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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长而艰苦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日军疯狂、残酷、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在大半个中国土地上植下了仇,种下了恨,千千万万同胞们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躏着数不清的沦陷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人,中国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后的光明,期待着抬头吐气的一日!

自卢沟桥事变掀起的漫天烽火,几乎烧遍了优美的秋海棠叶子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中国几乎无一幸免。那历经内忧外患的国家还不曾站稳,就被东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杀戮,逃亡,逃亡,杀戮,那成河的血染红了我们的国土。沉默,喘息,国仇,家恨,汇集成的巨大力量终于变成了怒吼;逃难、流亡的人们终于竖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庆,在成都,在四川,在整个大后方!

成都,一个美丽而朴实无华的地方,它虽然不及陪都重庆重要,然而,附近的空军、华西坝上流亡的各所大学使这座城市变得热闹而拥挤,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经济中心,达官、贵人、富翁、军阀(川军)家眷都集居在这儿,越发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连那一日数次的日本飞机空袭,也无法使它失色!

经过了七年的折磨,人们的神经都已麻木,逃避敌机轰炸时也没有那么紧张,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报刚过,人潮从防空洞、从各隐避处涌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马路上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业区,电影院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疏散,紧急警报就又响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敌机的炸弹不曾落下来——据报载是投到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否则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时,天空中响起了飞机马达声,轰隆隆像一阵响雷压过来。

“格老子的,鬼子飞机又来了!”有人用四川话喊。

没来由的一阵大乱,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四下避开,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国徽的飞机时,人们又是嘘气又是咒骂,这个时候怎能开这种玩笑?人命关天啊!

人群中,一个穿“安安蓝”布旗袍的女孩独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几本书。长而微鬈的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细致,脸孔小而秀气,尤其是五官,那样美妙,那样恰到好处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个漂亮的大学生,看仔细了,才会发现她特别的气质。

她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停下来,离开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样出色,美得——秀中带刚,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倔强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与众不同。最特别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这个时代,有一枚银戒指就欢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当成宝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洒月兑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馆的小姐?她还戴着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皱眉,约好四点的同学不守时,刚才的警报也不过半个钟头,现在已快五点了,该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从背后撞上来。

“哎——哎——对不起,”男孩子一叠连声地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说四川话,然而那声音却低沉而带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对不起,小姐——”

她转脸想说“没关系”,却——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脸,更非她想象中的形象。她以为该是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学生,或是穿中山装的男人,但——怎么形容呢?她几乎没有在成都看过这样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蓝色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领口敞开,围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呢帽,这是——外国人吗?但他明明说着四川话,明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真是对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见她,那对半眯着有些邪气的眼光掠过一抹惊讶,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经,有点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迷惑、怀疑中拔出来。即使他是有些邪气又十分不正经,谁能否认他是那样英俊,出色,谁能否认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装作冷漠地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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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小姐,”看来这男孩子在找话题,成都市里难见这么美得出尘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别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头转开一边,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学识,绝不可能理会一个路边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罗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没有恶意!”他摊开双手。“我们这样相遇很有缘,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请你走开!”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见她的珍珠戒指,看见她蓝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学生,”他夸张地说,“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皱眉,她受不了他绝不真诚的油腔滑调。何况,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学生搭讪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她甩甩头,抱起书就走。

“云小曼,云小曼,”气急败坏的苏家贞跑着过来,她圆圆的脸已涨得通红。“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劝业场’过不来,无可奈何地逛了一阵百货店,你等惨了了吧?”

苏家贞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铿然有声,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云小曼,又摇又晃地。

“云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应,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了。

苏家贞这才看见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问:“那个人是谁!穿得那么稀奇古怪的?”

“谁知道?”小曼淡淡地,耸耸肩,却记下了康柏两个字。

“他好像认识你!”苏家贞不信小曼的话,小心地审视她的脸。“是不是?”

“不是!”小曼摇着头往前走,走向和那个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认识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贞笑了,“等他知道撞的是什么人时,他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

“胡扯什么?”小曼也笑了。笑起来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强被笑容掩没,使她看来温柔了不少。“电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家贞拍拍肚子。“跑警报跑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你想吃什么,‘赖汤圆’?”小曼问。

“就赖汤圆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队!”家贞说,“饿着肚子排队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厨房随便弄点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么?你姐夫——出事了?”家贞睁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乱说这种话?”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敛。“刚才我看见八架飞机回来,不知道他们出去几架!”

家贞伸伸舌头,拍拍胸口。

“嫁给飞行员是够威风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胆数来回的飞机,我可不干,”她说,“那样,非短命十年不可!”“在这个战乱的日子里说什么短命?”小曼黯然摇头。“谁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刚才如果一个炸弹投在春熙路,我们不是已经完了?”

“别说得那么悲观,我肚子饿了,”家贞拍拍手,打断小曼的话。“还有,男朋友都还没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齐鲁大学那个药剂系的傅立民不是对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贞直肠直肚地,“流亡学生,我爸爸和妈妈绝不肯!”

“爱情的事——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小曼又低声说。说爱情,到底总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还不是不肯——”

“别说了!‘小曼沉下脸。”你再说我就不理你!“

家贞扮个鬼脸,笑一笑,还是说:“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么不好?”她大摇其头,有些惋惜似地,“家里又有钱,和你们云家也攀得上,人也长得不错,又是华西医科的——”

“那么好,你要吧!”小曼无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贞口没遮拦。“谁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云小曼?”“苏家贞!”小曼真是不高兴了。

“好,好,不说就不说,”家贞用手抚平了头发。“是不是要学你姐姐,嫁个时髦的飞行员?”

“算了,”小曼似乎有点烦。“我不愿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爱压积成一小段,在没当寡妇前完全燃烧——”

“不许再说了!”小曼低声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飞行员,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飞行员,你别胡说伤了她们的心!”

家贞吐吐舌头,果然住口。

云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迁入四川。云老太节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因为他为人刻苦耐劳,勤奋向上,再加上头脑灵活,人缘甚佳,除了本身书店业务发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经营生意也很不错。十年时间,他已开了两家银楼,一名宝成,一名凤祥。云夫人郎氏是个旧式妇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产,像丈夫的事业发展一般顺利,当云老太节辞去书店职位,专心自己事业时,她已为云家带来七个儿女,除其中两个在幼时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抚养成人。跟在后面的二十年,云老太爷凭着独到的眼光,凭着高明的经营手法,凭着过人的胆色与魄力,他的事业简直像——泛滥的洪水,淹过了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条最繁盛的商业区春熙路是他一手铺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两旁的房屋,他至少拥有一半;再接着,他和当地省府合资兴建,把光明带入成都;最后,他又把文化,把最先进的文明也带来了。成都市因他而变得进步,变得繁盛,变得热闹,他的事业也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庞大,他拥有演戏剧的春熙大舞台,他拥有田产,房产,他拥有最大的银楼,他也拥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们由商业街一号的衙门旧址迁入华兴东街益德里的巨厦,二进花园再加一个大果园围绕的巨厦。管理,打扫,看门,煮饭,服侍的工人、丫头、老妈子就有三十几四十个——虽然主人不超过十个。这个时候的云老太节真是呼风唤雨,无往不利。抗战之前,他已被称为云半天,云百万,更以一个外乡人而当选了四川省商会的会长!

四川是个保守的省份,他们能极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个外乡人,除了云老太节的财势之外,他的仁义,他的公正,他的大公无私,他的谆谆儒雅绝无商人市俗气味,都为人所赞颂,即使当时的川军首长,也对他五体投地,推崇备至。

经过七年抗战,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云家仍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云家——还有看极大的变化。

首先,云老太节纳了一个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称的白牡丹。为了这事,云老大节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终年不说话。再则,云老太爷以四十八岁的年龄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长子培元主持,云培元并非商场人才,吃喝玩乐是一流,做生意却并不在行,以致大权旁落——益德里的云公馆大门光鲜如昔,十几个男工分坐在门房两边等待差遣,然而,在够气派的大门里关住些什么?只有云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带着家贞走进去,排在两边的男工齐声叫三小姐,云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规中矩,丝毫不苟。

“有钱人真是威风,看你,”家贞羡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飞上天了!‘”算了!“小曼并不得意。”我并不快乐,你——就会知道!“

“我不信!这么有钱的人不快乐?”家贞瘪瘪嘴,“你不是想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吗?”

“不是全部!”小曼穿过第一进花园。“有许多东西你该知道是钱买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贞摇头,“有钱的人总还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随你怎么说!”小曼带家贞走上二楼,走进属于她的套房,立刻有个丫头迎上来。“反正——我不是心不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不会明白!”家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头,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细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倒也不像丫头。“去吩咐厨房给我们弄些点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还要什么?”

“不要了,就要吃晚饭了!”小曼坐下来。“哦!你知道姐夫回来了吗?”

“大姑爷回来了,还有好多飞行员,在左面花厅里,好热闹,”天香说得兴奋起来。“刚才琼英告诉我,大姑爷说庆功,要开舞会!‘琼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头。

“庆功?”小曼也高兴起来。“一定是姐夫他们八架飞机出去,毫无损伤的八架飞机回来,而任务又完成了!”“任务?”家贞问。

“轰炸!”小曼解释,“姐夫驾轰炸机的!”

“喂!小曼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家贞兴奋地。

抗战时期,飞行员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之骄子,梦中情人,第一号偶像,即使是大学生,也都对空军飞行员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妈会准你交飞行员朋友!“小曼又说。

“这又不同咯!飞行员又帅,赚钱又多,流亡学生怎么比得上?‘家贞说。

“看你!我就交个流亡学生给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当然可以啦!”家贞说真话。“谁娶了你不等于娶到金矿吗?流亡学生也变成王子了!”

“说得真难听!”小曼摇头,“如果谁拿我当金矿,即使他真像罗勃泰勒、埃洛弗林、泰轮鲍华,我也不嫁!”

“唉!话又说回来,”家贞半开玩笑地叹息,“哪个男生不看见云小曼就昏了,还有时间想钱?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来。她们虽是一对好朋友,好同学,个性、爱好、背景却完全不同,家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课更是敬陪末座,可是两个女孩子的感情却好得很,友谊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是两碗鸡汤水饺,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大师傅本来说小姐爱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会,怕小姐吃葱蒜不好!‘天香体贴地,”这鸡汤是新煮的,味道一定还不错!“”一样!“小曼低头开始吃。”你呢?天香,怎么不让他们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师傅骂!”天香伸伸舌头。

“我留一半给你!‘小曼对天香很好,不像对丫头,倒像对自己妹妹。

“谢谢小姐,”天香笑了,“刚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参加舞会!”

“去定了!”家贞叫。

“刚才我看见有女明星来,”天香兴致勃勃地报告着,“是演《雷雨》里四凤的那个!”

“是来跳舞的?”家贞一个劲儿追问。

“不晓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厅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请你准我,”天香说,“琼英约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间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谁说不是?‘家贞摇起手了。”飞机员和跳舞像分不开似的,偏偏我两样都喜欢!“

“好!一定叫姐夫给你介绍一个!”小曼摇头。“喂,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呢?”

“随便借给我一件吧!”家贞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来的,让我这丑小鸭穿上也变一次美天鹅!”

“苏家贞,我发觉你今天真讨厌,没说一句好话!”小曼笑骂。

“是不是因为我撞散了你和那个穿得稀奇古怪的人?”家贞心血来潮似地,“那个人说他叫康柏!”

“什么话!”小曼沉下脸。心中却——那么奇异地浮上那张英俊,出色的面孔。

康柏?!多少万人中的一个,像人海中的小水泡,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康柏!

云公馆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巨厦,每层约有大大小小的二十间房屋。除一楼当中的正厅外,左右两翼都有花厅,云小怡和何之翔夫妇住在左厢房,于是,左面的花厅就非正式地成了他们私用客厅。花厅面积很大,开舞会时可以容纳五十对客人,几乎是抗战末期驻成都附近空军飞行员的聚集地,每逢假日或任务归来,此地总是热闹非凡!

八点钟,舞会刚开始,大群大群穿空军制服的飞行员散布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从华西坝接来的许多大学女孩子也到了。谈天的,跳舞的,笑闹的,几乎忘了是在战争中,随时都可能有日本飞机的空袭,随时都要逃警的。不过,来过云公馆的人都知道,后花园里的大防空洞比外面的好得多,保险得多,难怪他们玩起来也特别放心了!

小曼是女主人的妹妹,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她和家贞也来了。她穿了一件白纺绸衬衫,浅蓝裙子,外面加一件浅蓝色毛衣,端庄秀丽。最特别的,她在长发的一边耳际戴了一朵红花。

是纱做的,这是时髦、新颖又绝无仅有的打扮,那几分平添的妩媚,使她的美更夺目,更光亮,几乎全场的人都在看她,她依然那么若无其事的洒月兑。她喜欢出风头,喜欢与众不同,喜欢别出心裁的打扮。像今夜,她那朵花就招来不少非议,有些女孩子说她野,有些女孩子说她邪,她却绝不在乎,她喜欢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招摇一点又如何?她才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何况,云家三姐妹不是一直引领着成都女孩子的服装吗!

小真也来了,她是小曼的二姐,比小曼大一岁,是光华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她没有小曼美,没有比她大两岁的小怡亲切自然,但是,她那一脸孔谁都看得出来的善良是那么突出,她心肠软,脾气好,有点傻傻的稚气,大而化之,粗枝大叶,却是个永不烦恼、永不忧愁的女孩!也许傻人傻福吧——不是真傻!是稚气和善良再加上从不计较什么,她看来的确胸无城府。她的未婚夫张立基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是中国空军当时惟一派去昆明美国十四航空队服务的两个飞行员之一,也许是每天接触美国人的关系,他看来洋里洋气,被同伴喊作“密司特”。

小真和立基在跳舞,跳得旁若无人——情人的眼中哪能容下第三者?何况立基明天就要回昆明报到,他是休假三天回来的,正好赶上了舞会!

小怡坐在一边,几个之翔的同学伴着她聊天。不是她这女主人不想招待客人,而是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走来走去总是不方便。她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妇人,端庄,恬适,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母亲,她脸上有成熟的动人光辉。她是云家大小姐,即使不出声,那气派、那大家风范也令人心折,甚至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小怡不美,却好亲切,好自然,还有一股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概,看得出她是豪爽和坦诚的女孩子。三姐妹中她最大,也是家中最权威的人物,不仅妹妹们,即使大哥培元,也让她三分。并非她强横霸道,而是她能干非常,从小便深得父亲重视和赞许,自父母反目不问家事、姨娘白牡丹进门后,她很自然地主持偌大云公馆的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上下都称赞和敬仰。她的丈夫何之翔正在和一群同学喝酒笑闹,手上还握着小提琴,一副要表演的模样。他是个英俊而敦厚的北方世家子,有新时代的思想,却有旧时代的习气。战争之前,他毅然离开腐化的旧家庭投考空军,很有民族意识,很有强烈的爱国热忱。只是,自小从家庭耳濡目染的习惯无法根除,他爱饮酒作乐,他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讲江湖义气,他重视友谊。另一方面他是个很有浪漫气息的艺术家。投考空军之前,他是交通大学工科的学生,却能绘画,能拉提琴,弹钢琴,更能唱得一口漂亮的麒派京戏,他的爱好是多方面的,却都不精,他最大的长处,也是云老太节一眼看中的,是他的善良正直!

之翔、小怡夫妇感情十分好,当然啦,才结婚一年,成都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去年他们结婚的盛大排场,在战时的大后方,几乎是空前绝后的!直到今日人们提起,也还津津乐道呢!

花厅里的气氛很热闹,很融洽,大家都玩得开心,本来还因陌生而拘谨的女孩子也渐渐有了更多欢笑。其中有些是小曼和家贞所认识的,她们在招待着。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门口有阵轻微的蚤动,接着一个冒失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喊起来。

“嗨!密司特在吗?”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孩子声音。“密司特张立基?”

耶,天的,跳舞的,笑闹的,都停止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门口,包括小曼。

她只是觉得那陌生的声音有着奇异的熟悉,接着,她看见了那人——她不受控制的心中起了一阵涟漪,怎么这么巧,不是下午撞了她的那个——康柏吗?

康柏——怎会出现在这儿?他找密司特,他——莫非也是空军,也是天上飞的?

“好小子,你终于找来了!”立基排开众人而出。“这两天风流到哪儿去了?”康柏一阵不置可否的得意笑声,大步进来。在这完全陌生的场合,他竟是那般自在,仿佛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被人注目的人。立基本来是够帅的,但是有他一比,简直就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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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个小姐参加成都今夜惟一的舞会,欢不欢迎?”康柏自然而热情地嚷着-

个小姐?小曼这才看见他身边有个女孩子——哦!是熟人,国立四川大学的金安慈,是什么银行行长的女儿,一个漂亮得像孔雀开屏的女孩子!

“欢迎,当然欢迎!”立基叫,“各位,他是康柏,和我一起派去十四航空队的同学!”

一阵掌声,大家又开始了玩乐,果然是空军飞行员呢!

小曼斯文而安静地走上前去,她用她那独特的微笑——笑得好浅、好淡却神秘引入。她用眼光迎着他们。

“欢迎你来,金安慈!”小曼说。

“云小曼?!”安慈很意外。“这儿是——你家?”

小曼含蓄地点点头,却看见康柏眼中的一点光亮。他微笑打招呼,却不提下午的事。

“我来介绍,”立基殷勤地,“她是我未婚妻小真的妹妹,金女大的校花,成都第一美人!”

康柏的微笑扩大,金安慈的脸色却变了,她不能忍受立基加给小曼的“头衔”!小曼当然看得出来,她十分了解安慈这女孩,她不想使场面弄僵。

“你们玩,密司特,你招待他们!”小曼说,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康柏的眼中却凝聚了那一抹浅蓝,和鬓边那一朵红花,似乎——历久不散!

他和金安慈开始跳舞,他不让这富有而骄傲的女孩有机会涌起妒意,他带她来,他要使她满意和快乐!

“若早知是云小曼家,我不来!‘金安慈仰头看他。

康柏聪明得不问为什么,谁能不了解呢?一个银行行长在云家的财势下算不得什么,同样的,平日被人捧得老高的安慈,在云小曼面前也——自惭形秽了!不是她不够美,而是小曼美得太耀眼,太逼人!

“我从来没听过云小曼的名字!”他淡淡地。他知道小曼就在不远处,却连眼角也不瞟过去。

“成都的人都捧她!”安慈耸耸肩。

“有麝自然香,捧什么?”他不置可否地转一圈。他已经面对着小曼了,却仍不看她。

“捧她家的财势!”安慈说。笑容又回到脸上,康柏并不重视小曼呢!“无聊!”康柏夸张地摇头。

“云家三姐妹是成都响当当的人物!”她又说。

“我在昆明只听过‘川大’金安慈的名字!”他说。

“真的?”她信以为真了。

“骗你是地下爬的!”他开玩笑。

她开心地笑了,心中再无疑虑。云小曼虽是漂亮出色的,却未必人人都喜欢她啊!

小曼招呼完了安慈退回来时,苏家贞一把抓住了她。

“小曼,是下午那个人,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嚷。

“是又怎样?”小曼笑了。没有任何人能从她安详的笑容中看出她心中的事。

“他——怎么和金安慈?”家贞似不服气。

“我怎么知道?”小曼一扬眉,走了。

“小曼,”家贞不死心地追上去。“他下午明明是——”明明是什么?“小曼笑着打断她的话。”别胡扯了!“

家贞柔柔鼻尖,无可奈何地放弃,转身回舞池,立刻被人请去跳舞了,她的注意力也从小曼身上转回舞伴,毕竟——她有心找一个飞行员男朋友呢i小曼摆月兑了家贞,回头望望,大家都玩得起劲,没有人注意她,她悄悄地从一扇门走出长廊,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她并不累,更不疲倦,只是——看见康柏带来金安慈,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失望什么呢?康柏根本不认识她,他有权带任何女孩子,但——别出现在她面前行吗?安慈的来到,她竟难堪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的难堪,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康柏关她什么事呢?在马路上撞了她一下,好普通的一件事,有什么理由她要对他耿耿于怀呢?

她是耿耿于怀吧?

初秋的夜,已有深深的凉意,小曼拉紧一下毛衣,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她轻轻把鬓边花朵拿下,预备回到楼上的卧室。

“怎么站在这儿呢?”一个低沉咯带磁性的声音。

她心中一震,所失去的兴致又都回来了,表面上却装得那么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抬头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不出声,她在表达无声的问话。

“找得你好苦!”他又说。

他在笑,笑得比下午在街檐下真诚多了,虽然仍是吊儿郎当,却没有那股不正经的神色。

“为什么找我?”她问。她是聪明的,完全不提金安慈以表示不在乎。

“道歉!”他耸耸肩,很洋派的一个动作。

“有这必要吗?”她绝不热烈,反而有些冷漠。

“下午我态度不好,太轻浮!”他很坦白。

“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笑容地玩着手上那朵花。

“我以为你是普通女孩子!”他说。他心中也奇怪,为什么在她面前洒月兑不起来,因为她的冷漠?

“普通女孩子就能欺负?”她皱眉。

“太严重了,欺负?”他笑了,“只是——玩玩!”

“你自己玩吧!失陪了!”她转身就走。

“云小曼——”他及时捉住了她手臂。

她站住脚,冷冷地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握住她手臂的手,虽然只看他的手,他也难堪了,讪讪地放开她!

“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事?”她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她巨大的压力下拖出来,他很懊恼,从来没有女孩子令他如此窘迫过。

“你对我——有成见!”他终于说。

“很可笑,”她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成见?”“你——”康柏咬着唇,真想掉头就走。这永远被女孩子包围的漂亮男孩觉得自尊受伤了。

“我怎样,得罪了你,没有礼貌?”小曼扬起眉,有些咄咄逼人地,“在花厅里,你是大姐夫的客人,在这儿——没有人请你来!”

他忍了忍,终于忍下那口气。

“我令你讨厌?”他从头开始。

“不!这——也不重要!”她漠然。

“我们不能更——好一点相处?”他问。

“为什么?”她看着花朵。“我们不是朋友!”

“可以是朋友吗?”他立刻问。

她想一想,笑起来,很讽刺的笑——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她并不真想这么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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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安慈那儿吧!”她说,“我不想令她在我们家发生误会!”

“不会有误会!”他说,“她父亲的包车接她回去了!”

她又皱皱眉——即使皱眉,也好看得很,上帝造人的确不公平,有些人连笑容都难吸引人呢!

‘她走了你就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她有些生气了。

“金安慈和我也是朋友,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他看来也愤怒和激动起来。“我只是想道歉。并不想——高攀你,云小姐!”

“那很好,再见!”她猛然一转身,大步走上楼梯。

康柏在寂静的走廊上站了一阵,好不容易使自己的脸色复原。第一次,他在女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总是无往不利的他,无论多美、多富有、多刁蛮、多骄傲的女孩子,都被他征服过,只有小曼——她为什么这般讨厌他?是成见、偏见,或金安慈?或她自恃富有,美丽?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再美,再吸引人的女孩,他也掉头去了,只是——他对她硬不起心肠,那抹浅蓝的影子,那朵红花,仿佛已在他眼中生根,她的美,她的秀,她的秀中带刚,她的冷,都那样——怎么说?吸引了他,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占有!

晕。但——他会有希望吗?冷寂的楼梯,深不见底的长廊,再不复见的浅蓝,他——萨“康柏,发什么呆?”立基和小真拉着手出来。“金安慈走了就没有兴趣了?”

“谁为她?”康柏振作一下。“我要透口气!”

“进去玩吧!”小真说,“有个协合大学的张明燕很不错,除了没有金安慈有钱,样样都比她强!”

“怎么说得像金安慈嫁给了我似的,”康柏笑了,“明天要回小昆明,我想回招待所早点休息!”

“回什么招待所?”立基说,“住在这儿,明天早晨一起去机场!”

“方便吗?”康柏没拒绝,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

“所有的人留下都够住!”立基拍拍他。“你没听过成都最出名的云公馆吗?”

“我是井底蛙!”康柏笑了。

“上楼吧!”立基说,“我也想早点休息!”

“不早休息也不行,”小真稚气地伸舌头。“爸爸就会叫人下来喊停了!”

“吵到他老人家吗?”康柏跟着上楼。

“不是!”小真摇头。“爸不喜欢我们太过分,太招摇!”

小真带他们到一排卧室面前,她张望一下。

“咦?小曼房里有灯?”她很觉意外地,“她也上来了?‘敲敲门,也不等小曼回答就推门而入。

“小曼,你在发什么呆?”小真叫,“闷声不晌地跑上来,哪个得罪了你?”

小曼看见小真背后的立基和康柏,立刻不自然起来,她拍拍床,胡乱地说:“下午逃警报,现在有点累,想早点睡!”

“苏家贞还跳得兴高采烈呢!”小真说,“立基和康柏今晚睡你隔壁,你不用怕了!”

“我怕什么?”小曼脸红了。小真就是这么直肠直肚的口不择言。

“云小姐怕什么?‘康柏在后面问,他的声音也再无刚才的恼怒了。

“什么都不怕,怕——大仙!”小真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们家的大仙灵得不得了!”“大仙?!”康柏好意外,全是大学生啊!迷信?“是什么东西?”

“别乱说话!”甚至连新式洋派的立基也开口阻止他。“大仙就是大仙,别问,也别说!”

“立基——”康柏弄得一头雾水。

小曼摇摇头,她不同意小真和立基的态度。

“大仙就是狐仙,是一种护家神,”她解释,“信他,他保护你,不信——也别乱说,乱骂,否则会有麻烦!”

“真有这样的事?”康柏定定地望住小曼。那客气、生疏的声音把刚才的不愉快都遮掩了。

“为什么要骗你?”小曼嫣然一笑,和十分钟前的态度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康柏整个人都看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女孩子笑得这么好,这么有——阳光!是了!小曼的笑容就是有着灿烂的阳光!

“你们继续谈大仙,”立基扯小真一把,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康柏,顶多半小时啊!”

小真会意地眨眨眼,把康柏推进房里,反手关上门。卧室里,剩下面对面的两个人,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小曼,我还有没有希望?”他半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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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去,等会儿被立基笑话你!”她催他走。

“有什么可笑的?”他不理会。“小曼,我们从头来过,至少——没有敌意,好不好?”“我没有敌视你!”她不置可否。

“也别令我难堪,”他盯着她。“以后每次休假来成都,我都会来这儿!”“把我们家当旅馆?”她反问。

“怎么敢呢?”他摇摇头。“我的家远在广州,想家的滋味很难受,这儿——很有家的温暖!”

她不出声——是个离家的游子?她的心软了一些。

“广东人?”她转开话题。

‘除了广东,哪一省人有我们这么深、这么漂亮的轮廓?“他作状地拍拍自己的脸,又吊儿郎当起来了。

“你会写谦虚这两个字吗?”她问。

“我会写坦白、真诚!”他含有深意。

“对任何人都坦白、真诚?”她说。

他不回答,好一阵,才突然问。

“云家势力这么大,是干什么的?”

“问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们家走私,贩毒,运军火,无所不为,所以发了国难财!”

“真是这样?”他夸张地啧啧有声。“我很少见到四川人像你们!”

“我们怎样,很土?”她反问。

“四川人很土,你们——很特别,”他若有所思。‘你们连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们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来成都的,”小曼终于说,“我们的亲戚朋友全在上海!”“难怪,难怪!”他仿佛解开了难题似的。

“可以——出去了吗?”她问。毕竟男女有别,夜深了,他们又是那么陌生。

“等一等——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夸张,不作状,就那么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肃——却是那么动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让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满有情意,满有罗曼蒂克的话,却——说得太早,他们——不是才说话吗?

“戴过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说。

“约会过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摇头。“我从不轻易接受约会!”

他再凝视她半晌,径自走过去拿起花朵,轻轻柔柔替她插在耳际,她——竟也不拒绝,任他那么做了。他端详她一阵,叹一口气,只是叹气。

“怎么?”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又像冰,又那么艳。”他摇摇头。

“我替你带起花,那么——在我再来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约会,等着我,他去了。

等着他?!这算什么,遥远的约会,等他?

小曼依然上学,放学,和家贞在一起看场电影,遇着警报也随处躲一躲,日子过得像以往一样,心灵却再也不能平静!

康柏临走的一句话掀起她心中波涛阵阵,他平静却霸道地不许她接受其他男孩约会,他叫她等,他走了整个月了,他何时再来?

每天,她从之翔处知道空战频频,幸运的,完成任务回来了,不幸的,用生命热血记下了悲壮的一页——几乎每天都有人阵亡,几乎每次都有人不幸——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

看着之翔越来沉重的神色,看着那群来惯来熟的飞行员的消失,阵亡,战争更激烈,玩乐的心也减低了,连舞会也提不起兴趣!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陆军各处失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什么地方又失守,什么地方又沦陷,侵略者的铁蹄四面八方的进逼,整个大后方也笼上了愁云惨雾,连学校里也不例外。

那天放学,家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写的笔记留在学校。她静静地在教室里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阵阵雄壮、嘹亮又悲怆的歌声传来,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又是学校里那批流亡学生吧?他们的歌声令小曼抬起了头,停下了手,心中充满了悲壮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亲人的小孩子,战争使他们流亡,侵略者使他们背井离乡,残酷的日本军阀使他们失散了亲人,他们的不幸只是大时代中的一个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泪水,她同情他们,关怀他们,却是爱莫能助!

歌声一转,变成慷慨激昂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小曼霍地站起来,她实在无法忍受下去,每次听这些歌曲,她心里的情感就澎湃得几乎要爆炸,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多么无奈又无辜的牺牲啊!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一块块的宰割,毫无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后关头才奋起,才反抗,这——不会太迟吧?

没有心情再抄笔记,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战争这样节节失利,我们的牺牲是那么巨大,巨大到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这么古老、悠久文化的国家,不至于全陷敌人铁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发泄心中的感情是不够的,她们能不能做些什么实际行动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要是能帮得上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心中也不会这么郁闷,中国人,该是总动员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渐渐兴奋起来,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能吗?什么工作?在门房工友处拿了放在那儿的脚踏车,那是上海带来的,在成都是极少数的脚踏车之一,女孩子骑脚踏车的,怕是以云家姐妹为首吧!

她推了几步预备跳上去,忽然看见树荫下站着一个人,沈欣,那个各方面都好、却激不起她心中一丝涟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儿。

“小曼!”沈欣迎上来。他太斯文而显得有丝柔弱。“家贞说抑还在教室,我就在这儿等!”

“有事?”她停止上车的姿势。

“我买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欢看白杨、周曼华、王仲康他们吗?”沈欣说。

“不,我没——空!‘她拒绝了。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心中就是不愿意。

“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再去买票!”沈欣还抱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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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望着她那部三枪牌的脚踏车的白色挡泥板。

“我——并不想看!‘她终于说。

“那——要不要去青羊宫或望江楼逛逛?”沈欣不死心。“后天青羊宫有花会,有没有兴趣去赶?”

“再说吧!”小曼不置可否。后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

“哦!差点忘了。”沈欣完全没有失望的神情。“我买了望江楼的雪涛干,你最喜欢吃的!”

小曼再无法拒绝那递过来的礼物,虽是小小的一点东西,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她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与关怀。

“下次别去买了,又远,你的功课又忙,”她困难地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聪明,功课好,家世好,几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点!也许就是太没缺点了,他反而给人一种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面对面站着很是尴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问。

‘我也回家,“他望着她发呆。”我陪你走一程!“不便再拒绝,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么,她推着车子,任他走在旁边。

‘我爹也托人到上海给我买脚踏车了,’他喜滋滋地,“等运来之后,我可以陪你骑车到处逛!‘’爸爸不许我四处招摇,而且遇着空袭警报也麻烦!‘她不落痕迹地推托着。

“去郊外不要紧,不怕空袭!”他说。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和他讲话就觉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该讲什么。

“我上车了,再见!”她终于狠下心肠。

晃眼中,她看见他错愕的神色,她看见他失望的眼神,看见他无意识张开的一双手,她有点想笑——突然间,她的车龙头被人抓住了“你——”她大吃一惊,谁这么莽撞?

“拒绝男孩子该想个好理由,”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康柏。“跳上车就逃不是办法!”

“你——怎么在这儿?”她脸上又有了阳光。

“等了很久,看见你们聊天,一起走出来,我以为完了,你们一定约好了去玩,谁知你跳上车就逃,”他半眯着眼睛笑,“你一定知道我在这儿!”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跳下车,整个人都开朗了。

‘刚到,立刻就赶来此地广他说。

沈欣走了过来,他意外且不能置信地看着康柏,他那一身深蓝色空军制服,反映得沈欣一脸黯然。

“不知道——你有朋友等着!”他喃喃说。

“下次该知道了!”康柏微笑,真是奇怪,不只是沈欣,任何男孩子和他一比,就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沈欣再看小曼一眼,沉默地走了。

“为什么要气走他?”小曼问。

“不是我气走他,就是他气走我!”康柏说,穿上空军制服的他,又是另一番风味,很帅,帅得离谱,尤其是那压得好低的帽檐,邪得紧!“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可不是我残酷!‘”立基——也来了?’小曼搭讪。见到他,心情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到小真那儿报到!”他抿着嘴笑。“我们是云家姐妹的忠实信徒!”“什么信徒呢?”她掩着脸。

“看电影,好不好?”他突然说。

“哪一家?”她显然同意了。

“‘蜀一’电影院的《黑天鹅》!”他说。

“‘蜀一’还是‘新明’?”她记不清。

“‘蜀一’,我买好票了!他笑。”除了你,我也是泰轮鲍华的信徒!“

“金安慈呢?‘她问得唐突。

“请她跳一次舞,难道要服侍她一辈子?‘他反问。

“没有理由视作陌路!”她说。“那当然!”他用一只手行了个军礼。“再见到她,我会向她致敬!”

“致敬?”她好奇了。“怎么致法?”

“敬个礼,嗨一声!”他笑得好潇洒。

“你是个危险人物!”她摇头。

“说得那么可怕!”他从她手里接过脚踏车。“我骑,你坐后面,如何!”

“不好!”她摇头。这在保守的成都是惊世骇俗的。“我讨厌被人指指点点!”

“上来吧!别婆婆妈妈了!”他笑着拍拍她。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也感觉到他的固执,他一定会坚持她坐后面,她不如大方些了!

他骑在车上,两条腿真长,竟能平稳地踏在地上,等她坐稳,‘嗖’的一声,脚踏车箭般的射出去。

“坐稳了!我是飞车党人!”他笑。

“这可不是飞机哦!”她警告。

“我差得只会驾驶飞机吗?‘他转回头,漂亮的脸几乎晃到她眼前,吓了她一大跳。”我有一部几乎和你一样的三枪牌男车,是去印度买的!’“去印度做什么?”她问。坐在后面,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能嗅到他男性的洁净气息,她无法保持平静。

“接飞机!”他简单地。

沉默了一阵,她看见所有的路人都惊异地望住他们,有人还露出受惊的模样,很是可笑。难道她坐在他脚踏车的后座就不正经,就犯了法,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被人们的眼光破坏了!

“出了——多少次任务?‘她突然地问。

“十五次!”他若无其事。“每隔一天出一次!”“危险吗?”她再问,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感情的影子。“你怕吗?”“不怕!也不觉得危险!”他摇摇头。“麻木了!”

“麻木!”她想想。“还有一样可以麻木的东西!”

“哪一样——我永不麻木!”他肯定。他知道她指感情。“我天生多情!”

“说风流不好吗?”她说。

“也行!”他居然点点头。“我想我是说得上风流!”

‘你认为是优点?“她在讽刺了。

“也算不得是缺点啊!”他回过头来笑。

“所以我说你危险,比日本飞机更能伤人!”她摇头。

“这么严重?”他笑得更厉害。

“日本飞机伤人生命,你伤人心!”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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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曾!”他似有些犹豫。“还不曾伤过人心!”“或者是你不自知?”她说。

他沉默了一大阵,蜀一戏院近了,在热闹的街道上,他们更是引人注目,有些人甚至在指点了。

“你对我一定有成见!”他忽然停车。

她跳下来,轻盈地拍拍条纹自由布裙子——上学的时候,她总是穿得朴素,尽可能和每个同学一样。

“见了几次面,哪儿来的成见?”她说。

“有的时候第一眼有成见就像一见钟情一样!”他说。

“真以为有一见钟情?”她反问。

“好像我对你!”他在开玩笑。

她摇摇头聪明地避开了他的话。见了三次面的人,即使印象再好,也不该涉及感情的事!

“去戏院?”她问。

他没出声,却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一个人,一个不该碰到的人——安慈和她的两个女同学站在街沿边,也许在等电影入场,也许在逛街,也许在买东西,成都市不算小,她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偏偏在此时此地,偏偏让她看到斯情斯景,一刹那间,三个人的笑容都僵了——毕竟——都是有修养的人,即使再窘迫,再尴尬,再难堪,招呼总是要打,礼貌总是要顾,面子也总是要争!

“云小曼,康柏!”金安慈先打招呼,她的脸色并不好。

小曼浅浅地一笑,她习惯在这种场合沉默。

“安慈,看电影?‘康柏向她走去。

“不!回家!”安慈看小曼一眼。“从华西坝回来?”

“是!我去接小曼!”康柏很坦白。

“又休假?”她再问。

“嗯,三天!”他点头。

她笑一笑,看看小曼。

“有空到我家打网球,一起来!‘她说,挥挥手,带着同学走了。

小曼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康柏,我感觉到,你伤了她!‘小曼说。

“或许伤了她,”他沉思。“只是自尊,不是感情!”

小曼一怔,是吗,是自尊不是感情?

“你知道吗?有一种人把自尊看得比感情更重要!”小曼似有所指。

“她,或是你?”康柏问。

“你以为呢?”她依然笑得又淡又远,飘飘渺渺的真是难以捉模。

“我以为——不仅她和你,该包括所有漂亮又骄傲的女孩子!”他十分了解地。

“伤了感情只有自己知道,伤了自尊——”小曼摇摇头。“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明白吧?”“明白,面子问题!”他笑,“女孩子的面子问题!”“难道你不在乎面子?”她斜视着他。

“我很实际,面子对我不重要!”他半真半假地。

“你所谓的实际是什么?”她问。

他柔柔鼻尖,沉思半晌,他预备说真话。他知道,小曼这样地问,表示她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愿把握这机会!

“在广州的家里,我只有一个母亲,”他说得很远,很不着边际似的。“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也许这就是我注重实际的原因!”她不响,很仔细地听着。她从来不在乎朋友是否富有,她喜欢他的坦白。

“母亲一直希望我做个教员,可是我个性不安分,”他又说,有些自嘲地,“在学校的成绩又不很好,中学毕了业,看见空军招考飞行员的广告,我就不顾一切地考了!”

“只为考空军而考?”她皱皱眉。“没有其他志向?”

“嗯——”他拖长了声音,抚弄着眉心。“当初并不是为爱国,这是实话!空军——很时髦,很帅,很出风头,赚的钱又多,不是正适合我吗?”

小曼心中有丝失望,却不表露出来。她一直向往一个外表出色、内在丰富的男孩子,但——康柏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的内在与他的出色外表不配。

“你自己从来没有——志向!”她忍不住问。

“志向?”他耸耸肩。“以前我想学泰轮鲍华,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现在当然不可能,我只想往上爬!”

“往上爬?”她再皱眉。“你已经是腾云驾雾的人了,还要往上。”“我要站在地上时,也出人头地!‘他肯定地,”好像你父亲,名重一时,富甲一方!“”你很贪心,知道吗?“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爸爸奋斗了三十年,白手兴家,你呢?“”我想不劳而获!“他笑着开玩笑。

“离谱!”她摇摇头。“小心你这种心理害了你!”“不会,不会,”他一连串地摇头。“除了重实际,别忘了我也重感情,我会为感情而牺牲一切!”

“这不矛盾吧?”她笑起来。

“的确矛盾,‘他们已到了’蜀一‘电影院。”不仅矛盾,对着你简直还颠三倒四呢!“

“瞎扯!”她瞪他一眼。

康柏把脚踏车寄在电影院的后门处,只拿下了挂在龙头上的雪涛干。

“这是什么,刚才那川娃儿送的?”他拎到小曼面前。

“什么‘川娃儿’?别这么叫沈欣!”她摇摇头。“我虽不是四川人,生在四川也该是川娃儿咯!何况,沈欣可能比你大!”

“怎么可能,大学生怎会比我大?”康柏怪叫,“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沈欣是华西协合大学医科的,他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小曼始终保持微笑。“你知道手上的雪涛干是什么吗?”

“一种豆腐干?”他问。

“用望江楼的雪涛井水做的,”小曼解释,“那里井水特别清,特别好,连泡的茶都特别香!”

“有这样的事?又不是神话!”他不信。“井水名叫雪涛?倒是香艳呢!”

“不许胡扯!”她白他一眼,即使是白眼,也叫人心悦。“雪涛井底据说是铜质的,平常扔个硬币进去会丁当响的,以前有个名妓叫雪涛,据说为情在此投井而死,后人就以她的名字作为井名。”“所以用那井水做的豆腐干也要美其名叫雪涛干了?”他似乎永远正经不起来。

“不是美其名,是名符其实的好吃!”她斯文地打开一小包。

“试试吗?”他果真拿一块尝尝,一边嚼一边品味,像是入神的模样,也不知他是真心或是假意。

“果然名不虚传!”咽下最后一口,他说。

她看着他半眯着显得很不正经的眼睛,突然问:“你的眼睛不能好好地睁大些吗?”“不能!”他怔一怔,又说,“不能!”“为什么,有毛病?”她奇怪于他的一本正经。

“不——”他靠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有近视眼,不眯着看不清!”她点点头,心中恍然,正预备叫他进场,忽然发现他脸上可恶的促狭的笑容,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你骗人!”她涨红了脸,形容不出的妩媚在眼波中荡漾。“空军怎么可能有近视眼?你——真坏!”

他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一时之间回不了神,心胸之间奇异的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扩大,他觉得仿佛置身柔波,置身云端,懒洋洋、软绵绵地,永远不想移动了。小曼的妩媚,小曼那句好有风情的‘你——真坏’,使他真是——失魂落魄了。

“小曼,”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忘我地抓住她的手臂,“小曼,我——”“哎——”小曼手臂一甩,甩开了他,也甩开了眼中的妩媚,她迅速地恢复了恬适,端庄。“康柏,你怎能——这么没有礼貌!”他怔一怔神,把那飘得好高、好远的魂魄抓了回来。他也发现人们的异样眼光,毕竟——小曼是个保守的大家闺秀,他也不愿惊世骇俗,拉着小曼,匆匆忙忙钻进了黑暗的电影院。

“抱歉,我——情不自禁!”坐在后面的位子上,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刚才你有多美!”“贫嘴!”黑暗中小曼的神情他看得不真切,声音却是愉快的,“没有人喜欢听这些话!”

“你是被人捧惯了的金女大校花,成都第一美人,但是——我并不是在捧你,那真是我的感觉!”他认真地。

“说完了没有?”她含笑瞪他一眼,眼波好柔好柔,柔得使人的心都颤了。

“说不完!”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她挣一下,挣不月兑,也就由他了,那眼波就——更美得似水了。“对着你,每一秒都有不同的感觉!”

“我是孙悟空,能七十二变?”她笑。

“你是水,是水银,是水晶,”他一连串地说,“你透明,你没有固定的形态,你脸上、身上每一个角度都发出不同的光芒,你真使我眼花缭乱了!‘她用力怞出被他握着的手,她心跳得好厉害,却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她的确像一池水,却是一池被他搅动了的水。

“再说一句我就不理你了!”她说得不认真却坚决。

“那么我不说,”他再一次抓住她细致的手。“让我看着你!”他就那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那眼光,那神情,那在黑暗中也亮得耀眼的情,一阵又一阵的涌向她,她的心开始轻颤,她的手心开始流汗,她想逃,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像被火在烧着,她——“康柏,”费尽了全身的力量和理智,她才摆月兑了那眼光,那凝视,那情。“你来看电影的,是吧!”“小曼,”他叹一口气,自动放开她,对着银幕坐正了。“我不能忍受你了,知道吗?”

她皱皱眉,这是一句什么话,不能忍受?

“我不能忍受你的美,”他说得有些喘息。“对着你的每秒钟我都在激动,像被沸水煮,像被烈火烧,也像被巨浪冲击,连个边也抓不到,小曼,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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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神经吗?”她不敢看他,否则她也不能平静,但——她不能这么快就暴露了感情,她含蓄而保守,爱情没有这快,这么容易,而且——他真有情?他还有金安慈呢!她在保护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发神经,”他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把你捏碎,把你吞到肚子里,把你融在我血液里;小曼,我要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小曼努力抓牢理智和冷静,她告诉自己这一刻她绝不能激动,绝不能迷惑,否则——怕不可收拾了!何况,她和康柏还陌生,她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要尽全力把自己的感情压到最低点——虽是那么困难,她早就喜欢他了,不是吗?可是她要努力去做!

“康柏,看电影,好吗?”她用极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不惯开玩笑的!”“你可恶!”他咬牙切齿的漂亮面孔转过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你使我害怕了,康柏!”她以极端的冷静来抗拒他的激动和热情,她不想像金安慈般的受伤!

他能随时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孩,他自己都承认风流,他此时——可是真心诚意?她不能冒险,她情愿不接受爱情,也绝不能忍受变心的男孩!

“云小曼,你逃不了的!”他叹一口气,“你又狡猾又可恶,你在折磨我!”

“我们才第二次见面,康柏!”她冷静地提醒他。

“那又怎样?”他不高兴地,“即使我们才见面,你老早——就在我梦中!”“康柏——”她被逼得更郑重了。“你这样,你这样——只有使我离开,我不能习惯你们空军的——热情!”

“不是我们空军,是我!”他盯着她。“只是我!我看见你就——哎!好吧!看电影!”他摊开双手,再叹一口气,赌气地,使自己面对着银幕。他十分不满意她的态度,他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他是那样熟悉并且了解女孩子的心理,为什么她要装得这般淡漠、这般冷静?她真像传说中的与众不同?

小曼知道他在生气了,却是不出声。她是个太过于小心、太过于仔细的女孩,以至于她连感情的施予也过分谨慎。她是喜欢他的,在他离开的一个月里她不是总是思念,总是牵挂吗?刚才骤见他的一刹那,她不也惊喜,也快乐吗?她——为什么不表示,即使一点点,一丝丝呢?

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压抑感情是件痛苦的事,她却——似乎无可选择似的,她心中一直有个意念,她是云小曼,是同学眼中的公主,是云公馆的掌上明珠,她不能有丝毫差错,她不能给人当话柄,她要加倍小心地保护自己!

然而——过分的保护,是对,或是错?

康柏说了看电影,就专心地对着银幕,再也不转头。他也是个倔强、骄傲的男孩子,不是吗?

小曼有丝儿后悔,她不该对康柏太冷,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明知道还有个对手金安慈,她不愿用自己的手把康柏推到安慈面前,但——已经弄成这样了,后悔也没办法,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她改变态度——她也绝不是个忽冷、忽热的女孩。如果康柏就此离开她,那——也是天意了!

打败一个敌人也许很容易,但要打败自我,却真是难上加难了!

银幕上的泰轮鲍华是那么帅,那么潇洒,那么英俊,他虽演海盗,仍能令所有女孩子倾心。那一身黑色紧身阔袖的装束,那一手令人羡慕的美妙剑法,那灵活的身手,那含笑上断头台的气度——小曼早从同学口中知道这是泰轮鲍华最出色的一部电影,却看得毫无心绪,不知怎么的,走上断头台的人,她竟眼花得看成是康柏——“康柏——”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哎,怎么了?上断头台的怎可能是康柏?那是电影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什么事?”他的声音和刚才的激动判若两人。

‘没——有!’她窘迫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叫他呢?她怎么恍惚得这么厉害?“没有事!”

他再看她一眼,不声不响地又转向银幕。

他——失望得预备放弃了,是吗?他对她再也不热烈紧张了,他甚至不想再跟她讲话-叫、曼低下头,慢慢抚平了裙子,心中懊恼得无以复加,怪不得别人,是她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的!

这是第二次弄僵了,对吧?第一次是舞会那夜在长廊上,幸亏小真和立基无意中替他们打了圆场,这一次——可还有转圜的机会?

一直到电影演完,康柏都不曾再看她,她真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连电影的结局是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她真是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哎!怎么说呢?她是没有经验的,沈欣不算,康柏是她第一个男朋友!

戏院顶灯亮起来,他们也随着观众站起来,随着人潮走出去,小曼除了还能感觉到康柏跟在背后之外,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任何联系了——大概就结束了吧!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深浓的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如此,仍可看见康柏的神色难看,他板着漂亮的脸,一个劲儿跟自己生闷气。

他闷声不响地在戏院后门拿了脚踏车,径自推着往前走,不说送小曼回家,也没有把脚踏车交还她的意思。小曼也不出声地跟在一边,他们这也——算是冷战吧!

沿着总府街边下走,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就在前面不远处,再走下去,她就到家了。她默默地想,到家之际,就是他们分手之时吧!

“问你一个问题,只说一遍,”他突然开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仍带着稚气的赌气味道。“你要回家,或是——陪我去吃晚饭!”“你可曾邀请过?”她回答得很好,不伤自尊,又不再激怒他。

“难道要我下请帖?”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至少——该正式些!”她也笑了。心中的懊恼一下子飘得好远,好远。

“云小曼小姐,我能有这荣幸,请你去吃一餐便饭?”他说得像念台词。

“如果我说不呢?”她开玩笑,声音开朗多了。

“那么——我捉你去!”他抓住她的手。

她没有再挣扎,心中一下子充实了,再拒绝、再矜持,岂非和自己过不去吗?

“刚才——为什么不出声?”她仰望着他。那文静秀逸和刚才的妩媚给人有不同的感受。

“我在发自己脾气!‘”他说。

“为什么?”她咬着唇。他该生她的气,为什么要发自己脾气?

“对着你我简直蠢得连话都不会说,我得罪了你,不是吗?”他说得很真诚。

“也不算什么得罪,”她高兴一点,他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小气呢!“我以为-叫尔想到金安慈家打网球!”他惊讶得站住了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天地良心,我完全没想到她!”他举手作发誓状。“我也不会再去她家的了!”

“别这么紧张,”她满意地笑了,“她刚才邀请过,不去岂不太小气?”“小气总比你误会好!”他说得直率。“和我们-起去!”

“我去看她脸色吗?”小曼摇头。

“不会。”他柔柔鼻尖——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她是很有风度的!不仅有风度,而且很洋派,”小曼说,“她打网球,她骑马,她游泳,她做很多男孩子做的事!”

“你呢?”他似乎完全不注意安慈的事。

“我是又土又保守的云小曼!”她说。

他对她挤挤眼,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我情愿选择又土又傻的,我受不了洋派!”他说。

“谁信?你天天跟洋人为伍!”她笑着露出细致小巧的牙齿。

“你们十四航空队只有你和‘密司特’两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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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请求调回成都了,你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

“真话?”她眉毛一扬。

“发誓!”他指指天。“没有一刻比我现在更向往留在成都了!”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但——喜欢暂且放在心底吧!

“姐夫说在这儿比在十四航空队危险,”她正色说,“这儿出任务跟你们那边不同!”我不在乎,“他耸耸肩。‘生命有定数,危险也值得,何况——谁能保证我在昆明出任务没意外?也许我这次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别说,别这么说!”小曼变了脸,急切地阻止他。“我怕听这种不吉祥的话!”“我不在乎,我是百无禁忌,”他坦然地摊开双手。“出任务阵亡,是报效国家,死得壮烈,死得有价值,如果幸运的不死,我就要追寻我向往的一切!’”向往的一切?“她含蓄地问。

“爱情,快乐,金钱,权势!”他说。

她低下头,又走几步才慢慢说:康柏,你追寻的目标和我不同!‘“你追寻什么?”他立刻问。

她考虑半晌,才认真地说:“我本身并不想追寻什么,我只想——我能不能在这国难的时候,为国家出点力!”

他显得好意外,好意外。云小曼,成都市第一流的千金小姐,她想为国家出点力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严肃多了。

“我心里常常有一股冲动,一个愿望有时像火烧我,有时像针刺我,每一次听见学校里那些流亡同学唱歌,我就难受,我就忍不住——想破墙而出。他们原有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亲爱的手足,是谁使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可恨,可耻,我像生活在一朵软绵绵的云上,舒适、安逸却绝不踏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受苦难的中国人,我好像被隔开来似的。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喜欢忠实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欢去感觉真实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难的同胞一样去体验,去挣扎,去奋斗,我一直想参加这时代,这战争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我还找不到机会!”她说得好郑重,秀气的脸上闪动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刚强。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但脸上那真诚却足以动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吊儿郎当的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场、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浪子,他看来像一个正直勇敢的军人——不,战土!他是战士!

“不是我好,”她脸红了,怎么说出这一番话呢那是她心中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姐姐和家贞透露过的秘密,她竟对陌生的、才见过两次面的他说了!“我相信只要有一丝人性的中国人都会这么想!”

“我没听过任何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他正色。“何况你是这般富有,几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蚀,他们只求安逸,只要舒适,他们庆幸能在这战乱时代仍活在云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们不会想到战争、国家和他们有关——只有你是特别的,小曼,你特别得那么可敬,可爱!”

“哎——”她的脸更红。“不谈这个,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现什么,我——或者不该说的!”

“你该说,你使我更深一层了解你!”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真诚闪耀得那么动人。“你的外在和内在一样美,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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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她嫣然一笑,“再说就肉麻了!”

“可——可以帮你吗”他突然问。

“帮我”她意外而惊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哎!如果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

“一言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紧,更收紧,他心中是真激动,真兴奋。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你笑什么小曼!‘他忍不住问。

“我到家了!”她指指云公馆的大门。门边两座雄伟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显得好生动。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觉得好笑。“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们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她考虑着说,“或者——就在我家吃饭”

“似乎过了时间!”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飞机时买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别担心!”她带他进去,门房的佣人们齐叫着三小姐。“等会我带你参观我家!”

“是邀请吗”他望住她。

“是——邀请!”她犹豫半晌,终于点头。

一个邀请,该是真正的开始,在感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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