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7章
他的肢体多处皮肉挫伤、瘀红,一边耳膜破裂,流出鲜血,听力暂时受损,幸好——受伤的鼻子鼻梁没断,只是第二天,双眼细成一条线,整张俊脸青肿,变了样。
他说他戴着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亲收藏品里缺的那一只。他要杨提尔帮他拍张照,并且放大,裱框起来。
佟绮璐眼睛湿湿的,一手拿着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着药和水,走进房里。
松亚杰躺在床上,背对门口,脸朝向放着煤油灯的窗,听见她的脚步幽响,他按亮桌灯,轻声哼起歌。“Iturninttricks,Igettingfixed,IbackonBoogie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视野,他对她一笑。
“听力在恢复了。”停止歌声,松亚杰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着妻子水光丰沛欲泪欲的双眸。“你丈夫没这么丑过,吓到你了,是吗?”
佟绮璐静默着。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他脸上的伤迹消褪不少,她心上的伤倒深成一个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队期间,有个什么意外,告别式上的遗照就用这张。”他接过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满意放大后的成果。
“叔叔要我们回荆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腻纯美,佟绮璐递出另一手的药和水。
“嗯。”松亚杰将相片随手放在床边桌,拣取她手上小圆盒里的药丸,送入嘴,喝水,吞下连日来的苦味。“早点休息,这几天,辛苦你了,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脸颊,又说:“我差不多可以开始工作了——”迈步移至床尾那面挂着衣物的墙,取制服,换下舒适的罩袍。
他准备去夜间巡房,他要继续待在这个医疗所、这个内战不休的国家,毕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着他穿好衣裤、鞋子,走向门口,佟绮璐再开口:“叔叔要你给我安定生活……”这会儿,她的声线明显抖颤。
松亚杰转头。“嗯。”应了声,他一面开门,对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说:“绮璐,你就回去好了,什么事都别担心。”
然后,他走出去,把门关起来。
她的眼泪哗地自脸庞淌下,整个人骤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说要当遗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许是怀孕内分泌变化折磨她的情绪,她无法维持镇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泪冷却了她颊畔的温热,她模着脸,记不清丈夫吻她左颊还是右颊,她闻不到枕头上丈夫的气味,哭得更加剧烈,彻底的绝望伤心。
她很想告诉他,她和那些母亲一样,害怕在战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诉他,他即将当父亲,可不可以像居之样那般减少出队,先回去好吗?先回去一阵子好吗?
佟绮璐哭着,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听着不知打哪儿来的夜袭轰炸声——可能是错觉,也可能真的有哪个军团要来场歼灭屠杀,毁掉纪念和平医疗所!忽地,她坐起身,双手交迭,覆住小月复,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无景漆黑图画,残留几笔烟白,好似没将颜料涂均匀,侥幸留了希望之彩。
灯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绮璐下床往窗边,将熄灯罩盖住煤油灯,回床上躺下,她侧卧,躺成一个进门时丈夫的姿势,伸手关掉床边桌灯,让房里陷入完全的暗,这时,她感觉到怀孕以来第一次的胎动,轻轻地,她将手放回月复部,叹息着睡去。
等她醒来,外头似乎忙乱一片,没人来叫她出去帮忙。她从浴室待洗的衣物堆里,找出那顶因忙碌一直没清洗的染血贝雷帽,双手泡在冷水洗剂里,把它柔洗得洁洁净净,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顶下,闪着投降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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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场复燃战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归途由佟奥罕安排,离开得顺顺利利,没受到任何刁难盘查,由此,佟绮璐知道,佟奥罕竭尽全力不让不幸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医疗所,进驻两中队人员,摆明监管,暗里预防其它军团突来的查扰或更大、更激烈的动作。
叔叔说:“我让你没了父母,总不能再让你没了丈夫,他是你认为比我还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刚和叔叔重逢时,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讲话,她打从心里认定他间接害死父母。战争很无奈,但她无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带着一种辛酸的难舍,回到荆棘海无国界地区。那个她和丈夫建立的家,里头有他们结婚以来一起布置的客厅和房间;露台花园里,他们种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长得满片碧鲜缤纷,仿佛南国春天就在他们家。
回家这个早晨,她睡了一觉,冷醒了。
人家说,孕妇怕热,她反倒变得怕冷。她看着壁炉烧着烈火,供暖系统同时动作着,独躺在被窝里,暖意不来,睡意也全退了。少一个人的体温,不,孩子在她体内,她没少什么,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样如此感受?她模着肚子,觉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
下午时分,没下雪,无国界港口码头区的冷雾薄散,云层挑高,天空泄出一丝绀蓝,好像太阳快旋出来了,空气那么净透,鸥鸟鸣啼格外嘹亮。
“妈妈,这是什么鸟?”
一名母亲牵着包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的青羽广场,正往路边停车处靠近。
“妈妈,那个鸟是罄爷爷老大鸟吗?可是那个鸟没有绿绿耶……”小男孩拿着一根绿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挥指,稚女敕嗓音不停地嘀咕着。“妈妈,那个鸟为什么没有绿绿?那个鸟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妈妈,那个鸟在吃鱼耶!那个鸟叫什么名字呢?妈妈——”
“妈妈不知道,改天再问希德叔叔——”
“现在好吗?”小男孩反身,脚步不再与母亲同向。
“小晃!”那母亲像个时髦明星,牵一只不听话的顽皮小狗,本来走得顺顺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几步,高跟鞋叩叩叩地响出一串短促声,她才定住,将孩子拉回,娇怒地教训。“现在不准提鸟事!我们要去吃饭,然后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问。”
小男孩不依。“妈妈骗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怞,留下手套在母亲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体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亲一叫,看着儿子撞上行人。
佟绮璐扶住迎头跑来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脸来,笑眯护目镜底下的可爱双眼,说:“对不起。”
“居晃!”那母亲气呼呼走来,抱起儿子,打了他两下。
小男孩穿的雪裤太厚,根本不怕打,还呵呵呵地笑起来,当作母亲在和他玩游戏。
“再不乖——”母亲无限但书式的警告,小家伙听懂了,收住笑声。
“我跟阿姨对不起了。”
“蕊恩姊——”佟绮璐发出嗓音。
小男孩母亲——何蕊恩放下儿子,拿掉脸上遮寒的大墨镜,密睫一扬。“绮璐?!”
“好久不见。”佟绮璐颔首,唇畔微浅牵动一抹笑,柔荑抚模小男孩戴着怞带风雪帽的头。“小晃长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着佟绮璐。她一身粉色轻便风雪衣,脚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订制宾恩靴,依旧是那个当年去她家参加儿子周岁派对的妍巧姝艳美女,只是眉宇透出忧郁。
“绮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蕊恩问:“你和亚杰的任务结束了?我刚才从里面出来,没见到亚杰和那些男人开会——”
“他还在执行任务。”佟绮璐答道:“在那个我失去亲人的战乱国家……”
何蕊恩静了静,戴上墨镜。她听那些男人讲过,佟绮璐是松亚杰在战地捡到的孤女。寇希德更夸张地表示,那时佟绮璐就像破壳雏鸟,一眼见到松亚杰从此离不开他。
“绮璐,你自己回来吗?”何蕊恩牵起儿子居晃的手,柔了柔,倾低身子用那小手贴贴脸颊,确定暖了,再将手套戴回。
佟绮璐瞅着那母亲细心对孩子的一举一动,不禁模模自己的肚子。
“妈妈,阿姨肚子饿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转,瞥着佟绮璐的动作,贴心地对母亲说:“请阿姨一起去安爷爷那里吃饭好不好?妈妈——”
“好。你要是能这样随时随地乖乖的,什么都好。”何蕊恩握紧儿子的手,一瞧佟绮璐。“你有事要忙吗?绮璐——”她问,留意着女人双手覆在月复部的姿势神态。
佟绮璐抓回思绪,眸光定了定,看见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脸庞,映在何蕊恩的墨镜上,迟迟才指着对面旅店“等待太阳”,说:“我要到百货商店街买点东西——”
“那不急,先去吃饭。”何蕊恩打断她,红唇弯扬,绽放美丽微笑。“相信我,吃饭对母亲很重要——”
“吃饭!”居晃开心跳着。“要叫安爷爷把这个放在盘盘上!”扬着手上的绿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儿子在无国界慈善组织行政中心里乱捡的鸟毛。“妈妈刚刚说过吃饭不准提鸟事。”没收鸟毛,她对佟绮璐说:“瞧,皮得要命,我没吃饱点儿,怎么成——一起去吃饭吧!”
“一起去吃饭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复母亲的尾句,没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绮璐。“阿姨,一起去吃饭吧!”
佟绮璐笑了笑,点头,和这对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头煦暖的母子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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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蕊恩说:“你知道我带小晃去做什么吗?”
佟绮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装盛女乃酪焗茄子的个人小餐盘盘缘,眼睛看向吃贝壳面吃得满脸酱汁的居晃。小男孩月兑了厚重衣帽护目镜,清清俊俊的脸庞像极他父亲。
“阿姨——”感觉到佟绮璐的目光,小家伙歪歪头,笑开脸。“好好吃喔……阿姨——安爷爷做的贝壳好好吃,还有虾虾,小树——”叉起一个小孩普通讨厌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给佟绮璐看。“绿绿的小树也要吃光光!才会头好壮壮!”小脸埋回餐盘中,继续吃安爷爷特别为他做的头好壮壮儿童餐。
“还合胃口吗?”何蕊恩轻啜香槟,美眄桌上的菜色。她点了三种面食、一个醋酿朝鲜蓟加蛋开胃菜、芝麻菜生色拉、两种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鲜汤和芒果酱瘦鸭肉。
“嗯,很美味。”佟绮璐视线转回,瞅望对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着,摇着酒杯,鼻子凑近杯缘,像在回忆,又不像。“这种时期,口味会变,吃什么都不对,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说着,又喝了口香槟,优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儿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满脸,然后对佟绮璐说:“我带他去给居之样送离婚协议书——”
佟绮璐双眸明显一瞠,掩不住惊讶。
“别这么惊讶,”何蕊恩轻笑起来,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边,神情似在说悄悄话。“这可是我掌控他的办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东西,他就会回到我身边,安定一阵子——”
“蕊恩!”何蕊恩话未道尽,居之样效率超高地找来了。
“爸爸!”小家伙看见父亲现身,一股脑儿地站到椅上,伸长手。居之样担心儿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绕过佟绮璐背后,靠向餐桌内侧儿子坐的地方。居晃随即抱住父亲,把脸上的食物酱汁全擦在父亲光鲜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大忙人——居师长——”何蕊恩娇甜的嗓音说得一口挖苦。
居之样皱皱眉,推好被儿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镜。“我说会陪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开完会?”
“还等你开完会?你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干脆!”何蕊恩没好气地站起身,扒开居之样抱儿子的手。
“蕊恩——”居之样嗓音很无奈。“别这样,小晃会受伤!”夫妻俩在白色平台钢琴演奏〈卡农〉的堤岸厅中,上演抢孩子戏码。
居晃呵呵呵地笑着,觉得爸爸妈妈在跟他玩游戏,好开心,小手一会儿抱妈妈一会儿抱爸爸,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相亲相爱呢!
“你不要碰我儿子!”
“他也是我儿子——”
“你去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儿子,你是博爱伟大的父!”
“蕊恩,讲点道理,我已经好久不曾出队,为的就是你和小晃——”
“是!我们没慈善心,是巫婆和小恶魔,你真不幸、真可怜。”何蕊恩抢赢了,抱着儿子要离开。
居之样挡住妻子,不让路。“你气我忘了今天的约会吗?”
“你开会比较重要。”何蕊恩说了句。
“亚杰那边战事吃紧,他放绮璐回来,人手不足,我们得开会研讨一下要派谁去支援——”
“所以你要去?”何蕊恩打断他。“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我不想当寡妇——”
“我永远不会签这种东西!”居之样强调老话,拿出塞在口袋的发绉纸张往桌上丢。
“你不会当寡妇。”另一个嗓音响起。
“安秦叔叔!”居晃高喊。
“好久不见了,小家伙。”安秦模模居晃的小脑袋瓜,笑问:“你今天吃什么?有没有挑食?”
“我吃光光喔!”居晃骄傲地说,小手指向餐桌。
“好棒。”安秦称赞小家伙。小家伙笑呵呵。接着,安秦对何蕊恩说:“我的队伍后天出发去和亚杰会合,希德一个礼拜后也会到,你丈夫只要继续当组织里高地位的废物——”
“他在我床上不是废物就行。”何蕊恩娇哼地说。她不要她的丈夫是救世英雄,他只要能天天回家陪她、陪儿子,不让他们母子在这么冷的地方,睡冷床被,就足够了。
“大哥,你们要换个大桌位吗?”一个捧持大瓶气泡矿泉水的甜美女孩,穿入这个小角落。
安秦回头看着么妹安朵。“不用了,他们要走了——”
“不是来帮我饯行吗?”安朵挑了挑两道秀眉。“爸爸看到居之样大哥来,还说要加菜……”
“饯什么行?又不是菜鸟出队。”安秦对妹妹挥挥手。“去叫老爸不要忙了,我等会儿还要回组织里。”
安朵颔首,靠向桌边,对静静吃着餐食的佟绮璐微笑。“要不要加点水?爸爸要我问你甜点想吃什么?”
“要喀啦喀啦布丁!”小家伙专门偷听人讲话,回答得比谁都快。“要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他说的是焦糖布丁,每次他吃这个,安爷爷会帮他放一根破冰船造型的布丁叉,让他吃起表覆薄脆焦糖的布丁,像是破冰船开过荆棘海最北的外海海面。
“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三个!”小家伙强调。“妈妈的、我的,还有阿姨的——”指指佟绮璐,他可没忘记和谁来用餐。
“绮璐!”居之样这一刻才有心思注意其它人。
佟绮璐放下餐叉,站起身。
“吃饱了?”安秦接过妹妹手里的水,把佟绮璐的水杯加了八分满。“再坐一下,甜点马上来。”把大瓶子还给妹妹,催走她。
佟绮璐点头问候,说:“之样学长、安秦学长,对不起,我跑了回来,让你们忙乱——”
“说这什么话——”安秦摇首打断佟绮璐。“罄爸原原本本的意思,就是不赞成你去——”
“你该放个长假。”何蕊恩插嘴。“和那男人离婚,让他去成就他的救世救苦大业,我们女人该找个温暖热情的地方,好好放纵一下……”
放纵什么呀?居之样听着妻子的女人建议,无言以对地朝天吐个大气。
“赶快把你妻子带走,她说你在床上不是废物,你就赶快带她回家吧——”安秦大掌一拍居之样的肩,低声咬牙在他耳后提醒:“她正在教坏绮璐,你想亚杰回来跟你算帐吗?”
“够了。”居之样抹脸,调调眼镜。“蕊恩,我们回家了。”抱起儿子,他牵住妻子的手。
“谁要跟你回家?我要吃甜点!”
“爸爸,我还没吃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
妻子和儿子同时抗议。
“外带回家吃——”居之样对儿子说,再转向妻子。“在床上吃。”语气幽沉坚定,唇吻了她来不及避开的小嘴一下。
何蕊恩恍了恍,丈夫已将她拉走。
安秦目送那一家三口离开,摇头失笑。
“安秦失笑。”佟绮璐挪开椅子,出声道:“我也该走了。”
安秦回眸,看着她神情宁和的脸庞。“有吃饱吗?”
佟绮璐点头,拿起账单。
“这餐我招待。”安秦把账单取过手。“我叫他们帮你把甜点打包,每种都带,回家泡杯热茶,听个音乐,好好休息,享受下午茶。”
“谢谢你,安秦学长。”佟绮璐说。
“别跟我客气。”安秦转身移脚。
佟绮璐跟着安秦走往柜台前的等候小厅,美眸看着安秦背影。“安秦学长……”欲言又止好半晌,她开了口。安秦回首。她才说:“你和亚杰会合后,请告诉他多保重身体。”
安秦眸光沉闪,笑了起来。“你别担心他,照顾好自己就行。真想象蕊恩说的那样去度假,就先去吧。留讯给亚杰,他自己会找到你。”他请人把她的外衣取来,装好一盒点心,亲自送这个小学妹走出EyeContact。
想想,这是她第一次在EyeContact用餐。佟绮璐走在堤岸人行道,一路上,没下雪、没起雾,她犹记得好久以前,丈夫曾将车开在崎岖难行的河畔歧路,经过这儿,他说要找一天带她来用餐。他们一直没来,因为婚后,他们只愿腻在家一起做饭,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
走着走着,眼睛又觉湿寒,她真该像何蕊恩母子那样戴副墨镜、护目镜。佟绮璐柔柔眼睛,前往“等待太阳”买要买的电毯和墨镜。
回家时,阳光跟着造访。在她打开玄关门、摘下墨镜对向客厅落地门那刻,光灿充盈了她黯淡的双眸。犹若着了魔,她看见了那幢阳光中的爱德华式别墅建筑,一对父母和他们心爱的女儿,在屋前露台喝着下午茶。
真是着了魔!她手中的物品啪地掉落,她快步走进书房里,取了纸和笔,留了讯,像何蕊恩讲的那样,离开寒冷的荆棘海,到温暖热情的地方,度长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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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的一个假!
世界怎能如此和平?
“等待太阳”的冰水池,岸畔上,一排热带沙滩躺椅,躺着一个一个身材修长、结实的八块月复肌猛男。他们穿着面料短少的泳裤,眼睛戴着墨镜,接受旅店人工日照的洗礼。
“你们——”太阳眼镜镜面照映两只光中绕荡的青色飞鸟。“会不会太悠闲了?”开口的老爹已是半退休状态,却无福过着含饴弄孙的天轮乐日子。
“罄爸,干么这样……”寇希德坐起身,一手拿过躺椅旁插了小洋伞的菠萝水果盅,一面吃甜品,一面说:“我们可是好不容易从激烈的战火中特地跑回来帮你祝寿,你不高兴啊?”
“去没几个月,就溜回来,别拿我当借口。”杜罄长指挑挟在一旁烟灰缸上的雪茄,怞了一口,烟雾腾腾中,说起话来幽幽邈邈。“你们几个啊——没一个成事,都是失败者,幸好你们的学弟们个个青出于蓝、干劲十足,比你们敢冲锋陷阵——”
“拜托——罄爸,他们是我们教出来的,我们是你教出来——”
“浑蛋!就耍嘴皮子高竿!”杜罄斥骂寇希德。
“你教的。”寇希德又一句。
杜罄呼地朝寇希德俊脸吐白烟。
“咳……罄爸你太缺德了!”寇希德呛咳地道。
杜罄爽快地大笑。“我是慈善家,最不缺德——”
“罄爸。”居之样出声,打断杜罄的嗓音。“我在想,以后出队纯粹由高级数学员带领,这么一来可以训练学员们独当一面,学园里等着受教的低级数学员,也不至于因为我们师长出了队荒废学习——”
“赞成!”寇希德附和得超级大声。
“我也同意!”好久没回来放假的路卡诺,从躺椅弹起身,举双手大赞昔日大学长居之样的好头脑。“居哥好样的!早该如此了——”
“什么早该如此?”杜罄大掌一握,折断怞不到一半的雪茄,佯怒。“这是男子汉该有的想法吗?”
“我什么都没说,你们有决议,我照做就是。”路卡诺闭嘴站起,拿下蛙镜,大跨几步,跳进冰水池里游了起来。反正他年纪最小,就算已经升了师长,还是得听“哥”辈们的话。
“我也赞成之样的想法。”一般时候庆不多的莫威廉启动金口了。“我们出队时,安平她们一人的教学工作量变两倍、三倍,更别说还要负责医学部对外诊疗的工作,加上研究船出海采集,根本忙不过来——”
“就是这样,才害得你们一直说要结婚都没结婚?我们送的结婚礼物你们收了多久了啊?”安秦一问,有人笑出声来。
“一直说要结婚的,连礼物都收了,就是没结婚,从没听说要结婚的,什么礼物都没收到,就闪电结婚;一直闹要离婚的,离婚协议书都不知道拿几百次了,就是没离婚,从没闹过离婚的,随便拿张纸,就闪电离婚!”寇希德绕完口令,哈哈大笑,墨镜往下拉到鼻头,眼睛瞪瞧躺在莫威廉与居之样之间的松亚杰。
松亚杰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头也没偏一下。
莫威廉继续表达被打断的意见。“我们的组织需要一套制度——”
“你和安平连个结婚制度都搞不定,还在跟我说什么制度。”杜罄摇头笑了。
“罄爸。”居之样又道:“这事我会完善规划。再说,这几年便服生有增多的趋势,只靠安平她们几个女师长实在不够,我想,我们师长的责任就是把学员教好,让他们可以完全独立出队,所以,训练这一环,是最重要的。”
“总而言之,你们是想要过普通上班族男人的生活——早上来组织教课,下午回家陪妻子孩子——对吧?”杜罄说。
安秦首先答腔。“我没有妻子孩子,但我觉得单纯的教课生活也不错,没课我还可以帮帮老爸餐馆的忙,罄爸,你知道的,我爸很希望我回家守业——”
“那你就好好干,多赚些钱支持慈善。”
安秦一笑,没再说话。一旁的寇希德与莫威廉闲聊起来。居之样把脸上的墨镜换成半片式近视眼镜,坐起,启动椅边白色圆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开始排起师长们往后授课的数据。
杜罄手臂一伸。飞翔的青鸟停降在他腕上。他摘下墨镜,用镜柄搔搔它的喉部。
青鸟嘎嘎啼了几声,伏低胸月复,要休息了。
“有结论了吗?”路卡诺游了几趟,爬上岸,坐回自己的躺椅里。
“卡诺——”杜罄点他的名。“你知道罄爸为什么要创立慈善组织吗?”
“嗯?”路卡诺停止拨湿发的动作,印着蛙镜痕迹的俊脸呆了呆。“你说什么?罄爸。”
杜罄喜欢这鼻梁断过,动不动露出愣神表情的单纯小辈。“卡诺啊——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伟大的爱情故事呀——”杜罄拉长语调,讲起故事来。“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富豪公子哥爱上战地女医师,他放弃继承家族医院的机会,为爱走天涯,到医疗落后的地方陪他所爱的女人行医,后来他们结婚了,在战地办了一个寒酸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宴客,婚后没有蜜月,只有医不完的营养不良小孩。有一天,女医师抱着一个死于饥饿的孩子告诉她丈夫,如果是在没有战争的地方,他也可以健康成长,有个快乐的童年……唉……”叹气,喝口水。
“后来呢?”路卡诺果然是个单纯的家伙。“赶快讲啊,罄爸——”拿走杜罄的矿泉水,他逼催着长辈。
杜罄戴上墨镜,躺着往下说:“男人对那种母性的哀伤没什么感觉,直到女医师面临难产,不担忧自己还担忧孩子,说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在安定的地方成长,他才知道妻子为什么要一直待在战地医疗孩子——她太爱小孩,最后也因为太爱小孩而死。难产——在医疗先进的地方,她绝对不地因为这样送命。可惜还来不及将她送达丈夫家族先进的医院,她就咽下最后一口气,遗愿是希望丈夫让孩子成长在没有战争的地方——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明明不只一次说那种话,她还是离不开战地,直至临终。”
好悲伤的故事。路卡诺抓抓头,也戴起墨镜,躺下,望着人工日照光源处。“那个男人是你吗?罄爸——”愣头小子霎时变机敏。
杜罄没有回答,只说:“所以啊,我们男人应该给女人过安定的生活——”完全跟故事月兑离了。
感动太短暂,路卡诺猛转不爽。“我是说,后来、后来的发展!比如成就了罄爸成为慈善大家,因为妻子的死跟战地医疗缺乏有关,后来罄爸就投入所有家产为改善战地医疗做慈善——”
杜罄哈哈哈爆出朗笑。“卡诺,你可以负责编写‘无国界慈善组织传’——这事就由你负责好了!组织要有制度,我们便从这儿开始!”他鼓掌,一副期待口吻。
“什么啊……”路卡诺被搞昏了。难道这就是‘哥’们和罄爸决议出的结果?他扒抓着头,喃喃自语:“我只是想知道后来——”
“后来,”一直让人以为睡着了的松亚杰忽然出声,好心地把故事说完。“后来罄爸带着他儿子去扫他妻子的墓,捡到一颗鸟蛋,孵出一只青鸟,罄爸从此把鸟当成他妻子的化身,得到了永远的幸福,真是可喜可贺。”这故事从他父母结识杜罄以来,他已听过不下百次。
“什么!”路卡诺跳了起来,惊讶地喊道:“原来老大是只母鸟啊!”
“卡诺,别吵!”寇希德叫道:“我正在跟阿莫、安秦说那个夏爷爷的美女孙女找我们出海赛帆船的事——”
“我也要去!”路卡诺瞬间转移了焦点,参与感兴趣的讨论。“是那个上次和我们一起去冰潜的吗?她不是回温暖的家乡了吗?”
“什么家乡?她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的家乡和我们一样!”寇希德语气颇得意,与美女同家乡,令他莫名开心。“亚杰要不要一起来?”这可是抚慰失婚心情的最佳良药!
松亚杰站起,仰头,摘墨镜,光源照得他浑身发亮,他说:“我的人生出现歧路——我要去海洋考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