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中的一瞬 第六章
「只梦过一次?」
「不,不止一次,记不得了?」他沉在深深的回忆中。「那是初秋季节,我记得是吃柿子的时候,梦到你几次,都是那样子。后来就没有再梦,我也淡忘,直到那天在许家见到你。」
「那——甚么意思?」
「不知道。我不敢说,不敢问,有个感觉,若张扬出来就会失去你,」他的呼吸开始不稳定。「每想起可能失去你,我心好慌,好痛;好像世界末日,一切都会毁灭,会烟消云散。我真的很害怕。」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是不敢。」他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从来没对任何女人紧张过,除了你。我的感觉是——失去你我会死。是真的死,上的,不是心死。」
「别讲了,不可能这么可怕。」
「刚才我想了很久很久,你的梦你的幻觉再加上我儿时的梦,加上九姨婆,阿才说的往事,是不是真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急于一时,总会知道!」她起身梳洗。「等会儿去见九姨婆。」
令他们十分意外的,是九姨婆彷佛知道他们会来,早就坐在玻璃长廊中等待着。
佣人把他们带到她面前,看见她失神的眼睛,憔悴青白的脸,她一夜未眠?
「你们找过阿才?」她问。
「是。」少宁坦然回答。「我们想弄清一些奇怪的事。」
「关于方淑嫒和高绍裘的事?」
他俩互看一眼,高绍裘?
「高绍裘是姨公?」少宁忍不住问。
九姨婆轻缓点头,眼中有奇异的光芒。
「阿才知道甚么?他只不过是方家大厨的儿子,他知道甚么?」她扁扁嘴,很不屑。
「那么九姨婆,你能告诉我们吗?」
「你们真想知道?」她的眼光,思维又像飘得好远好远了。
「是。我们急切想知道一切。」他俩一起说。
九姨婆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回忆往事的思思绪绪强烈的拉址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她的话把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
「高绍裘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是二姐带来的,是舞会,姐姐们请了许多客人,但所有人中,他最出色。一年后,他变成二姐夫,那年我十五岁。」九姨婆说着。「二姐在复旦大学毕业,交际很广,家裹常常开舞会。我太小,父母不许我参加,只能在窗边看。有一个晚上,我记得是秋天,深秋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冷很冷,二姐又带回一个朋友,是大学时的男同学农敬轩,当时一个甚磨大官的儿子,他还带来他美丽温柔的未婚妻方淑媛。」
方淑媛原来有未婚夫叫农敬轩。
「方淑媛从小在天主教学校念书,英文很好,她美丽温柔却十分沉默,看来有点骄傲,不大理睬人,后来才知道她家世显赫。农敬轩非常爱她,服侍得十分周到,我从来没见过男人那么低声下气过。他们走后,二姐笑说,在大学里的白马王子农敬轩变了哈巴狗似的,那方淑媛十分有办法。方淑媛和农敬轩只来过我们家一次,以后再也没碰过面。可是——二姐和高绍裘夫妇间的感情出了问题。他是空军飞行员,常常出差不回家,那还是公事,有时明明回到上海也不回家。二姐很生气,多方打听的结果,是他另有女人。」
那女人是方淑媛。少宁,梵尔心裹这么想。
「但是无论用甚么方法,都查不出那女人是谁。高绍裘要求离婚,父亲震怒。离婚是天大的事,我们俞家面子哪襄摆?俞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睑的人。妈妈平日对高绍裘很好,去劝他,他说甚么也不回头。他说,为二姐伤心极了,她深爱高绍裘,说甚么也不答应离婚,情愿舆姐夫同归于尽,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在一次出公差飞行途中,他突然失踪,然后就没人再看过他,直到如今。」
只是这样一段简单的故事?那么方淑媛呢?九姨婆为何独自情伤呢?她们不都牵扯在这故事里面吗?
看着九姨婆失神呆怔的沉浸在回忆中,谁也不敢提问题。差不多过了难耐的五分钟,她才轻叹一声,徐徐的又说起故事。
「高绍裘——姐夫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不但人长得高大、英俊潇洒,又是最受女人欢迎的空军飞行员。当时不知道多少大家闺秀偷偷喜欢他,不知道二姐用甚么方法和他结婚,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也不过短短的一年,二姐却被情折磨得半死。可是——可是他也不好受,他因忧郁而消瘦、憔悴。那神情,那眼光,看了——都令人心酸,问世界情是何物?为何折磨得人连命都个想要?」
梵尔心头一动。九姨婆这么讲,她心中可也是暗恋着那俊朗不凡的姐夫?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发豆芽梦的时候。
九姨婆开始说话。「无论多少人的场合,大家总是第一个看到他,然后视线就不能再移开。他又会玩跳舞、溜冰、打猎,样样皆精,他是那么舆众不同。二姐爱上他,是幸或不幸呢?感觉上,他该属于大众,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没有女人有资格单独拥有他,真的。」
「和——方淑媛有甚么关系?」梵尔忍不住。
「姐夫失踪后,方家也发现方淑媛不见了,谣言一下子传遍上海,很多人都说她背弃了未婚夫与高绍裘私奔了,可是一样得不到证实,只是传。这一下子才晓得,姐夫外面的女人是方淑媛,事情变为丑闻,方家伯伯受不了这打击,没多久就过世。然后上海发生战争,大家都争着逃走,熟悉的朋友都四散,再也没见过方家任何人。后来在上海总会看到阿才,才知道方家一切的不幸。方淑嫒若仍在,不知道她可会后悔?」
「你们并不能证明方淑暖是高绍裘外面的女人,谁看见他们私奔的?」
「原来她的未婚夫农敬轩一直知情,他一直在容忍,因为他爱方淑媛。我都不明白,她有甚么好,值得两个不凡又出色的男人这么为她。」
「你并不熟她。」梵尔很自然替淑暖打抱不平。
九姨婆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我当然熟悉她,在上海谁不知方家的掌上明珠呢?她是上流社会的公主,是圣约翰大学校花,是最出色男人眼中最佳女朋友,是上海人的宠儿,」她一口气说:「只是——谁也小知道他俩是怎么搭上的。」
梵尔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女人善妒,尤甚都是出类拔萃的娇娇女,她对方淑媛的敌意可以理解。尤其方淑媛似乎得到高绍裘。
「九姨婆当年在上海也是神仙般众人仰羡的对象。」梵尔说。
她并非想讨好,很自然就说出来。
九姨婆看她一眼,摇摇头。她摇头的意思是表示谦虚?或个以为然?她没说出来。
「他们不是在那晚俞家的舞会中见过吗?」少宁说。
「只见过一面,一见钟情。」九姨婆像自语。「可怜的二姐。」
少宁望着梵尔,心中一片柔情,他对梵尔不也是舞会中一见钟情吗?
「你所知道的仅是这些?」梵尔再问。
「当然不止这些。甚实绍裘对我很好。每次飞行回来,总会带我逛街,我们最喜欢去「惠罗」公司,那儿的东西最美丽最时髦。他曾送我一对凉鞋,红白色软皮编织成的,好美好美,一直保留到现在。他说过,我拥有一对他见过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纤细的脚,所以送我凉鞋。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梵尔舆少宁呆住了,怎么越讲越不对了,她对高绍裘的倾慕之情已显露无遗。高绍裘就是她守着一身不嫁的爱情?
那个时代的女人怎样理解爱情?
「九姨婆——」少宁轻呼。
「他带我去过他们空军「励志社」的舞会,那么多年轻飞行员,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没有一个。他带我跳华尔滋,所有的人都围在四周看,说我们合舞得天衣无缝,是最佳舞伴,」九姨婆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脸上带着甜笑,眼中尽是醉意。「他们都说,二姐都比不上我,我们才是金童玉女——」。
少宁悄悄拖着梵尔退出来。再听下去,怕都是九姨婆的「少女情怀」,不是他们要追寻的主线。
「现在去订机票,看明天可否成行。」他说。
三天之后,他们才重临上海。
仍然住在上次的饭店,仍然找着那位曾带他们游览的的士司机。
「知道你们一定会再来。」的士司机说得很特别。「尤其这位小姐。」
「为甚么?」
「方家小姐——不是这位小姐的先人吗?」他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你见过方小姐?」
「当然没有,但父亲的旧相簿裹有。」
「能带我们见你父亲?」梵尔急问。
「只怕不能,他过世了。」司机摇头。「在文革初开始时去世的。」
「那些旧照片——」
「明天带给你们,或者你们去我家。」
「现在就去。」梵尔急不及待,事情真相是否立刻可以出现?
的士司机姓刘,住在一个狭窄的弄堂(巷子)襄。看得出以前屋子都还不错,可能是中等家庭的公寓。可是几十年下来,红砖都变黑,剥落了,显得寒伧古旧。
刘司机带他们走进其中一间屋子——就是一个房间。除了光线稍暗,襄面布置还不错,有电视冰箱甚么的。
「地方狭窄,请勿见怪。」他说。
立刻从柜裹找出一本极旧,不只泛黄而且霉烂的相簿。
「慢慢看,这是爸爸留下的。」
梵尔紧张的接过来,开始翻阅。
「能告诉我关于你们和方家的关系吗?」
「我们刘家和方家是近乡,都住「慕尔鸣路」,他们十七号,我们二十九号。方家花园是这条马路上最漂亮的房子,方家伯伯当年是上海的名人。父亲则是做生意的,我们刘家是开「会馆」的」。
「会馆——」少宁不明。
「会馆就是现在的殡仪馆,上海所有的会馆那时都是父亲开的。」刘司机颇为自傲。
「解放以后一切改变,父亲被斗,说他专发死人财,便受了点苦。父亲身体不错,捱过去了,十年前他才过世,算是长命。」
「跟方家很熟?」少宁问。看一眼聚精会神于旧相簿的梵尔。
「也不是太熟,是邻居,商场上也常见面,反正是朋友,方小姐又那么出名。」
「她凭甚么出名?」
「哦!她美丽,年轻、富有,又是圣约翰的高才生,还有个甚么部长儿子的未婚夫,最主要的是她为人极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这舆九姨婆的话不同,她说她骄傲,冷。是观点舆角度?或是心理因素?
「父亲告诉你的?」
「是。当时我若不是小孩就可能未出世,但从小就听许多姨妈姑姐讲起方小姐,大家都喜欢她,也同情她的遭遇。」
「她遭遇了甚么?」
「姨妈她们说她抛弃了未婚夫,跟一个浪子私奔,不知所踪。她父亲也被她气死。」刘司机摇头。「方家从此衰落。姨妈说她们都不明白,放着大好未婚夫不要,那个浪子凭甚么吸引了她?说她一定遇上拆白党。」
梵尔从旧相簿中拾起头,疑惑地问。
「是她吗?」
刘司机和少宁一起趋前,看见旧相片中一个温婉美丽及典雅修长的女孩子,那女孩的确和梵尔有几分相似。
「就是她,」刘司机很兴奋。「上次我看到任小姐时就很惊讶,你们这么相像。」
「你怎知道我姓任?」
「我向饭店职员打听,」刘司机笑。「我以为你会姓方,是方小姐后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刘司机模模头,露出个很困惑的表情。
「爸爸曾告诉我,或者——方小姐没有离开上海,不过只是怀疑。」
「为甚么怀疑?」
「爸爸说方小姐失踪后第二年,他和妈妈清明节到天主教坟场上坟,曾经碰到方家的女管家曾太,远远的看见曾太在一坟前祈祷。曾太离开后,他们好奇的过去看看,是一座新坟,碑上除了一个「方」字之所,只有一个年份,那正是方小姐失踪那天的日子。」
少宁和梵尔惊愕对望。
「甚么意思——」他们齐声问。
「爸爸也不知道。但那墓碑上写着「方」字,又见女管家上坟,日子又那么特别,他猜舆方小姐有关。」
少宁想一想,用力摇头,想摇掉甚么可怕的思想似的。「不会,一定不是。」
「你想甚么?」梵尔脸色古怪。
「没有,甚么都没有。」他转向刘司机。
「可否请你带我们去天主教坟场?」
「莫说天主教坟场早已不在,上面盖了好多房子,而且这个时候,谁敢去?」
「坟场已不在?」梵尔大失所望。
「六十年代的事,上海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能还找到以前的痕迹。」
「当年的人——我是说你的姨妈姑姐,还有没有人活着?」梵尔问。
刘司机摇头再摇头。
「长命的人不那么多,尤其经过十年文革,老一代的人都捱不到今天了。」
临走前,梵尔提出一个要求。
「我可以拿走那张方淑暖的照片吗?」
「可以,可以,」刘司机人很好,很大方。「我留着也没用,你们那么像,留着做个纪念。」
少宁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阵。
「照片里五个人,你都认识?」他问。
「爸爸说那三个都是我的阿姨们,那个男的是方小姐未婚夫。」
「农敬轩——」梵尔抢过照片仔细端详,高大男人一个,看不出甚么特别。
「这男人配不上方淑媛。」少宁有点厌恶的说:「难怪她不要他。」
「他叫农敬轩?」刘司机笑。「我们不知道他名字,爸爸说,这男人常出入方家花园。」
「见过那个飞行员高绍裘吗?」梵尔问。
「没有。爸爸说从来没见过他,既然是别人丈夫,行动当然鬼鬼祟祟,不敢光明正大。」
「也不一定,」少宁的视线飘向窗外。「他们的爱情可以这么不顾一切,没有甚么令他害怕。」
「听妈妈她们说,失踪前,方家长辈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刘司机说。
「不。有一个小孩知道,那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林德才。」少宁说。
「你说阿才?他现在那里?老人,他居然没死,我们是好朋友。」刘司机叫起来。
「你认识才叔?」梵尔以外。
「我们当时一起上小学,每天一起坐电车回学校,小时候我和他最要好——他现在好吗?做甚么?」
「他是香港很出名的大厨,生活很好,我会把你的事告诉他。」
「让他回来看我,太好了,阿才居然还在——啊!他知道方小姐的事,他知道。」
「他知道得以告诉我们,并不多。」
「他喜欢方小姐,真的,」刘司机脸上有丝红晕。「他说过,长大后娶妻有方小姐的十分之一就好。他常在花园里偷看方小姐。少宁和梵尔都笑起来。看来方淑媛真是个人见人爱女孩,连小孩子都着迷。
送他们回国际饭店的路上,梵尔提出要求。「我想去以前天教坟场的地方看看,明天你可以带我们去吧?」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区,」刘司机说:「我去查,明天一早上去查,查到后回饭店找你们。」回到房闲,少宁一直很沉默。
「我们到底在追查其么?」他终于说:「迫到后又有怎样的结果?」
梵尔呆怔-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股力量在推动我。」她思索着。「那些幻象不停的在引导我,还有梦里的女人。」
「就像幻象和梦真有某种意义,他们要我们证明甚么?」
刘司机在午饭时才来饭店接他们。
「问了很多长辈,又请一报馆记者朋友替我门听,终于找到大主教坟场的旧址,」他满脸兴奋。「这就带你们去。」
上海对他们是陌生的城市,根本不认识道路,任由刘司机东转西拐的。半小时后,穿过车多人杂的街道,终于到达。
他指着一片古旧,看来像五十年代的旧大楼的屋子。
「他们说,就是这一带。」
梵尔仔细的打量四周,都是八层到十层的古旧大楼,像是办公室、机关什么的。
「是办公大楼,属于国家的,现在听说租给-些香港、台湾的公司工厂当办事处。别看它外表旧,裹面全翻新过。」刘司机说。
梵尔、少宁同时仰头向上望。在仰起头来的那一刹那,梵尔看见一扇窗户裹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那儿,穿墨绿丝绒长裙,梳着二十年代的头发。心头巨震,那梦中女人来到这儿?摇摇头,甚么也没有,那扇窗裹甚么也没有,刚才是幻想。
看见她变了的脸,少宁立刻拥着她。
「甚么事?」
「我看到梦中的女人在那儿。」她低声说,又指着那扇窗。
「八楼,」少宁数一敷,「第三个窗户,我们上去看一看。」
「能吗?」梵尔心怯。
是不是心中的谜团就能解开?
「可以,可以的,」刘司机十分熟行。「我们说上楼找人就行了,两位反正是外面来的。」
这大楼里居然也有电梯,他们上了八楼,找到第二间办公室,因为每间相同的办公室都拥有两扇大窗。那么第三扇自然是第二间办公室了。
办公室大门上有着「台湾鞋厂办事处」的木牌。
他敲门进去。
办公室有一千多尺大,坐了八个职员。最近门边一位男士礼貌的站起来。
「请问找谁?」
「啊!这两位失美国来得买办,想看看贵公司的鞋版,不曾约好,可否接待?」刘司机看来是识途老马,他一定带过不少外商看厂,接触公司之类的。
「可以,可以。请进。」那男的热情起来。梵尔已迅速看遍每一个人,没有穿墨绿丝绒的女人,
相似的都没有。那人把他们带到最里面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经理不在,两位要等他?或是先看鞋版?或是另约时间?」
「我们可以先看版。」少宁看梵尔-眼。
她没出声,带着警惕的眸子彷佛紧张的四下转动,在寻找甚么似的。
「那么请等一阵。」那人退出。
随即有人送上茶来。
「要不要看看隔壁两间,或楼上楼下。」刘司机提议。「我怕刚才我们数错层数。」
「不用。就是这裹。」梵而说得好肯定,好奇怪,好特别。
「你怎么知道?」少宁小声问。
「我感觉得到。」
「感觉列甚么?」少宁吓了一跳。
「就是感觉到地方对了,」梵尔笑起来。「也说不出甚么原因。」
那职员进来,后面跟着一人,两人各提一只箱子。箱子裹全是各式各样的皮鞋、球鞋。少宁装做很用心的在看。他本身没什么感觉,那就让有感觉的梵尔去感觉吧。
看了一阵,选了十种鞋样,又很认真的讨论一下价格。梵尔这时点点头,于是少宁付钱,买下那十对鞋,全选的是刘司机试的尺寸。
「这些鞋都送给你,」一走到楼下,少宁说:「你慢慢穿。」
「这么多出口鞋,我大概十年都穿不完!」刘司机又意外又喜欢。「谢谢,谢谢。」
梵尔点点头,再点头,黑眸中-片深沉的光芒,十分神秘。
「没什么告诉我?」
「回饭店再说。」她透一口长气。
回到酒店,梵尔却什么也不说的呆坐着发呆,少宁追问过几次她都没出声,只好由她。由下午到黄昏到晚上。她甚至不愿出去吃完饭。少宁叫了酒店的食物再房里吃,她看来心事重重又不说,一早嚷
着上床。
半夜,少宁被一阵又-阵哭泣声吵醒。是甚么人?他惊得弹起身来,发现竟是梵尔在哭泣,显然的,她还在梦中。
「梵尔,醒醒,醒醒,」,他轻拍着她睑,叫唤着她的名字。「你又发梦?」
她悠然醒来,一脸惊愕。「甚么事?」
他打开灯,看见她满面泪痕,而她自己却是全然不觉。
「你发梦?」他凝望着她。
「没有。我不记得。」她茫然以对。「你怎么会以为我发梦?」
他用手缓缓抹干她脸上的泪,细心体贴又温柔。
「你在梦中哭泣。」他担忧地说。
「是吗?」她怔怔的望着他。「你以前替我抹过泪吗?这动作——这么熟悉。」
「你可曾在我面前哭过?」
她摇头,再摇头。
「不要把我弄混乱,梵尔,告诉我你是梵尔,快说、」他有些不安。
「自然我是梵尔,你想列哪里去了?」
「有的时候——就像下午你呆坐着,就像你刚才梦中哭泣,我觉得那都不像你,不是你。我很迷惑,足否我们弄错了什么?我们把-些事弄得复杂。」
「不。我不这么想。」梵尔认真的思索一阵。「早上在那家鞋公司,我的确感觉到找对了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要找甚么。」
「方淑嫒。」
「那座大楼真会是她的墓地?」她眉心紧蹙。我真的在八楼窗门见到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把我们引进她们的故事中,是不是她想告诉我们些甚么?」
「怎么告诉呢?事情过了五六十年,一切证据或知情的人全部都不在,凭我俩能在上海找到甚么?大海捞针一样。」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感觉到我们可以找出一些东西,一定可以!」梵尔有奇异的兴奋:「我有这预感。」
「甚么时候你变成有预知能力的人?」
「自从来到东方,回到亚洲,」她严肃的。「尤其在上海,有很神秘的感召。」
「神秘的感召?」他失笑。
「别笑。从小开始,我有种说不出原因的使命感,越大越清晰,尤其最近,」她吸一口气。「我觉得必须去完成某件事,那是我的责任。」
「舆我有甚么关系?」
「一定有。一定。」她好肯定。「现在我还说不出是甚么,以后你一定会明白。」
「半个月假期之后,我又将飞长途。」
半个月?还需要那么久吗?
他望着她,难道她真有预知能力?
「你越来越不像刚认识的任梵尔。」他苦笑。「你彷佛拖着我逆时光而行,我自己也不明白,居然会跟你一起时光倒流。」
「时光不能倒流,但有些事可不可以重演?」
「你在说甚么?」他吃了一惊。
「不知道,想到这句话就说出来。」
「还是——再睡一阵,否则明朝起床,你会没有精神。」
重新躺下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没睡着。
「明天我还想去那大楼。」
「还去?再买十对鞋子?」
「不——那大楼不知道有没有地下室?」
「甚么意思?」他赫然转头看她。
「真的不知道,想到了就想去看看。」她的眼光蒙胧,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反正也没甚么损失。」
「损失好大,这事纠缠着我们,完全破坏了我休假的情绪。」
「答应你,明天再没进展,我们立刻回香港,以后再不提这事,只陪你。」
「一生一世陪我。」他满意的笑。
「一生一世陪你。甚至生生世世陪你。」
再去那办公室大楼,连刘司机都觉得奇怪。「不可能找到甚么。」他说:「两代的人和事。」
梵尔不语,很坚持的走进去。
「大楼没有地下室。」大楼管理员说。
「但是——」她皱起眉头。「应该有的。」管理员笑起来。
「小姐以前来过?以前有?」
「不——我看过。」她的话一出,三个男人都被她吓了一大跳。
「梵尔,」少宁很尴尬。「这不可能。」
「真的。」她一本正经,再认真也没有了。「我见过,但不知在那里见过,很清楚的,那儿——有好多机器。」
「机器房。」管理员恍然大悟,用手拍拍额头。「我们的确有部分暖气机和锅炉机是装在地牢里的一处地方。但那算是地下室吗?」
「请带我们去看看。」梵尔激动起来。「我必须下去看看。」
「这——」管理员有点为难。
少宁立刻醒目的塞了大约一千元人民币在他衣袋里,他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
「我去问问,顺便取钥匙。」
一分钟后,他又出现,恭顺巴结的带着他们走向管理员办公室的后门,那儿有-道只供员工上下的楼梯,没有窗户,但有昏黄灯光。
少宁犹豫停止,心中有着奇异情绪,他想——就在此地停步转身,不要下去,立刻走。梵尔温柔的手握住他的,拖着他下去。
那一丝犹豫消失,他与刘司机跟着下楼。
地牢并不小,有四千尺左右,裹面都是一处处机器,日光灯发出白惨惨的光亮,把人的睑孔都照得发青。机器声「嗡嗡」的响,有股湿合发霉的气息。
梵尔的手始终温暖,给人信心。
「就是这裹,」管理员拿了利是钱之后,客气又礼貌有加,「各位想看甚么尽管看。」
「这个机器房平日有人管吗?」梵尔问。
「由一组机械工人管理,分早晚班。」管理员详细解释。「每一班三个人,他们的办公室也在一楼。」
「他们做些甚么?」
「检查机器,平日保养,坏了就修,总之要保持整个大楼的气温。」管理员又说:「以前这大楼是没有暖气的,因为国家规定长江以南不许有暖气,以节省能源。现在因为外商而加添,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没有机器的日子,这地牢做甚么用?」
「啊!以前是大楼管理工作人员的宿舍,不少人住在这儿。可是——」管理员眼中闪过-丝惧意。「还是别说,我们上去吧。」
「可是甚么?」这回是少宁问。自下楼后,他一直用心的四下阅看,一直沉默。
管理员吞一口口水,欲言又止,他看刘司机一眼,好像要求解围。「直说好了,我们四个人在这还怕什么?」刘司机拍拍胸口。「又是鬼故事?是不是?总有这些传说。」
「是吗?」梵尔眼光清澈如水。
「大家是这么传,我没遇过。」管理员双手合十。「也不想遇到,上楼吧。」
他心怯得转身就走,被刘司机一把抓住。
「两位客人还没说走,急什么?」
「让他上去,」梵尔很体贴。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温柔得令少宁觉得陌生。「我们看一看就走,给我们十分钟,我们会替你关门。」
管理员一言不发的大步离开,怕得半死的样子。
「莫名其妙。」刘司机喃喃自语。
梵尔四下张望一阵,突然朝一边走去,走得又急又快,少宁差点跟不上。
「等我,梵尔。」
她彷佛没听见,停步在一处锅炉边,低头沉思好久。「我不知道,」她说得好特别。「是这裹。」
「你说甚么?」他低头观看,地上甚么都没有,只是一块微湿的水泥地,大约尺许地方。「这裹是甚么?」
「它是湿的。」她低声说。
「是机器漏水。」刘司机插口。
「不像,」梵尔摇头。「从哪儿漏的?它只是微湿,并未积水。」
少宁望望天花板,又四面八方计算一下方向,然后带丝困惑的问:「这微湿的地方楼上是哪儿?
可是八楼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刘司机呆怔一下,脸色变了。
「会吗?」梵尔却一脸黑色。
「记住方位,上楼去问。」少宁说。
三个人匆匆上楼,并找着刚才那管理员。
「那块湿得水泥地,」管理员神色窘迫。「那块一尺见方的地方有毛病,永远不会干,不关用什么抹用冷风扇吹,用热风桶吹都没用,它总是湿的。
「于是你们说闹鬼?」少宁笑。
「不不不,的确有人见过,说是很美丽的女人,像——小姐这么美。有几个同事都见过,所以大家都不敢住这里。」
「穿甚么衣服?」梵尔的声音急切紧张。
「谁知道?谁还敢正眼看?大家吓得逃也来不及,谁还敢看?」
「怕甚么?她又个会害人。」梵尔笑。
「小姐,你说甚么?」管理员大吃一惊。
「我是说——」她定一定神,微笑着。「传了那么久,并没有人生病或死广,是不是?」
「的确没有。可是这种事邪门,平时没有人敢提,怕惹到她。」
「谢谢你的帮忙」。梵尔非常满意的拖着少宁离开。「大家都很感激。」
少宁奇怪的看她一眼,上车后,他问。
「大家都很感激,谁是大家。」
「当然是我跟你啦。」她又笑。那笑容明显的舆她平日热情、明朗、活泼的不同,很温婉妩嵋,很——夺人心神。
「梵尔——」他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
「明天我们回香港,」她非常快乐的样子。「我急于回去。」
刘司机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
「韦先生,我研究过了,」他慎重的说:「那块湿地的楼上,真是每层楼的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少宁看梵尔,她一点反应,一点表情也没有。
回到酒店,她看来心情太好,不停的在哼歌,那歌有小调的味道。
「你哼的是甚么歌?」他忍不住问。
「甚么歌?就是歌咯。」她愉快的。
「问你一件事,你怎么说看过那儿有地下室——机器房?」他提出心中疑问。
「我是看过,」她眼中瞳孔收缩,神秘得像猫一样。「不过不记得在甚么时候——啊!也许在梦中。」
「你令我越来越迷惑,到底你还知道多少事?还有甚么没告诉我?」
「就这么多,」她摊开双手。「我还能知道甚么?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共同发掘。」
「刚才你在那地牢有甚么感觉?」眉心慢慢聚拢,彷佛在思索。
「不知道该怎么讲,很难形容,」停一停,把视线移到窗外。「你信不信,我感受到她是在那儿。」
「她?方淑媛?」他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所以我说不知道,不能形容,」她苦笑。「我感觉很真,真的觉得她在那儿。」
「那块微湿的一尺见方的水泥地?」
「不要问甚么,我不知道。唯一的感觉是地方对了,她在那儿。」
「她曾葬在那儿,或说她的墓地曾在那儿。」他摇头,眉头深锁。「怎么可能呢?这么怪诞荒谬的事,就快迈进二十一世纪。」
「不要批评,」她的手轻轻放在他上面。「宇宙那么大,那么无边无际的远,人太渺小,我们不懂的事太多。」
「我怎能相信呢?鬼魂?」
「不懂的事并不荒谬怪诞,是我们太愚蠢太无知,」她温婉的说:「不能要求每件事都有合理和科学的解释。」
他怔怔的望着她出神。
「越来越不像你了。」他叹息。「连你说话的语气都令我陌生,梵尔,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嫣然一笑。美丽得十分耀眼眩目。「难道是方淑媛?」
「别笑。真以为她上了你身。」
「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与她之间好像有灵犀一点通,我能感觉到她。」
「除了感觉到她,还有甚么?」
「她——凄苦。」
他仰起头「哈哈哈」大笑三声。
「「上海之花」,美丽富有,冰雪聪明又有名气,最后还得到爱情,凄苦?」
她耸耸肩。
「是否该去订机位?」她提醒。
运气极好,本已全满的飞机刚好有人取消定位,他们被补上去,顺利成行。
到达香港机场,才出闸,立刻看到面目陰沉,眼睛冒火的何今玉。
「真是这班机。」她说的每个字都从牙缝裹冒出来。「他们没说错。」
「你又来烦甚么?」他沉下脸。
「好在我拜托了航空公司的人,知道你们的班机,」她陰阳怪气的。「你们还逃得了?」
「胡说八道甚么?」他一手拂开她。「谁有空跟你鬼扯?」
「你必须有空,我有你们想知道的秘密。」少宁根本不理她,迳自往前走,梵尔却拖着他停下来。
「你知道甚么?」她盯着何令玉。
「方淑媛,不是吗?」何令玉的声音变得十分古怪,又生硬又不耐烦。
「别理会她,她莫名其妙。」少宁怒目相对。
「我的车在外面。」何令玉胸有成竹,领先往外走。梵尔温柔婉约的望着少宁,有恳求的意味。少宁叹口气,随她跟着上去。
「你怎么知道方淑嫒?」少宁在车上问。
「最近你们不是在追查这个人吗?阿才和九姨婆都告诉我。」
「关你甚么事?」少宁不耐烦。
「阿才把方家的旧照片交给了我。」
「真是老糊涂,怎么交给你?」少宁生气。「甚么事你都想插上一脚。」
「恐怕是你强迫才叔给你的。」梵尔微笑。
何令玉呆怔一下,转头打量她,眼中有十分疑惑的光芒。
「我说错了吗?」梵尔又笑。
「方淑暖和你——真是那么相像。」她像是倒怞一口凉气。
梵尔又笑,笑得高深莫测。
「是有话要告诉我们吗?」少宁问。
「是。」何令玉眼中有奇异地变化。「我有一个远房叔公,或者——你们有兴趣?」
「我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没兴趣。」他一口否定。
「这个不同!」何令玉卖关子。「他性农。」
梵尔和少宁都呆怔一下,农?!好熟的姓氏,在哪儿听过?突然灵光-闪,两人都睁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
「是农敬轩?」同时叫。「方淑嫒的未婚夫。」
何令玉傲然一笑。「我知道你们有兴趣,现在可以求我,」她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状。「如果条件合适,我可以带你们见他。」
「他还在世?」
「当然。没有我就没有人能见到他。」
「说你的条件。」少宁狠狠的说。
她脸上似有似无的一阵痉挛,咬着唇说:「你陪我一个月,去欧洲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唯一的代价。」
「你——疯了!」少宁面色铁青。「无耻。」
「活到今天,没有我何令玉想而得不到的东西,除了你,韦少宁。」她说得又恨又爱又气又恼。
「除了你。」
「人不是东西,你想歪了头。」少宁恨不得把她杀掉。「你怎么对得起许菲?」
「你别管,这是我的事,」她扬高了头,志在必得状。「答应,我带你们见农敬轩,否则拉倒。「机会只有今天一次。」
梵尔轻轻的笑起来。
「那么请停车,我们在这儿下。」她说。
「你非答应不可,没有人知道怎么可以找到农敬轩。」何令玉叫。脸孔歪曲变形,好像一个可怕的女巫。
「谢谢你的好意。」梵尔笑得又迷人又美丽,令少宁为之发呆,这是他深爱又爱他的女人吗?「你向另外的男人提条件吧!」
他们从容下车,手牵手的走出何令玉的视线,消失在人潮中。
「你不以为她可以带我们去见农敬轩?」少宁忍不住问。
「你能答应她的条件?」她反问。
「我要警告许菲,勿让太太在外面胡作非为。」他胀红了脸。
「也许不会对别人如此,她分明针对你。」梵尔沉思。「她并非真是那样的女人。」
他想一想,点头。「的确,她以前并不这样,自你出现后,她才变得如此。」他说:「难道她在这件事中也有关联?」
「真有这么一件前后六七十年故事?」她笑起来。笑容会发光似的,-圈圈漾开。
「越来越像是。」他摇摇头。「以后怎么找农敬轩?」
「先截的士回家。」她挽着他的手。「我肚子好饿好饿。」
「好饿就找餐馆「医肚」,不回家。」他说。
他们终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站在阳光下,找到一辆的士。
「先上山顶,然后再下山。」她说。
他诧异的望着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游车河兜风?看见她满有把握的笑容,他记起了。
「那家姓农的大屋,」他伸起右手。「就是上次追一辆劳斯莱斯,你说九姨婆坐在上面却又不是的那间古老大屋,门牌上有着「农」字。」
「很聪明,不过后知后觉。」她竟变得俏皮起来。
「如果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在一起,真以为你是她的双生姐妹。」他凝视他。
「甚么话?」
「你变了好多,自己不觉得吗?」她想一想,点点头。
「一直以来我是个快乐的人,可是最近——我常觉凄苦,只是一刹那就过去。」
终于停在那门牌上有「农」字的古老大屋前。大铁门把墙裹墙外的世界分得清清楚楚,镶花铁门裹透出一丝丝花园的青草芬芳。
他按门铃,两三分钟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警卫的衣服。
「你们——」那人打量着他们,很机警的样子。「你们可是找舅公老爷?」
舅公老爷?谁?
「我们找农敬轩老先生。」少宁说。
铁门打开,那人露出笑容。
「是。舅公老爷已吩咐下来。」
少宁和梵尔愕然对望,已吩咐下来?吩咐甚么?恐怕搞错了吧?他们根本互个认识。
梵尔挽着少宁从容走进去。舅公老爷等的人当然不是他们,然将错就错,否则还真难解释为何求见。
他们直接被引上二楼的一间精雅起坐间,古色古香,极有气派。
「看。现在还有紫檀木的全套家具。」梵尔抚模着桌桌椅椅。
「你认识紫檀木?」少宁极意外。
这一代的人恐怕连紫檀木三个字都没听过,何况一眼认出来。
「这种就是。」她很肯定的拍拍椅子。「我感觉到它是。」
他怔怔的望着她一阵,心中极迷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车轮声,转头,看见一个瘦瘦的老人坐在被佣人推着的轮椅上,慢慢进来。老人极老,脸上好多好多皱纹,眼眸之中却是慈祥。
「我是农敬轩。」他和样的说。又摆摆手,吩咐佣人离开。
「我是韦少宁,她是任梵尔,我们——因为一件特别的事来找你,很冒昧。」
「四五年前,我以为你们早该来了。」他说。
「你认识我们?」梵尔问。
「不认识你们,但知道必有人会来!」他说得玄奇。「我等了太久,快七十年了。」
「为甚么等我们?」少宁移动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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