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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 第二章

如兰去预备天黑前的晚课,周妈去熬稀粥,-美就留在厢房内,帮忙抄写经书批注。

屋外有眩白的阳光,把房檐下滴溜一串的小尖冰照得闪闪发亮-美并不想外出,再领受那刮颊刺骨的寒风。

席榻旁的暖炉烧得红通通的-美早月兑下那玄色斗篷,只穿一身月牙白的绸袄衫裤——她最喜欢的颜色,再把黑亮细柔的发丝打散,编成一条辫子,学江湖侠女,缠绕在头上。

喝一口清茶,觉得身净心也静,才将小几搬到窗前,端坐在团蒲上,随着母亲娟秀的字迹,一字一字抄着:……善根有三:无贪、无嗔、无痴一切诸善法,皆从三善根增长。……突然,窗外有物体坠地的声音,“噗!”一响又恢复寂静-美停住笔,听一会儿,猜是屋顶过重的积雪落下,或者是枝桠被雪堆压断。

……如是等善根,乃至一毛之轻,一尘之微,一沙之小,一涕之细。种在八识田中……有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足音……不!也可能是小动物,因为动作极轻,若非-美抄经抄到心灵澄静透明,也不会去注意到这比风大不了多少的微响。

……一念来一念去,一日一夜,有八亿四千万念,念念不息。一念善,得善报果;

一念恶,得恶报界。……不对呀!怎么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呼吸呢?就隔着纸窗,就在走廊上。如果是庵里的人,为何不出声?若不是人,冬季里又会有什么小动物在院子内跑来跑去呢?

心思一乱,佛经也抄不下去-美索性下了席榻,斗篷也没有披,就打开厢房门,左右探首着。

外面除了皑雪寒风外,廊院四周阒静无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再也受不了扑面而来的冷意,-美放弃地关上门。

下一秒,她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像天外劈下一记闪电。

她的月复部及脸部有紧勒的痛楚,人尚未回过神,双手被钳制,嘴巴也被蒙住,整个人被腾空夹持着。

天呀!她遇见强盗了吗?-美本能地挣扎着,唯一自由的双脚疯狂地乱踢,但似乎一点月兑困的作用都没有。

“别动了!安静一点!”后面的人用压低的嗓音说:“拜托你静下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骨头都快碎了,鼻子也快不能呼吸,他还敢说没有伤害?她想叫,但所有的声音都堵死在他粗厚的手掌中,热气回流,冲往她的脑门。笨蛋!白痴!他至少该给她表达痛苦的机会,否则真窒息死了,怎么办?

热流使她昏沉,手脚逐渐瘫痪。那人见-美的抵抗力减弱,力道也缓和许多。

“我说过我没恶意,只是要借个地方躲一躲而已。”那人说,语调带着急促。

这会儿不再硬碰硬,-美肌肤的感觉反而敏锐起来。她突然发现背后是健壮结实的男人身体,有如一堵冰冷的石墙,紧紧抵住她。而且还不只如此,他的手一上一下,几乎把她全身都模遍了!

这太过份了!她段-美自幼到大,守身如玉,从没有让男人近过身,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允许;如今却被这歹徙任意轻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般怒气上来,-美力气倍增,手脚又猛烈晃动。那人没防到她的再度攻击,有点慌乱之余,狠狠地被她踢了一脚-

美没料到这一脚有那么大的威力,那人闷哼一声?双手松开。瞬间,大量的空气流入,她深吸好几口气,再急遽地咳嗽。

在这紧要时刻,她仍不忘回头,看看那威吓绑架她的浑蛋是何方神圣。跌坐在席榻上的歹徒,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头戴蒙脸黑帽,只露出两个藏在陰影中的眼睛。

看来就是一副江洋大盗的模样!-美心一惊,拔腿就跑,那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拖住了她,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摔到席榻,他人就压在她的上面。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别反抗!”他隐忍中带着警告说-

美想尖叫,他的手又捂下来说:“你若乱叫,我就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了!”

娘,周妈,你们人在哪里呢?-美轮到骂自己是笨蛋,是白痴,她原本可以跑的,就是为了想看这人一眼才又再度陷入危险。天呀!坏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念头一转,-美视觉的焦点再度集中,她往上一看,竟直直对这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而且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见他瞳孔里的她。

像在丛山峻岭中遇到一只鹰,那眼中冷傲锐利的光芒震慑住她。她在他瞳孔中间,柔柔地化成一只细针,穿透过去,到他的灵魂,他的形体……她知道他是谁了!那浓眉,那深邃的眼,那额头,那颧骨,她都曾经画过,只是以前是呆板木讷,现在却神秘诡异,隐着难测的精光。

这发现,驱除了她的恐惧,引起了她的好奇,浑身血液再度暖暖地流动。她故意忽略他“非礼”的触碰,只很理智地想开口,他察觉她的意图,手按得更紧-美因为胆子大了,抓到一个空隙,就狠狠地咬他一口。

“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悍的女孩子!”他一痛,人本能地往旁一闪,音量也忘了减低。

“我也没见过一个当老师的,私闯尼姑庵,又威胁女学生。”-美说着,更进一步要去揭他的面罩。

“你不想活了吗?”他忙阻止她伸过来的手。

“你根本就是唐铭嘛!”她仍不死心地说。

唐季襄听到对方说出自己在富塘镇的化名,立刻愣住-美就趁这个空档,扯下他的面罩,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去掉书呆子穷酸味,带点侠士沧桑潇洒的唐老师,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然,她是从未真的奉他为师,只把他想成是课堂上一出新鲜的戏码。于是不涉及敬畏之心,也没有考虑到男女之防,她很率直地就说:“你不好好地去画画讲学,干嘛跑到尼姑庵来当强盗呢?我们这里可没有东西好偷哇!”

“你认识我?你又是谁呢?”季襄一面试着回复镇静,一面暗暗沮丧。

“我是你的学生呀!-美随即又说:“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因为你上课是从来不看我们的。”

哦!好得很!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富塘镇方圆百里之内,他哪儿不好跑,却跑进都是女人的尼姑庵;谁不好碰,偏偏去碰到他的女学生!

季襄这会儿才开始留意到眼前的女孩。她有着雪白细致的肌肤,又一身月牙白衣裳,更衬得她眼如秋水,唇如丹樱,如一朵娇贵的花,盈盈娉婷,妍丽至极。

他突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抱着她的感觉,他的手上仿佛还存留她的香暖玉滑。哦!

真该死!他唐季襄从不是一个轻薄的男子,第一次令他乱了方寸的,竟是他的女学生,这成何体统呢?而且此刻他们还一人一边,共在一个席榻上。

季襄心一惊,忙往下跳,不小心却撞到小几,大腿上的伤口辣辣地疼,背后的那一刀,更痛彻心扉。

“啊!你受伤了!”-美看他脸部的表情,又见到他裤子上的血迹,惊叫道:“伤势还不轻呢!”“死不了的。”季襄咬着牙说。

屋外传来杂杳的脚步声,带着不寻常的吆喝。季襄猛抬头,紧盯着门,还没几秒钟,就被-美推往供着如来及观音的佛桌底下。“快点躲好,不要出声!”她急急地说-

美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应。他虽然是教美术的唐铭,但此刻摆明是盗贼的装扮和行径,她帮助他,不是包庇罪犯,助纣为虐了吗?

但事情紧迫,也由不得她犹豫。才一转身,厢房的门就被几个警察所的人撞开,-美脚一软,恰好跌坐在大团蒲上面。

如兰和几个女尼随后追来,口里争论著:“我们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哪有藏什么杀人逃犯呢?你们已经惊动天地神明了,还不快快离开!”

“各位师父,失礼了!”为首的那人说:“此事关系重大。这西郊之地,只有你们一座尼庵,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来人呀!四处搜搜,一个地方都不准放过。”

如兰快步向前,护着女儿-

美霍然站起,挡在供前,用含着怒气的声音说:“你们太过份了!本姑娘正在这儿参赞地藏菩本愿经,你们随意闯入,不怕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吗?”

“姑娘,对不起,我们的搜索,也是为着大家的安全。若是没有人,我们马上就走。”为首的人又说。

或许是-美的气势逼人,让警察所察觉她来历不小。所以在这一番话后,动作就很草率,两三下又喳呼着往别的院落去。

如兰及周妈一阵叮咛后,又随着大伙去看情况。

厢房的门一关紧上锁,-美就跑到供臬下叫唐铭出来。只见他低矮着身体,脸更惨白,裤子上的血迹也更大。

“你的血一直流,怎么办呢?”她无措地说。

“我有带药,只要用水和一和就好。”他忍着痛说。

桌上放有一盆准备养花的清水,-美取了一些过来。季襄由腰间拿出一小瓶药物,倒入水中,搅成药泥。“你避开点儿吧!”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皮肉绽开的样子。”她拒绝说。

“但男人月兑裤子,你可没见过吧?!”他不耐烦地说-

美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然而想到刚才他的“动手动脚”,占了她许多便宜,便不甘示弱地说:“你月兑吧!没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季襄二话不说,褪下袄裤。她还来不及为他的“暴露”而害羞,就被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所吓到。

他熟练地上了药,仿佛做过很多次。她仅能由他额头上的青筋,看出他的痛苦。哦,这叫真人不露相!瞧唐铭平日一副文弱的德行,没想到他还颇有英雄气概呢!

英雄?不!那些警察所的人怎么说的?是杀人犯……这时,季襄换个姿势,让-美看到他背后的血迹,并惊叫道:“你的背部也受伤了!”“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他没好气地说。

“嘿!这会儿你自己上不了药,可要靠我啦!”她反应极快地说。

“这样不太好吧?”他迟疑着。

“说你是冬烘先生,你的思想还真是迂腐呢!”-美取过药说:“在这节骨眼上,还这么——嗦嗦的,能成什么大事呢?”

仿佛是被迫的,季襄不甘心地月兑下外衣。背上的伤口没有腿上的怵目惊心,她在抹药之余,也同时欣赏了他宽广健硕的肌肉。看来,他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但他真的杀了人吗?-

美又猛地回到现实,想起曾经历的险,退开几步问:“他们要找的杀人犯,真的……就是你吗?”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用冷冷的语调说:“没有错,我杀了人。而你,窝藏了我。”

“可是……为什么呢?”虽然早就预料到答案,但她仍觉惊愕,“杀人是罪孽呀!”

“不!我杀人是消除罪孽。”他一脸不悔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到富塘镇,不是来教美术的,而是来复仇的。我杀的是本地的恶霸,一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人,他是真的该死!”本地恶霸?不会是段家吧?-

美紧张地问:“你……你杀的人是谁呢?”

“马化群。”他重重地说,带着明显的恨意-

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扬起希望问;“他死了吗?”

“他昨晚逛妓院,喝得醉醺醺的,被我两枪毙命。只是没想到他身边有那么多保镖,让我挂了彩。”季襄看她一眼说:“你认得他吗?”

“你知道吗?你救了我。马化群死了,我就不必嫁给他了!”-美打从心眼里笑出来。

嫁?是哪家父母如此狠心,要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丢入那恶魔的手中?!

由于笑,她脸上泛起红晕,发辫垂落,声如银铃。居然有人因为他杀人而开心畅怀,季襄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整个人松懈下来。这是两年来为父寻仇,出生入死中,许久曾未体验到的好心情。

他一反向来封闭隔绝的心,忍不住好奇地问:“先前得罪,后蒙搭救,你又遵我为一声老师,我还不晓得你的姓名呢?”

“我叫段-美,但是这名字对你,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吧?”她很坦白地说。

段-美?他心理慢慢浮现一张画,是他的脸,眼皮及嘴角下垂,头发像一块黑布,下巴极长,看起来就是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还有以前画的白萝卜、菊花、茶具,她都有办法自创派别,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我记得你的画。前一堂课,你还不画石膏模型,画了我,若是吴校长发现,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他说。

“这样一来,你才能明白自己上课的尊容呀!”她仍没大没小地说。

“真有那么蠢吗?”他也不禁笑出声。

“嘿!你还会笑那!”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

这愉快的气氛,因有人敲门而中断-美问清楚是母亲,才去打开门。

如兰一进来,看见坐着的黑衣男子,吓了一大跳-美赶忙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如兰立刻双手合十说:“人间诸孽,再大再恶,都自有昭昭天理,又何须施主以己身来造业障呢?”

“师父,我的所做所为,也是顺应天命行事而已。”季襄作了一个揖,很诚恳地说:“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打扰了佛门的清修之地,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慢着!太阳都下山了,外面天寒地冻,又有警察所的人在搜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美转向母亲说:“您就让他在这里躲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美,他是杀人逃犯呀!”如兰皱眉说:“而且我们这儿是尼庵,藏着男人,是违反戒规的。”

“娘,佛说人有慈悲心肠,知恩要图报,不能见死不救。我们修行佛法,岂有不顾大义,只重小节的做法?那会成为我们本心的障碍呀!”-美振振有辞地说。

“你在胡扯什么呢?“佛说”之事,岂可信口开河,抱不敬之心?”如兰顿了一会儿,又无奈地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破例一次了。”

“谢谢娘。”-美高兴地说。

“谢谢师父。”季襄说完,再与-美相视一笑。

如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忽有所感。唐季襄气质非凡、仪表出众;-美慧黠灵巧、娇美动人,站在一起,似有一条无形的锁炼,将彼此扣合。

他们是有缘吗?如兰脑中快速地转着-美说过的每一件事,掐指一算,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命定的总是逃不过的,面对他们,她也只能淡淡地说:“不必谢我。留你一宿,也是命中该有的事,大家都是没有选择的。”

这话说的奇怪,但身负重任的季襄,并不把它放在心上。

***

一大清早,天尚未亮透,季襄便坐在马车里,由-美驾着,往富塘镇的方向走。

这是他考虑了一夜的结果。现在风声正紧,各大小道路都布有围捕的人马,实在不是逃亡的好时机,还不如回到镇上,继续当他的唐老师,等事情平静了,再从从容容离开,或许是比较安全的方式。问题是,他能信任-美吗?

她和她那带发修行的母亲,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季襄浪迹天涯惯了,向来对人保留三分,这回却连生命都交托出去,似乎有点违反他的原则。

还有,他居然坐着女人驾的马车,这也是生平第一遭。他斜靠在椅子上,手按着大腿的伤口,在车身轻轻摇晃,车外阵阵娇喝声中,他有一种极舒畅的感觉。

女人驾车,已不寻常;驾得好,更是不容易。若不是亲身经验,他真想像不到,一个把马车控制得如此准确的,竟是一位娇柔的姑娘家。

***

随着窗外林木的减少,他知道西城门已到,心情不禁紧张起来。他的命运躁纵在-美的手中,而他真正认识她,连一天都不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美月兑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张严肃的脸,看着比平日多好几倍的警察,正在盘查来来往往的人群。

“快下马车,我们要搜逃犯!”几个荷枪的人围住-美说。

“放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本姑娘进出西城门多少次了,还没有一个人敢阻拦我!”-美甩了一马鞭说。

一向守西门的老易,连忙跑过来说:“你们张大眼睛看,她是段家三小姐,段允昌老爷的女公子,她就不必搜了。”-

美的马车越过众人,进入城内时,她的脸依然僵硬。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握缰绳的手都失控了。她第一次发觉有个恶霸老爹的好处,原来恶势力也可以这样利用的。

车内季襄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方才车外的对话一一传入他的耳朵,半句也没遗落。

他不愿意相信,但那些话又清楚得无法否认-美姓段,又带几分骄蛮,几分任性,他怎么没猜到她是段允昌的女儿呢?

正是东边遇贼,西边也遇贼,他奔忙半天,仍是掉进贼窝里。在他所收集的情报中,马家和段家是狼狈为奸,彼此掩护,暗中做着贩卖鸦片和走私军火的生意。

他们完全没有道德良心,为了私人的利益,小至渔肉乡民,大至煽动各省军阀火并,燃起了半壁江山的战火。

他之所以只杀马化群,是因为这人渣是他的杀父仇人。至于其它几个恶徒,还不劳他亲自动手。他真正要擒的贼王,人在上海,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但苍天在上,他却先落到了段家女儿的手中!

她明知道父亲和马化群是同一伙人,为什么要救他呢?她曾说过,是因为他除掉马化群,而感激他的缘故。但段家人岂有信誉可言?她这儿背着父亲来帮他,或许下一秒就改变心意,要致他于死地。

不行!他唐季襄行遍大江南北,还没有坐以待毙的纪录过,而且对方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必须先封住她的嘴,免得莫名其妙地栽在她手上,毁了所有的计划。

“请你停一停,我要在这里下车。”他命令地说。

“学校宿舍还没有到呢!”-美回过头说。

“我不坐了!”他趁马车慢行,跳了下来,走到-美面前,用指责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段允昌的女儿?”

“谁规定我自报姓名后,还要列出祖宗八代呢?”她有些心虚地说。

“马化群是你父亲的好友兼事业伙伴,还差点成为你未来的夫婿。我杀了他,你反而帮我,不是很诡异吗?”他咄咄逼人地说。

“我父亲和马化群虽是朋友,但我可恨死他了!”-美火气也有些上来,“我说帮你,就是帮你,绝无三心二意,更与我是谁的女儿无关。你若怕我去告密,我向你保证,我段-美绝不是那种反覆无常的人,你不必用小人之心来看我!”

“我谅你也不敢去告密!”季襄顺势威胁她说:“我若被抓到,你也难逃关系。因为你窝藏了我一夜,我若死罪,你活罪难免,你母亲的尼庵也会被牵连!”

“你胡说!杀人的又不是我!”-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会把你说成是共犯,说你不愿意嫁给马化群,所以指使我来谋杀他。如果不够的话,我还说你和我在尼庵会合,准备要私奔……”他继续说着。

“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美太过愤怒了,一皮鞭就怞下来。

“你已经用过“小人”这个词了!”季襄矫健地抓住皮鞭的尾端,说:“记住,我们两个现在是祸福与共的一体,你的嘴巴守紧一些,保了我的安全,也保了你和你母亲的安全!”

“你……你是人面……兽心……”她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当你帮助一个杀人犯时,就要想到这种结果。”他看她愈气愤,仿佛就愈开心,离开前还带着微笑说:“我们课堂上再见啦!”-

美不晓得自己是如何驾车回家的,她只任马儿去认路。唐铭怎么翻脸和翻书一样快呢?

都是她的错,老把他想成是课堂上的唐铭,老实木讷又可欺。他都承认杀了人,她还当他是朋友,落到了被他反将一军的地步。

其实,以她是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他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但在她诚心以待之后,他还用这种否决的态度来胁迫她,羞辱她,就太叫人无法忍受了。

回到家时,她早分不清自己是为受唐铭利用,还是身为段家的女儿而悲哀。或者两者都有,压得她心好痛呀!

***

段允昌很难得地下了鸦片床榻,正正经经地坐在大厅木椅上,对着女儿说话。

“我昨天去参加化群的丧礼,那可恶的凶手还没有捉到。”他吸一口筒烟,说:“你和化群自是无缘了,真可惜。”

“爹,那些聘礼也该退还了吧?”-美担心地问。

“不还!不还!”段允昌眉开眼笑地说。

“不还?”她不解地说:“难不成还要我替他守未过门的寡?”

“怎么会呢?”段允昌笑容不减地说:“我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我昨天遇到了仕群,他说他哥哥没福气娶到你,就由他来续前缘。所以婚礼不取消,你农历年前还是嫁入马家,只是新郎换成了仕群。”

这……这不是乱了法纪吗?她简直被当成一件工具,哥哥没了,就换弟弟,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她还有脸见人吗?-

美又羞又怒地说:“爹,我好歹也算马仕群未过门的嫂嫂,他这么做,就不怕众人说闲话吗?”

“他们敢说什么?自古以来,皇位有所谓“兄终弟及”,接收皇嫂的也大有人在。

反正你终究是他马家的人,哥哥或弟弟,又有何差别呢?”段允昌说。

“当然有差别,哥哥坏,弟弟更坏,我一个都不要嫁!”-美情急地说:“您不是计划好要把珊美许配给他吗?我做姊姊的,怎么可以抢妹妹的夫婿呢?”

“你这丫头,又来跟你老子东拉西扯了!”段允昌没有耐性地说:“我告诉你,我爱把哪个女儿许给仕群,全由我一句话。我说新娘是你,你就乖乖给我上轿。即便是天帝天皇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你懂了吗?”

不懂,不懂,永远不懂!

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种畸型的家庭?为什么会有如此是非不明的父亲?为什么要天天眼见那些荒诞腐败的丑事?

她怨,她恨,她甚至怪唐铭,为什么杀马化群时,不一并把马仕群也解决掉!-

美回到房内,一股欲呕的恶心感仍在体内扩散。先是兄,再是弟,他们当她是什么?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吗?

她想起两个姊姊都是做人情而送给督军为妾;想起初入仰德曾受的异样眼光;想起唐铭知道她身份后的恶言相向……不!不许哭,不要觉得委屈,不能被打倒!她段-美吃五谷杂粮,长得就是一身傲骨,她不必向任何人愧疚或低头!

那三五朵盛放的月牙蔷薇,似也在应和她的话,花瓣仰得高高的,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清香。

呀!母亲的私房首饰!

剩下的时间里,-美小心地挖出那些值钱的东西。无论有多少障碍,或多少疑虑,她都非走不可了!

梦想归梦想,现实才是一切成败的关键。她要如何走,才能既快速又安全呢?

***-

美想出逃亡的方法,是在上美术课,吴校长宣布唐铭要离开的那个时刻。

他依然是平日呆板无趣的模样,一袭灰蓝长袍,颀长的身材,杵着像直直的竿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曾杀过人,受过伤,有着另一种面目。

但-美知道他有多么深藏不露。神秘的过去、冒险的生涯、陰沉的个性,多变的面貌,让他就像一片冰原,下面激涌着不见底、会淹死人的深潭。

“我们很感谢唐铭老师这三个月来的教导,让大家对西洋的艺术有个基本的认识。”

吴校长在课堂上作结语说:“很遗憾他因为家庭因素必须离开。我们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请唐老师回来讲授更精采的课程。”-

美当场就想到唐铭曾撂下的狠话:他要诬赖她是马化群的命案主谋者,他们有私奔之议,他们是祸福与共的一体……既然如此,他怎么能挥挥衣袖就走人呢?他这样“欺负”她,她不会让他轻易就消失的。

她反正也要走,何不就跟着他,真正做到名副其实的“私奔”呢?

接下去的两日,-美在内心不断地交战着。和唐铭一起走,其实数不出几项好处。

他讨厌她,嫌她的出身,不但不会一路照应她,搞不好还会半途甩掉她,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仅管反对的理由占大多数,-美仍在一个黄昏,躲躲闪闪地来到唐铭的宿舍。

那是仰德校园尾端的一排厢房,有大树围绕,在学生放学后,人迹绝少。

季襄开门,一见是她,十分惊讶。他很机警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若说来雇你去杀马仕群,你相不相信?”她很霸道地走进屋里说。

“杀马仕群?为什么呢?”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父亲强迫我嫁给他!”-美说。

“哦?”他愣了一下,接着笑出声说:“段家三小姐果然艳名远播,马家两兄弟都抢着要。这不是很好吗?你嫁了过去,就叫做“门当户对”!”

他的笑声听起来极为刺耳-

美生气地说:“马化群是人渣,马仕群只有“猪渣”两个字可以形容。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他。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杀或不杀?”

“我当然不杀。”季襄冷冷地说:“我不是杀手,我的枪杆只针对仇人或危害国家民族的人,绝不会随便去为一个女人杀掉她不想嫁的男人。”-

美早料准他会这样回答,所以很流利地接着说:“那好,你就带我离开!”

“什么?”他的表情是极大的惊愕。

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季襄和-美面面相颅,还来不及反应,吴校长的声音响起:“季襄,是我。”

屋内亮着油灯,想装作没人在家都不可能。千钧一发之际,-美躲到床后的凹角内。

季襄很镇静地开门,吴校长一进来就说:“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季襄简短地说。

“这回的行动有些惊险,但很高兴它结束了。”吴校长说:“下次到上海剌杀曾世虎的任务更为艰巨,你们要加倍小心了。”

季襄想阻止她说出内部的计划,但已经晚了一步-

美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吴校长也知道唐铭的真正身份,或者他们都是暗杀集团的一份子?而她喊他季襄,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吗?还有,他正前往上海,恰巧是她逃家原定的目标,岂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接下去,因为季襄的急急打发,吴校长很快便离去。他看到由床后出来的-美一脸得意,态度就更冷峻。

“我晓得你们最大的秘密了。”-美故意逗他说:“怎么样?你要杀我灭口吗?”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他毫无笑意地说。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死了,我母亲马上会猜到凶手是你,你就走不出这个富塘镇了。”-美带着笑说。

季襄瞪着她,一声不吭。

“所以你不能杀我,只好把我带走了。”她继续说。

“我可以出了富塘镇,再杀掉你。”他恐吓她。

“我母亲若没有得到我平安抵达上海的消息,她很明白要找谁要人,到时吴校长和你都月兑离不了关系。”她很从容地说。

季襄再一次瞪她。他混了大半辈子,终于遇到敌手了,而对方竟是个矮他半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看着她因自信而更娇美的脸,忍不住大笑出来。

“真不愧是段允昌的女儿,你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谋,把我都套牢了。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跟着我不可呢?”

别问我,我也想不通,-美在心里说着。但表面上,她假装叹一口气,很无奈地回答:“没办法,这是我第一次离家,没有经验,总要找个人做伴,而且最好也是要逃亡的人,才能有志一同呀!”

“你找我,还是太大胆了!”他摇摇头说:“我们孤男寡女的,同处在荒郊野地里,你不怕我动什么歪念头吗?”

“我如果害怕,就不会来找你了。”-美立刻说:“我现在所希望的,就是赶快顺利到上海。一到上海,我们就分道扬镳,毫无瓜葛了,对你一点妨碍都没有。”

“没有才怪。”他嘀咕着,她没听明白,想要问,他却摆摆手说:“后天清晨,东城门见。”

“你答应了?”她高兴地问。

“不答应行吗?”他臭着一张脸说。

他在窗子内,目送穿着白色氅毛斗篷的-美消失在雪地里。不禁想,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能吃旅送劳累的苦吗?她的决心是足够,人也绝顶聪明,但她仍有着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无知。

她不晓得,如果他真要用心机来对付她,她是一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面对她信心十足的模样,明亮的眼眸,热切的语气,他就忍不住留好几分力气,让她占尽上风。

对于未来的共同“逃亡”,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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