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奴 第九章
千里黄云,白雪纷纷,从马车的窗口放眼看去,但见天地苍苍,除了人马喧闹声外,就只有从其他马车上传来的女性哭泣声。
那些马车都用黑布盖着,车里关着被抢来的女子,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她们哭泣的样子,但是断断续续的泣声,已令人心烦意乱。这些哭泣声比起两个月多前,他第一次听到时,已经减弱不少,也不知道是因为哭得累了,还是已经认命了?
每一次,当哭声再次响起,夏玉言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试图分辨里面是否夹杂着翠姬的声音。
想听得更加清楚,他将头大半探出窗子,天气冷得厉害,纵然身穿皮裘,被夹杂着白雪的寒风一吹,还是冷得浑身打颤。
“玉言,你坐得太近窗子了,当心着凉。”刚踏进马车的步子棠皱起眉头,弯身将车窗关上。
夏玉言回过头来,长发未曾束起,就贴在颊旁,随着身子的移动而轻轻摇晃。还不到三个月,那张白皙的脸孔也不知道瘦削了多少,双颊都快要看见骨头了。步子棠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
垂首,看向小几上只咬了两口的米糕和根本没有动过的卤牛肉,他的眉心不由得蹙得更紧。
“玉言,你又不吃了?”
“我吃不下。”夏玉言轻声回答,嗓子微微沙哑。
因为心灵受到打击,自从被带离村子后,他一直犯病,几次高烧不退,不单止身子瘦弱了,连精神也萎靡不少。
“玉言……”步子棠正要劝说,身后倏忽插进另一个声音:“四弟,你先出去。”
车门被推开,脚蹬银头靴子,一身黑衣,外罩黑貂披风的拓跋虎魂,大步走进来。
一看见他,夏玉言便将头别过一旁,步子棠不放心地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两眼,才退出马车。
用手上的马鞭指着小几上的食物,拓跋虎魂问:“为什么不吃?”
回应的只有沉默,拓跋虎魂早就料到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坐在夏玉言身边,神色平静地说:“你何必用自己的身体来与我斗气,你知道自己最近消瘦多少吗?”
夏玉言依然不理睬他,伸手,把窗子再次推开,定定地看着窗外。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沿着其他马车来回一圈,拓跋虎魂不悦地眯起眼,冷冷地说。
“别看了!我吩咐过她坐的那辆马车要跟在最后面,你不会看见,而且,因为她吵得太厉害,我吩咐人把她的嘴巴塞住了,所以,你也不会听到她的声音!”
残忍!听得浑身打颤,夏玉言恨恨地瞪着他。在他愤恨的目光瞪视下,拓跋虎魂心中懊恼,脸上却神色不露,只用低沉的嗓音说:“吃东西吧!若你再消瘦下去,我就要那个女人比你更瘦。”
边说,边用右手拿起一片卤牛肉,递到夏玉言的唇边,静静等待。瞪着他手上的卤牛肉半晌,夏玉言终于屈服地张开唇瓣。
麻木咀嚼,在口中散开的浓郁肉昧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被迫亲吻的腥膻肉块,勉强吞下,喉头却泛起一阵翻腾汹涌,无法抑制的呕心,令他反胃,掩着唇尝试阻止,但已来不及了。
一股酸涩的黏液从口中汹涌而出,忙不迭将头伸到窗外。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直至体内空无一物,胃还是在不停怞搐。
他的手抓着车窗,难受地扭着眉头,在旁边看着的拓跋虎魂也蹙紧眉心,倒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夏玉言没有接过,自己探长手,拿过茶壶,仰起头,急急地将水倒进口中。
拓跋虎魂的面子自然挂不住,脸色变了又变,正要发作,目光正好掠过夏玉言捧着茶壶的双手。双手举高,淡青色的衣袖自然滑下,本来藏在袖中的手腕颜色青白,瘦得连骨头的轮廓与血管都凸出来了。
这些天来,夏玉言连半片肉食也吃不进肚里去,拓跋虎魂用尽方法,无论威逼恐吓、软言轻哄,始终无法可施,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见他消瘦的肢体,拓跋虎魂心中都有一种难受的苦闷感,是后悔……后悔当日被怒火掩盖理智,将夏玉言的身心逼至尽头,
看着将水壶放下后,将身子抱成一团地缩在角落、垂下头的夏玉言,拓跋虎魂的心情刹时消沉,默默凝视半晌后,神色黯然地离开马车。
走到车外,大部分人都歇了马,围在一起吃干粮,另有十多人在载着货物与女人的马车旁边,轮流守备。一名手下见他从马车出来,机灵地送上一块肉脯,拓跋虎魂下意识地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忽然又停下来。
回头向夏玉言的马车看去,看见那道瘦削萧瑟的身影,再看看手上的肉脯,突然觉得食之无味。将已经嚼烂的肉脯从口中吐出来,顺手丢掉手中的肉脯,他沮丧地用手抹过脸,坐在铺满白雪的大石上。
是他,他将一切都弄糟了!
“大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步子棠轻轻叹一口气,从旁步出。
拓跋虎魂没有理他,垂下眼皮,手握成拳头,用拇指指骨在饱满的前额上来回柔动,他觉得很累很累,不是上的,而是心灵上……
他明显摆出一副不愿交谈的样子,步子棠却不退却,接着说:“大哥,再这样下去,不单止会逼死他,也会逼死你。”
为了夏玉言的事,拓跋虎魂吃不知味,睡不安寝,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两个多月来,日渐憔悴的何止夏玉言。
拓跋虎魂终于张开眼睛,看着他,“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事实上,他心乱如麻,也想听一听别人的主意。
“强逼他,杀死他,放了他。”与陰柔俊美的外表截然不同,步子棠的回答简单,利落,直接。三个提议,换来拓跋虎魂一抹凝重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玉言坐的马车,青绿的虎眼中掠过无数复杂的光芒,半晌后,他缓缓摇头。
“都不行!”
丢下三个字,他不再理会步子棠,径自立起,呼叫其他人准备上路。步子棠见他无法取舍,知道他实已用情至深,不由得蹙起眉头,回头向马车看去,一会儿后,心中已有了主意。
*
霜雪稍停,月明星净,所有人于梦乡熟睡的时分,一条轻盈的黑影以轻巧的身法掠过搭在雪地上的帐篷与守夜的同伴,利落地钻入夏玉言所在的马车中。
身体被凌空抱起,睡得不熟的夏玉言立时惊醒,正要呼叫,来者已比他更快地开口阻止,“是我,别叫!”
听出是步子棠的声音,夏玉言立刻噤声,心中暗自疑惑不已。
跃下马车,在车厢的掩护下,步子棠突然弯身,眸中泛起莹莹异彩,由指尖开始,渐渐幻化。
在夏玉言的注视下,步子棠优美修长的容貌、身段,变成一头毛发雪白斑斓的白老虎,四足抵地,将目瞪口呆的夏玉言背在背上,并用口衔起散落的衣物,放足奔驰。
雪白的毛色与白雪浑然为一,奔驰飞掠,有如腾云驾雾,不过顷刻功夫,已奔出一里多。
至一处乱石林堆中,它才停下来,并将夏玉言放下,低吼一声,虎躯再次变幻,回复人形。
游目四看,夏玉言认得此地正是今天午后路经的地方之一,心中更是猜疑不定。步子棠重新穿上衣物,将夏玉言抱上早已藏在此处的轮椅中,并将准备好的干粮、细软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你打算放我走?”接过包袱,夏玉言更是惊讶不已。
“是!我们出关不久,只要你顺着这个方向去,不眠不休,两天内应该就可以抵达雁门关。”步子棠举起指头,向前方指指点点。之后,又说:“我回去后,我会阻止大哥到马车内找你,并想办法掩饰你已经不在车内的事实,如果顺利,说不定明天一整天都没有人发现你已经逃走了。”
夏玉言的心瞬间雀跃,随后,才想起不妥善的地方,拧起眉头,问:“那翠姬呢?”
“本来我想成人之美,把她也放走的,可惜近日三哥对她迷恋不已,日夜守在关着她的车子附近,我实在无从下手。”步子棠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表情。
“我……我不能走,若我走了,翠姬怎么办?”十指不自觉地将包袱抓紧,夏玉言咬着唇,心知若放过这个机会,只怕再无逃走的可能。但是,他依然摇摇头,用坚决的语气说:“我不走!她是因为我而受牵连,我不可以留下她。”
事后,拓跋虎魂必然震怒,将翠姬留在虎口中受他迁怒,如此自私自利的事,他做不出来。
“玉言,你先听我说。我会想办法令我们的车队在离此地六十里的宓耳谷停留,你到达雁门关后就去求见守将,说有肆虐东北一带的土匪行踪,求他出兵。据我所知,雁门关守将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一定会帮你的。”
步子棠侃侃而谈,将一切说得天衣无缝,夏玉言反而疑惑起来,轻轻地拧起柳眉,“那不就是叫人来杀你们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他与步子棠只不过相识数月,纵然感情不差,哪及结义情重,步子棠为何要不顾生命地帮助他?
“若你不走,迟早会将大哥也逼死。”步子棠早知道会引起他的怀疑,当下不急不忙地将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搬出来,“你不吃,他也吃不下;你睡不好,他也合不上眼。玉言,或者你没有留意到,但是我看得明明白白。痛苦的人,不止你一个。”
听到他的话,夏玉言敛下眼帘,默不作声。
“我宁愿把你送走了,让大哥生气,也总比看着你们互相折磨好。至于官兵,若有什么事,只要我们变成老虎,往旁一奔,谁也追不上来。”步子棠径自说下去,并握着轮椅的木柄,将夏玉言推出数步,“走吧!用尽你的力气,离开这里!”
顺着他的指头往前方看去,在朦胧黑夜中,明月的光芒在雪地上映起一片银光,更见天地无垠,前路苍茫。心知再无退路,夏玉言咬一咬牙,向步子棠说一句:“谢谢!”便向他所指的方向前进。
驻足雪地,步子棠定眼看着,当夏玉言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只余下一个小小的看不清的黑点之际,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后响起。
“四弟,我希望你会有一个好理由,足以说服我。”
“大哥,我的理由,永远都是最好的。”
步子棠回首,嫣然一笑。
*
镜光凝冷西风寒,万物俱白夜色静,塞外寒夜,人烟渺渺,只有一轮孤月悬空,映照茫茫前路。
在无垠的白地中,夏玉言孤单前进,已经二个时辰,虽然身穿白裘,唯天寒无温,手脚皆已冷得僵硬,不断推动木轮的双手发紫,冻得麻木,就仿佛两块寒冰。
情况本已艰困,漫天霜雪偏偏再次落下,在夏玉言的发际、肩头铺上一层雪白,浑身更是冷得厉害,身躯就像化成石块,连举起指尖也不再容易。
轮椅的木轮渐渐陷落柔软堆雪之中,夏玉言每推轮子一下,都要用上千钧之力,方能前进半寸。力气衰歇,雪却越落越急,急湍似箭,化为暴雪,扑头扑脑地打过来。
但见狂风怒吼,卷起白雪乱石,飞石如斗,于空中旋舞。塞外天气变幻莫测,艰困恶劣,夏玉言一生何曾见过,当下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回首看去,路途皆被白雪所掩,踪迹难寻,往前张望,白雪朦胧,不知去路所在。
在茫然之中,夏玉言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再次向前进发。
不过数步,一颗巨石乘狂风而至,正正打中轮椅的左轮。
“啊!”木造的轮子崩裂,轮椅翻倒,夏玉言的身躯亦被抛掷在雪地中。
俯卧柔软白雪,在极端的寒冷中,身躯的颤抖竟渐渐平伏,所有的感觉慢慢流失,世界只余下一片空白……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一条模糊的黑影走入视线中,如幻象般的温暖一闪而过,随之,归于虚无。
*
也不知经过多久,当夏玉言再次清醒时,首先看见的是一双青绿宝石。
两颗的宝石闪烁生光,中心有一点黑色,黑得动人心弦,环绕宝石四周的是看上去非常蓬松柔软的短毛,有白的,有黄的,有黑的,一条条斑纹相间,极是好看!
呆若木鸡地与那双宝石对视多时,夏玉言才完全清醒过来,举手,刚想把它推开,指尖一动,竟传来一阵疼痛。
“别动!你的手冻伤了。”化成老虎压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用双爪下的肉垫,把夏玉言的手腕轻轻压住。
夏玉言垂首看去,只见自己的双手被密密包裹在棕黄色的软布中,从布缝之间,勉强可以看见少许肌肤,竟都是紫紫红红的,极是可怖!
他吓得浑身一颤,心想:一个瘸子若连手也残了,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
拓跋虎魂知道他害怕,便即柔声安抚他说:“别怕!只是冻伤,没有伤及筋骨,我身上有药,用上几天自然就好了,可以如常活动。”
心思被看穿的夏玉言别过头去,不肯理它,但心中却不由得松一口气。
抬头向四周看去,才发觉身处在一处山洞之中,熊熊燃烧的火堆,将山洞照得一片橙黄温暖。火上烧着一些食物,洞里还绑着一匹马,再往洞口看去,外面狂风啸声,白雪纷飞,似乎暴风雪还未过去。
半晌后,夏玉言才再次回过头来,看着化成老虎压在他身上的拓跋虎魂。
“是你救了我?”
“当然了,难道还有别人?”
“……”神色复杂地看着它,夏玉言无法坦诚地说出道谢,或者,斥责它的话,只能把眼帘垂下,不发一言。
白皙的身子是赤果的,与虎躯密不透风地互相紧贴。软毛的尖端抵在娇女敕的肌肤上带来一点刺痛,但更多的却是温暖。
被白雪冻僵的血液再次回复流动,浑身暖洋洋的感觉,舒服得令夏玉言无法开口叫拓跋虎魂滚开,拓跋虎魂仿佛也很享受这份感觉,一动不动地将虎躯压在夏玉言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温柔的脸庞。
宁静维持了一段长时间,良久后,夏玉言主动开口,轻轻地说了一句。
“请你别责怪子棠。”既然拓跋虎魂追来,那就等于步子棠放走他的事,已经被揭穿了,夏玉言担心步子棠会受到责难,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他求情。
“你以为他是真心放你走?”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拓跋虎魂青绿的虎目中,闪动着淡淡的怜惜。夏玉言是聪明的,只是心思太过纯洁了,这天下间的人哪个不是尔虞我诈,哪个不是心怀不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夏玉言茫然地扬起眼帘,模不清拓跋虎魂话中的含意。
“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在雪地里不用三个时辰就会冻死了。还有,即使你去得了雁门关又怎样?雁门关守将朴村介,是我的生死之交,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带着大队人马和几十个抢来的女人一起出关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越说下去,夏玉言的心中越是惊异,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看着夏玉言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拓跋虎魂用前爪支撑起身,从他身上起来,吼叫着再次幻化为人。
毛发尽褪,古铜的肌肤再现,五指如梳将长发尽拢脑后,露出锋锐的眉目,扭一扭脖子,伸长手脚,拉直身躯,历经锻炼的肌腱贲起,其上漆黑虎纹跃然跳动,举手投足间尽展野性魅力。
就连满怀心思的夏玉言也不由得被他所吸引,呆呆地看着他健硕得近乎完美的身段。
见到他的神色,拓跋虎魂得意地勾一勾嘴角,夏玉言看到他脸上挂着的调侃似的笑意,才惊觉自己竟然看得入神了,脸颊立时泛起两抹红云。
拓跋虎魂倒也没有取笑他,套上衣物,用铺在地上的白裘将夏玉言赤果的身躯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上身靠着石壁坐好,安顿妥善后,拓跋虎魂从火堆旁拿起羊皮水壶,仰起头,自己先喝一口,再将壶口送到夏玉言唇边。
“喝吧!已经用火暖过了。”
夏玉言本来不想理他,但是他已昏睡多时,确实是口干舌燥得难以忍受,犹疑半晌后,终于张开唇。
“咳咳……咳……咳……”一口喝下,才发觉壶里盛的竟是烧刀子,烈酒如火,烧烫喉头,令他当堂咳个不停。
“再喝两口,这种天气,烈酒最能驱寒。”拓跋虎魂怜惜地拍一拍他的肩背,再次将水壶递前。
烈酒滑过喉头后,确实在月复内点起一团暖火,令人舒泰不已,夏玉言忍不住再喝一口。凤眼同时扬起,再次环视洞内时,却发觉一件事。
“我的轮椅呢?”不在!已经环顾山洞几次了,那里都不在!
“在雪地里。”拓跋虎魂不在意地回答,“我要抱着你骑马,根本不可能将轮椅带着,何况它已经被石头打烂了。”
听到拓跋虎魂的话,夏玉言的脸色瞬间变得有点难看,看着他的脸色,拓跋虎魂不以为然地歪一歪嘴角。
“只不过是一张轮椅,等回到岩堡,我会做新的给你。”
垂首,眼神黯然地看着在白裘外露出少许的足尖,良久,夏玉言幽幽地说:“那是我爹亲手做的……”恩深情重,又岂是其他可以比拟。
心知失言,拓跋虎魂脸现尴尬之色,立时住口。虎目悄悄窥看,只见夏玉言垂着眼看着足尖,脸上难掩忧伤之色,既似感怀自身,又像在忆念亲恩。
看着他的神色,拓跋虎魂无由地焦躁起来,起身,在洞内来回踱步,眼神不时看向夏玉言与洞外翻飞不停的暴风雪。
如是者来回几次,拓跋虎魂用力跺跺脚,抓起披风,毅然向洞外走去。
夏玉言吓了一跳,忙不迭问:“你去哪里?”洞外风雪交加,乱石横飞,这种天气,他想到哪里去?
“我出去一会儿。”拓跋虎魂随意应了一句,继续向洞外走。
“你……”夏玉言本欲劝止,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理由如此关心拓跋虎魂的安危,咬一咬唇,便把声音吞回肚里去。
已经走到洞边的拓跋虎魂,却在此时突然回头,“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夏玉言一怔,来不及说什么,壮健的身躯已经被苍茫白雪所掩,不见踪影。
莫名的失落在心底静静弥漫,夏玉言努力地将失落感驱走,背倚石壁,看着火光,不一会就觉得眼皮变得沉重,昏昏沉沉地小睡起来,待再次睁开眸子,山洞里依然空寂。
往外看去,风雪持续,天色昏暗不清,难以分辨出晨昏昼夜。熊熊的火堆还在燃烧,摇晃的火光在高高的洞顶上拉出的黑影仿佛狰狞的怪物。夏玉言看着,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恐慌。
若拓跋虎魂永远不回来……
火势渐渐减弱,本来温暖的橙光变得冰冷昏暗,夏玉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洞口,随着时光流逝,他的心无法控制地坠入谷底。不单是为了自己生命而忧心,更多竟是为拓跋虎魂的安危而牵挂。
等待的时间久得近乎绝望,生性绝非坐以待毙的夏玉言将眼神放到山洞深处的马匹身上。马被绑起来了,只要用手抓紧马鞍,说不定可以攀上去,之后到雪地里,将不知昏倒在哪里的拓跋虎魂找回来……
夏玉言心知这样的想法近乎妄想,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不尽力一试。
暗暗立定主意后,夏玉言弯身,用牙齿咬扯缠在手上的软布,同时,地面上突然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回来了!”夏玉言猛然抬头,清秀的脸孔上是未经掩饰的惊喜神色。
背着火堆伫立的拓跋虎魂仿如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影,一双绿光炯炯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你在干什么?”
脸一红,夏玉占慌忙将咬着软布的牙齿松开,刚才的惊喜渐渐化成嗔怒。
他竟然这样悠悠闲闲地跑回来了,枉自己如此担心!抿着唇,暗暗生着闷气,却见拓跋虎魂走过一旁,弯身将一直托在肩上的物件卸下,之后,走到火堆旁添加枯木。
火势再次炽盛,经火光一照,夏玉言才看见他托进来的,竟然是他的轮椅。
“你……你就是出去找它?”夏玉言惊讶不已,扬起眸子,定定地看着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因为它被雪埋起来了,所以,费了一点工夫才找到。玉言,抱歉!把你一个人留下来这么久,你……有受惊吗?”
语末,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低沉而温柔,右手顺势伸出,抚向夏至言的脸颊。
夏玉言本欲退避,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他的手掌竟然冻红一片,指头微微发胀,夏玉言登时一怔,就在怔忡之际,拓跋虎魂的手已抚上他的脸颊。
冰凉的感觉令夏玉言浑身一震,他的心思剔透,立刻便想到理由了。
“你用手把轮椅从雪地里挖出来?”凤眼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拓跋虎魂。
“嗯!”拓跋虎魂不经意地点点头,似乎不将此当作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夏玉言无措地拧起柳眉,半晌后,才说出一句话来,“不过是一张轮椅。”
“不对!”拓跋虎魂竖起指头,轻轻按住他粉色的唇瓣,说:“是你爹亲手做的轮椅!”
锋锐的脸孔上,柔和而深情的表情令夏玉言的心更加紊乱,眸光闪烁不定,他从未想过,拓跋虎魂会将他随便的一句话,如此放在心上,霎时间,无措,惶恐,还有点点的甜意涌上心头,令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满脑紊乱无措之际,拓跋虎魂轻轻扶着他的肩头,让他的又枕在自己怀中,待夏玉言察觉时,两人的姿势已变得非常亲密。夏玉言发觉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挣扎,但是,身体依偎相贴所带来的暖意,又叫他依依不舍。
微微迟疑之际,拓跋虎魂将右手放在他柔软的长发上,由上而下轻轻地梳弄着,他的手结实有力,指骨凸出,但是梳理夏玉言长发的动作,却温柔得像用指头轻轻模过蝶翅。
身心不由得渐渐放松,复玉言舒适得垂下眼帘,浑身都懒洋洋的,连动也不想动一下。此时,拓跋虎魂弯身,将唇贴近他的耳衅,用低沉沙哑的嗓子轻声说:“玉言,我知道那夜是我太过分了,你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其中竟带着几分恳求讨好的意味。夏玉言的心用力地跳了一下,一时间,不懂得该如何回答他。
得不到他的回应,半晌后,拓跋虎魂再次开口:“玉言,给我一个机会,别生我的气,玉言……”
那么强悍霸道,仿如暴君一样的人,竟然在他耳边一再对他软言相求,夏玉言咬着唇,茫然失措。他生性善良温柔,若在平时,无论是谁对不起他,事后如此软言求饶,他必定二话不说地原谅那个人,但是,拓跋虎魂不同。
莫说拓跋虎魂之前逼他在众人面前做了那么屈辱的事,单是将翠姬捉起来关住这一点,夏玉言就无法轻易饶恕他了。
更重要的是拓跋虎魂对他存有异样心思,若开口原谅拓跋虎魂,不就等于认同他,接受他的求爱吗?
脑袋乱成一团,无法整理清楚,惶然无措之下,夏玉言索性闭上双眼装睡,逃避回答。幸好,拓跋虎魂没有再次开口逼他,只是抚着他的脸颊,叹一口气。
细细长长的叹声传入耳中,夏玉言的心竟感到有点酸痛,只得用力地将眸子闭得更紧,拼命地将异样的感觉驱逐出脑海。
两人在山洞再多留约两个时辰,眼见暴风雪过去,便一起骑马上路。因为拓跋虎魂追上夏玉言前,已经叫步子棠吩咐其他人先行上路,所以当他们回到那晚车队所在的地方时,人马已经尽去了,只在一棵枯树上挂个包袱,换洗的衣裳、干粮等物品一应俱全。
白天,拓跋虎魂将夏玉言抱在怀中骑马赶路,风雪大时,就让夏玉言将脸贴在他胸膛上,扬起披风为他挡去风雪,晚上,则变成老虎,用毛皮为他保暖。
因为夏玉言的双脚无法行走,而双手则受到冻伤,活动不便,几天来,莫说衣农吃饭,就连更加私密的事也要由拓跋虎魄帮助完成,两人的身体比双亲朋友更加亲近,不过,只局限于身体上。
除身体上的接触外,两人甚少交谈。是夏玉言一直在苦苦抑制,一再自我提醒:身体上的亲近难以避免,但是,心却不可以。
虽然夏玉言将心扉封锁,一再抗拒,但是拓跋虎魂依然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夏玉言未叫渴,温水已经奉上;未说冷,冰藏的手脚已经被他用手心包裹着轻轻摩挲。
夏玉言从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的细心照顾下,即使一再提醒自己,心亦不免渐渐融化。
风雪停了三天,到第四天早上便再次落下。在漫天银雪中,拓跋虎魂抱着夏玉言骑在马上,让马儿缓缓踱步前行,至傍晚才在一处山谷停下来休憩。
将夏玉言扶下马,安置好后,拓跋虎魂出外拾来枯枝,同时,杀了一头小雪猪。经过四天时间,夏玉言手上的冻伤已经好多了,也帮着在山谷内生起火堆。
拓跋虎魂将雪猪剖开,挖去内脏,用四条木条成井字形穿着,架在火上烧烤,油脂滴在火中,响起吱吱的声音,烧肉的味道在山谷内飘散,肉昧香得令人饥肠辘辘。
待猪烧熟了,拓跋虎魂撕下一条腿,送到夏玉言面前。
夏玉言本来不想要,但见他一脸诚意,只得接过。才咬了一小口,便忍不住反胃,他早上和中午加起来只吃了两个馒头,胃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只干呕几下,吐出一点黄水后,喝下拓跋虎魂递来的温水,胃里的不适便缓和下来了。
几天来,他们只吃干粮,拓跋虎魂都将他一吃肉就吐的事都忘记了。
一直凝视着他呕吐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种酸苦难受的感觉,“我……当真令你如此恶心?”
夏玉言抿唇不语,倒也不是生闷气,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在寂静中,拓跋虎魂忽然伸手轻轻一推,把他的上身按在地上。
“做什么?”夏玉言受惊,慌张地用双手撑着地面,来不及撑起上半身,已觉得一凉。丝绢做的裤子被褪下来,拓跋虎魂缓缓地弯子。
“你做什么?别这样!”感到被他的手拨弄,夏玉言紧张得大叫起来。
“别怕……”拓跋虎魂轻声安抚,双手捧起在芳草间依然柔软的性器,凑近唇,轻轻一吻。
炙热的唇贴上敏感的表面,夏玉言浑身一颤,阖紧双眸。心中满是羞怕,只道拓跋虎魂终于露出真面目,又要逼他做那些苟且羞耻的事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拓跋虎魂的吻只是如蜻蜓点水一样轻轻落下,随之飞快离开。
颤抖抖地睫扇不由得睁开,扬眸看去,拓跋虎魂早已抬起身,英挺的脸孔就停在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
“玉言,请你原谅我。”
诚恳得过分的声音在夏玉言心中引起新的慌张,咬着唇,没有回答。
拓跋虎魂见他不说话,接着说:“若你还不消气,回去后,我可以在众人面前再做一次,证明我的诚意。”
夏玉言吓了一跳,忙不迭摇头说:“不!不要!”
“你始终不肯原谅我?”拓跋虎魂的声音幽怨得像被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一样。
“不……不是。”看着他的样子,夏玉言只觉心乱如麻,难以应对。
若是拓跋虎魂用强的,他当然会反抗,但是,拓跋虎魂偏偏放段,对他柔言软语,他素来淳厚,这时便忍不住心软起来。
睫扇半敛,垂下的眸子正好看见拓跋虎魂的右手上伤痕累累,登时想起当日他自尽时拓跋虎魂徒手抓着刀刃的情景,还有,这几天来,拓跋虎魂是如何细心地照料他……默默细想,他终于松开唇瓣,轻声说:“我原谅你。”
声音细如蚊呜,竖起耳朵的拓跋虎魂却听得清清楚楚,欢呼一声,兴奋得将夏玉言抱起来,在山谷中转个不停。
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夏玉言头昏眼花,连连叫道:“够了!够了!我的头都晕了。”
拓跋虎魂哈哈大笑两声,顺势倒下,两人一同倒在铺在地上的皮裘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被拓跋虎魂健壮的身躯压紧,亦被他的欢乐所感染,夏玉言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接着,用手轻槌他结实的胸膛,笑说:“快起来!你比一头猪更重,快把我压扁了。”
拓跋虎魂立刻翻身,却没有把他完全放开,还用右手拥着他的肩头,在他身旁躺了一会儿后,拓跋虎魂侧身,左手轻轻地放到他的腿上。
“玉言,可以告诉我,你的腿为什么会……这样吗?”
迟疑片刻,夏玉言缓缓回答:“十四岁那年,我一时孩子气,爬到树上想摘果子,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高烧两天,醒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旧事重提,他倒也没有太过伤感,听着他淡淡的话,拓跋虎魂微微垂下眼角,说:“若我在树下,一定会把你接住,绝不会摔着你。”
他的语调声音真挚诚恳,夏玉言听见心头剧震,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多少年来,什么同情,安慰的话他都昕过了,却从未有人比拓跋虎魂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更能令他感动。多少年来努力压在心底深处的委屈,怨霾,突然涌起,眼眶微微发热,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哦!怎么突然哭了?”拓跋虎魂惊讶地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地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安抚说:“别哭!别哭!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哭就哭的。”
晶莹的泪珠还是不住落下,拓跋虎魂想一想,又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亲你了!”还高高地噘起唇,作势往他的脸颊压下去。
夏玉言忍不住破涕为笑,伸出指头在鼻尖一点,笑骂道:“你只会占便宜。”
拓跋虎魂立刻摆出一脸严肃的表情,更正说:“我只会占你的便宜。”
指尖温柔地将沾在夏玉言白皙脸孔上的泪珠一一抹干,拓跋虎魂一双虎眼眼神柔和深情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玉言。仿佛被那双青绿的眼睛吸住,夏玉言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在深深地凝视中,两个心跳的声音同时响起。
怦!怦!怦!怦!
一声又一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在摇晃的火光照映下,环绕的气氛变得暖昧而魅惑。无声无息地,两唇一寸一寸地贴近,接着……终于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