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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冬官 第九章

又一年后,皇朝之北,匡州郡城——

“让我先走吧。”

被一群乱民逼退进废庙小钟楼里的石履霜忽然说。

与他一道前来匡淄的监察御史正在帮忙搬动桌子挡住门板,闻言,不禁怔了一怔。

“石大人?”郑监察不解其意。

半月前,他接到朝廷命令,奉旨监察匡州的税务。

匡州,特别是邻近东夷的匡淄郡产玉,因此十户有九户是玉户。

皇朝笃信以玉祭祀,可上通于天,因此中央朝廷与各地诸侯的用玉量非常庞大;开国之时,特别选定产玉丰富的匡地作为朝廷玉户。

玉户只需要定期向上缴作玉、璋、琮……等不同用途的祭祀用玉,就可以不必再缴纳春秋两季的赋税;但倘若无法依时缴纳贡玉,也是要受罚的。

然而日前匡州以东的玉城匡淄郡守却上书朝廷,说是匡地的玉产量已大不如前,无法如期缴纳应该贡纳的玉,希望君王可以暂时免除当地赋税,并另觅矿源。事情转到御史台里,负责东北各州监察的郑监察便奉派到匡地来一探究竟。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司掌朝廷玉户的冬官府下大夫石履霜。

原以为只是一桩例行公事,却没料到当地郡守曾在新帝即位之初,支持封地就在匡州的东麒侯;新帝即位后,因不满统治,竟私自扣住应该上缴的祀玉,假传圣旨加重赋税,压榨百姓,甚而将这些罪责全推到遥远京城中的帝王身上。

玉户们被郡守蒙在鼓里,以为朝廷要他们贡玉,又要额外收税,对朝廷积怨日深,是以微服按巡的他俩,在不幸地识破身份之际,当地郡守为了隐瞒罪责,竟煽动玉户拿起刀枪棍棒攻击他们。

眼下正是危急时候——

两名微服按巡的朝廷命官被一群持刀带棍的刁民追着跑,被逼到躲进一间废弃神庙的小钟楼里。

虽说两人在任官之初,因公务需要皆曾在夏官府受过武艺训练,但要以二敌百,还是太为难人了。一旦薄薄木门被攻破,乱民涌了进来,他们两个“朝廷命官”怕就要未婚妻变成“没命的官”了。

躲在小楼里,石履霜道:“郑大人,你怕死么?我听说御史台的人专门弹劾违法乱纪的权贵,性命随时遭受威胁,因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被这么一褒,还能说一声“怕”么?有点气弱的,郑监察道:“自然……自然是没在怕的。”

“可是我怕。”石履霜把“怕”字说得好大声。“履霜前途正好,死在乱民手里,是朝廷及千千万万百姓们的损失,所以我怕死极了。”边说边研究如果爬上屋顶从后方偷偷下地,活命生天有多大。

然后呢?郑监察尚不明白石履霜这番话的意思。

只见石履霜临危不乱道:“所以,我先走一步,这里就交给你了。郑大人,待回头向陛下禀明这一切后,会让朝廷给你立一个碑,还会请字写得最好的学士替你篆碑,想想还真是赚到了。”

“赚到?”被楼下那些乱民砍死是赚到?

“可不是?宫里头那些学士,有哪个替人写墓志收费低廉的?到时帝王下旨由学士草拟碑文,还附加篆写,全都是免费的啊。还不是赚到,难道还亏?郑大人喜欢冉谷雨的字吧!履霜必定请来冉学士为大人书碑。”

郑监察总算明白石履霜的意思了。

“换句话说,石大人是认为,与其两个人一起被无知乱民砍死,还不如一个先挡着,另一个想尽办法逃出生天,如此一来,起码还有人可以去求援喊冤?而另一个殉职的,则可以得到免费的墓碑?”

如今朝廷里,有两个人书法齐名,人誉为“冉逸石庄”。

秀逸者,学士冉谷雨之书字;庄重者,就是眼前这名石大人的字体了。

虽说他爱极冉谷雨的字,但石履霜的字也是一绝,假如能同时拿到两人的字,挂在自家厅堂里……等等!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事的时候!回神回神!

“郑大人不愧是奉旨御史,领悟力真高。”

这不需要领悟力高,一般人都想得到吧!

但被石履霜说得好像十分了不起似的。能让在朝中以升迁之快,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赫赫有名的石履霜开口赞美,郑监察也不免觉得有些飘飘然。

飘然归飘然,还是得问上一句:“除了让死了会很可惜的石大人先走一步,本监察则留下来被乱民砍死之外,难道没有第二条路客走了么?”

郑监察期待地看着石履霜,盼着这位年轻官人能急中生智,救他们一命来。

“有。”石履霜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监察喜出望外,正待询问,却又见石履霜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起来。

“可惜……”摇摇头,他叹道:“行不通。”

“怎么说?”

“我怕郑大人活着回去后,会弹劾我。”他可没忘记御史台的人是在做什么的。平时他们没凭没据都能“闻风弹劾”了,假若有了据实把柄在手上……

为这话,郑监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道:“我保证不弹劾你,你说,要怎么做?”

石履霜还是直勾勾看望着他,不说话。

此时楼下阶梯脚步声伴着吆喝,杂沓声响,眼见小楼就要失守,郑监察急了,略扬声道:“石大人,你快说吧!”

“告诉我一件你的把柄,我就告诉你。”石履霜忽决定道。

郑监察没有犹豫。“有次我喝醉酒,在我家台主爱极了的一只白玉花瓶里撒了一泡尿。”

石履霜勾起唇,笑意加深。“月兑掉你身上衣服。”

“石履霜,你别太过分了!”郑监察吹起两撇胡子。他都已经说出自己的把柄了,这小子还不信他?

只见石履霜已经动手在月兑自己的外袍。

郑监察怔了一怔。“石履霜你……”在这种时候竟还……他可不是那种癖好男色的人……

“别想歪了。”石履霜冷哼。“快月兑下外服,不然等那些乱民进来,我也救不了你。”

“到底要做什么?”虽说有点怀疑,但郑监察终是照做了。

“外头起码有上百个乱民,我们却只有两人,这时候还能怎么做?”

连座骑都被抢走了,就算真逃走了,也逃不远。因此,石履霜下了决定。

“来,月兑下官服,投降吧!”

投降形同变节。一个变节的臣子,就算只是权宜,可往后要在朝廷上立足是再无可能,他当然得拉身边这位监察御史一起下水,掩盖他曾“权宜”变节的事实。

郑监察当然也清楚投降后果,然而此时不月兑,日后要月兑怕也没机会了。

含泪,月兑了!

当一群暴乱的乱民撞破了门,呐喊着要杀了虐民狗官,一路冲进小钟楼里时,只见两名朝廷命官已将外袍褪下,只着白色中衣,其中一个还挥舞着一条白色汗巾,对着众人喊道:“大家莫要激动,我们投降!”

所有人都被这名年轻官员的举止给唬住了。

那群乱民之中的一名少年叫做随青。

随青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看见那说要投降的男子一双墨般的眼瞳闪过一抹果决精明的眸光。便是这一抹眸色吸引住他,三年后,他远赴京城,自愿成为他的随从。

回到眼前来,此时郑监察帮腔道:“没错,杀了我们也没用,我俩不干了!”

投降?哪有这种官啊?

随青还在想,这其中一定有陰谋……

“哈哈哈哈!”只听见石履霜忽然大声笑了出来,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人群,而后,落在随青身上。

被那视线盯住,随青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网住的麻雀,飞不出去又挣不开。

年少的他血气方刚,手上还拿着一把琢玉的刀,看起来很是凶狠。

石履霜此时又道:“喏,不信的话,拿绳子过来绑住我。我保证不抵抗、不逃跑、不告官。”

话说回来,他自己就是官啊!

“还是说……各位乡亲父老想推翻朝廷,称霸天下?履霜听说杀了君王的敕史就形同造反。在匡地,日子真已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么?”

他略停顿片刻,让众人有时间冷静下来,将他的话听进去。

“让我想想,朝廷最快的骑兵从帝京出发,急行到匡地来,需要多久?啊,似乎是十数个日夜便可抵达呢!想来匡淄城的百姓们已经做好跟朝廷对抗的准备。果真如此,那我石履霜真走运,明明就带着君王免除今年匡地捐税的圣旨,却连宣旨的机会都还没有就要莫名的被杀死,这叫我如何对得起陛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投降算了!”

他特意再看了一眼随青。“还是说,有人愿意帮我找一下圣旨?我记得方才在混乱中,我包袱似乎掉在……不知道哪一条街道上?有谁可以去帮忙找一找那包袱么?君王体恤匡地玉户的旨意,就在里头啊。”

郑监察脸色惨白地看着石履霜,却不敢作声。

圣旨?他们哪来的圣旨?来匡地之前,根本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不?君主只给了他一纸朱印公文,就要他来匡地查税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石履霜一席威胁加示弱的话,被激怒的众人果真稍稍冷静下来。是啊,他们固然愤怒,但真要杀了朝廷官员么?杀了朝廷命官,可是会引来大麻烦的,那真对他们的处境有帮助么?

正当众人商量着,是不是叫人找找看圣旨之际,随青发觉现场气氛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石履霜忽地瞥向小钟楼窗下,脸色微变。

钟楼下,一名老官员坐在马背上,宏声大喊:“圣旨到!”

听见那声音,郑监察的表情很微妙。

“是台主!我们有救了……但也倒楣了。”为何不是别人来,偏偏是该坐镇京中的冉台主亲赴匡州呢?

石履霜没回话,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随青,道:“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围在小楼窗边听着冉重洪声宣旨。

石履霜听着冉重大声读出君王体恤匡地百姓,减去赋税与今年贡玉的旨意,怀疑他时间点能捉得这么巧,莫不是朝廷早早发觉匡地情况有变,才会让他前脚才离开帝京,他后脚就跟了过来……

乱民们——匡地的玉户一听见圣旨内容,也不由得心生疑惑。如果君王已经减去赋税与贡玉,那为何先前还要加重他们的赋税?

扣紧众人疑云重重的心思,石履霜趁机劝说:“大家还不明白么?想必是有人蒙蔽了各位的双眼。请想想看,玉户们缴纳的贡玉都被谁收去了?再想想看,过去玉户不必缴税,是谁宣称要加重赋税?肯定不是当今君王吧。”

石履霜一言彻底惊醒了在场的玉户们,众人纷纷讶然,并在认清事实后转而愤慨起来。

“是郡守!”随青第一个领悟出来,并大喊出声。

喧闹间,众人丢下石履霜与郑监察,转而奔下钟楼,准备找剥削他们的郡守算账去。但才走到空地上,那名手拿圣旨的官员阻止道:“各位请等一等。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郡守违纪,君王自有惩处,如今朝廷御史与牧伯已接管郡衙,各位拿着器械上郡衙去,若被视为乱民,岂不是反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今日此地,我与两位朝臣非但没有看清楚各位的相貌,也不知你们到底是谁。一切都是误会。既是误会,各位乡亲父老何不各自回家去喝杯酒压压惊,过几天诸事重新上了轨道,也就平安无事了。”

想来这话是入了众人的耳,不消时,乱民已纷纷散去,没剩半个人影。

片刻,郑监察与石履霜下了楼来,两人已穿回衣物,但看起来仍有些狼狈。

见了自家长官,郑监察一个箭步冲到冉重面前,涎着笑问:“台主别来无恙否?”

“郑监察,你办事不力,回头看我跟你算账。”

石履霜一个箭步到冉重面前,拿起圣旨一读,确定是真圣旨无误,这才道:“冉台主是黄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履霜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又像螳螂又像蝉。

“可不是?”冉重抚着胡子笑道:“朝廷在你与郑监察赴匡地后,得到密讯,知道匡地情况生变,但这并非本台主亲赴匡地的主因。”

石履霜冷淡地等待他将说出的话,有预感,这一回冉重是有备而来。

果然,冉重从包袱里拿出另一道密旨,乐极道:“石履霜,老夫要弹劾你!”

“又是弹劾令?”石履霜见怪不怪,冷笑。“不知冉台主这回又要弹劾下官什么?”御史台素来视他石履霜为眼中钉,过去三年来陆续弹劾他十余次,没一次是有根据的。

“石履霜你莫张狂,御史台已掌握你的罪证,你冒名顶替科考,罪证确凿,陛下命你即刻回京接受三司会审。哈哈哈!”

冉重大笑三声,就不信动不了石履霜!

亮出弹劾令后,原以为石履霜会因为作贼心虚,让他一吐三年多来弹劾不成反成笑话的鸟气。岂料他竟神色不变,只轻啊一声,说了句:“是为这事。”

一副从容就义模样,十分令人生气。

冉重不禁问:“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这场会审,履霜等很久了。”

这三年来,他与冉小雪虽然同在冬官府任职,但小雪被李长风带在身边巡行各地,监督工务,总是不在京中。

他虽然连升三级,三年之内,从九品府士晋升为正六品的下大夫,但心中却总似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不确定自己追求的名位到底为他带来什么实质意义……是因为害怕他的过去总有一天会被揭穿么?

纪缭绫虽然着力为他掩饰,买通了关键的几名官员,没让他登科的消息传回青州去;后来又得知,他所顾忌的那些人已经离开青州,想来是以为他死了吧。

然而天底下终究没有永远的秘密……

曾几何时,他盼望起与过去相会。

唯有面对了自己的过往,他才有资格面对她。否则如今他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偷来的幻影罢了!偷来的东西,如何能够长久?

去年瑶州一别,他总遗憾当时没敢让她看见自己脸孔,还清楚记得当时的失控,他吻了她,吻了很久,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她唇吸吮起来的感觉与馥甜。

小雪认得出他,他知道。

他只是遗憾,遗憾为何得苦苦压抑,却不知还得忍耐到什么时候。

如今终于可以解月兑,他,欣然面对。

“你已等了很久?”冉重疑惑地瞪着他。

石履霜勾起唇。“有劳冉台主了。”

有劳他,终于挖出他的过去。是该算一算旧账的时候了。他自顾往前走,回京去。

冉重觉得有异,扯着郑监察衣袖道:“那小子为什么可以把话说得……好像我做了白工?被弹劾的明明是他!”

郑监察模模唇上两撇小胡,不敢讲真话。

“台主这样揪着下官的衣袖,下官讲不出来。”怕讲出来,袖子被人拽着,想逃走时会跑不了。

冉重松开手,固执地道:“这样就可以说了吧!”

郑监察看好逃生路线后,才壮着一颗狗胆道:“关于石履霜这事,依下官之见,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么理由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么会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还有台主家冉府士软饭可吃,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果咧!”

冉家小雪曾养过石履霜,原是御史台里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虽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职其实跟扒粪没两样,台主家的粪自然也被人扒过,只是平日碍于其滢威,不敢公诸于世。

想当然耳,御史大夫因为这句话,气炸了!

“是谁说石履霜专吃我家软饭的?”

“呃……”这就不好说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溜啊!

“郑监察,你跑什么跑啊!别以为本台主比你长个二十岁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弹劾你!”

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职,成为石履霜弹劾的主审。在他之左,是统御群臣的天官冢宰;在他之右,则是负责执行刑责的秋官长大司寇,两人一左一右,聆听御史台的质问。

这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弊端与丑闻,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会审。

其余如春官府与冬官府,也都派员列席听审。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顶替,那么当年审核他籍贯的春官府官员就算失职,也必须弹劾;而石履霜目前职任冬官,冬官府更没有置身于事外之理。

一道弹劾令,几乎动员了朝廷各府,更震惊全天下,毕竟,这可能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丑闻。

南台内,御史大夫在职责下,根据底下监察所调查回来的证据,逐一质问:“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试所执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与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亲属关系,面貌与你有几分相似,暂且称为石生;石生与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为追求名利,谋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后,假冒他身份,企图欺瞒当年试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了,冉重的话,勾起他年少时的记忆。

他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应。冉重以为他心虚,又追问:“你出生于我皇朝与北方夷国边界之地,你母亲是北夷人,父亲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论籍,而皇朝则以落地论籍,你恰巧生于边界,因此国籍不明。你母亡后,你父将你带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养,恰巧你叔有一子与你同年,名为玄冰,读书后取字履霜;但此生资质不佳,不似你过目强记。乡试时,起意令你代考,由于你在皇朝没有籍贯,石生相貌又与你颇为相似,竟然瞒天过海,让你通过了乡试。你叔对你有养育之恩,之后州试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试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们起了争执,一言不合之下,你盗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却不料石生追来,你情急之下击杀石生,并逃往京城参加科考。以上控诉,你认是不认?”

不意外自己的过往会被挖得这么清楚,连他是个无籍之人都查到了。

当年,他有姓无名,父亲唤他“石儿”,直到住进了叔父家里,他才与堂弟共用一个名和字。

叔父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从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试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说好了,就当还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

他们都说好了。

毕竟他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从父为姓,皇朝以降生地论籍,那么恰巧的,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容得下他。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读。堂弟不爱读书,他读;堂弟不写文章,他写;堂弟不吃的饭,他捡来吃。他一心想讨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拥有自己的名与字,但叔父说不可能。官府那里没有他的注籍,他什么也不是。

后来,约定好了,如果他能通过乡试,叔父就拿一笔钱去买通官员,让他有个身份。但通过乡试后,叔父又说,等他通过州试再说。自然,等通过了州试,叔父说:“你去代考京试吧!考中了进士,拣个外放的官做,到时让你霜弟当了官,自然替你买户籍去。”

他当时应该没有笑出来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这世上怎么、怎么会有这等事!可没有户籍的他,什么事也没法子做,他只能答应。却万万没想到,赴京试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临死前将赤牒交给他说:“霜哥,你走吧!这十多年来,你代替我做了许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后天底下就只剩一个石履霜……你走吧,别再回来……爹、爹说的话,你别信……何况,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来的……”

看着那足以象征他拥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发给通过乡试举人的身份证明;有了它,往后他就是石履霜,是货真价值的石玄冰。

当时,他说:“先别说这些,你快些把病养好。”

他没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样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没能得活。

于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为能在这皇朝京城里,重新开始人生,却没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举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过往,石履霜忍不住放声大笑。

仰头看着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错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顿声:“我,不认。”

“他不认。尽管人证、物证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认罪。如今三司暂时决议裭去他官职,将他囚在廷狱,等候进一步审理。”

冉惊蛰觑着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试探问道:“大人,对此,你没有话么?”

昙十三没回答,只问:“徒儿这话是帮谁问来着?”肯定不是为她自己。他这好徒儿跟石履霜没那么好交情。

“呃?唔。”冉惊蛰立在桌案一旁,不说话,半晌才又道:“下官以为,大人对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许会关切——”

“哈。”昙十三冷笑一声。“石履霜可没承我这份恩情。”

想当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顶替,却还是放他入闱场考试,光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当一回事,说不来就是不来,让他没面子是一回事,现在可能还会拖他一并下水……要人称黑心的昙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别想!更甭说,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就让御史台的人斗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关切。

冉惊蛰原是替人问话来着,听此一言,她拧起眉。

“原来大人到现在还记恨着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当年你我不是已经讲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里作牛作马、任劳任怨绝不吭一声么?”

因此她就算被压着升不了官,当了多年府士,眼见着别人升官发财,她却连个边也沾不上,这些年来,还不是毫无怨言地为人作嫁?

当时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顾后,小雪仕途上会少些风风雨雨。石履霜这男人不是完全没有良心,起码,他对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会在待选的最后三个月里选择进入公文署。这些事情,外人也许看不明白,但她却看清楚了。那岂是“用心良苦”四个字能言明的!

脸上的书缓缓滑落,露出昙去非一张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龄的俊颜。

左手接过那书搁在膝上,盯着他美丽倔强的徒儿看。

须臾,他难得以着严厉的语气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说了。石履霜这事,我不会出手。”

眼看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楼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狱,关在专门囚禁犯罪官员的廷狱里,独自一室,看不见天与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蝎,怕被牵累。

昔日同年装作不认识他,深怕沾染霉运,已到手的功名会一并被质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杀人夺牒,假冒名分。他已是无家之人,倘若连石履霜这身份也被夺去,那么,他将连他是谁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纪缭绫会救他,那人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无价值,纪缭绫自是不会平白冒这风险。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远地未归,即使归来,也只会想尽速摆月兑他这烫手山芋吧!

那么,她呢?

他曾以为,即使世人都背弃了他,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个傻瓜也已经清醒了,不再那么傻了么?

是总算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心吧!

一个月了,他被囚在廷狱里已经一个月。

皇朝刑律不兴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认,一时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这里,等着他意志消磨殆尽,自动认罪为止。

可惜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固然违反了考纪,但他没有杀害堂弟。叔父霸占他父家产,如今还指控他杀人,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这国家以落地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么,是这国家负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来人。囚室深黑,透过来人手上的火把,才有办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来了。”正是当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职,虽是文弱女子,却是谋略能手。

“还有我呢。”高颉笑嘻嘻从后方探出脸来。“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齐了!还是狱中相聚首,日后传出去会成为美谈吧。”

“就你们三个?”石履霜不改傲气地问。瞧他们改换布衣,想是偷偷贿赂狱卒才进得来。话说回来,如果狱卒这么好贿赂,怎就没别的人来探监?

“就我们三个,还不够么?”高颉笑问。“还是说,履霜想见谁,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声。“来这里不怕被我牵累?还是快走吧。”

“是有点怕,”葛溯洄说:“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续道。“我们不会再来第二次,今日别后,石郎是生是死,都与我们无涉。”

“我好奇的是……”高颉打岔问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么?”

他与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时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个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尤其这些年来,他早已当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别说废话,”葛溯洄瞪高颉一眼,随即道:“我们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们能力之内;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履霜就开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毙,那又另当别论。”

以过往对他的认识,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会要求他们做出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见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狱里见她。他已经一个月没沐浴,头发也没洗,全身脏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见到她,不想老是被当成折翼的鹰,要她看顾照应。

要见,也是等他出去以后。

他斟酌着,道:“那就麻烦三位,替我传唱一首诗吧。”

孟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石履霜,“这诗可以助你月兑困?”

石履霜说:“运气够好的话。”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长得多么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长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缓慢,我的内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烦忧;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苦苦追求着什么!遥远的苍天啊,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华贵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园里,摇头晃脑唱着诗。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开始读诗啦,是太师规定的功课?”年轻女子笑问。

“保保没听说么?”少帝麒麟年方十岁,她双眸灿如星,玩笑地道:“最近这首诗可流行着呢。”

“哦?”太保有些怀疑。“这诗不能乱唱的,麒麟是从哪听来的?”

《黍离》是一首亡国诗,宫里头没有人敢唱吧!

“宫里自然没人敢唱,”麒麟笑道:“我从民间听来的。”

太保挑起眉,作势转身要走。“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唱亡国诗?我告诉太傅,让他查办去。”

“保保别!”麒麟赶紧拉住太保衣袖。“不必为这点小事惊动太傅。”

“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难得严正地说:“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脚下踩着的土地,在你脚下唱亡国诗,肯定别有目的。万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颠覆朝廷——”

“没那么严重啦,保保。”麒麟笑说:“顶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对我这君王的不满罢了,还不到颠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么说?”

“我想了想,总觉得那石履霜该是在暗示我,如今他这处境,是我这帝王造成的。听说他因为出生时生于边界,依皇朝律,变成了无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时又被耽误一年,也是因为我这幼主即位,国家不安定的缘故。”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保说:“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违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则日后科考人人冒名顶替,规矩茫然无存,国家会大乱的。”

“也是。”麒麟模模脸,脸上还有一抹稚气。“可是乡试、州试不都是由他去考的么?严格来说,青州衙发给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来的呀,这样可以算是冒名顶替么?”

根据天官长的陈述,石履霜并没有杀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这事,御史台也已经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远赴青州,找来当时为石生治病的大夫当证人,证明石履霜并未杀人夺牒,铁证如山,就连冉重也没话说。

这事难办,唯独难在她这君王身上。毕竟,以石履霜的情况,到底要不要当成欺君来办,恐怕还得由她这君王来认定。

虽说,她也不以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凭真才实学状元及第,靠的是实力,不是欺瞒。

她有点想就这么算了,放他一马吧;但保保说的也没错,有些规矩是不能破坏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响,麒麟负手身后,决定道:“今天午膳吃鱼好么,保保?”

太保笑应:“当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传旨下去,让那群还想困着人家的朝臣们赶快把这事做个了结。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么?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这是个好决定,陛下圣明。”一道醇厚男声忽自身后出现。

麒麟转过身去看着来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随后露出一抹笑容道:“跟圣明无关,也许我只是想让太傅夸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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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实被革职功名,贬为庶人。

未以欺君论罪杀头,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狱,京城百姓夹道围观,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六年前,他在这条长街上度过几乎绝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后,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间,同样无处可去;然而这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那样好运。

这桩弹劾案,三司会审三个月之久,这段日子里,冉小雪音讯全无,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后,发现遇人不淑,赶紧聪明地跑远了吧?

忍不住想起过去,在瑶州……那时他曾忍不住以为,也许他们之间会有希望……他曾犹豫过是否要对她吐露实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会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她……

感觉天好黑,是入夜了么?

一阵天旋地转,石履霜因久被囚禁,体力终于不支,晕厥在地——

“快让开!”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个人说。

“快让开啊!他昏倒了。啊,别踩到他!不然我叫御史台弹劾你!”

仍是恍惚间,感觉他的身体被人腾空架起,再一瞬间,他的脸埋进一副柔软的胸怀中;然后,他坠进了无尽的黑暗,再也无法知觉。

“尉兰你来驾车,行么?”

纪尉兰手执缰绳,回头看着车厢里的好友,拧眉道:“不行也得行啊,可这次不能带去我家喔。我再不爱惜闺誉,怕就要找不到好对象了。”过去一定是因为太不爱惜名声,才会到现在还无良配。哪有不仕之女像她这么晚婚,年逾双十还未出嫁的,说出去会被人笑死。

闻言,冉小雪呛咳了声,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好友,她不是没有良配,只是一直碍于介意的年龄问题,怕被外人说是老少配,不想承认那段感情罢了。

然而眼前还是先解决履霜的问题要紧。想想,冉小雪决定道:“没关系,带他去旅栈好了。”只要付得出租金,能安置他就好,闲言闲语她从不放在心上。

“你爷爷那边——”倘若知道小雪开房间养男人,会暴怒吧?

“不要紧,反正不归他养。”

“如果以后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会杀了他的喔。”纪尉兰直言。有这么多人看见小雪带着他往旅店去,名声尽失,石履霜自当负起责任。

“唉,尉兰,快驾车吧!”冉小雪现在哪在意得了那么多,她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从前是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半梦半醒时,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为他拭汗的手蓦地停住,冉小雪看着石履霜发烫的脸庞,冰凉的小手抚过他额头、鼻梁,最后来到嘴唇。

这唇,曾吻过她,吻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么?”她喃喃低语,站起身,重新拧湿布巾,而后回到他身边继续替他擦脸。

“无妨。履霜不必担心,好好养足体力,然后醒过来吧。等你醒来我就走,绝不教你尴尬……”她自言自语着,没预料眼泪一颗颗滴在他胸口上,渗进了衣襟。

怕弄湿他衣服,她倏地别开脸,将眼泪眨去。“没想到关在房里也得留意风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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