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摊(上) 第二章
两年后。
“这岁数了也不知道检点一点!儿女都那么大了,不想想自己你也想想孩子啊!成天往人家家跑算什么回事!小音,你长大可不要像你妈妈一样,你看她快四十的人了还涂脂抹粉的!一张老脸搽的跟猴子似的!羞都羞死人了!”
“咯咯。”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弓音还不太懂女乃女乃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只是单纯地觉得很好笑。
“我去徐天家做作业,做完我就直接去爸那儿换他回来。”弓长放下碗筷,刷的一声推开椅子,拿起搁在一边墙角的书包便往外走。
“你也是!成天往人家家里跑!有时间帮你弟弟妹妹看看功课也好啊。小武是你弟弟,他功课那么差,你也不帮他辅导辅导。光自己好有什么用?小武你说是不是?叫你哥哥帮你看看作业。”弓女乃女乃指示自己么孙。
听到点名,小武不太情愿的从饭碗里抬起脸,看了看哥哥。
“姐姐会帮我看。哥哥还要去看摊子呢。”
“你姐姐等下还要去何老师家上提高课(编按:课后辅导),她哪有时间帮你看!”听幺孙没附和自己,弓女乃女乃有点不高兴。
“等会儿他要不会做叫他来摊子找我,我跟徐天约好了,走了。”
“大子!等一下!叫你妈出来吃饭!躲在房间里算什么!你爸回来还以为我把她怎么样了呢!”弓女乃女乃突然提高声音。
弓长顿住脚步,“妈说她等爸回来一起吃。你们吃你们的。”
“她不出来吃,还要我端给她吃不成!”弓女乃女乃放下碗筷怒声道。
“妈她……”
“好了好了,大子不是说他妈等他爸回来一起吃么,她也没说让你端饭进去,我们吃我们的,孩子们都在,你少说两句。”
一向不太吭声的弓爷爷并不喜欢做老伴和儿媳之间的和事佬,对老伴又有点敬畏之心,后面两句说得很小声。
“大子,你快去吧。等会儿不见你,小天肯定会跑过来找你。”
“哦,爷爷,那我走了。”弓长向爷爷打声招呼,立马奔出大门。
晚上八点,做完作业,弓长离开徐天家走向街口馄饨摊,准备接下父亲的工作让他回去吃饭休息。
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是弓爸爸负责照顾摊子,弓妈妈会在早中晚上客时间段过来帮手。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之间就是弓长来照顾馄饨摊。十二点左右他父亲或者母亲会过来接他一起收摊回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除了大年初一,拾宝街的弓家馄饨摊从没有消失的一天。
晚饭前,妈妈和女乃女乃又吵架了。
吵架的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同往常一样。
妈妈下午趁孩子们都去上学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工夫,去同一个院落对门的方叔叔家坐了坐。
方叔叔人很善谈,说话虽然不怎么风趣,但因为是中学教地理的老师,知识很丰富,院落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听他说些神奇的地理事情。
妈妈今天一去就去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过了做晚饭的时间才回家。
女乃女乃为人很封建,最见不得妈妈和一些叔叔聊天谈笑,更不喜欢她去方叔叔家里玩。而这次更超过了两个小时以上!女乃女乃一看妈妈回来,立刻站到厨房门口开始含沙射影,妈妈只忍受了两分钟就爆掉。
弟妹习以为常的躲到爷爷那里玩耍、写作业,自己则选择熬到吃过晚饭才跑去徐天家。徐天就住在四合院外面的五层楼上,一出门就能看到。
小时候他像弟妹一样,以为女乃女乃和妈妈之间的吵嘴,只不过是大人间的玩笑,就像他经常对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大吼大叫一样。可是现在……
是不是天下间的婆媳关系,都是这么难以相处呢?
远远的看见父亲好像兴高采烈的正和别人说着什么。
“你看我儿子就知道!那小子学过功夫,我教的!想当年我一个打四个,那还是我做知青被当地人欺负的时候。现在身子骨虽然不行了,但对付你们几个小年青还不成问题,要不要来较量较量?哈哈!”
弓长一听就知道老爸又在吹牛。第一,他没有学过功夫,老爸更没有教过他。第二,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弓爸爸年轻时并没有下过乡,知识水平也只到初中毕业。
大概老爸听到几个大学生聊天,心一痒,又笃定对方不知道他的底细,便海阔天空任我吹起来。
没办法,谁叫老爸做了大半辈子馄饨摊主,偏偏又爱看英雄不怕出身低、什么事情都能成为可能的武侠小说,精神上得不到满足,也只能靠吹牛来撑大面子。
“老板,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在包馄饨卖啊?”几个大学生样的青年,问话也相当缺德。
弓老爸一咂嘴,“你以为我原来就是包馄饨的呀!告诉你,现在市政府那栋大楼就是当年我画的图纸!如果不是小人陷害,我哪会……唉,不提了不提了!”
“哎!老板你好厉害!真的假的呀?市政府大楼是你设计的?”青年们嬉笑着,似信非信。
“要不要我把家里的图纸抱出来给你们看?”弓老爸一甩手,十六个馄饨下锅。
“爸,”弓长适时地接口道:“妈等你回家吃饭。摊子我来看吧。”
“噢!儿子来了!他们几个都还没付钱;那边那个小姐还在等这锅,滚了就把它捞出来,不要放辣。”弓爸一回头见是儿子来了,立刻交接任务。
“嗯,知道了。你快点回家吧,妈在等你,她还没吃饭呢。”弓长小小叮嘱一句。
“好好好,我这就走。你小心点,有什么事叫人来喊我。哎,你们几个慢慢吃,好吃下次再来!”
弓爸笑咪咪地跟几个大学生样的青年打声招呼,留下一点零钱,把一天的营业额装进口袋中回家了。
“哎,小鬼,你爸爸以前真的是搞建筑的啊?如果是就太巧了,我们是建筑学院的。”青年人向弓长搭话。
“我爸以前做什么的关你们什么事?”弓长把馄饨捞出锅。
“哟,小弟弟说话怎么这么冲啊?”几个青年人叫起来。
一群白痴!无非是想引起那个漂亮姐姐的注意。
建筑学院的又怎么样?我们这摊还有市领导来吃过呢!
小弓长在心中彻底鄙视他们。
弓长不再吭声,把馄饨端给那个漂亮小姐后转回到灶前,掏出课本背起英语单词。
那几个青年可能在女孩面前顾及面子,不想让女孩子以为他们欺负小孩,见弓长不理他们,嘟嚷两句都结帐走了。
深夜十一点后,拾宝街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小街上的摊贩们开始收摊准备回家。
渐渐的,街东头就只剩下弓家的馄饨摊。弓长见时间差不多,便把灶中的火埋小,只留了一个火眼以备不时之需。弄好一切后就坐在凳子上靠着灯柱,就着路灯猛背英语单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角的黑暗中,闪出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男孩。
“阿长。”小男孩小声呼唤了一声。
“是你啊,你又偷跑出来了?不怕你家人又揍你?”
小男孩见弓长向他招手,立刻向这边跑来。
一看是老熟人,弓长放下课本,麻利的把埋上不久的火眼重新打开,拨弄了几下,很快就把灶里的火升起。
“二十个够不够?”弓长边注意水开没有,边随手抓了二十来个馄饨放到锅盖上。
“嗯。”小男孩乖乖坐到长椅上,等弓长下馄饨给他吃。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你家人手也太重了吧?过来我看看。”
弓长注意到小航的小脸蛋上有条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韧性的东西怞打出来般。
小航从板凳上跳下,很听话的走到弓长面前,抬起小脸让他审视。
“痛不痛?”弓长心疼地问。想模又怕弄脏弄疼他的伤口。
小航摇摇头,在看到弓长瞪他后又连忙点点头。
“你家大人也真是!打小孩哪能这么打!这要留下疤痕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爸妈带你去医院了吗?”水开了,弓长把馄饨倒进锅中。
小航没有回答。
弓长似乎也很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的说道:“再让我看到你身上出现上次那样的大伤口,我真的要带你去警察局了!你家人懂不懂法律?知不知道这叫虐待?
“今天不放辣油,免得刺激伤口。给,趁热吃了。”
等弓长把馄饨放到他面前,小航拿起调羹舀了一个放在嘴边吹了吹,送进口中。
“你有将近一个月没来了吧?这次隔的时间最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弓长再次蹲在地上把火眼埋上。
“……妹妹生病了。”
“妹妹?你有妹妹?”
“嗯。”
“你很喜欢你的妹妹?”
“嗯。”
“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小航看着自己的小手不说话。见小家伙似乎不太想说家里事,弓长把话题拉开。
“对了,你这个年龄应该上学前班了吧?哪个小学?东南已经被拆掉了,隔条街的中山路小学?”
“学前班?什么是学前班?”小航偏头问。
弓长张大嘴,“别告诉我你家人连学都不让你上!”
“我有学习啊,每天要学好多好多东西。学前班要学更多东西吗?那我不要去。”小航猛摇头。
呵呵。弓长乐,心想他家里大概在家施行学前教育,如果这样的话,学前班倒也不一定要上。而且听说现在很多小学已经没有学前班了。
小航不知是不是摇头摇得太猛,手一抖,调羹撞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身子也跟着晃了一晃。
弓长瞄了他一眼。小航也抬脸看了看他。
就在此时,看起来好好的小航突然大叫一声从椅子上倒下,“砰”一声摔在地上。
“小航你怎么了?”弓长吓得丢掉火铲,连忙冲了过去。
只见小航躺在地上似已经失去知觉,弓长忙把他抱进怀中,不停呼唤他的名字。
老天!他的身体怎么这么僵硬?
突然小航头颅猛往后仰,眼睛啪地睁开眼球上翻,喉部发出奇怪的咕咕声音。
“小航?”弓长傻了。
这是怎么了?绷直的身体在他怀中一下紧紧缩成一团,又立刻弹开。紧接着就出现短促猛烈的怞搐,一阵又一阵。
小航口唇渐渐发青发紫,瞪得大大的眼睛瞳孔扩大,口角溢出血沫。
弓长吓呆了。“小航?小航!”心里大急,抱着小航大叫。
整个人已经慌了神,抬头看四周有没有人,既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想叫人救命,怀中的小航已经怞搐到两眼翻白,汗珠从弓长的额头上大颗大颗迸出。
“小航?小航你醒醒!小航你怎么了!”十三岁的他头一次碰上这种紧急情况,情急之下不停拍打小航的脸颊,希望他能告诉自己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平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此时却感到异常漫长。
“来人……”
“阿长……”
刚张开嘴巴呼救就听到一声软软弱弱的呼唤。低下头去看怀中小孩,却见小航吃力地抬手柔柔眼睛,又模了模自己的嘴。
“小航?”
“嗯?”略带撒娇的哼声。
弓长一把抱紧了他。刚才真吓死他了!
恢复平静的小航就像没事人一般,他好像不但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躺在弓长怀里。
眨眨眼睛,小毛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表情显得陰暗了许多。
“小航?刚才……你没事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弓长模模他的小脸蛋,擦掉他口角溢出的血沫。
刚才的小航实在把他吓坏了,就担心他会马上发作第二次。
偷偷的把眼角上瞟,小小的娃儿明明很在乎,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喏喏说道:“我没事。阿长哥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弓长苦笑,把他抱起坐到凳子上。“你确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刚才你那个样子我差点以为你在发羊痫风。咳,小航?”
小航垂下眼睑,低低地嗯了一声。
“呃,真的是?”
小家伙这次连声都不出了。
弓长愣了愣,真有羊痫风?这么可爱这么懂事的小航会有羊痫风?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有羊痫风?他才五岁啊!
……这会不会是他家人待他不好的原因?
小航窝在弓长怀中,把弓长的表情一点不落的全部收进眼里,两只小手的小食指互相戳来戳去。
“小航,把嘴巴张开。啊──”
张开嘴巴?为什么?小航不解,但仍旧听话的把小嘴张开。
“啧!果然给你咬破了。不痛么?舌头。”总算知道小航适才为什么会吐血沫了。
小航没有回答,瞟啊瞟地偷偷观察弓长的表情,就等对方只要露出一点点厌恶排斥的神情,他就准备撒腿跑路,而且以后再也不来了。
弓长才十三岁,自然无法知道怀中小家伙在想些什么,只一个劲地查看小航的舌头伤得厉害不厉害。“我带你去医院吧,好像还在流血。你等会儿,我爸一会儿就来了,等他来了,我让他带你去看急诊。”
小航突然伸手推开弓长,从他怀里溜了出来。
“小航?”
“家里有药。”小家伙含糊地说,说完撒腿就跑。
“小航!”弓长站起身不放心地看着小家伙的背影,虽然习惯他突然来突然去,但刚看他发过病,心中着实有些担心。
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小家伙站住脚步回过头对他摆了摆手,样子似在说让他不要担心。
弓长愣了愣。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家伙对他笑,而且笑得这么……可爱。
弓长忍不住也笑了,也抬起手对小家伙摇了摇。
小航看清弓长的笑脸,转头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
弓长与小航一天天长大,拾宝街并没有因为两人的长大而有所改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算有改变也缓慢地让人意识不到。
值得一提的是,后期城市规画让拾宝街这块地成了市中心的市中心。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拾宝街文物建筑较多的原因,还是因为政府高官要人住得多的缘故,直到迈入九十年代末期,这条拾宝街也硬是没有拆掉一栋楼、多盖一间房。
随着时间的流逝,弓长发现小航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少,也注意到小小年纪的小航知识面比他深广了许多许多。他常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航身有羊痫风的毛病,才让这么一个小孩终日绷着一张脸,就算在他面前也难得露出欢颜。
不过说起小航身上的这个毛病,好像这些年也就在他面前发作过那么一次,之后就一直没有看到过。
后来他问起,小航才陆陆续续告诉他,偶尔他还是会发病,但次数已经减少许多。
听小航这样说,弓长这才放心下来。
小航十岁那年,有一晚突然跑来跟他说他要离开了。问他去哪里,他只是说出去学习,但到底去哪里还是没有告诉他。
那年是一九九七年。弓长记得很清楚,那年因为香港回归整个中国都沸腾了。
香港——这个对弓长来说很遥远的城市回来了,但离他很近的小航却离开他了。
七年的相处,那小小的身影已经深深刻画在弓长心头,对他来说,不怎么笑,但笑起来却无敌可爱,又经常受伤还带病的小航,比他亲弟弟小武还要来得贴心、来得让他牵肠挂肚。
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钱,他就把小航从他那对残忍的父母那里要过来,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的疼爱,再也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但他不知道,就在小航说要离开的当天晚上,有人把小航引到李园一口老井边,合伙把他推了下去……扑通!
小航离开了,小航的离开不仅带走了弓长的一些思念、一些快乐,好像还带走了他的幸运似的。
自从小航离开那年起,弓家也有了天塌地陷的变化。
“你放心!我和他是老兄弟,当初都是一个工地吃过饭的!你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就是弓老爸这么一句话,惹来了日后无限事端。
弓长的家境并不好,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直到他升上中学。
进入中学后,视野开阔,学的东西更多,周围的环境也更加复杂,同学也不再是过去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过去很多不明白、不能理解的事,弓长多多少少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以前他以为他的父亲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他只是个摆馄饨摊的,但对他和弟妹一向很好,不像其它父母一样会打小孩出气,更不会成天追问他们的成绩如何。
所以当他了解到,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个软弱无能,又爱说大话又爱吹牛,且经常因为吹牛无法圆谎而花钱擦的男人后,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压力。
怪不得左邻右舍经常用一种很同情的眼光看着他,怪不得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说悄悄话,看到他来了立刻成鸟兽散。
以前他很喜欢爷爷经常带回来的零食或者小玩意儿,有时候他还会和弟妹一起去翻爷爷带回来的、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找到自己喜欢的拿了就走。
后来当他知道爷爷经常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后,他才懂得别人嘴里经常说的“拾破烂的”,就是指他爷爷这种人。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向爷爷要过任何东西,更不愿再去和弟妹一起去翻爷爷的“宝藏”。
这时候的他,终于知道贫穷两个字的真正含意。
这个家最有钱的人是他女乃女乃。只有女乃女乃才有老保,每个月固定可以拿到退休金四百元。这四百元对于当时的弓家来说是最稳定的收入来源,是不可或缺的四百元钱。
所以女乃女乃的话在弓家最具有力量,所以女乃女乃在弓家最大。
相比较下,又要照顾三个小孩的日常生活,又要帮丈夫看守馄饨摊的妈妈,就成了弓家地位最不牢固的人。
但妈妈并不是逆来顺受的那种女人,所以每当女乃女乃有什么挑头时,妈妈总是不甘示弱的反驳回去,甚至骂得更难听、说得更过分。这个家自然而然也就变得永无宁日。
本来就风雨不断、岌岌可危的家,终于在父亲说了那句话后彻底崩溃。
事情的发端在酒席上。
刘家婚宴的酒席上,纪家老夫妇也不知被谁迷了心窍,逢人就说,说只要有人能把他独生儿子从大牢里弄出来或给他减刑,就送他三万到五万块钱谢礼,而弄出他儿子的钱则另算。
酒席上听到的人都是笑笑着倒没有人当真,虽然三、五万块钱在那时候是一大笔钱,但把人弄出牢狱或减刑,在座的自认都没那通天手腕,听过也就算了。
但席间也真有人把这话听进了耳中留,在了心上。
也不知道是想引人注意,还是吹牛吹习惯了,听到此话的弓老爸张嘴就说:“那大牢的狱长我认识。以前是哥俩好,让他帮兄弟弄两个人出来或给他减减刑什么的,肯定没问题!”
听到的人都当弓老爸又在吹牛不打草稿,一个个都笑他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给人当真了就不得了。
弓老爸给人笑得下不了台,牛越吹越大,谎越说越多,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真的认识那座监狱的狱长。
听到的人听他这么指天发誓,本来不信的也带了些半信半疑,而爱子心切迷了心窍的纪家老夫妇,更是抓了稻草当救命菩萨,当晚就把弓老爸请到了家里。
五万块人民币!谁也不知道弓老爸拿了纪家五万块人民币,直到警察找上门。
两个月前,弓老爸突然跟家里说他要去老朋友那里看看,第二天就拎了一个新买的行李箱出了门。那时,弓长正在准备高考。对弓长来说,这次高考是给他离开这个家创造自己未来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家里人也知道这次高考的重要性,加上弓长是家里三个小孩中学习最好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一个,非常爱面子的弓女乃女乃为了让大孙子考上重点大学光耀门楣,甚至连出摊看摊都不用他去,而是让一向最受她宠爱的幺孙小武去。
没想到父亲会在这时候突然访友,也没想到他会一去就去了那么长时间。维持家用的馄饨摊又不能不出,结果这副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弓妈妈身上。
弓长虽然疼惜母亲受累,但弓妈妈也让他以学业为重,家里事什么都不要管,让他先把高考度过再说。
在弓长进行最后冲刺的端儿,就在还有两个星期就是高考的时候,警察找上门了。
警察上门这种不荣誉的事,一下就在街坊邻居里传开。
弓老爸骗了纪家五万块跑路的缺德事也被人知道。极好面子的弓女乃女乃当场气得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从警察上门那天开始就死也不肯出门见人。
随着警察的深入调查,弓老爸骗钱逃跑的事也被正式确立为诈骗案。且因为数额不小,影响又大,警察局的老所长也说,这次弓老爸要被抓到至少会被判五年以上徒刑。
警察局同时也来人说纪家同意私了,都是认识多年的老街坊,只要弓家把五万块还出来,就把这个案子撤销。
弓家如果有这笔钱的话,好面子的弓女乃女乃早把这个钱送到纪家,又怎么会让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弓家慌了。馄饨摊摆在外面也没人来照顾生意,天天有人上门打听这打听那,一时之间拾宝街茶余饭后说的,都是这起诈骗自己街坊邻居的缺德案。
弓女乃女乃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全撒到了弓妈妈身上。
“如果不是你不好,招财会变那样吗?当初他把你带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将来这个家败也败在你身上!你看你那脸薄幸样!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脸擦得跟妖精似的!”
“他会变成那样关我什么事!你怎么不说你生的好儿子?就是你这种刻薄的老女人才会生出那种孬种的缺德儿子!我郑曲嫁到你们家是倒了八辈子楣!”
弓妈妈不甘示弱一边刷碗一边回骂。
“倒霉?”女乃女乃声音高了八度,“我们弓家让你进门才叫倒霉呢!楣女人!不要脸!三天两头往别的男人家跑!自己的丈夫也不顾!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出摊,窝在家里想让我养你啊!”
“出什么摊!你的好儿子都把那摊子弄臭了!摆在外面也只是浪费煤钱!要出你去出啊!我才不出去丢那个脸!就凭你那几个养老金也想养活这个家?我呸!如果不是我郑曲,你儿子早就把这个家败光了!”
“你……你这个死女人,留在家里想气死我是不是!”
“气死你?如果你真死了这个家也安宁了!早死早安生!”
“你!郑曲!你这个蚤货别以为招财不在家就没人能管你!我告诉你……”
“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成这样!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要吵出去吵!孩三个明天还上课呢!小长又要高考了,你们都疯了是不是!”
弓长抬头看了一眼爷爷,一向不发火的爷爷一旦发起火来也满让人害怕的。可这有什么用?顶多安静一刻钟,过一会儿爷爷回房,女乃女乃和妈妈还是会口战下去。
“高考?高考又有什么用!就算考中了又哪来钱给他交学费!你爱面子你不想让人通缉你儿子,结果把家里的存款都拿来还给纪家!你凭什么!那一万块也有一半是我存的!是我给我儿子上大学用的!你凭什么把它拿出来!
“你凭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把它拿去还人!现在你拿钱给我儿子上大学呀!拿来呀!你……你这个老女人……我恨死你了!你怎么不早点死!”
“妈!”弓长听不下去,把哭起来的母亲又拉又推的推回她和父亲的房里。
“你别推我!你问她啊!你问那个老女人啊!问她哪来钱给你交学费啊!她害了自己儿子四十几年还不够,还想害我儿子!呜呜……”
“妈……你少说两句,女乃女乃有女乃女乃的想法。”
“她有什么想法?她眼中就她那个宝贝儿子!烂到底的儿子!”
“妈……小音、小武,你们把妈拉进房里陪陪她。”弓长转头吩咐弟妹。
小音和小武很懂事,一直躲在房里没出来,听到大哥叫这才从房里出来,一左一右,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母亲拽回房里安慰。
弓女乃女乃看了看弓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到:“我听人说大学里都有奖学金,你成绩又好,学校知道你情况肯定会给你免学费,到时候你再打打小工什么的,也就有生活费了。”
弓长苦笑。女乃女乃还当大学也跟小中学九年义务制教育一样,没钱求求校长就能继续往下读。先不提他能不能考到理想中的大学,就算考取了,他哪来钱交第一学期的学杂费、宿舍费?还有,他不在了,这个家怎么办?小音和小武的学杂费怎么付?
女乃女乃执意要代替父亲还钱,不想让警方通缉父亲、不想让警察立案,那剩下的四万块要怎么还?被骗的纪家哪会好心让女乃女乃不加利息的拖上几年?纪家那个被抓的儿子在外面不学好混流氓,他那些表哥表弟也都是,这些人被骗会善罢罢休?
“再说吧。天不早了,爷爷女乃女乃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摊子还是照样出,过几天小音和小武也放暑假了,到时候叫他们帮着我和妈一起出好了。”
“大子……你能考上重点大学对不对?”弓女乃女乃一把抓住弓长的手,颤巍巍迫切切地道:“我们弓家就靠你了,你一定要考上清华或北大,复旦啥的也行!只要你考上了,他们也就不会再瞧不起我们家!
“大子,你可不能再给弓家抹黑啊!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啊!”
弓长没说什么,慢慢怞出自己的手,点点头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