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下堂夫 第一章
时光荏苒,转瞬间,傅香浓与南天齐已成婚三年。
今日是三月二十,注生娘娘千秋日,傅香浓起了个大早备妥鲜花素果,和采儿乘轿来到城东香火鼎盛的注生娘娘庙,祈愿能早日怀个胖女圭女圭,为人丁单薄的南家开枝散叶。
上完香,傅香浓添了点香油钱,和已熟稔的女住持聊了几句便离开偏殿,走没几步,便隐约听见一道哭声传来。
「采儿,妳有没有听见女人的哭声?」
「哭声?」采儿听主子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嗯,好像是从那儿传来的。」
采儿指向偏殿东方,那儿有好几棵盘根纠结的参天巨木,把暖暖春日遮去了大半,远远看来有些陰森。
「去看看。」
「夫人!」采儿惶恐地一把拉住她衣角。「别去行吗?万一是女鬼——」
「大白天哪来的女鬼?」傅香浓好笑地睨她一眼。「况且有妳的高大哥护着,怕什么?」
「夫人!」采儿羞答答地扯了下她衣襬。
紧跟在两人身旁的护院武师高壮,忠厚的方脸微微赧红,简简单单就让傅香浓一语试出这两人果然互有情意。
呵,看来她该当回红娘,找个机会跟丈夫提提,早早将这两人配成对才是。
傅香浓边盘算、边循着越来越凄楚的哭声走向林间,就在女子哭声消失的瞬间,一行人也瞧见了以白绫吊在树间的绿衣女子。
「高壮,快救人!」
高壮立刻挥剑割断白绫,稳稳接住绿衣女子。
「咳、咳——」
绿衣女子才刚踢掉垫脚石不久,咳了几声便顺过气、回了神,发现自己竟然求死不能,又呜呜低泣起来。
「呜……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算了!」
「姑娘,好死不如赖活,有什么事让妳非得寻死不可?」傅香浓一面拍抚她的背,一面劝她。「不嫌弃的话,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我们能帮上一点忙也说不定。」
「这事谁也帮不上……」绿衣女子幽幽泣诉:「成亲不过五年,我丈夫就以无子为由休妻,我到道观寄住月余,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开心上夫家报喜,竟发现丈夫已娶新妇,还诬蔑我怀的是野种,不认自己的亲骨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妳何苦为那样无情无义的男人寻死?」傅香浓既同情又愤慨地握住女子双手。「妳这么一死,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妳是红杏出墙才羞愧自尽,岂不更冤?依我说,妳不只不能死,还得活得比他好,让他后悔休妻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绿衣女子听她说得有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我双亲已死,无娘家可回,一个人怀着孩子长期寄住道观也不是法子,就算想接点绣活营生,既无人脉又缺本钱,再这么下去就算不吊死,早晚也会饿死。」
傅香浓嫣然一笑,心中早有主意。「放心,明日一早妳到城北『颖珍绣坊』找刘大娘,说是永康王妃介绍,她自然会给妳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绝不会饿着妳和肚里的孩子。」
绿衣女子面露惊讶。「您就是永康王妃?」
「我是。」
「夫人,奴家名唤秋娘,我那负心薄幸的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将军府里的厨子马六。」秋娘激动得泪如泉涌。「之前他做了一道百合水晶肘子,甚得您和老太君欢心,将军因此赏了他一封大红包,他就拿着那笔钱下聘另娶。」
「真有这种事?」傅香浓闻言不禁满心愧疚。「对不起,我——」
「夫人,您千万别那么说,我曾听闻您施粥济贫的善举,知道您是个大好人,只想请您替我作主、还我一个公道,不然我怨气难平……」
傅香浓应允了。
虽然明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事情既然与她多少有些关系,她便无法置身事外。
「夫人,您打算怎么帮马家嫂子?」
回府途中,采儿有些担心,忍不住提醒她。「太君不让您管事的,更甭提马六他又是太君的远房侄子,这件事最好先知会太君一声比较好。」
「嗯。」
傅香浓点点头,眉间却染上轻愁。
婆婆早逝,家中大小事皆由受皇上封为「太君」的女乃女乃掌理,听说当年女乃女乃中意的孙媳妇人选,是当今国舅爷的独生女,若非公公坚持守诺,天齐也认为该履行婚约,家道中落的她早被退了婚,根本踏不进南家门。
所以进门后,女乃女乃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对她言行举止的要求更高,好在公公疼她、丈夫宠她,况且比起未出嫁时大哥的冷嘲热讽,女乃女乃的严苛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若要她单独去和女乃女乃商量事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就怕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不过,她既然答应要为秋娘争个道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女乃女乃谈了。
「咦,那不是保定哥吗?夫人,看来将军回府了!」
采儿先掀帘下轿,一看见正在将军府前和老总管谈话的人,立刻兴冲冲地回禀主子。
「真的?」
傅香浓跟着下轿,瞧见跟随南天齐一起西行剿匪的护卫已回府,再也按捺不住这三个多月来的相思之苦,拎起裙襬往东厢卧房奔去。
「天——」
推开房门,一见着床上闭目熟睡的人儿,她立刻捂住嘴。
一室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一次比一次猛烈的心跳。
该怎么办呢?都成亲三年了,她对丈夫的迷恋却是一日胜过一日,光是这么远远瞧着,她仍禁不住脸红心跳。
悄悄来到床前,只见沐浴过后的他任由满头乌丝披散枕畔,身上仅着的单衣微敞,露出壁垒分明的结实胸肌,连睡姿都和性情一般豪迈。
凝望着丈夫因经年领兵征战而晒出的蜜褐色脸庞,傅香浓忍不住伸指轻轻滑过眉间那道细看才能发现的刀疤,她的心揪着,彷佛那伤是砍在她心上,而非他眉间。
她好怕啊……每回他领兵离京,她的魂也跟着他飞,一颗心千里悬着,拜遍了菩萨仍换不来一日好眠。
他疼她、宠她,家书里总是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天晓得这样才让她坐立难安,总要等到他回了家,像这样真真切切地待在她面前,让她能碰着、触着,那随他而去的一颗心才能安然归位。
但她不曾在他面前展露出一丝害怕,总是笑着送他出征、迎接他凯旋。
因为她知道,自己嫁的不是普通人,她的夫婿是万民称颂的不败将军,是皇朝第一猛将,她爱他,更以他为荣,不能成为他强有力的后盾,至少也别成为他的牵挂。
所以,她忍着经年累月的相思之苦,捱着日日夜夜的孤单,从不埋怨,不只是想让他无后顾之忧,也因为他曾说过,最爱她这天塌下来也想自己顶着的骨气与傻气。
呵,她是傻呀!
傻到他说爱她什么,她就心甘情愿做什么,傻得光是这么看着他的睡颜,心里就觉得好满足、好开心,只要能待在他身边,真是天塌下来都不怕。
「天齐,我好想你……」她俯首,情不自禁吻了他眉心。
「我也是。」
南天齐睁开眼,见着妻子目瞪口呆的憨傻模样,不由得笑了,还促狭地指指自己的唇索吻,羞得她一张脸霎时红胜秋枫。
「你、你装睡!」
她一眼就看穿了,刚睡醒的人哪有如此清明的眸光。
「讨厌!不理你——唔……」
傅香浓抗议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他一把扯上床,翻身压着她索吻,教她想不理都不成。
其实打从门开的那一瞬,南天齐便醒了。
原本只是想逗着她玩才故意装睡,可是那柔女敕玉指像是万般珍惜地滑过他的眉、抚过他的唇,轻而易举便撩拨起他内心深处压抑多时的渴望,从下月复窜烧的火苗迅即燎原,而能解他火焚之苦的,就只有怀里这柔似水的可人儿了。
「我好想妳……」他吻着她的眼、吻着她的鼻,还想吻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香浓,我想妳想得快发狂,如果可以,我一天都不想离开妳……」
「嗯,我也是。」
耳畔传来的爱语甜入心坎,比什么都还动人,让她大着胆子攀住他颈项,主动献上香吻,只求一解这些时日以来累积的相思苦。
这一吻,如天雷勾动地火。
受此鼓励,南天齐宛如一头饥饿许久、终于找着猎物的豹子,浓烈的相思倾注在那彷佛将持续至地老天荒的吻也不够,精亮的眸子牢牢锁住身下娇羞的美人,十指迅捷地剥除两人之间所有束缚、障碍,只想真真实实感受到她的柔美与温热。
如雨细吻由她锁骨一路往下烙印,被他厚实大掌抚过的寸寸肌肤都像着了火,一路烧进她骨血里。
她温顺依着他所有索求,将自己心中满载的柔情毫无保留地献上,任他灼热气息随着唇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她的神魂也跟着晃悠,飘飘然像上了天……
叩、叩、叩!
「天齐,有人敲门。」
敲门声惊动了傅香浓,连忙推了推压在身上的男人。
「门锁了吗?」瞧见她羞怯地点点头,他便轻啄着那双早被他吻得红艳的樱唇,说:「那么,谁敲都别理。」
叩、叩、叩!
不想理,偏偏门外人不识相地继续敲,像是不得响应誓不罢休,让傅香浓怕羞地要他先将人打发再说。
叩、叩——
「滚!」
已经「箭在弦上」却被人坏了好事,不得不喊停的南天齐,火大得朝门口爆出一声怒吼。
「将、将军。」门外来传令的家仆吓得结巴。「秦公公来宣,皇上有旨,传您进宫觐见。」
「知道了,下去!」
不用他说,家仆传完令便拔腿溜了。
门内,南天齐剑眉挑扬,满脸怒气。
「该死!我连偷闲一日也不成,都是那昏君——」
傅香浓以唇封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怒言,怜惜地将他拥入怀中。
「小心祸从口出。」她爱怜地以指梳顺他一头乱发。「你的委屈、不满,我全明白,可是你已功高震主,更得谨言慎行,否则万一让有心人传话到皇上耳中……」
「我知道,妳丈夫可不是只知动武的莽夫。」南天齐撑起身,苦笑说:「只是有时实在气不过,也只能在妳面前发发牢蚤了。」
「好,等你面圣回来,想发多久的牢蚤都由你,我会耐心听着。」她娇嗔地戳戳他胸膛。「秦公公还等着,快下床穿衣,别让人久候。」
「唉,为什么不半个时辰后再来宣?」南天齐嘀咕着,磨蹭半晌才不甘不愿地下床拾衣穿上。
「对了,我有礼物送妳。」
他指向桌上一双绣着并蒂紫莲的丝履,和一个小陶罐。
「鞋是在妳老家『季家云梯丝鞋铺』买的,我听采儿说,那间店的做工远近驰名,穿上像踩在云端,妳爹在世时都在那儿买鞋给妳,所以回程时我顺道买了双。还有那腌渍醋李,是——」
「是王家食堂独卖的百年家传口味。」
傅香浓一眼就认出那些熟悉的家乡物,心里顿时涌上满满感动,忍不住开心地展开双臂抱住丈夫。
「天齐,你真的对我好好,天底下再也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宠我了。」
「傻丫头,我不宠妳还能宠谁?」
南天齐爱恋地凝视妻子红晕未褪的脸庞,掌心抚过她比雪缎更加光滑细致的果背,那美好的柔顺触感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好不容易强压下的又开始蠢蠢欲动……
「香浓……」
「不行!」
这动情呼唤她再熟悉不过,连忙挣离他怀抱,飞快扯来丝被将自己全身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只脚轻踢着他。
「快出去,不然让女乃女乃知道,以为是我强留你,又该挨骂了。」
南天齐好气又好笑地捉住那只不断把他踢离床沿的白玉小脚,低头覆上一吻,耳旁立刻传来娇妻不敢置信的怞气声。
「讨厌!」
傅香浓急急怞回脚,却止不住那由脚底不断往上窜的热度,她羞得以被连头蒙住自己。
「呵,原来我的妻子是只缩头乌龟呀!」南天齐笑着戳戳被。「好了,不捉弄妳,乖乖待在府里等我回来,知道吗?」
「……嗯。」
她从被中露出一双晶亮黑眸,不舍地目送他离开,这才穿回衣裳,开心拿起他送的绣花鞋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舍不得穿上。
她才不是傻丫头,剿匪的路线图早记在她脑海中,回程根本不会「路过」她的家乡,分明是他百忙中怞空,专程跑一趟买来这些一解她的思乡愁。
知道丈夫对自己如此疼宠,无论身在何方都将她记挂心中,傅香浓深深觉得今生有此夫婿,夫复何求?
相比之下,她不由得更加同情秋娘,为那遭弃的糟糠妻感到不值了。
先找来马六听听他的说法,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吧!
「所以,妳的意思是要马六认了他前妻肚里的骨肉,还得给上一笔安家费,不然就将他辞退?」
晚膳后,南老夫人来到偏厅,听孙媳妇说完想跟她商量的事,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蔘茶,又从婢女端着的点心盘里拈了块豌豆黄轻尝,琢磨半晌,才缓缓启唇回问。
「是。」
傅香浓握着丝帕的手微泛青筋,眼底还藏着隐忍的怒火。
这餐饭,她气得一口都吃不下。
和马六谈过,她才明白自己这个王妃,做得有多窝囊!
知道家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女乃女乃作主,她在府里没有实权,加上女乃女乃跟他又是远亲,还吃惯了他做的菜,所以马六根本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劝他做人得心存仁厚,不该抛弃糟糠妻又不认亲生子,他却回说要娶三妻四妾也与她无关,要她少管别人的家务事。
是,她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依她的性情遇上如此不公不义之事,要她置之不理绝无可能,只能再三劝他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别做得如此薄情寡义,至少也不能放秋娘和她肚里的孩子自生自灭。
想不到,马六得知秋娘伤心寻死未遂,竟说只认新妇肚中骨肉,下堂妻的死活与他无关,气得她一想到这几年来都吃这种人煮的饭菜就呕心欲吐,说什么也得到女乃女乃跟前为秋娘讨个公道不成!
「马六说得没错,那是他的家务事,妳根本不该管。他对前妻再无情,也是他家的事,他煮食没犯错,辞退他反倒是我们做主子的无理。再说,我已经吃惯他做的菜,不想为了点小事换厨子。」老夫人摆明了偏袒马六。
「小事?」傅香浓无法接受这样的论点。「女乃女乃,要不是孙儿今天刚好遇上,秋娘和她肚里的孩子早进了枉死城,事关两条人命,怎能说是小事?」
「真死了,也怨不得人,只能怪她自己想不开。」南老夫人一脸漠然。「天底下因无子被休的妇人何止她一个,别人能活,为何她非得寻死?犯了七出之条被休也是应该,她不认命又能如何?」
「但是他们成亲至今也不过才五年啊!」女乃女乃的薄情话语她无法认同,更觉心寒。「明明是马六喜新厌旧才以此为借口休妻,否则他为何抵死不认秋娘肚里的亲骨肉?休妻便罢,还诬蔑秋娘怀的是杂种,教人情何以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所煮的饭菜,我实在难以下咽!」
「知道了,那就再请个厨子,专门负责妳的膳食吧!」
她一愣。「女乃女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为秋娘争个道理。」
「香浓,妳什么都好,就是这爱管闲事的性子该改改。天底下不公不义之事恁多,妳又管得了多少?」
「可是——」
「别可是了,有这闲功夫,不如多放在调养自己身子上。」南老夫人凝眉瞅着她说:「妳和齐儿都成亲三年了,至今还未替我们南家生下一儿半女,我年事已高,想早点抱抱曾孙,看着齐儿为我们南家开枝散叶,妳懂吗?」
「懂。」她没想到话题竟会扯到这上头,隐约有些不安。
「嗯,懂就好。所以我打算托媒人物色一些身家清白的姑娘,为齐儿添几房妾室,也好早日圆了我的心愿。」
傅香浓脸色瞬时刷白。
「纳妾?」惊愕过度的她,呆滞许久才揪心问:「天齐也同意女乃女乃那么做?」
她回忆着不久前的恩爱甜蜜,不敢去想当时丈夫心里已有纳妾念头,那会让她心痛欲碎。
「娶妻之事我已随他,难道纳妾还不能由我作主?」南老夫人不悦地瞪视她。「我明白齐儿疼妳,不过妳最好懂事些,别占着正妻的位还不许他纳妾,要知道普通百姓都能娶上三妻四妾,更甭提齐儿身分不同一般,是皇上最倚重的大将军、御口亲封的永康王,纳几房妾室算什么!」
傅香浓咬紧牙关,就怕自己忍不住忤逆尊长,出声反对,更加激怒女乃女乃。
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情,也明白女乃女乃并非针对她,而是为数代单传的南家设想,可是……
一思及将有其它女子和她分享丈夫的疼爱,她就觉得胸臆间有口气堵着,闷得她发疼,疼到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南老夫人见着她伤心神色,也软下语气。「唉,妳也别担心齐儿会像马六那样喜新厌旧,女乃女乃向妳保证,就算妾室怀了孩子,这当家主母的位子仍旧是妳的,所以——」
「我绝不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