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那么巧 第八章
十二月份,阿里山桃红色的山樱盛开,放眼望去,像置身在一片粉色的迷雾中,原住民的丰年祭是场红色的盛宴。
阳光是艳丽的,微风是冷冽的,吐出来的空气变成白色的浓雾。
车速缓慢,人烟稀少的公路上只有他们孤单的一辆车。乔依按下车窗,紫色的围巾迎风飘扬,她伸出手,想抓牢山上的冷风,用身体记忆起所有的感动。欧阳竞看着她天真的背影笑着。
「-会不会冷?」他打开暖气。
「不会。」她开心得快尖叫了,尤其是当车身滑行过弯道,乔依往下看,茫茫的云海彷佛带走了她所有烦恼。
「那么开心啊?」他捏捏她的脸,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温柔。
乔依愣住,看着他微扬的嘴角。有一瞬间,她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风停止吹送,空气静止,他们可以永远不要离开。
唉,她想太多了。
乔依将注意力转回车窗外的风景,把下巴靠在车窗上。从后视镜里,她不小心瞄到自己满足的笑脸,从来不曾看过自己在谁身旁有过这种单纯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真傻,感情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要收回还来得及吗?可是她开心,因为欧阳竞此时看起来像是开心的。
「当然开心。」因为你在我身边。乔依回头冲着他笑。
那笑容比海拔两千两百公尺的阳光更温暖,照耀欧阳竞敞开的心房,在她湿润的目光下,他感觉到胸腔微微温热着。
有一种感觉在蚤动着,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好像心中有个缺口慢慢被填补。乔依像海洋一样,一个笑容就能包容他全部的悲伤。
欧阳竞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要失控了。
不过那也不能怪他,他对绫绫够忠诚了,是绫绫先弃他而去的。
钻过隧道,路愈来愈狭小,在满山满谷的枫叶后,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车程。
车在一栋咖啡色的小木屋前停下,门前刻着「日落民宿」几个字。熄了火,他们走下车,踏在石子路上。
听到车声,有个原住民男子奔出来迎接,对他们敞开双手,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比阳光灿烂。古铜色的肌肤,健壮的身材,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彷佛山上的冷风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嗨!好久不见了,欧阳!」
「嗨!」欧阳竞和他拥抱。「布鲁,我又来了!」
为了拍摄一些好照片,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来找布鲁一次,最近几年忙,上次看见他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布鲁看到乔依,马上哇哇叫。「好漂亮的平地姑娘!布鲁为-唱首歌!」清清喉咙,他马上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阿里山上有个好儿郎,儿郎爱上美丽的好姑娘,她眼睛水汪汪,声音多嘹亮~~」
乔依哈哈笑起来,欧阳竞看着她笑,拉拉她的手。「别理他,布鲁就是这样。」
「没关系啊,他唱歌真好听。」真是个好妙的人,乔依仍止不住地笑着。
「谢谢啦!我本来是要出唱片的啦,是山上需要我,我走不了……」好久没看到陌生人,尤其是年轻小姐,布鲁好开心,话开始多了起来。
「布鲁,海娜呢?」帮乔依提过行李,欧阳竞往木屋里探头。
「她去帮村子里的人做小米酒了啦,你忘记我们要丰年祭了?」布鲁帮他们开门,领着到屋里去。「喏,你们的房间。」布鲁回头笑着说。
一间独立的小木屋,座落在屋后,枫叶纷纷落下,染红了白色木屋的屋顶。
「我们要两间。」欧阳竞马上回他。
「喔~~」尾音拉得好长。「你们不是那个男女朋友的吗?」
乔依脸红,她抬头望向欧阳竞,他一脸坦荡。
「不是。」欧阳竞笑了。「布鲁,你别闹了。」
「喔,你这样害我又想唱歌了。」布鲁拉开嗓。
「难得深情好姑娘,偏偏爱上负心汉,可怜痴情一朵花,白白让人摘下了~~」
「哈哈~~」瞧他唱得哀怨,乔依忍不住又笑。
布鲁痴痴望着乔依,好感叹。「-笑起来有够漂亮的啦,跟我老婆年轻时候一样,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岁,一定不会让-一个人睡觉的啦!」
乔依被亏,耳根子都红了。
「就是呀!」欧阳竞好得意,捏捏乔依的脸。「我们乔依啊,就是笑起来最好看了。」
阳光穿透树梢,暖暖地洒在他们脸上。热情让冬天的空气变得暖了,乔依抬头看欧阳竞,他笑得好温柔。
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就算空气干净得不像熟悉的城市,就算景色美得不像人居住的地方,她却有了回家的感觉。
因为喜欢上一个人,所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乔依和欧阳竞背着沉重的摄影工具,在山里走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天空中高挂一轮银白色的月亮,山上的空气也渐渐湿冷起来,他们才回到布鲁夫妇家,一同吃了丰盛的晚餐。
晚饭后,他们信步走回温暖的小木屋。木屋外,一盏晕黄的壁灯亮着等待,看起来好孤独。
「去洗个澡吧,好好休息一下。」欧阳竞送她到门口,这么对她说。
「喔……」乔依不安地望向四周,只听到一片虫鸣鸟叫。跨出灯光范围外,立刻伸手不见五指,彷佛一踩空就会跌到深渊里,她突然感到害怕。「我一个人……会怕。」
欧阳竞望着她,嘴角虽然微微上扬,但他的神色是有点寂寥的。虽然说是离开,但其实他们住的小木屋相隔不过二十步远。
模模她的头,他这么安抚她。「发生什么事,-就尖叫,我会马上过来。」
「好吧。」乔依扁嘴,转身开门进屋。
关起门,乔依轻轻拉开窗帘,从细缝中偷瞧着欧阳竞举步离开的模样。
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微笑了。
乔依替自己放了热水,桧木浴池遇热,散发浓浓的木头香,那是属于大自然的芬多精,对人体有益,光嗅味道就让人浑身舒畅。
将身体整个滑进热水里,全身肌肉瞬间放松,乔依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了。她半-着眼,回想起白天的情景──
欧阳竞专注的取景,她专注地凝望着他,他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偶尔他会回头,问她会不会无聊,每走一段路,他就担心她累或渴,还会帮她捶捶酸痛的双腿。
是他言语之间流露的,真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友情,还是她浪漫的个性又泛滥,想太多了?
也许是欧阳竞太寂寞了吧。
她想到今天还没出发前,他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女友为何要疯狂找寻着另外半张沙发,原来不是惦记他们彼此间的美好回忆,而是为了钻戒。
乔依掬了把热水拍上脸,水珠沿着脸颊往下滑,她发现自己担心着离她二十步左右、在另一个房里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欧阳竞。
他,还好吧?
在这远离尘嚣的深山里,他们的距离是这么近,然而却又是这么遥远。
夜深了,隔着几步的距离,他们进入各自的梦境,酣睡着。
在他的梦里,除了让那个交往十几年的女友占据,还会不会空出个小小的位置,用来安置她呢?
清晨,欧阳竞来敲乔依的门,她睡眼惺忪地开门。
外头阳光艳丽得不象话,差点让人睁不开眼,可是,心细的她仍发现欧阳竞的眼窝下藏着黑眼圈。
这一天,他仍然努力地工作,将所有精力用在取景中,不论是充满朝气的白天,还是布满云彩的夕阳,他说,大自然的变化是很奇妙的,镜头这一秒照的和下一秒照的,永远不可能会是同一张照片。
「人生也是。这一秒-想的,和下一秒-想的,永远都不会一样。还有,爱情也是,女人总是这么善变。」
在拍摄云海时,他蓦地回头这样对她说着,那时,他的神情像深山特有的冷风,呼地一声刮过她的心坎。
欧阳竞让她觉得心酸,但她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她默默地陪在他身后走,在他回头时,站在能被他看见的范围里,在他转身的影子里,就是她的小小世界。
邹族的原住民们很用心地准备几天后的丰年祭,所以,乔依陪着欧阳竞在山上晃来晃去的白天里,几乎没见到什么人影,更没见到什么观光客,因为听说这是不对外开放的祭典,只有本族人才可以参加。
但欧阳竞不同,他很受族人的欢迎,乔依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
欧阳竞云淡风轻地回答:「这世界上,有一小部分的人一直认真且默默地在传承他们的文化,我要让所有人记住他们曾经存在这世上,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能为他们做的一点点事。」
乔依默默听着,见他说得严肃,忍不住说:「那么,有谁能替我证明,我曾存在这世上过呢?」
「我。」他直视着她,眼里有着未曾有过的坚定。「-正用-的生命来经历我的生命,我记得-,就证明-在世上存在过。」
乔依被他眼里的认真撼动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同时感觉到脑袋空白,从他的瞳孔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怔怔地望着他,眼里起了点薄雾。
他凝望着她,眼里好温柔。「-不知道吗?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彷佛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了,欧阳竞顿了顿,又回头调整镜头。
对你来说,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整天,乔依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同一个问题,直到一天又过去,夜晚降临。
他们坐在草皮上仰望着星空,繁星点点,每颗星子绽放着璀璨的光芒,近得像触手可及似的,在这种星空下,人显得格外渺小。
乔依仰躺下来,夜深了,温度骤降,寒风渗进领口,她打了个冷颤。
「你工作都快完成了吗?」乔依打破夜晚的宁静,找个话题随口说着。
到这里第三天了,看他马不停蹄地做着自己的事,她真怀疑他到底是来休息还是换个环境工作?看他摄影时专注的神态,平时一定是个工作狂。
轻叹口气,欧阳竞跟着躺下。「剩下丰年祭的记录照,其它的,忙得差不多了。」
「干么叹气?」星空不看了,乔依侧躺着,瞧着欧阳竞。
「你看,星星这么美,它待在天上已经亿万年了,人活着也不过才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在想……」绫绫现在会想着他吗?为什么这么美的夜色,他的心情总是因为同一个人感到悲伤,突然他好想用力抛弃这沉重的感觉。
欧阳竞话说了一半,自己又住嘴。绫绫是他不能说出口的伤,在这美丽的星空下,应该要有个美丽的心情,他不想破坏这份宁静。
「说嘛,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人,怎么吞吞吐吐的?有心事可以说出来,我不能帮你分担,至少可以听你说说话。」乔依翻过身,眼睛眨也不眨地,很专心地望着他。
「……我觉得寂寞。」被乔依的真诚打动,他试着说出心里最深沈的感受。「有时我在想,人的灵魂因为寂寞,而和另一个寂寞的灵魂凑在一起,可是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更寂寞了?」
他爱绫绫,十几年了,他从不怀疑,可是他却清楚,自己是寂寞的。
「也许是因为不适合?」她帮他找着答案。「我曾想过,为什么我总是被男人甩掉,为什么我对他们那么好,他们还是有多远跑多远,后来,我想到一个问题,他们跟我在一起,是真的快乐吗?如果快乐,他们不会离我而去吧?
「所以最后我想通了,如果他们跟我在一起,并不能快乐,那我就不该强留他们,让彼此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不是很好吗?」
欧阳竞仔细地听着,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下,人的心变得如此贴近,他在乔依清澈的眼里找到答案,有个心结悄悄地要被解开了。
「也许,她跟我在一起,并不快乐吧。」他回想起绫绫,在印象里,她彷佛总是压抑的表情,他以为自己给了她够多的自由,没想到,他自以为是的深情,竟是遮蔽了她的天空。
气氛蓦地沈闷,乔依不知道自己该响应些什么,欧阳竞也沉默了,这时,天边正巧划过一颗亮闪闪的流星。
「快许愿。」他眼睛一亮,飞快推推乔依。
乔依闭上双眼,专心地许愿。
「许了些什么愿?」欧阳竞笑笑地睨着她。
「不告诉你。」她吐吐舌头。一睁开眼,他好看的脸庞近在咫尺,好像做坏事被逮到一样,乔依脸微微红了。
「好可惜,我只顾着提醒-,来不及许愿了。」欧阳竞好惋惜。
「你想许什么愿?」乔依好奇地问他。
他嘴角微扬,双眼直视着她,她逃不掉,两人之间有一种暧昧悄悄燃烧。
「我想吻。」他清楚地说,然后在乔依还没反应过来时,轻轻凑上她的唇。
他的嘴唇冰冷而丰厚,有风度地浅尝即止,但乔依还是吓到脑袋一片空白。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瞪大眼,发现自己刚才的呼吸好像停掉了。
他们是朋友吧?虽然她才失恋不久,他好像急需人安慰,可是,也不该这么做吧?这是越界!
「我知道,我是认真的。」欧阳竞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粉色的唇瓣颤抖着,他是做错事,也开始有点罪恶感了,可是他并不想停止。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就做了。」他望着她在冷风中冻得惨白的脸,因为他刚才的触碰,透出了一点血色,他只是想要点温度,特别是在这时候。
欧阳竞的目光,首次带着点侵略性,但并不是戏谑,相反地,他清澄的眸子里,有着难得的诚挚与不为人知的脆弱。
乔依认输了,她发现自己沈沦了,在他的目光下,她不再有任何坚持。
她垂下眼,细长的睫毛影子落在眼窝下,她是如此纤细,需要他的保护,欧阳竞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他捧起乔依的脸蛋,她靠过来,寻找他的温度,再一次,他们相视,碰上彼此的唇。
寒风有催情的作用吧,否则怎么一个吻就无法收拾?
宁静的星空下,他们用力地相拥,用力感受对方的体温,细碎的吻变得绵长,乔依从来不知道,亲吻也可以让人感动到心都在疼痛。
她在他的怀里,星眸泪动,她揽上他的颈项,她的心在此时,真正烙下欧阳竞的名字,然后,再也无法彻底铲除。
「晚安。」送乔依到门口,欧阳竞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笑着对她说。
「晚安。」乔依还给他一个微笑。
她双颊酡红、目光闪烁地望着他,一个吻不能改变他们的关系,可是,有些感觉明显已经不同。
「-先进去吧,外头很冷。」他伫在门口不走。
「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进去。」乔依想目送他,她舍不得他独自离开。
欧阳竞眼神闪过一丝犹豫,嘴角仍噙着笑。「-再这样,我要进去陪-喽。」
是的,他想陪着她。在这里度过几个夜晚,今晚的念头最是强烈,他不是君子,现在他只怀念她身上暖暖的甜香。
乔依怔住,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她渴望他留下来,陪她抵挡深山的寒冬,她眷恋着他的笑容和体温,还有他带给她的亢奋。
「你……」她怯怯地问着。「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木屋外的灯光迷离,照映在欧阳竞脸上,她没有半点思考能力,目光离不开他的脸庞。
「是真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毫不考虑地说:「但是,如果我真进去了,发生什么事,我不能控制,我怕我会伤害。」
「我不怕。」乔依走下木屋的阶梯,牵住他的手。「你进来吧,我、我需要你。」天啊!终于说出口了,乔依紧张得心脏都快停了。
她的手心微微颤抖着,脚步却很坚定,欧阳竞顺从地跟着她进屋,他听见自己心跳急促,呼吸也开始乱掉。
真正害怕的人,是他吧?欧阳竞苦笑,轻轻带上门。
他解去她的紫色围巾,放置在一旁的椅上,再褪去自己和她的大衣,吊进衣柜里。
「冷吗?」欧阳竞低低地问着,在她雪白的胸时,摊开了白色被单圈住彼此。
沿着锁骨,他留下细碎的吻,搂着她的纤腰,他的唇覆盖了她的胸脯。
乔依轻颤着,因他的触碰,她像被火焚烧着,从头顶焚烧到脚底。
「我快融化了……」她闭起眼,喃喃地说着。
「别怕。」他在她耳旁说着。「亲爱的,我会跟-一起融化。」
轻语,似微风拂过,他们在白色床单上,翻滚着,欢爱着,找寻着彼此的温度,在这个陌生的,被人遗忘的仙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