想,你也明白了。”

侯书苓向守丹微微笑。

他心平气和地对守丹说:“自小,吸引我的,都不是异性。”

守丹并没有震惊,她的神色如常,十分镇定地说:“人各有志。”

侯书苓忽然笑了,笑得泪水都淌下来,然后用手臂搭着守丹的肩膀,一起离开那间酒吧。

“心扉,我并无大惊小怪,也没有尖叫,更不觉得那是噩梦,因为我同前两任侯太太不一样,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侯书苓,我喜欢他,感激他,也尊重他,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侯书苓的私生活与我无关,他在我心目中地位不变。”

跟着的数天内,守丹写了许多许多信给心扉,倾诉她心中的感觉。

罗轮斯洛来看她,坐下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守丹十分体贴,摊开手,“他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罗轮斯十分无奈:“没想到他会主动摊牌。”

“沁菲亚与张琦琦没有这样幸运吧。”她们得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有什么打算?”罗轮斯洛问。

“我?”守丹觉得罗轮斯这个问题好不奇怪。

罗轮斯瞪着她。

守丹笑,“我先要罚你知情不报。”

罗轮斯一听,面孔上的肌肉便松了下来,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她经历过太多,看得实在不少,想得比许多大人都通透。

守丹轻轻告诉罗轮斯:“对我来说,事情一点分别都没有,他仍然会照顾我,我照样会尊重他,沁菲亚与张琦琦都说得对,他是个君子。”守丹停一停,“我同她们的要求不一样。”

罗轮斯长长吁出一口气。

守丹笑问:“你替我挑了学校没有?”

“这会子你又不方便走开了,侯老爷的情况又恶化了。”

“还会不会有起色?”

“很难讲。”

他又传召梁守丹去见他。

懂事的梁守丹总会换上粉色衣裳,搽比较鲜艳的胭脂,看上去精神奕奕。

隔着屏风,老爷子问她:“书苓待你可好?”

守丹据实答:“极好。”

她发觉老爷子今日的声音比较重浊。

“是我一次又一次逼着他结婚。”他十分唏嘘。

守丹不忍,帮他开月兑:“你是为他好。”

“是,我也一直这么想,但是,书苓会明白吗?”

“他很孝敬你。”

“或许,我应该尊重他的意愿,那才是真正对他好。”

守丹轻轻说:“不要紧,他会了解的,你是好父亲,他也是好儿子。”

老爷子沉默良久,“看样子,这次我真替他选对了人。”

他自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来,要与守丹相握,守丹毫不犹疑,伸出她的手。

那是一只很瘦很老的手,手指蜷曲,手背布满寿斑,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穿着白色真丝唐装上衫,守丹记得丝上花纹是一段一段的云。

“好,好,”他说,“你去吧。”

守丹轻轻松开他的手,站起来退出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与老爷子讲话。

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守丹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侯书苓与罗轮斯洛。

几次三番她想问能帮上什么忙,都苦苦忍住,只是忠诚地守在家中等待吩咐。

司机老王说:“太太,车子里也有电话,不如我载你出去兜风。”

“不,我不闷。”她真的不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侯书苓主动上门来。

守丹正躺在卧室假寝,听见女佣开门,连忙迎出。

侯书苓坐下来,泪流满面。

守丹让他去哭个痛快。

半晌他抹干眼泪,喝一口茶,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了。

守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才返回屋内。

第二天仍然下雨,早上十点钟似晚上十点钟。

有稀客来访,她是张琦琦。

进门时她咕哝着:“像英国的秋季,一早大黑,你有没有到过英国?我在轮敦认识书苓。”

守丹有点欢迎她,张琦琦马上觉察到了,握住她的手。

“阿洛叫我来看看你,他知道这上下只得我与你有空。”

“谢谢你。”

“我们虽不是自己人,也并非外人。”

守丹只得微笑。

“书苓承继了他父亲整笔遗产。”

守丹递茶给张琦琦,像是让她润润喉,好继续说下去。

“其实书苓这些年来本身的事业也发展得极好,根本不在乎遗产,”她停一停,“他的事,你应该全知道了吧。”

守丹不出声。

“一个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居然有三个妻子。”张琦琦苦笑,“现在他不用再取悦他父亲,你们可以离婚了。”

守丹忽然说:“你要是不怕发胖,我有极好的蜜糖蛋糕。”

张琦琦识趣地笑,“哎呀,我可以一口气吃一整条。”

她逗留了不少时候才走。

吃完点心还陪守丹玩了一阵纸牌,守丹唯一懂的只是二十一点。

“心扉,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不相干,你没有见过我的鞋子吧,大部分鞋底都不脏,即使上街,也不过直接由屋内踏进车内,两个地方都铺着地毯,或许你是对的,我将争取升学的机会。”

“守丹,你要尝试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扉,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我感激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守丹,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一切还不都靠你自身挨过。”

许多许多个下雨天的黄昏之后,侯书苓终于再出现了。

这个关口,他应该比什么时候都疲倦,但是看上去反而比往日精神。

他终于自由了。

守丹很为他高兴,父子俩的恩怨终于结束,他肩上包袱已经消除,他毋须再为任何人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守丹,坐这里。”

守丹过去坐他身边。

他低声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你。”

守丹连忙说:“老先生爱你是不容置疑的。”

“是,他最终接受了我,也原谅了我。”

守丹笑,“至于我,我只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那也需要极大的忍耐。”

“但我收取了为数至巨的酬劳。”守丹很坦白。

侯书苓笑,“许多人都向侯氏支取酬金。”这是事实。

守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愿意跟我离婚吗?”侯书苓温柔地问她。

“不急着做这件事。”

“守丹,你的确慷慨,别忘记时间对你来说极之宝贵,快快与我分手,好嫁一个你喜欢的人。”

“我并非不喜欢你。”

侯书苓笑笑,“我叫罗轮斯去安排。”

“心扉,别的男人,视求婚为最高敬礼,侯书苓则刚刚相反,他专门同女人离婚,这是他报答我们的做法,可惜我根本不觉得自己结过婚,又怎么会急着去离婚。离婚,大抵是已经不爱那个人,想甩掉他,以后同这个人断绝关系,我与侯书苓一直各管各。”

“守丹,与侯氏分开,你便可以恢复从前的身份,值得考虑。”

“心扉,从前我家没有隔宿之粮,从前的身份无可恋之处。”

“守丹,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的愚见是,你应当同侯氏分手后留学。”

“心扉,我会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谢谢你。”

她问罗轮斯学校在什么地方。

“你想到欧洲抑或美洲?”罗轮斯反问。

“我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

“那么我建议你到美国东部去就读。”

守丹微笑问:“夏季热不热,冬季冷不冷,人情暖不暖,还有,男孩子们可英俊?”

罗轮斯洛诧异地看着守丹,“你为这些担心?我相信你有通天的本领,能够使花儿开,能够使太阳升起来。”

“阿洛你不要开玩笑。”

“麻省会给你最美丽的春季。”

“什么学校?”

“不是卫斯理。”罗轮斯微笑。

“对,”守丹自嘲,“我哪里够分数。”

“你比她们幸运,你毋须读得那么辛苦,她们想得到的,你已全部拥有。”

守丹笑意更浓,“真是的,聪明能干的人,做足一世,像我这样的迟钝儿,享一生一福。”

罗轮斯凝视她,“守丹,很抱歉,你不像是个享福的人。”

守丹摇动一只手指,“啧啧啧,别看低我。”

“但愿我眼光奇差。”

“心扉,接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侯书苓,他仿佛已经把我忘记,这一天是迟早会来临的,每次他要离婚,都会这样叫女方知难而退。看情形我也不方便再拖延下去,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病了,心扉,你还记得我有个母亲吧。”

“守丹,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均由母体孕育,九个月后呱呱堕地,托世为人。”

由罗轮斯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招莲娜旧病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想见你。”

守丹沉默一会儿,“我不想见她。”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侯书苓问你要不要迟一个学期入学,你可以留下来陪着她。”

守丹摇摇头。

罗轮斯洛蹲下来,几乎恳求她,“守丹,缘何残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愿你不会后悔。”罗轮斯诅咒她。

“心扉,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日期已可准确地计算出来,大概只有五个月到九个月左右,那个孕育我的身体,将死亡、被葬、长埋地底、腐化,变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团粉似的幼婴吧,何等美丽可爱的色相与皮囊,最终结局却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满悲恸,但是我仍然不想到医院去探访我的母亲。”

“守丹,我开始相信人同人之间,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讲究缘分,但爱恶之余,可否也论及责任。”

“心扉,我对她的责任已尽,因我的缘故,她这一两年的生活总算过得丰盛,一样不缺,此刻躺在私家医院一级病房里,或许医不好病,却不用吃不必要苦头,我并无内疚。”

这次,心扉没有再回信。

罗轮斯前来送她上飞机。

“这是你那边的地址,届时有人接你前往,记住事事小心。”

守丹双目一直凝视远方。

“侯书苓忙于公事,他祝你顺风。”

守丹收回目光,“我并非等他。”

罗轮斯忍不住揶揄她:“那么,你必定是在等你母亲。”

守丹轻轻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来。”

但是父亲已经在多年多年之前离开她。

在她漫长苦涩的青春期,父亲一次也未曾入梦,他不知有否偷偷来看她,暗中替她打气,“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从未想过他的小公主会要熬苦,而且苦了那么多年。

守丹抬起头,“我要走了。”

这还是守丹第一次乘飞机,头等舱里各式新鲜事物却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与环境隔开来,很快地睡着了。

到醒来才发觉困到极点,于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飞机降落,已是另外一个国家,另一种时间。

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海关,看到大堂中有人用双手拉着横额“接粱守丹”,守丹知道这便是侯书苓派来的人,他的前妻们讲得一点不错,侯书苓的确是个好人,许多男性对现役妻室还不及侯书苓对前妻来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当作侯书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个人,说:“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见他穿着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复一遍。

那人缓缓放下布额,“守丹”。

守丹睁大眼睛。

“守丹,我是于新生。”

忽然之间,守丹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是于新生,你是怎么来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来接飞机,我还以为有人搞笑捣蛋,后来他连接三天给我电话,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过是浪费三两个小时而已,于是赶了来。”

守丹哑口无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么人?”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着于新生。

“管它呢,只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说你会在麻省升学,正好杜格拉斯学院就在理工学院毗邻。”

说到一半,才发觉守丹的思潮已飞出去老远,不像在听他说话,故笑着叫她:“守丹,回来,回来。”

“心扉,侯书苓都替我设想好了,能对女性这样温柔体贴,真是难得的,或许真的应当同他结婚。他的出现,似纯为救我出苦海,但开头我不知道结局会这样好,我还以为我将终身成为侯家的婢妾。”

于新生没有问及梁守丹的过去。

他说:“你知道什么叫作恍如隔世?那天在飞机场看到你的脸就是了,谁还关心过去两年间的事,我不如掌握未来那几年是正经。”

守丹便没有再提。

“心扉,我已开始新生活,现在,除了写信给你,我还写信给侯书苓。”

罗轮斯洛打电话过来给守丹,笑道:“那些中文信是你写给侯书苓的?拜托拜托,下次用英文,我忘了原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侯书苓看不懂中文,他自幼学的是英语同法文。”

啊,身为他妻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头翻译社当机密文件翻出来。小姐,我已经够忙,还拜托你体贴我。”

守丹说:“阿洛,现在你眼中没有我了,人一走,茶便凉。”

“守丹,好消息,离婚申请已经办出来了。”

守丹沉默,过一刻问:“我们结婚有多久?”

“一年零二十三天。”

“那么久了。”

“守丹,我想你回来一次,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同时,也看看你母亲。”

“呵,”守丹揶揄,“一举数得。”

“守丹,她不行了。”

“你们那边天气好吗?我们这里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猜想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守丹——”

“阿洛,你是真为我好吧,相信在你过身之后,灵魂仍会归来,在我身边提醒我,‘守丹,这样做,守丹,那样做’。”

罗轮斯洛啼笑皆非,过一阵子悲凉地说:“狗咬吕洞宾。”

守丹便叹息,“来了,来了,稍不如意,便将人比作狗,惯技。”

罗轮斯恼羞成怒,“我下个月便告老还乡,你到底回不回来同我道别?”

守丹吃一惊,“你退休?”

“梁小姐,你太健忘,我早就同你提过。”

守丹呆呆地,“你好像答应做到我二十一岁。”

“我从没那样说过。”

“阿洛,不要走可不可以。”

“相信你也乐于看到我成家立室,出去做点小生意吧。守丹,我已年近四十,不能再打躬作揖‘老板是是是’了,总得当机立断。”

“我不要听。”

“明天会有人送上飞机票。”

“我不会回来。”

“守丹,我只是侯书苓一个卑微的手下,没有办法勉强你,再见。”很明显,他是赌气了。

那一天,守丹如常地写笔记,看参考书,傍晚见到于新生,她说:“我有事得回家三两天。”

“不要我陪?”

守丹摇头,“我速去速返,你不会觉得异样。”

“只准你去两天,”于新生笑,“看,已经开始管你了。”

守丹笑,忽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她凄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模于新生的脸颊,新生一侧头,将她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

太开心的时候,什么都不似真的。

守丹也深知这次回去,有许多事要办,亦是罗轮斯最后一次为她服务。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笑嘻嘻迎上来,“梁小姐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仍把守丹送返从前寓所,那女佣欢欢喜喜地迎接她。

这一幕更假,往日守丹最羡慕为家长宠爱的同学,出外留学一年半载不返,家里卧室布置照旧,专等主人回来。梁守丹大概不会享受到那样的待遇了,她们欠租,房东一直扬言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绳之于法,没想到今日好梦变了一个形式成真。

她反而睡不着。

见天亮便起床,到底年轻,也不觉得疲倦。

罗轮斯真是没话说,一到办公时间便来了,神采奕奕。

守丹取笑,“找到对象了,是哪一家的小姐。在何处做事?”

罗轮斯狡狯地一笑,“我才不会告诉你,她是我的秘密。”

“我知道,”守丹感喟,“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你同我都想将过去埋葬。”

阿洛吁出一口气,果然是同道中人,对他了解透彻。

守丹笑:“只是洗心革面之后,你会习惯新生活?”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祝你顺风,”守丹笑,“不过,我们一直会等你。”

“守丹,侯书苓希望同你离婚,我与你将同时离开侯家。”

呵是,守丹忘记了自己,她迟早也要走出侯家。

“心扉,住在侯家久了,真怕走不出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做得最最周到,不用开口,已经什么都有,现在蓦然知道要走了……不知还走不走得动。”

当下守丹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我陪你去签分居书。”

一直到律师办事处,守丹都没有再讲话。

侯书苓在会客室等她。

守丹一见他便上去拥抱,侯书苓轻轻吻她的面颊。

他说:“那边生活适合你,你气色很好,人也胖了。”

真不像是来离婚的。

签完名,守丹把手上的红绿两色戒指抹下还给他。

侯书苓却说:“你戴着吧,我用不着它们。”

守丹又过去抱着他的腰,把脸搁到他胸膛上。

“以后我还见不见得到你?”

“为着你利益,最好不要再与我见面。”

“你可会想念我?”

“当然我会,每个人都会,罗轮斯,我,还有,你母亲。”

守丹不出声。

“这是她住的医院地址以及病房号码,去看看她。”

守丹微微一笑。

“再见守丹。”侯书苓再吻她的额角。

由两名随从伴他离去。

罗轮斯问:“可要我陪你去散散心?”

守丹点点头,心情纵使坏,也还不忘调皮地说:“去偏僻些的地方,免得碰见你那位小姐,引起误会。”

罗轮斯承认:“她不比你同我,她开不起玩笑。”

是的,是有这种女性的,即使活到中年,也还是小公主,稍有不如意,便四处哭诉,没有人宠她不要紧,她们忙着宠自己,坚持永不长大。

守丹衷心祝罗轮斯幸福。

他开车送她到一个小小海滩,她下车去散步,他在车子里等她。

那是一个陰暗的上午,下毛毛雨,守丹拾起沙滩上的小石子,往海浪掷去。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关于精卫鸟填海的故事。长大了,才知道童话还不算凄凉,人生中还有许多说不出的磨难。

她站了许久,吸饱了海风,才说:“回家吧。”

那间公寓,也算是她的家了。

在那里,她是主人,没有人会谈淡地跑过来,冷冷地说:“叫你去搓搓内裤。”

守丹取笑自己,真小气,一句话记到现在,并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记。

她回到车内。

罗轮斯看她一眼,“哭过了?”

守丹微笑,“别误会,阿洛,我不是不快乐的。”

“那最好了,现在我打算送你到医院去。”

守丹冷冷地吩咐,“阿洛,我说我要返家。”

阿洛转过头来,“这一固执到底的表演给谁看呢?”

守丹恼道:“阿洛,适可而止!”

阿洛也在气头上,一言不发把她送返市区。

守丹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直到黄昏,累极抬起头,在一面水晶镜内看到自己,不禁吓得跳起来,不知恁地,她在那个光线下,那个角度,那种神情,竟活月兑月兑似她母亲。

守丹记得那一日母亲辞别父亲返来,就是那个表情,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才悄悄说:“守丹,以后天地虽大,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守丹用手掩着脸,眼泪自指缝汩汩流出,她踉跄地站起来,开门,叫车子赶到医院去。

核对过病房号码,她轻轻推开门。今日,无论母亲怎样对她,她都决定逆来顺受。

房内光线幽暗,没有动静,守丹悄悄走近。

窄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守丹一眼瞥见一张干枯的面孔,便说:“糟糕,走错病房。”

才转身预备静静退出,却听到病人声吟一声,“谁?”

守丹僵住,那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

纵使沙哑,守丹还听得出,她曾经爱过这声音,也深深恨过这声音。

那躺在床上,状若骷髅,男女不分的人,便是梁守丹的母亲招蓬娜。

守丹震惊地走近一步。

那声音仍然问:“谁?”

守丹只得开声:“我。”

开了口才吓一跳,她的喉咙像是被沙石撑住了,作不得声,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招莲娜张大深陷的眼睛,想是想看清楚来人。

但是她的双目已经不中用,忽然之间,她展开一个笑容,那已经是一个不像笑的笑,只见她嘴角十分诡异地朝上弯,整个人像是松弛下来,“百思,是你,百思。”她朝门角凝视。

守丹连忙转过去,没有,黝暗的病房只有她们母女两人,守丹怔怔地瞪着那个角落。

招莲娜的声音忽然转得非常非常轻俏,她伸个懒腰,“百思,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你不辞而别,留下我同丹丹孤苦无依,吓得我……”接着,她伸手拍拍胸膛。

这一连娇俏的动作由一个干瘦的病人做来,十分可怕,但是守丹没有退缩,她一步步走近病床。

招莲娜轻唤:“百思,百思,不要离开我。”

守丹过去叫:“妈妈,妈妈。”

招莲娜听到呼声,转过头来,“丹丹,丹丹,呵,你在我身边。”

“妈妈,我是丹丹。”

“百思,百思,丹丹来了,百思,你来把我们母女接走吧,百思,快快快。”

守丹把身子伏在母亲身上,泪如雨下,“爸爸,爸爸,来接我们,快来接我们一起走。”

在这个时候,守丹忽然听到母亲喉咙咯咯作响,她连忙按铃叫人。

来不及了。

梁百思接走了妻子,撇下了女儿。

第二天,罗轮斯洛疲倦地赶到守丹处向她汇报:“你母亲已经过身。”他不知道守丹去过医院。

守丹神情呆滞。

“你随时可以走了,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一个可怜女人的葬礼,不值得你躁心,我们自然会办得妥妥帖帖。”

守丹不出声。

罗轮斯只当她到这个时候还扮冷酷,便说:“梁守丹,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守丹一点表情也没有。

罗轮斯恨恨地说:“若不是为了你,她不必活这么久,你大抵从未想过,她若不是设法养活你,你活不过七岁。”说罢,他痛心地离去。

守丹合上炙热的双目。

脸颊上像是忽然感觉到母亲年轻柔软的嘴唇在亲吻,并且呢喃:丹丹,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小乖囡。

原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又落下来。

真是,每个女儿原本都是爸妈的小公主,可惜长大了,总得穿上铁鞋,去走那条可怕的人生路,她,招昭明,她,梁守丹,全不例外,走到哪里是哪里,苍老,疲倦,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

守丹忽然心中空灵,庆幸母亲已经走完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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