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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缘花 第八章

宛芸将洗过的窗帘装上,蓝蓝的布在阳光下透着亮丽,在海风的吹拂下,如同一对飞翔的翅膀。

她回头看屋内,小小的斗室,一切都干净整齐,桌上还摆着宛莉爱吃的芒果干和杏脯。

她终于可以见到睽违两个月的妹妹了。

对她来说,花莲的日子仍显得那么不真实,虽然她已经习惯庄小芸的名字,习惯到大理石厂当会计,习惯酷热与狂风,习惯孤独与寂寞,但是心始终沉静不下来。

她常站在窗口,望着远方的大海,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直到黑夜掩盖一切,她仍恋听着潮声。

她并非欣赏美丽的白酒澄浪,也非爱看夕阳霞红,更非为了渔火逐繁星,她只想找寻一个人的身影。

靖宇就像大海,时而温柔平静,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宽平地掩映蓝天白云,时而狂啸地吞噬天地。

看到海就想起他,或许她该搬家的,但却又不舍,就好象她人虽自由了,心仍在他那里一样。

他拥有她的名字、东西、衣服,甚至一座只放她遗物及几把失事地点泥土的坟墓。恍惚诅咒一般,她的心魂就在他周遭缠绕不去。

时日一久,诈死似乎变得很荒诞不智,但她又不知如何走回过去的真实,于是她要求见宛莉,让自己不再空虚茫然。

急促的按铃声惊动了她的沉思,是宛莉!她模模脸,又是两行清泪,忙用袖口擦干才去开门。

“姊!真是你!你真的没有死?!名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

宛莉一进门,就扑到她身上又叫又跳:“一直到现在,我都好象在作梦,你死而复生,真教人太震惊了!”

宛芸没有妹妹那么激动,一阵子不见,宛莉头发剪得短短的,脸颊的肉消下去,彷佛又变成一个中学生,失母又失姊对她打击一定很大,宛芸内疚地想,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你的头发也剪了耶!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宛莉审视着姊姊说:“可是我就怎么猜不出你没有死呢?现场找不到你的尸体时,我就该想到。你实在不应该瞒我的,虽然名彦一路上解释个不停,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你不知道我哭得多伤心,连书都念不下了。”

“宛莉,真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的呀!”宛芸说。

“我已经说了不知N遍了,说到嘴皮都破了,还被她又骂又槌个半死,她还是不能释怀,我也没辙啦!”一旁的名彦耸耸肩说。

“你呀,就会和我姊姊狼狈为奸,她说什么你就照办,比奉皇上圣旨还听话,我愈想就愈气!”宛莉又揍他一拳。

“她是武则天,会杀头的!”名彦手往脖子一抹说。

“杀了最好,也没看我哭得天昏地暗,你起码也来点暗示吧?!”宛莉噘着嘴说。

“有呀!我不是拒绝参加葬礼,还跑去唱卡拉。K吗?而且你每次一哭,我就请笑话,而且还不断强调‘耶稣复活’的故事,你忘了吗?”名彦振振有辞地说。

“谁知道你是认真的?耍猴一样,肤浅到家,我还想叫我姊姊变成厉鬼来抓你呢!”宛莉扮个鬼脸说。

“宛莉,别怪名彦了,是我叫他别告诉你的,免得被人看出破绽,这两个月也够他忍了。”宛芸安抚妹妹说。

“可以打破金氏大全的保密纪录了!”名彦说完,径自往冰箱拿饮料。

“你还说!”宛莉瞪名彦一眼,又拉着姊姊说:“名彦讲的都是真的吗?姊夫……,我说柯靖宇,他真的在婚后用暴力对付你,就像那部‘与敌人共枕’的电影一样,所以你才不得不诈死吗?”

“林名彦,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了?”宛芸瞪着他问。

“呃,”名彦喝了一半的汽水去呛到,咳半天才说:“我……呃,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柯靖宇真的打你吗?”宛莉急急问。

“没有,他不是这种人。”宛芸连忙解释:“只是他根本不爱我,结婚只是为了惩罚我的欺骗,这种没有爱的婚姻,我还能继续下去吗?”

“他怎么可能不爱你?他在飞机失事现场几乎要疯狂了,几天没吃没睡地搜山找你,到希望渺茫时,他又那么伤心欲绝。办完你的丧礼后,他连公司都不管,一个人跑到国外散心,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很难相信他会不爱你。”宛莉说。

宛芸呆呆听着,他果然伤心吗?若他对她尚有一丝丝情分,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无情寡义,让她一分钟都无法再待下去呢?

他若后悔,在她死后,也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宛芸忍住眼中的泪,简单地说:“人死了,恩怨就消了,他多少会难过。”

“不是‘多少’难过,而是‘非常’难过,你没在现场看,不能真正体会。”宛莉说。

“那又怎样?我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我也害怕再过那牢狱般的日子,你又何尝体会我呢?”宛芸哀伤地说。

“宛莉,你怎么站在柯靖宇那一边呢?”名彦皱着眉说:“你没看到飞机失事那天,宛芸躲在阳台等我的样子,憔悴苍白,就像遭了一场大难,完全失去她的自信和生气,我还真想把那小子杀掉呢!”

“还用你说!”宛莉给他一个白眼,随即对姊姊说:“我只是觉得这样‘诈死’不是办法,你总要恢复梁宛芸的身分呀!你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有那么多理想没实现,总不能在这海滨小镇待一辈子吧!”

“我可以照顾她。”名彦插一句。

“你别给我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这回轮到宛芸给他一个白眼。说:“我自然要回去,但至少也要等这件事风平浪静再说,我都打算好了。瞧你们的表情,我活着,难道还不够好吗?”

“当然好,那我就不孤单了。”宛莉带着泪微笑说。

“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去吃海鲜大餐,如何?它们都是现抓的,很新鲜哟!”宛芸提议。

在欢呼声中,宛芸关灯关门。走在市街上,海风迎面吹来,那热闹的小店令她想起和靖宇第一次去海钓的时候,还有他们的初吻……

在仍是一片纷乱的感情矛盾中,说她未来有打算,那都是骗人的,事实上她只是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有靖宇或没有靖宇,她的人生似乎都卡住了。

宛莉考上台中一所大学,也是宛芸的母校。整个暑假她们就开开心心地卖房子、买房子,准备一个全新的生活,名彦自然也卖掉窝居,随着她们跑。

母亲去世两周年祭日的那个周末,宛芸特别由花莲赶回来,在庙里和宛莉、名彦诵了一天的经,黄昏才疲累地返家。

名彦喝一口水,又马不停蹄去看他进厂保养的出租车,两姊妹则歪在沙发上休息。

突然有人按铃,宛莉勉强站起来,抱怨说:“奇怪,这时候有谁来呢?”

宛芸放下茶杯,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又听到宛莉说:“啊!是柯……靖宇姊夫呀!真是太意外了,我……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呃,姊夫,你怎么知道我新家的住址呢?呃,你好吗?姊夫!呃……什么时候回国的?”

宛莉愈说愈大声,不断强调“姊夫”二字,像在演舞台剧。宛芸慌乱极了,一起身掉了皮包,又翻了茶杯,她全凭直觉冲到房间去。

才要关门,靖宇的回话传过来,他说:“我前两个星期回来的,打电话不通,才知道你搬家了。我是由王律师那里过来的,听说你考上大学,恭喜你了。”

听到那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宛芸不由一阵心悸,她想合上门,又恐扣锁的响声会惊动他,所以留下一点缝隙。

他走到她的视线之内了,五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削瘦,面部表情更为严肃,眼内再没有光彩,两眉间有深深的纹路,像有承载不住的忧郁,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英俊还在,却没有飞扬神采,不再是王中之王,而是丧失领地的流放者,她心中一向强硬的靖宇呢?

“这个新社区不错,你一个人住四个房间,不觉得太大了吗?”他又说话了。

“还好。一间给我,一间给名彦,一间当书房,一间给……”宛莉实时止住,人更惊慌了。

宛芸的心差点由胸口跳出。靖宇没有追究,只说:“林名彦?他怎么和你住在一起?”

“他从小就和我们在一块,一直形同兄妹,有什么不可以呢?”宛莉努力镇定说。

“他和你姊姊也形同兄妹吗?”他问。

“嗯,呃,应该说形同姊弟才对,名彦一向对我姊姊言听计从,呃,盲目崇拜。”宛莉笑两声来掩饰心虚。

靖宇沉吟不语,突然说:“你刚才有客人吗?”

“怎么会?我怎么会有客人呢?”宛莉着慌了。

“我是看桌上有两个茶杯,一个还翻倒了。”他说。

“啊!翻倒了,我来擦。”宛莉忙着行动,又说:“一定是名彦,他才刚走,十分钟前而已。”

宛芸替妹妹紧张极了,怕她随时会露出马脚,靖宇是心细如发的人,她斗不过他的。果然他又冒出一句:“你刚刚说还有一个房间是要给谁的?”

“哦,房客,对!我准备出租。”宛莉急中生智说。

“好奇怪,你即使搬了新家,还是到处充满宛芸的影子。”他站起身,四周看看说:“你若还有宛芸的遗物,全部都给我吧!”

“你差不多都搜光了,连她小学得奖的画,书里夹的花都不放过。我真不懂,我姊姊都死了,你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宛莉忍不住问。

“只是要感受她的存在而已。”

他说着,已走到宛芸的门外,她紧紧贴墙而立,几乎不敢呼吸,他们只有一门之隔,他只要轻轻推开,就能发现她。

“这个卧室是我房客的!”宛莉冲了过来,挡在他面前说。

靖宇看宛莉一会儿,才走回沙发说:“我今天是来请你参加下周末的义卖园游会,我以宛芸的名义捐出一笔钱。事实上我已经以她的名字成立一个纪念基金会,去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

“我爸爸的太太连阿姨已经告诉我了,她主持那个义卖,但我没想到你会参加。”宛莉意外说。

“我也是临时加入的,还要做一个演讲,我想这对怀念宛芸的人意义重大,我希望你能来,林名彦我也欢迎他来。”靖宇说。

“我会去的。”宛莉只好说。

靖宇离去后,宛芸大呼了口气,宛莉则火烧般跑进房间说:“你人都没有死,搞什么纪念基金?这样一来,梁宛芸有了名气,你复活的机会不就愈来愈小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宛芸滑坐到地板说。

“说实话吧!去告诉柯靖宇,你没有死!”宛莉说。

“我骗他一次,他已经饶不了我了;我这次又骗他,还有活路吗?”宛芸沮丧地说。

“你现在根本就是死了,你忘了吗?”宛莉提醒她说。

“你不明白……”宛芸低声说:“我无法再承受他对我的惩罚,那比死还难受……。他若是成立纪念基金会,我宁可当一辈子的庄小芸。”

“然后躲他一生,不能好好工作,也不能正常结婚生子吗?”宛莉蹲下来说:“姊,你一直是凡事光明磊落、坚强不畏缩的人,怎么碰到柯靖宇,就被他吃得死死的呢?”

“都是孽缘,注定要一生被他克得不能翻身,就像那些分裂的裂缘花。”宛芸凄楚地说。

“姊──”宛莉叫一声。

“不要再说了!”宛芸推开妹妹,奔逃到外面的黑夜中。

她是坚强,可以飘泊,也可以独活,但碰到爱情,却是逃不过那脆弱痴。母亲怎么说的?爱情是穿心的痛苦,她去触碰,结果毁了一生,又能怨谁呢?

今天是秋季特属的干燥清爽,阳光远远射下,云静待在天空,用佣懒的形式休息着,似乎随时要蒸散掉。

公园搭着大大小小的帐篷,最大的一顶内,有小型的交响乐团和讲台,人群就在优美的古典音乐里巡梭着。

富莹主持的义卖一项项进行,在场坐了不少名流显贵,有出价的,也有出物品的,气氛十分热络。

义卖到中途达到最高峰,富莹上台说:“我们今天在此还有一个重大的意义,就是梁宛芸纪念基金会的成立。梁宛芸女士是梁笕恩先生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也是柯靖宇先生最挚爱的妻子,所以此基金会是由梁家的‘远恒’企业和柯家的‘顶方’集团共襄盛举,今天先捐出第一笔一千万元的款项。我们现在就请柯靖宇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

宛芸就是这时候走近讲台会场的。她一身简淡的毛衣和牛仔裤打扮,头戴名彦的棒球帽,脸上是大大的墨镜,只露出尖细的下巴和苍白的唇色。

她原本不想来,又忍不住不来,原本想阻止,又缺乏行动的勇气,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事情无法挽回地进行下去。

靖宇穿著黑色的西装,神情肃穆地望着全场说:“五个月前的一场飞机失事,毁了四十个家庭的完整幸福,而我也失去我的妻子。宛芸是个非常特殊的女人,她美丽、聪明、充满活力与正义感,她为我的生命带来前所未有的意义,也为我的人生带来不曾有过的快乐。”

这时名彦走来,在宛芸耳边嘀咕,要她快点离开,但她立在原地根本不能动弹,再抬头时,发现靖宇直往她这里看。

都是名彦,偏要和她说话。宛芸咽下一口口水想,人更是不敢动了。

靖宇的视线没有离开她身上,继续说:“宛芸有如奇迹般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们有许多理想和目标,发誓永远相守,白头偕老,谁知道她会那么突然地离开我呢?……”

宛莉悄声移动,贴在宛芸身边,拉住她的手。

死定了!名彦和宛莉怎么那样胡涂呢?左右两个相随,靖宇不对她起疑才怪。果真他愈讲愈慢,眼睛-了起来,人干脆转到她的方向,口里仍说着:“对我而言,宛芸虽死犹生,我老觉得她还活在人群里,在我的四周。此刻就彷佛她也在听我说话一样,我要对她说,我永远爱她,也愿把她对人世的爱恒久地持续下去……”

宛芸不能再忍受一秒钟,她挣月兑妹妹的手,不断往后退,想用不为人察觉的方式逃掉。

但她才动几步,靖宇就由讲台上跳下来,直直朝她奔来。

会场群众一阵蚤动,纷纷向后看。宛芸惊骇极了,转身就跑,拚了全力穿过草地,在逆风中仍听见靖宇高喊:“宛芸,宛芸,不要走,宛芸,回来……”

每一声都如尖刀,不偏不倚地刺向她的心头。怎么办呢?她不该来的,这下子在公众前穿了帮,靖宇还能饶她吗?

她跑到双腿要怞筋,心脏无法再负荷,靠着一棵树才想喘一口气,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膀臂,她尖叫出来,靖宇就站在她面前,一双眼像要钉死她,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他近看比远看更削瘦,紧抿的唇令人害怕。空气极静,只有两人的喘息声,他一言不发地摘下她的墨镜,她的帽子,一个短发的宛芸活生生呈现,美丽的眼眸漾着波动的泪光。

“你没有死──”他僵硬地说,不是问句,只是叙述。

“是的。”她不由自主地说。

“你并没有搭那架飞机,所以我们找不到你的尸体。”他用不变的声调说。

“是的。”她的声音更小。

“然后你躲起来,让我以为你死了。”他握住她膀臂的力道加大。

“是的!是的!是的!”她因为怕,整个人歇斯底里起来,狂叫着:“我不要再回去了,我不能再过仇恨的日子,多一天都不行!你说死亡才能结束这一切,所以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赢,让你彻底地赢!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

他突然抱紧她,唇掠过她的头发、耳朵、眼睛、嘴,在她双颊不断厮磨着,如此躁动、如此激烈,她的眼泪被挤了出来,声音被隔阻,心被掏空,两只手不自主地攀向他的颈背,感受他的颤抖。

“哦!宛芸,你没有死,感谢老天你没有死!”他的唇画过她的唇,有咸咸的泪水。

他的怀抱多温暖呀!有许多夜他总是迫切需要她,然后白天就徒然冰冷,就是这种折磨差点毁掉她的。想起往日,她迅速推开他,擦着泪说:“是的!我没有死,我又骗你一次,让你当众当傻瓜了,你又要怎么惩罚我呢?是要继续更可怕的凌辱,还是送我上警察局?”

他的手犹在半空,看着她疏离防备的面孔,他眉毛拧得深深的,嘴抿得颊都痛了,久久才说:“对不起。”

“对不起?”宛芸茫然地重复着。

“我一直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对你做那些事,你只不过是要替妹妹找回一点公道而已,错就错在我们不曾真正去处理阿靖的感情事件。”靖宇低低说,手插在裤袋中,眼睛看着地:“我当时就是鬼迷了心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不想让你从我的炼狱中逃月兑出去,你能原谅我吗?”

她睁大眼眸,彷佛天地一夕变色,她不敢相信地问:“你原谅我了,不再惩罚我了?”

“我们彼此不都做最彻底的惩罚了吗?”他说。

太多痛苦,理不清的脉络,无法细诉,也无法询问,她只能找出一句,说:“你要放我走了?”

他迟疑一下,点点头。

“不再有婚姻的束缚,死亡的逃月兑,我又可以做我的梁宛芸了?”她再问。

他点点头。

“你也可以回到没有我以前的人生了。”她哽咽说。

他呆望着树干许久,点点头。

这就是宛芸要的答案了,她复仇、答应结婚、诈死,不过为了追寻他的心,如今明白了其实是无情,她还等什么呢?在离去之前,她仍不忘记礼貌,略带凄楚地说:“谢谢你还我自由,再见。”

宛芸不知走了多远多久,离开公园后,她的前面似乎没有路了,条条似都一样,又条条似都不同,反正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

有时她看得很清楚,有时流下泪,就模糊一片,总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像无法掌握的人生。

真的结束了吗?但那不是她真正的希望呀!

走过塞着汽车的小巷,走过放满机车的人行道,吃食店、面包店、美容院、咖啡屋……

一个个过去,偶尔是连排大楼,天开始黑,灯一盏盏亮,她的视线更迷离。

在一面大橱窗前站住,五彩缤纷的秋装在零散的枯黄落叶之间。她柔柔眼睛,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她再眨眨眼,黑影子仍在,映在柜窗的布景里。

是靖宇!他一直在跟着她吗?为什么要跟着她?

她不敢回头,只往前走,每次一有机会,便由玻璃的反射中一瞥他的身影,他都在,两人像有一条线牵引般,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或许是最后的连系吧!她又擦掉眼泪,渐渐感受四周的存在,也看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她开始朝回家的路上走。

用心感觉,他仍然在,踩着她的每一步足迹,她尽量走直走慢,就怕他会消失。

到了公寓门口,她由皮包找钥匙,遍模不着。她又翻翻口袋,心一慌,就站在那里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怎么了?”靖宇从黑暗的巷旁走过来说。

“我忘了带钥匙了!”她伤心地说。

“总是这个坏习惯。”他叹口气说,试着推推大门。

远处有吵闹声传来,一听是名彦和宛莉在争执。

“喂!你们真能走耶,一个跟一个居然走了三个多小时,可把我们累坏了。”宛莉一见他们就说。

“这使我想到一句成语,跟麻雀、蝉、炸蜢什么有关的……”名彦努力思索着。

“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你也比喻得太不轮不类了。”宛莉拍他一记说。

“你们有钥匙吗?宛芸忘了带。”靖宇说。

“哪!在这里。她刚刚走太急,掉到我的车上了。”名彦说着,要去开门。

“笨!”宛莉一把抢过钥匙,交给靖宇,并对名彦说:“走,你还欠我一场电影和一顿消夜,我今天非要敲光你不可!”

“我……”名彦一副迟钝样。

“走啦!”宛莉猛力推他一下:“真笨!”

靖宇开了大门,宛芸随他上楼,到了三楼,他打开两道门,再把钥匙递给她。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她终于问。

“我能去哪里呢?”他一脸愁苦,凝望着她说:“天下之大,你是我唯一的世界,唯一在乎的人。除了你,我谁都看不见,不跟着你,我还跟谁呢?”

宛芸肝肠一寸寸断了,柔转成无法形容的痛楚,她在未察觉自己做什么之前,整个人往靖宇身上扑过去,他则紧紧搂住她,两人像要化为一体,血和血、脉和脉,寻慰那埋藏已久的纠葛、爱情和思念。

“啊!我好爱你!”他彷佛要柔碎她般说。

一句话惊醒了她的痴迷,她捂着滚烫的脸说:“不!你真正爱的是小霜,你要的是小霜。”

“但愿事情那么简单就好。”他将她带进屋内,关上门才又说:“我爱小霜,但我也爱上后来的宛芸,这就是我最痛苦,又无法超月兑,只能任凭事情更恶化的原因。”

“既然爱我,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多伤害我的事呢?”她哀戚地问。

“因为你不爱我,而我是那么渴求你的爱,但小霜对我只是欺骗,宛芸对我只是容忍和厌恶,得不到你的真心,我真像置身在地狱中,所以我胁迫你、羞辱你,用尽一切办法丑化你,想让自己死了这条心。”他痛苦地说。

“你完完全全错了!我若不爱你,也不会有小霜复仇的事情发生了。”她轻轻说。

“怎么说呢?”他迷惑地问。

“刚开始我根本没有什么复仇计画,一直到看见你那一天。记得吗?我和名彦闯进‘顶方’,我穿著像小流浪汉,而你高高在上像个王,我就爱上你了。”她说。

“真的?”他无法置信。

“是的,因为错认你是阿靖,自己又受你吸引,才会心里不平衡地想报复。如果是真阿靖,我才不会那么大费周章,拿自己当诱饵呢!”她说。

“结果我一下就上钓了。”他将她围在沙发中间说:“那么说来,我应该感谢你把我错认成阿靖了?”

“有什么好感谢的?!后来演变成你的‘逼婚’和我的‘诈死’,弄得大家都好痛苦,像一场恶梦。”她委屈地说。

“尤其你的‘诈死’,几乎颠覆我的世界,我从来没有那么失意沮丧过,人生是一片没有出口的灰暗,似乎活着也没意思了!”他坐在椅子上,她轻偎在他身上,他又继续说:“我整整把公司丢下三个月不管,到世界各地去找你的影子,甚至坐飞机时,都希望飞机撞山,可以到同一个死亡的国度去找你。”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怜惜地模着他的脸颊说。

“走!到你的房间去。”他一把抱起她,往卧室去。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房间?”她讶异地说。

“上次我来,明明就感觉到你的存在,我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扇门后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宛莉紧张的表情太过明显了。”他说。

她的房内都摆了新买的床和家具,颜色样式都很简单。

他将她放在床上,就四处看着。

“我真正的住处在花莲,这里很少我的东西。”宛芸说。

“我们明天就去花莲搬。”他巡到梳妆台前说。

“宛莉说你留了我所有的东西,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丢掉或火化呢?”她问。

“我会舍得吗?现在‘顶翎’的家里已经成为你的博物馆了。”靖宇说着,拿起妆台的身分证说:“你现在叫庄小芸?”

证件上是她短发俏丽的照片,眼神有些落寞。她脸微微红着,抢过来说:“庄是我母亲的姓,小芸是我的小名,有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办呢?”靖宇趁势靠向她,把她钉在床上,低声说:“我必须坦白,我曾经爱上温柔多情的傅小霜,后来又爱上美丽聪明的梁宛芸,现在又爱上哭得一脸红肿的庄小芸。你说,我是不是太滥情了呢?”

“真的非常滥情!”宛芸忍不住笑着说:“你承诺要娶傅小霜,结果和梁宛芸走进礼堂,现在又占庄小芸的便宜,简直可恶透顶,是标准的公子!”

她愈说,他的手愈深入,吻也愈大胆,她边躲着他,又边笑着说:“这不公平,我从头到尾都只有柯靖宇这个男人!”

“这很公平。”他按住她赤果的腰,低笑说:“我为你而生,你为我而生,我的小灵芙!”

甜蜜和快乐舒展在她每一寸肌肤上,她和靖宇又来到那神秘欢愉的世界,再没有猜疑、妒嫉、仇恨和芥蒂。

对他们而言,此情永在,此夜未央,如银河迢迢无边无际。

裂缘依旧是缘,因为靖宇,她的人生终于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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