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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尽头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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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蓉说:“咪咪的意思是,局里比较稳定,福利也好。”

“嗯,我正聘请新闻秘书,你可以胜任吗?”

丽蓉问:“我怎么不知道,那是我的职位。”

丽蓉如此刁蛮,霍德却觉得是种享受,他笑了。

丽蓉腻嗒嗒地说:“我要近看你。”

霍德只会说:“好好好。”

我轻轻说:“我去洗洗手。”

走到走廊,转身一看,只见丽蓉嘟着嘴与霍德在谈条件,我不禁微笑,霍德当然是聪明人,可丽蓉是客人儿中的精英,旗鼓相当。

他有六十岁了,暮年,第一任妻子也许在老家,子女肯定都已成家,他原本可以告老回乡,可是却留恋东方都会的妖异。

还有,到什么地方去找丽蓉如此漂亮的小女朋友。

这时我左肩轻轻碰到一个人。

我与他异口同声地道歉。

回到座位上,听见丽蓉说:“这块鳕鱼是前年捕捉的货色。”

正在吃甜品,忽然有人走近,霍德抬头,连忙站起来,“SirJack,许久不见。”

我一看,这正是与我肩膀相撞的男子,只见他脸容清矍,白发白须,笑说:“大维,请与我介绍两位女士。”

霍德连忙说出我俩名字。

我并没有与他握手,只见那边的朋友朝他迎上。

他朝我们点点头去了。

丽蓉问:“那是谁?”

霍德答得很好:“地位比我高的人。”

丽蓉诧异:“是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咪。”

我连忙分辨:“才没有。”

霍德笑,“今晚朱小姐的确十分漂亮。”

丽蓉问:“我呢,那我呢。”

看到没有,这叫艳福,霍德的孙儿怕不比丽蓉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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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霍德连忙说:“我送你俩。”

我在丽蓉家躲了整整一个星期。

连外婆都说,可以回来了,无人打电话来了。

这么快?我遗憾,已经忘记我了?

我还以为古志会派人来暗杀我,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爱死你,我恨煞你……”可是没有。

现实世界不是这样的。

我问外婆:“门口有无可疑人物?”

“我也小心留意过,没有。”

挂上电话,我问丽蓉“古与郭怎么了?”

她意外“你怎么反过来问我?”

“有何新发展?”

“拆伙后两家新公司都宣告解散,古与郭不做广告了,他俩到内地发展地产。”

“就那样。”啊,不了了之。

“他们是水(这两个字看不大清),变色龙,有的是办法。”

我轻轻说,“这都会里通通是牛鬼蛇神。”

“霍德将替我弄一张英国护照,他会派我到轮敦工作一年,随即设法申请。”

“你现在拿什么证件?”

“绿色无国籍小簿子,讨厌煞人,连到日本都得在入境站前罚站接受盘问,似我这般时髦女连一本护照也无,如何见人。”

我微笑,是的,我们这一票出身欠佳的人,什么都得靠自己:读大学,箍牙,办护照,买房子……,均靠自己两只手:夜半月塘照瘦影,卿需怜我我怜卿。

又过了一天,我正打算回外婆家,忽然有人打电话给我。“谁?”我问。

“汪翎,建新街地盘的营业经理。”

“啊是,请问有什么事?”

“朱小姐,有人看中你那单位,你愿赚十五万出让吗?”

“什么,十天赚十五万?”我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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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我劝你把这十五万再投资到地产上。”

我大笑,“怎样做?”

“你过来一次,我告诉你。”

挂上的电话立刻又响,丽蓉的声音:“帮你找到工作了。”

今日是我的幸运好日子。

“叫你下午三时去面试,还有,穿那天那件旧旗袍。”

“什么?”

“别问那么多,准时到冰场街五十号二楼去。”她挂上电话。

我到行李袋去找旧式宽身旗袍,不止一件,还有将白色通话蝴蝶袖,既然要穿戏服,就这件好了。

我先到汪翊那里。

我有点喜欢这个人,他态度诚恳,服务周到,将来一定有出息。

他一见我便怔住,称赞我:“朱小姐今天真好看。”

我笑笑不答,原来都喜欢故衣。

接着他把图则摊出:“朱小姐,一间换两间可好?”

我讶异:“屋子还未盖好,可以这么做?”

“就是要趁现在做,相信我。”

我慷慨就义,“好,名字签何处?”

“朱小姐,请读清文件上小字。”

他是个规矩人,我很欣赏他这一点,我走到一边光亮处读买卖文件,阳光有点刺眼,她轻轻走到窗前,帮我挡住光亮,啊,他竟如此体贴,我感动了。

我在文件上签妥交给他。

汪翊送我到门口,仍然没有任何额外要求。

刚到冰场街迟到五分钟,办公室冷气甚冷,已经过了中秋,我抚平手臂上鸡皮疙瘩。

秘书招呼我:“积克爵士在等你。”

她替我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宽大的办公室,白头翁背着光线坐,一见我,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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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朱小姐,午安.]他说,轻轻地走到皮沙发前.[请坐.]我轻轻坐下.[这是我的文凭和履历表.]

[你叫朱咪,原籍浙江].

我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故乡已无任何亲人.]

他看着我,[楼上资料室有一个空缺.]

嘿,资料室,古墓!多不幸.

[一共三名同事,正在整理本市旧照片,打算印制一连串资料书,不知你可有兴趣.]

骑驴寻马,也只能将就,胜在清净.

[你十月初可以来上班.]

我点点头,我们之间的话仿佛已经说完.

但是他忽然说,[我初到本市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

我耐心聆听,我听惯外婆讲故事.

[那年,我刚取到机械工程文凭,到军队工作,驻在一个叫赤拄的营地,那里有极美白色细沙沙滩,以及数十株成熟凤凰木,每个夏季树顶开出满满火烈红花.]

我侧着头细听他的声音,沧桑动人,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在一个教会卖物会,我看到了她.]

我感到荡气回肠,多久的事了,他还记得.

[她穿一件宽身旗袍,一双圆头布鞋,头发,正梳成你那样子,她有非常白皙的皮肤,与一般南中国女性的蜜色肤色不一样.]

我的身体向前略倾,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朱小姐,她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我不出声,静静看着他.

[那晚,在轮敦会所看见你,我以为走错了路,走错地方,回到四十年前去了,朱小姐,请恕我这名老人唠叨.]

[没有的事.]我轻轻说.

[我可以给你看一张照片吗?]

他取出一双小小银框架子,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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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们二人合照,年轻时的他有一张英俊的长方脸,那女孩子,穿着一袭校服旗袍,十分秀美,真抱歉,我长的一点也不像她,他的记忆愚弄了他,或者,他思念她过度,只愿意固执地觉得她像我.

"像不像一个印子?"他盼望地问.

我点头,"很像."

"她也与你一般懂事."

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被军方派往苏彝士,回来之后,再也找不到她."

"啊,那时埃及与英法两国争运河权."

"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季."

我附和他,"年轻真好."

他笑一笑,"朱小姐,我有一个大胆建议."

"请你讲出来."

"我将回乡度假,想请你担任私人秘书,我家在萨克斯郡有一个庄园,你可愿意去观光?"

我讶异,他邀我同行.

他脸上有一股逼切盼望,使他双眼闪闪生光,他忽然年轻了二十年.

我问:"几时起程?"

"下星期三."他双目更亮.

我缓缓说:"我叫朱咪,八四年生,我平常穿球鞋毛衣."

"没问题."

"不过,我家还有几件你喜欢的旗袍."

"请带着在适当时候穿着."

"很久没回到熊与牛酒馆了."

"你答应了?"他非常高兴.

我笑吟吟,"私人秘书一职我尚可胜任."

"十月回来之后,你再到资料库上班吧."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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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他看着我,想伸手来握我的手,但终究没有那样做,他在椅背取过一件旧毛衣,搭在我肩上.

我静静离去,这叫做奇遇.

丽蓉等我,"事情怎样?"

我从头到尾说一遍.

"啊,朱咪,叫他同你结婚,婚后你就是积克海达夫人."

"胡说,他与我外婆同龄."

"你要把握机会呵,他在轮敦近郊有大副土地,你将会是继承人."

"我不至于那样绝望."

"那你为何答应与他同行?"

"捞点关系将来好做人:一个电话到爵士办事处,捡得些许面子."

丽蓉说:"你太幼稚了."

我答:"你说得再对没有."

回到老家,我掏出钥匙开门,同时扬声:"外婆."

她在房里,背着身子面对墙壁午睡,我过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转过头来,我看到她的脖子肿胀,我蓦然觉得不妥,我说:"外婆,我们去看医生."

外婆轻轻说,"每间诊所人山人海,一等三两个小时,没有病也等出病来."

我厚着脸皮致电办事处,"我想与sirjack说几句,我名叫朱咪."

没想到听电话的就是他本人,我泪盈于睫,把苦难告诉他.

"别担心。"他平静地说,"明天早上九时我派车到府上接你们往医务所."

我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明白."

"天气凉了,多穿一件衣服."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双手掩住,半响,才洗把脸回房淋浴更衣.

那天晚上我睡在外婆身边,幼时,半夜或清晨醒觉,时常爬到外婆床边继续睡外婆说我会越挤越近,几乎把她逼下床.

是渴望安全感吧.

第二天一早,我与外婆起来,两人喝了点粥,便到楼下等车,原来司机一早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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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恭敬地叫声朱小姐,一个中年保姆下车来搀扶外婆,上车又斟出热茶递给外婆。

到了医院,司机带我们到二楼,一个年轻女医生迎出,“两位早,我是温医生。”她一看到老人已经变色。

她邀请病人坐下,轻轻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毋须诊断已知是淋巴癌。”

我强自镇静,眼泪已夺眶而出。

“不过,我还是要做各项检验。”

“是否拖得太久?”

“不必内疚,我们从今日开始奋斗。”

这是一个好医生,人家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可是能干百倍。

“让外婆住院一天可好?”

“我在这里陪她。”

医生立刻吩咐职员帮我办手续。

我说:“费用方面——”

“杰克爵士已吩咐过了。”

住院一日,做过各项测试,我同外婆说:“如果我此刻往英国旅行,你可放心?”

她抚模我的脸,“你几时变得婆妈?”

“我去去就回,我找保姆照顾你。”

“那个张妈很好,她有内地看护文凭。”

我点点头,“晓得了。”

“你母亲也想去英国探苏杏,说要与周桃同往。”

说到母亲,她便推开病房门进来,“唷,朱大小姐,长远不见。”

我低着头不出声,她却把脸趋到我面前,“听说你近日十分吃得开。”

外婆劝她:“有什么话你好说了。”

“我想问朱大小姐要两张来回飞机票。”

我讽刺:“不是要头等舱吧。”

“啊,你要是慷慨,我乐于接受。”

我回答:“我没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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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同生母说话?”她发作起来。

我转身同外婆说:“我迟些回来。”

我拉一拉身上旧毛衣,站到医院门口透气,却看到积克凯达与温医生朝我走过来。

我抹去眼泪招呼。

“温医生都同我说了,有病慢慢治。”

不知怎地,我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放在唇边吻一下。

温医生只装作看不见,她说:“我会为病人尽力”。

这时,凯达问我:“旅行可需要改期?”

我摇头:“不相干,这病已不是朝夕之事。”

“你很勇敢。”

我双膝已经软弱,被他鼓励,又站的笔挺,日后,如果有人问:“你与白头翁在一起,是纯为经济利益吗?”我会说不,如果不信,我不予解释。

这时,我看到母亲的身影在电梯口一窜而过。

外婆过两日出院,有张妈周全照顾我相当放心。

母亲又来了,这次她说:“我一向最疼爱是你这个女儿。”

我打开门:“外婆,我出去一下。”

母亲拉着我:“你有钱就拿出来。”

我挣月兑她的手。

“你当心雷公闪电转弯劈死你!”

是吗?那我就少挨数十年了。

我拂袖而去,到黄昏才回去收拾行李。

外婆问:“你在什么地方?”

“图书馆,找旧照片资料。”

“我倒是有一大盒老照片,”外婆说,“我不知你有兴趣。”

她停一停然后说:“对生母不必太苛刻。”

我微笑,“怎么都怪我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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